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白切黑前夫后悔了》作者:爱心扁桃体   文案   十六岁那年,祝苡苡嫁给了徽州府的解元孟循。   她没有同人说过,她早就喜欢上了孟循。   两人成婚后,她随他从徽州去京城,他在官场汲汲孜孜,她替他打理家宅,操持庶务。   世人眼中,他们是郎才女貌的美满夫妻。   直到孟循受伤失忆,身边多了个美貌的女子。   他们吟风赏月,出双入对,而出身粗鄙商户的她只能在一边看着,做多余的那个。   她安慰自己,要耐心些,孟循只是失忆了,等他找回记忆,他们就和以前一样了。   可院里的树叶绿了又黄,春去秋来,孟循依旧对她冷淡疏离。   她才明白,曾经那个温和端方把她视若珍宝的孟循,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又好像是他从未出现过。   祝苡苡不想再做多余的人,她讨了和离书,回了徽州老家。   *   在徽州府,她不用打理家宅操持庶务,惬意又自在。   再后来,她找了个称心如意的小夫君,小夫君貌若秋月,俊朗又带着点少年气,她想,她应该可以和他白头到老。   可在成婚前昔,原本应在京城高官厚禄的孟循却突然出现。   雍容尔雅的孟循,自将她围困的官兵中走来。   他笑容清雅,宽袖中的指尖却掐的泛青,“苡苡好本事,前朝余孽都敢嫁。”   *   为了报恩,孟循娶了祝家的商户女。   相伴数载,她给予的温情,让他沉溺其中。   他知道自己并非祝苡苡喜欢的端方君子,可为了她,他可以伪装自己,克制隐忍。   直到意外失忆,他忘记了祝苡苡,秉性外露,再等他寻回记忆,她已离开。   自十五岁父母双双被奸人所害那年,他就知道,自己只能做个不择手段的小人。但为了祝苡苡,他可以做个假君子,为了夺回她,他也可以卑鄙奸诈。   他设法将她困囿于深宅之中,重新披上那层端方君子的皮囊,耐心对她,“苡苡再爱我一次,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祝苡苡却依旧平静无波,“孟侍郎,人是会变的。”   *男主没有喜欢别人,是有原因   *基调主体是虐男,不要从文案过分解读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祝苡苡 ┃ 配角:孟循、穆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心是会变的。   立意:永远服从本心,自重自爱。 第1章   天光未亮,周遭氤氲着朦朦胧胧的水气。   祝苡苡身上穿着寝衣,在外头披了件海青的梅花金扣披风,一头秀丽柔美仿佛绸缎一样的乌发披在身后,借着烛光,她一边看着账本一边拨弄着手中的算盘。   她动作很快,一目十行,账本一页一页的翻着。   孟循从耳房过来,便看到了屋内的这一幕。   他端着一边束腰高几上的还泛着热气茶盏,缓步送到了她面前。   祝苡苡昨夜是亥时末才睡的,现在还不到辰时,满打满算,她没有睡够四个时辰,寻常人睡四个时辰才差不多,而她不仅没有睡够,四个时辰,还成日的操劳。   孟循站在一边打量着她,她的脸色要比半月前憔悴了不少,光洁粉莹的脸也愈发暗淡,本就小巧的下巴,又尖了些。   惹得人心疼。   因为看得太久,祝苡苡眼睛干涩的有些发疼,她抬手揉了揉,这才抽出心思,顺手接过孟循端过来的茶盏,喝了一口便放下。   “去掉食材的支出……减去伙计和厨师的工钱,”一边念叨着,手上的动作未停,片刻后,祝苡苡面上一喜,“这大半年来,足足挣了一千三百二十两银子!”   啪的一声,她打完手下最后一个算珠,撩起搁在一旁的墨笔,把这次对完账之后的数目用朱红写在一边,而后再记在自己另存的一本册子上。   “这账本有这般着急,需得苡苡这样辛苦赶着核对么?”   现在还未到月底,按理来说是不需要这么着急的。   听见孟循问,她侧目与他对上,笑了笑开口,“再过几日,就是郭夫人的生辰了,接下来这几日,我得好好将那幅秋菊图绣完,不然可赶不上时候,自然的,账目需得这会儿对完,不然我哪有那样多的时间啊?”   孟循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祝苡苡面上难掩的疲态,心底颇有几分无奈。   对于此事,祝苡苡心中自然有些计较。   郭夫人杨氏是翰林学士郭逊的妻子,郭逊是孟循的上峰,孟循平日在翰林院中也多得郭大人帮扶,她身为孟循的妻子,自然和他同气连枝。   郭夫人出身苏州府,是苏州府有名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观赏些刺绣女红名品,尤其是苏绣中的双面绣,只可惜这京师之中并没有多少人擅长。虽说不至于找不到,但这双面绣中的精品确实是寥寥无几。   祝苡苡不算女工有天赋的,但好在祝佑自小给她寻了个技艺高超的苏绣师傅,由擅双面绣,她学了许多年,算是有些底子,只是从前不怎么派得上用场,加上她也不怎么喜欢。   但自从三年前孟循中了状元,做了翰林院中的修撰之后,她这项技艺倒是派得上用场了,算是交开门路的一块砖头,引着她结识了不少官员夫人。   把账本交给银丹,嘱咐她还去酒楼之后,祝苡苡便叫了丫鬟忍冬伺候着梳妆打扮。   她今日要出门,去赴那位内阁次辅张江言孙女的及笄宴。要说这位张大人,祝苡苡也算是听闻过他的名声,如今的礼部尚书,门生遍布朝野,是最有望接任太师季昌和首辅之位的重臣。   及笄宴,依照道理,是该设在张大人的女婿,吏部右侍郎薛京府上的,可也不知是何缘由,偏偏改了个地儿,改到了这位朝廷肱骨张大人的府中。   祝苡苡不算清楚个中缘由,但薛夫人既然下了拜帖,邀她入席,她一个小小的翰林修撰之妻,当然不能拿乔不去。   不仅得去,还得恭恭敬敬,备着好礼。   这算是祝苡苡在京师待了三年,琢磨出的道理。   祝苡苡这厢准备梳妆打扮,孟循已经换好常服。他一身青绿锦绣圆领袍,身量修长,气质清正如松,缓步朝祝苡苡走去。   祝苡苡则笑着上前牵起他的手,上下看着他,眉目弯成了一轮月牙。   孟循朝里头一瞥,然后缓缓收回目光,“这是要出门去?”   她点头称是,“今日是张阁老孙女的及笄宴,既然下了请帖过来,我自然得应邀前去。”   孟循没有说话,只低下头来看她。   祝苡苡长得美,乌发红唇,雪肤桃腮,一张鹅蛋脸,一双远山眉,最好看的,还是那一对杏仁眼,像是含了一挶荷露,明亮动人,那眼尾微微上挑,清丽中多又了几分妩媚,唇瓣含笑时,似娇似嗔,婉转多情。   她应该是一株盛开正艳,需要细心呵护的花,每一片花瓣,每一朵花叶,都需要小心的打理。   可再看她现在,笑容也难以遮挡的疲惫,一双水润的杏仁眼中隐含的红丝,以及她指尖中难以察觉到的薄茧。   每一寸,每一处,皆是她受了苦楚的痕迹。   孟循抬手,指尖手背贴上那白皙的脸颊,轻轻抚摸,感受那柔软细腻的触觉。   他没有好好爱护独属于自己的这朵花。   祝苡苡脸颊被他弄得有些痒,但视线触及到他那温煦的面容时,又忍不住羞怯起来。   “苡苡似乎瘦了些,”他眉心微凝,贴着她的下颌,动作怜惜,“这些日子,辛苦苡苡了。”   祝苡苡笑了笑,轻轻靠在他怀中,“谈不上辛苦,夫君每日在翰林院奔波也很辛苦啊,我帮不了夫君什么,至少……家宅稳定,苡苡还是可以做到的。”   孟循勾起祝苡苡的一缕发丝,顺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轻轻的抚弄。乌黑光洁的发尾,缠绕着他,洁白修长的手指,片刻后他松了开来,那一尾发丝便这样散落在祝苡苡后背。   孟循爱她的发,柔顺光洁似绸缎一般,每当将她揽入怀中时,他总能嗅到她发间极淡的山茶花香,这样舒缓的味道能扫尽他心中的疲惫,让他觉得极为安心。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他与苡苡成亲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三年。三年间,他早已习惯了她的陪伴。他本以为,祝苡苡自小被祝佑宠着长大,性子应该是娇纵的,随性的,不拘一格的,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祝苡苡从来都不娇气,她坚韧而顽强,陪着他一路走了三年,他在翰林院中汲汲孜孜,她于内精心打理家宅,于外与他同僚妻室交好,做到了所能为她做的一切。   祝老爷在他万般艰难的时候,施与援手,救了他的妹妹,他与祝家结亲,答应祝老爷,好好照顾祝苡苡一生一世,是为报恩。   于是,他将祝苡苡视做一份责任,是他必须负担起的代价。   可他孤独了那么久,遇上她那样赤诚的爱,他根本抗拒不了,轻易就为她折服。他贪恋她的温暖,他不想再把她视作责任代价。   他有一颗自私至极的小人之心。   他要她爱他,生生世世不离不弃的爱他。?   孟循松开怀中的人,一寸一寸凝望她的眉目,片刻后,恢复了寻常的温和,“薛小姐及笄宴有不少高官夫人,往来应对十分消耗心神,苡苡辛苦了几日,不然推了吧。”   他暂时还未考虑过要与张阁老结交。一方面,安心做天子近臣,是现下他能做到最快晋升的方式,另一方面,他舍不得看祝苡苡为他心力交瘁。   他现在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修撰,算不上什么有分量的人物,苡苡借口身体推脱不去赴宴,不会太过引人注目。   “那怎么能行,”祝苡苡将脸板着,仔细看着面前的人,“那可是张阁老的孙女,怎么能说推就推,人家过来下请帖是看得起我们,要是轻易拒绝,别人说我们拿乔怎么办?”   不等孟循回答,祝苡苡接着说到,“再说了,不过就是看几个账本,去几个宴会,怎么算得上累了,要知道,我爹爹当初为了做生意可是不眠不休了快半个月,作为他的女儿,我自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点,夫君得相信我才是!”   说完,她俏皮的笑了笑,牵着孟循的手。稍稍昂着头,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夸奖。   孟循却不想夸她,他甚至想当着她的面,叫她拿过一旁的铜镜,让她仔细照照自己憔悴的面色,再疾言厉色,质问她话里的真假。   他想说,即便得罪了张阁老,那又如何?   可他不能,也不会如此。   在祝苡苡眼中,他是谦和端方的君子,不是肆意妄为计较得失的小人。   他应该容许她的逞强,之后再耐心抚慰她的疲惫。   孟循眉目间淌过几分无奈,顺从到,“苡苡很厉害,是夫君小看苡苡了。”   她翘着唇,颇有几分自得,“那是当然的,夫君在翰林院辛苦,我便帮你打点那些关系……”   说到这里,她笑意盈盈的对上孟循的双眼,“既不过分亲和,也不失待人接物之礼,对不对?”   那是孟循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他告诉祝苡苡,并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亲近的,有时候也不需要太委屈自己,只需保持场面上的客套即可。   他的话,她从来都记得很牢。   孟循弯唇一笑,顺着她的意思,说了声对。   祝苡苡察觉到孟循双眸中的认可,很是开心,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因此一扫而空。她随手勾住面前人束带上系着的牙穗,捻了捻下面的流苏。   “孟修撰该翰林林院上职啦,小心晚了时辰!”   听着她催促的话,孟循只得低声说好,随即转身离去。   看着孟循渐行渐远的身影,祝苡苡才轻轻松了口气,她脚步一软,单手撑住身后的圆桌上,才堪堪站稳。   丫鬟忍冬赶紧上前搀扶,“夫人您怎么了……”   祝苡苡摆了摆手,“没事,就是头有点晕,忍冬你去帮我泡一杯浓茶,喝了茶应该就精神些了。”   “夫人……”   “好了好了,快先去吧,小心耽误了出门的时辰,这就不好了。”   这番是赴宴,自然不能穿得太过潦草,可压了主人的风头却也不能。忍冬替她挑了一件丁香对襟滚边窄袖上襦,杏色的莲花缠枝百蝶裙,外头罩了件嫩黄色的暗纹披衫,一头乌发挽作十字结椎髻,带了套宝石梅花头面,只簪了掩鬓分心,不至于过分华丽夺目。   祝苡苡长得美,玉骨冰肌,艳若桃李,薄薄施了一层妆,涂了一层桃红色的口脂,便已经美不胜收。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眉头蹙起,拿过绢帕将口脂擦掉,脸色寡淡了几分,她才面目缓和,随即吩咐人备好车辇,带上贴身丫鬟忍冬出了门。   她身份微末,只不过七品修撰之妻,身上未为担着敕命夫人之名,自然而然是引不起什么关注。   好在她在席上见到了眼熟的人,是孟循同僚余辰溪的夫人刘氏,她年长祝苡苡一些,气度更加沉稳从容,应对这样的宴席,她算是有不少经验的。   也是多亏了这位刘氏,祝苡苡被那李珍羡的丫鬟倒了茶水时,才幸免于难,只堪堪溅到了身上。   祝苡苡也不明白,李珍羡的夫君是与孟循一道的同榜进士,按理来说,她和李珍羡的关系不该如此不睦,可不知怎么,好几次碰面,李珍羡总是有意为难于她。   祝苡苡想起了孟循与她说过的话,若有人总是刻意与自己为难,一而再再而三,那便勿需再过忍耐,适当的还回去些。   于是,祝苡苡这回没有忍着,迎上李珍羡那张虚伪道歉的面皮,她厉声到,“我不会同一个丫鬟一般见识,丫鬟犯了错主子该惩罚,今后也得悉心教导,毕竟今日是泼了我,我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后还这般不知礼数,要是冲撞了哪位贵人,我怕夫人到时候便追悔莫及了。”   李珍羡被她堵的脸色通红,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我有一件与夫人这外衫差不离的衣裳备着,要是夫人不嫌弃,这便叫丫鬟取了来给夫人换上。”   祝苡苡没想到会有人出言向着她,她抬眸去看说话的妇人。妇人长着一张十分温和的脸,瞧着便让人打心底里舒服。虽然还未同这位打过照面,但她依稀记得,这位像是谏官周御史的夫人。   她心中感激。行了一礼后,便开口答谢。   李珍羡也看出了这位的身份,暗自恼恨起自己刚才的鲁莽。她本不想引起太大的动静,周围打量议论的目光,使得她如芒在背,她有些坐不住,告了辞,拉着丫鬟转身离开。   观礼结束后,祝苡苡与刘氏和席上结识的周夫人,一道离开。   刘氏算是为数不多知道祝苡苡出身商户女,还愿意与她结交的人,而那位周夫人今天好意解围,祝苡苡对她也算多有感谢。   临走之际,周夫人又牵着她的手,与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其中一句让祝苡苡印象很深。   “孟夫人与我远嫁的女儿长得很像,一样的漂亮,所以我今日见着孟夫人的第一面,就觉得倍感亲切。”   祝苡苡稍有怔愣,但看着周夫人真挚的眸光,当下也并未多想,只是暗暗觉得有几分怪异。   今日累了一天,祝苡苡难得没有等着孟循归家就睡着了。后半夜时,她隐隐感觉床榻上多了一人,动作轻缓的将自己揽入怀中,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她在睡梦中不自觉扬起唇角,朝那温热的地方靠近。   作者有话说:   修文了,推进了时间线,小可爱们可以重新看过呀。   下面放个预收《夫君另有所爱》,喜欢的去专栏点个收藏鸭~~   唐素期出身高官之家,十七岁嫁给名动京师的探花郎,从白身走到诰命夫人,她享受过无上光荣。可惜因太过操劳,积劳成疾,四十岁的她已经形容枯槁,暮气沉沉。   回想这一生,她没有对不起谁,唯独一起长大的玩伴黎承安,她欠了他许多。   总的来说还是没有什么遗憾,就算她马上要死了,也应该是美满的。   偏偏弥留之际,她听到了顾之岑交待儿子的话。   他说,他这二十多年多年,一直惦记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苏芸,他让马上要外放去苏州做提督学政的儿子,好好照拂孤儿寡母的苏芸,等调任的时候,将他们带回京城。   这些话,她本不该听到。   大概是顾之岑觉得她快死了,说话就没顾及着她。   她有些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成亲前夜黎承安翻墙来找她。   对她说,“顾之岑就是个人模狗样的小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娘子,和你结亲,不过就是贪图唐大人的势力,你不要犯蠢,被这个小人骗了!”   那时候,唐素期只当黎承安见不得她风光的嫁给探花郎,故意说的气话。   可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争了。   喉间溢出一抹腥甜,她满怀不甘的死在了成亲后的第二十三年。   再次醒来,入耳的是鼓乐仪仗的吹奏声。   她身边站着出阁前的闺中密友钟宁。钟宁拉着她的肩,兴奋着指着下边。   “素期快看,探花郎要来了!”   她竟然回到了和顾之岑初识的那天。   这次,她没有再去看顾之岑,她牢牢盯着意气风发的黎承安。   因为他曾和她说过。   “你没看到么?那真是可惜了,我中的是榜眼,可要比那位探花郎威风的多。”   既然能重来一生,她总要弥补曾经的遗憾和不甘。 第2章 (大修)   祝苡苡难得睡了一晚舒坦觉,第二日晨起时,身边的人和往常一般,早早就去了翰林院,摸了摸身旁的位置,一点温热都没有了。   算着时候,应是走了至少半个时辰。   梳洗妥当,她换了身松泛的衣裳,坐在房中槅条瑶窗正对着的三屏红木雕花罗汉榻上,一双细长的腿搭在一边,后背靠着软枕,仔细绣着三日后预备给郭夫人生辰贺礼。   双面绣尤其耗费心思,需得动作轻巧,极有耐心。一根绣线,需要足足劈出八条,细的眼睛都难以看见,而这样细的线,还得落在薄如蝉翼的绢布上,一根都断不得。   要是断了,图案则不平整,之后整体再看,犹如白璧微暇,美玉有缺,叫人扼腕叹息。   送给郭翰林夫人的生辰贺礼,自然得是完美无缺的。所以,这便需要祝苡苡格外小心。时不时的,她就得好好检查一会儿,也因此,绣起来格外费时间。   好在这图案不算太大,就是一张绣帕的大小。   低头才一会儿,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祝苡苡脖子酸痛的厉害,害怕落针出了什么差错,她赶忙收了针,将绣绷放在一边,打算稍稍歇息一会儿。   此时,一双细白的柔荑附上了她有些僵硬的双肩,轻轻的按压起来,时轻时重,力道恰到好处。   祝苡苡放松的眯上了眼睛。   “小姐,这双面绣颇是费时费力,您若实在想送这样一份礼过去,大可以和老爷说,叫老爷去寻,再让镖局的人捎带过来,嫌走陆路慢,还可以和商船的人商量,走水路……哪里需要小姐这般辛苦。”   忍冬不自觉压低眉头,视线瞥向一边,不忍看着祝苡苡搁在梨木雕花小几上的那双手。   这双手,原本和葱根似的又嫩又白,软和的像是能捏出水来。   可这两年,祝苡苡不断磨练绣工,几根手指都练出了一层薄茧,虽说还是好看的,但那要比起两年前那会儿,还在徽州府时,可是差得远了。   祝苡苡侧仰着头,看向忍冬,见她低垂着嘴角,随即抬手将她的唇角撵着上扬。   “忍冬笑起来才好看呢,这样苦这个脸,不晓得的还以为我苛待了你,那我可是冤枉。”   “小姐……”   “好了,”她松了手,清浅的笑了笑,“人哪能一直都那么无忧无虑,半点事不做呢?你家小姐还在闺阁的时候,已经享尽了轻松快乐的,还记得那会儿吗,我天天吃糕点,看话本子,都舒服了十多年了。”   拿过一边的茶盏轻啜一口,她接着道:“再说了,我现在过的日子,可要比一般人轻松多了,只不过不时的绣几个花,你想想,那些以此为生的绣娘,人家想停还停不下来呢,不是比我可怜多了?”   “再说,我现在才十九,就已经是七品翰林修撰的夫人了,夫君还疼惜我,爱护我,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要做敕命夫人,要做诰命夫人,将来多的是享福的日子呢。”   “不是吗?”她歪着头,笑容璀璨,也就是这会儿,从她眼底眉梢才能看出一个十九岁女子的模样。   忍冬停下手中的动作,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小姐说的是。”   “叫我什么?”   忍冬扑哧一声,“夫人说的是。”   兴许是这几日确实太累了,又是名下的几间铺子月底对账,又是赴各式各样的宴席,去应对那些心思迥异的妇人。这上午,她才绣了两个时辰不到,眼睛就干涩的厉害。   去院中走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的过来。   也就是这会儿,一大早,被派出去的银丹脚步匆匆的赶了回来。银丹额头起了一层汗,绕过回廊,从甬道过来,一边走着一边喘气,走到祝苡苡面前,还喘了好一会儿的气,才渐渐平复过来。   祝苡苡倒是心思平和,在银丹正欲开腔答话时,朝她使了个眼色,“忍冬这杯茶水都端了好一会儿了,先喝了吧,再与我说话。”   银丹愣了一会儿,随即点头,一股脑的将那青瓷杯里的茶水全部喝完。   “夫人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那位周御史的夫人孙氏确实有个女儿,唤作周芸凝,三年前嫁了正六品的百户,但一年后百户巡防轮职,调去了边境,周小姐是眷属,就也随军去了。”   祝苡苡恩了声,“可知此女相貌如何,何时才能返京?”   银丹闻言,窃窃一笑,“我就知道小姐会问这些,此女的相貌,听闻是极漂亮的,谈婚论嫁的时候,周大人的门槛都快被那些王公贵族踏破了,安国公世子还曾上门提亲呢,不过许的是妾室……”   说到这儿,银丹再也忍不住面上的笑意,“那位周大人,刚正不阿,说,自己女儿,即便出生不算高贵,也不能轻易为人妾室,安国公世子提亲当日,周大人就跪在了太和殿前,弹劾安国公教子无方,听说,圣上还真罚了安国公两月的俸禄,以儆效尤呢!”   这桩秘辛倒确实有些意思,不过从这话也能听出来,周夫人的这位女儿必然相貌不俗。   “但是,具体什么时候返京,这倒真不晓得……”   能打听到这些已经算不错了,祝苡苡满意的笑了笑。“不打紧,能打听到这些,银丹你做的已经够好了。”   由此祝苡苡也大致下了判断,那位御史夫人,或许真不是刻意亲近她。自己这番,有那么点草木皆兵了。   暮色四合,不少人家都在门前点起了灯笼。   祝苡苡坐在桌前,看着一道道自厨房端过来的菜肴,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算着时候,孟循也该下值归家,倘若这时候还不回来,约莫就得半夜来了,也就意味着,今日她又不能和孟循一起吃晚食了。   这段时候,孟循总格外忙碌。孟循虽然没和她说些什么,但她也清楚。转眼间,距孟循考中状元,就要过去三年,三年之后,究竟是留任京中,还是调去外头,也就是这段时候知晓了。   京察大计,官员升迁调动的时候,忙碌些,也是再正常不过。   面前的四菜一汤已经泛不起热气,祝苡苡凝望着面前的清蒸醋鱼,突然有些没有胃口。   “忍冬,收了碗筷,我……”   这话还未说完,她抬眸就瞧见了正缓步走来的孟循,话便卡在嘴边,再没说出来。   孟循才从衙署回来,身上还穿着青绿圆领官袍,腰间束着素银革带,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年纪,步调却透着沉稳持重,仿佛泰山,绷在眼前,也能临危不惧,丝毫不乱。   他将手中的官帽,递给一边的忍冬,面上漾着温和的笑意,缓缓走到祝苡苡身侧。   “我来晚了,害得苡苡好等。”   祝苡苡附上那双宽大的手,自圆凳上起来,轻轻靠在他怀里,“没有来晚,没等多久……”   这话实在经不起推敲,桌上的菜都泛着冷气,哪能是没等太久。孟循轻巧的扫了一眼桌面,一旁的两个丫鬟会意,旋即将桌上的菜一道道端进厨房弄热。   “其实,要是实在赶不及,不必这样匆忙回来吃饭,”她缓缓抬头,“我不想看你这样辛苦。”   他捏紧了那双软弱无骨的手,“苡苡昨日受委屈了,是我这个做夫君的失察,居然今日才晓得此事。”   她微微愕然。   孟循温声道:“我的同僚郑望城的内人,昨日在郭侍郎嫡次女及笄宴上,刁难你了。”   祝苡苡这会儿才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她扬起眉,缓缓摇头。“倒也算不上刁难,再说了她欺负我,我当场便还回去了,一点委屈都没受。”   “郭侍郎的夫人是那李氏姑母,有她在,那李氏分外嚣张些,她刁难于你的事情,已经传入圣上耳中了。”   祝苡苡瞠目结舌,“怎么事情闹得这么样大……”   孟循笑着提醒她,“可记得周御史?及笄宴周御史的夫人也在其中,想来是她和周御史提起此事,如今朝堂上下,正端肃家风,那小李氏算是撞到了枪头上。”   她意外极了,“那……那后来如何了?”   “圣上责令郑望城悉心打理内宅,清肃家风,罚了三个月的俸禄,若再有下次……”   “再有下次怎样?”   “革职查办。”他语调轻巧,似乎在说这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郑望城和他是同榜进士,他为状元,戴望城为榜眼,在翰林院中,他本着情分,以礼相待,却不想他竟纵容内人刁难苡苡。既然如此,便是他当真革职,离了翰林院,那也是咎由自取。   看着孟循,祝苡苡有片刻的恍惚。   她好像从未见过孟循冷着脸的模样,尽管是因着旁人,可甫一看到,她心里却并不舒服。   “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她扯着唇角,“孟修撰从翰林院回来,连衣服也不换一件,这样吃饭,可不方便。”   说着,拉着孟循去了内间。   孟循早出晚归,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穿着官服的模样,这身青绿色的官服,很衬他的的气质。祝苡苡看得久了,有些不舍得脱下。   察觉到她的出神,孟循俯身下来,吻住她粉嫩柔软的双唇。祝苡苡身上带着清淡好闻的山茶花香,除此之外,还有一股独特的只属于她一人的味道,每每嗅到,孟循就觉得,那些纷繁扰乱的琐事变得无关紧要。   重要的,只有面前只属于他的妻子。   祝苡苡下意识搂紧了面前人的腰,稚拙的回应着,也与他一般,流连于唇齿间的温存。   她喜欢孟循,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两人还未定下婚约的时候,她便喜欢上孟循了。   那时候,祝苡苡十五岁刚刚及笄,带着幂篱出游时,就看见长桥另一边一身天青色儒衫,与友人谈笑风生的孟循。他眼角眉梢,满是风流蕴籍,出挑极了,叫人一眼就注意到他。   她对他,一见倾心。   好一会儿过去,孟循才松开了她的唇。   祝苡苡轻轻喘着气,脸色酡红,粉嫩的唇被他亲的有些肿,眼角带着几分水意,朦胧氤氲,像是妖娆灼灼的桃花,让人忍不住垂涎流连。   孟循修长的指节,附在她腰间,正要再一步动作,却被她拦住。   “别……还未吃晚食,等会儿。”   忍冬和银丹都在外头,她有些怕羞。   他将面前的人拥入怀中,埋在她耳边轻喃,“好,听苡苡的。”   孟循换了一身月白细布道袍,和祝苡苡一同吃着晚食。   只是不知为何,祝苡苡没吃两口便忍不住蹙起眉头,手忍不住捂着胸口。   孟循随即放下碗筷,“苡苡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祝苡苡摇了摇头,拿起一边的青梅茶喝了一口。   “大人……您可得管管夫人,这小半月以来,夫人一直胃口不佳,都吃不了什么东西,加上这几日又十分忙碌,人都瘦了一圈……”   “银丹!”祝苡苡扭头瞪了她一眼,“夫君别听银丹胡说,我也就是这几日吃的少了些,哪有那般夸张……”   说着,压下心头不舒服的感觉,吃了两口醋鱼,扬唇朝着孟循笑了笑。   她不想让孟循担心,这几日确实有些不舒服,但应该也是手上事情太多所致,不出意外休息几日就能好。   孟循眸色稍敛,“叫厨房煮些竹叶粥来,苡苡吃不下桌上的菜式不要勉强。”   “今日时候有些晚,明日请大夫来看看。”   祝苡苡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孟循却先了她一步。“我晓得苡苡你不想让我担心,可你如今这样,却更是让我担心。”   孟循少有这般同她正色,她没有办法,只得答应了。   次日一早,孟循便着人去请了清辉堂的坐诊大夫来,眼看着祝苡苡将早食用完,才赶着时间去了翰林。   临走前,也忍不住担忧,对着祝苡苡叮嘱,“苡苡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和大夫说,不许瞒着,不许逞强。”   看着一向稳重的人这般忧心忡忡的模样,祝苡苡忍不住嗤笑,“晓得了孟大人,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只是还未等到清晖堂的坐诊大夫前来,倒是迎来了一位罕客。   祝苡苡的表妹,两年前丧夫新寡的郑芙。 第3章 (大修)   郑芙是祝苡苡的表妹。祝苡苡早逝的娘亲郑芷月,就是郑芙的姑母。   祝家门衰祚薄,姓祝的除了祝佑和祝苡苡以外,再没有旁人。她为数不多的亲戚,都是来自已经过世的母亲。   祝苡苡的娘亲郑芷月,因父母早逝,自小就寄人篱下,生活在伯父伯母,也就是郑表舅的家中,好在两位老人待郑芷月不差,并未看轻她一个孤女。   所以后来,郑芷月认识了祝佑,两人结为夫妻,她也没有忘记伯父伯母的厚待,对他们一家人都多有照顾。   以前郑家日子过得清苦拮据,但自从有了祝佑的帮扶,日子就好过了不少。祝苡苡的表舅也就是郑芙的爹爹,一直在帮着祝佑打理生意,在徽州府,也算是小有名气。   她和这位表妹,自小便玩在一处。彼时祝苡苡还在闺阁的时候,身边的玩伴并不多,年纪小一岁的郑芙,于祝苡苡而言,既是血亲,又是闺友。   她一直都把这位表妹看得很重。   只是两年前,因为一桩事情,两人生了不快。后来,郑芙即便和祝苡苡一样都在京城,也不愿意来找她,而祝苡苡登门拜访,也多次被她拒之门外。   久而久之,加上祝苡苡既要顾心爹爹给她准备的嫁妆产业,又要做好修撰夫人,便再无精力去顾及郑芙了。   不过祝苡苡不时的,还是会派人去打探郑芙的近况,知晓她在京城的日子还算富足,祝苡苡也就放心了。   如今,甫一听门房通传郑芙前来。既是意外又是惊喜,赶忙让忍冬备好茶点,亲自去了迎人。   看见自垂花门走来的郑芙,祝苡苡有片刻意外。算算日子,她有大半年,没见过郑芙了,郑芙变化很大,原本白皙细腻的肌肤暗淡了不少,一双灵动俏皮的眸子染上了不少沧桑,仔细看,她眼角眉梢还带着着淡淡愁容。   祝苡苡记得,郑芙还未出嫁的时候,是最爱美的。衣服首饰,都要徽州府最时兴的,可现在再看面前的人,荆钗布裙,容色憔悴,挽起的发髻上只孤零零的别了一朵木槿花。   祝苡苡眉头一拧,心头闪过一丝不忍。她只是半个月未曾去打探郑芙的消息,怎么芙儿就落魄至此了。   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没想到面前的郑芙,竟倏地落下泪来。两片娇靥上片刻就挂满了泪珠,纤长的睫羽上,晶莹的珠子不要钱似的滚落下来,落在祝苡苡的手上,几乎要把她烫伤。   “苡苡姐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才大半年,都不肯来见我……”   “我……我没……”   郑芙凄凄楚楚的,语不成调,“从前都怪我,是我冤枉了苡苡姐姐,不知道姐姐待我好,胡乱将那些罪名安在姐姐头上,其实,就是我自己运气不好罢了……”   随着她的哭声,祝苡苡的心也兀自酸涩的厉害。毕竟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表妹,虽然那件事也让她心里有些不快,甚至对表妹也有些怨怼,可回想起小时候的那些情分,似乎这件事情,也没什么要紧了。   她从怀中掏出帕子,赶忙帮着擦了擦郑芙脸上的泪珠。   “芙儿别哭了,有什么委屈,都告诉姐姐,我们去里头好不好,我叫忍冬准备了你爱吃的云片糕和酸梅茶,我们边吃边说,好不好?”   感受到祝苡苡确实没生自己的气,似乎对自己的态度也和以前没什么差别,郑芙这才松了一口气,破涕为笑,跟着祝苡苡一道去了屋内。   郑芙大约三年前来过这里,她当初只记得这座三进三出的宅子地段好,里头的陈设精细考究,却没顾得上,仔细打量。   拭干了眼上的泪,她悄悄的观察起屋里。   桌椅板凳都是上好的花梨木雕琢而成,花纹繁琐复杂,却十分好看。再看她面前的海清色描花茶壶,就这样清透细腻的颜色,怕是得经过十分复杂的工序才能烧制炼成。其价值,必然非同一般。   再想想祝苡苡现在还是翰林院修撰的夫人,夫君仕途不可限量。   郑芙不由得暗自恼恨,早知道孟循有今日的造化,能够得中状元,她当初不如厚着脸皮,同祝苡苡说自己喜欢孟循,以着她们两人从前的情谊,祝苡苡说不定就肯将这桩婚事让于她了。   说不定,自己的境遇也不会和如今一样这般悲惨。   看着郑芙情绪渐渐平复,祝苡苡心情也松泛了不少,“芙儿如今,还是住在延边巷子那里么?”   当初这套宅院,是郑芙已经去世的夫君置办的,祝苡苡去过,虽然地段不太好,但也是所两进两出的宅子,听说置办下这院子,几乎掏空了徐延青的家底,好在徐延青的父母,对郑芙很是喜爱,即便花了这样多钱,也没说什么。   “那宅子,早卖了……”   “好好的,怎么就卖了?”   郑芙脸色犹疑,她下意识朝侧边看去,“徐延青的母亲生了重病,同我说需要钱,我便……转手把宅子卖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我一点都没听说过?”   郑芙霎时心口一跳,赶忙平复下慌乱的心情回答:“小半月前的事,现在有了钱,病应该,好了吧……”   祝苡苡微微颔首,“这样一来,芙儿你不就没地方住了?”   郑芙抿紧了唇没有说话,祝苡苡旋即握起她的手,“不打紧,今后,你便与我住在一起,以后再做打算。”   她抬眸看向身侧的银丹,“银丹你去把西跨院的左厢房收拾出来,洒扫洒扫屋子,去去尘气。”   郑芙听了,难免心中有些失落。她还以为祝苡苡会把她安置在东跨院,两人住在一起呢。   “我和孟循就住在东跨院的主屋,与芙儿也挨得近,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来寻我。”   郑芙面上有些哀怨,她自责到,“姐姐是不是还生我的气,所以才不想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   “这怎么会!”祝苡苡随即否认,“如果只有我一人,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可孟循也住在东跨院,于礼,该与芙儿你避嫌才是……”   本朝律例,若是丈夫早去,只要守寡满了三年,便可再嫁,任何人都不得阻拦。郑芙再过上一些时候,就要满了三年,之后,便和云英未嫁的女子没什么区别,自然须得和孟循避嫌。   原来是这样,看来祝苡苡对她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并没有因为徐延青的事情和她生分。   说不定,自己再说几句,她便同意让她也住在东跨院了。   只是,还未等她开口,门房就前来通传。   “夫人,清辉堂的大夫来了。”   祝苡苡应了声,而后转头看向郑芙,“芙儿你在这休息一会,要是累了,就让小春带你去坐厢房那边歇着,我还有些事,待会儿再来寻你。”   郑芙心底气极这突如其来的大夫坏了她的好事,但也忍不住纳闷,这祝苡苡好好的,干嘛要去请清辉堂的大夫来。   身体不好倒也没看出来,瞧着脸色,还比自己好上许多。   瞧着暗暗发呆的郑芙,小春心里有些发虚,她下意识问了句,“小姐可是累了,要回房里休息?”   瞥了眼面前这看起来就蠢笨的丫鬟,郑芙应付般的笑了笑,“不了,我就在这等着姐姐就好。”   小春赶紧点头,再没有说一句话。   另一边,祝苡苡已经到了面诊那位大夫的地方。清辉堂的这位坐堂大夫,蓄着一把灰白的胡须,约莫是花甲之年,两鬓斑白,脸上沟壑纵横。   祝苡苡将手搭在脉枕之上,思量着自己最近的状况,斟酌着开口道:“我这些时候总是难以入睡,寝食难安,睡着了,也总是睡得浅,很快便会醒,这两天,饭也有些吃不下,见着些菜,还总是犯恶心……”   她本欲继续说下去,可看见大夫陡然,眉目凝重,她便噤了声。   室内一片寂静。   站在祝苡苡身后的忍冬,也不由得有些紧张。   大夫啧了一声,另一只手缓缓抚摸着胡须,这一下一下,祝苡苡的心情,也被撩拨得厉害。   她忍不住蹙起眉头,“大夫可否直说,我这身子,究竟如何了?”   看着大夫要开口说话,忍冬也悄悄上前一步,竖着耳朵。   “夫人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祝苡苡登时哑然失声,偏过头去,看向身后站着的忍冬,两人四目相对,皆是眸光微动。   “我……我方才没有听错吧,大夫您说,我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大夫微微晗首,可还未等祝苡苡和忍冬开心一会儿,那大夫便接着开口:“只是这胎像尤其不稳,这些时候,切勿太过操劳,需得好好调养身体才行。”   说完,她看向一边的忍冬,“劳烦姑娘替老朽磨墨,我这便为夫人写上一张安胎的方子,待会儿去清晖堂抓药便可。”   忍冬朝着大夫行了一礼,转头便打算去一边的书桌磨墨,只是在这抬眸之际,猝不及防就看见了,站在门槛处,一脸笑意盈盈的郑芙。   不知怎么的,看着这位表小姐,忍冬心头蓦地的一跳,随即涌起一阵不安。   忍冬一边磨墨,心底却是纷乱如麻。虽然眼下表小姐和夫人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模样,可两年前,表小姐因丈夫早逝,怒气冲冲寻上门来,责怪夫人给她和那位早逝的丈夫牵线搭桥。   表小姐那会儿带着孝,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进门时还是好好的。可没多久,就在院中大吵起来,等到她赶到的时候,院中已经摔了不少东西,似乎都是半年前夫人送给表小姐的新婚贺礼。   夫人并未做错什么,她帮忙说和徐延青和表小姐的婚事时,哪里知道徐延青会英年早逝?   再说,当初叫小姐寻摸姑爷同窗的人,还不是表小姐的爹爹?若不是喜欢,便是小姐再出什么力,表小姐怕是也不能和那位成亲吧。   这是任凭谁看来,也不能将表小姐年轻守寡的原由安到小姐头上。   表小姐闹了许久,小姐也生气,后头,还是姑爷回来了,表小姐才没有再闹。   折腾了那么一番,好长时间小姐都郁郁寡欢,她和银丹两个说什么也没用,人都瘦了一大圈,后头姑爷悉心照顾,情况才渐渐好转起来。   所以,忍冬对郑芙并没有什么好印象,就算有,也在她登门来闹的那一日,也消磨了个干净。   甚至,忍冬难以将现在楚楚可怜的这张脸,安到那天怒气冲冲来闹的人身上,这简直判若两人,叫人无所适从。   夫人心善,加上和表小姐又有亲缘关系,难免会心软些,这也再正常不过,可她和银丹作为贴身丫鬟却又不同了,她们必须小心谨慎些。   *   因为记挂着祝苡苡的身体,孟循和翰林学士郭大人告了假,早早就下了衙署。   只是看见同祝苡苡坐在一起的郑芙时,他神色稍敛,压下心头的情绪,面色倒是没有丝毫显露。   孟循的反应落在了郑芙眼中,她心头绷紧的那根弦,稍有松缓。   时候也不算早,一起用过晚食后,祝苡苡便让小春带着郑芙去了西跨院的左厢房休息。   梳洗完,换上寝衣,祝苡苡靠在孟循怀中,轻轻拨弄他修长的手指。   “夫君是不是生气了?我分明答应过你,再不管郑芙了,可……可她毕竟是我的表妹,她现在这样,我实在于心不忍。”   孟循见不得祝苡苡这样烦困的模样,她眼底的青色,更是叫他心疼。   他将人搂入怀中,轻吻怀中人的额角,“我没有生气,苡苡是家里的女主人,你想如何安排,无需过问于我。”   撩起她垂落在床沿的长发,卷了一缕放进手中拨弄,“好了,不谈她了,今日春晖堂的大夫看诊过,他可说了什么?”   祝苡苡看了孟循一眼,故意卖关子似的捉住他的手,好一会儿过去,才慢悠悠的将那只手放在自己腹前。   “大夫便是这个意思。”   孟循面色一变,片刻后,唇角的笑意几乎止不住,“我要做爹爹了?”   她翘着唇,“修撰大人年纪轻轻便要做爹爹了。”   他抬手勾了勾她翘挺的鼻梁,“是啊,要做爹爹了。”   祝苡苡被他这副正经的模样逗的有些忍俊不禁,她想,似乎现在这样的日子,也还不错。   看着睡在身侧的人,她不自觉抬手抚着尚且还算平坦的小腹,虽然眼下有些辛苦,但总是会慢慢变好。   作者有话说:   放个预收《夫君另有所爱》喜欢的小可爱去专栏点个收藏呀~~   唐素期出身高官之家,十七岁嫁给名动京师的探花郎,从白身走到诰命夫人,她享受过无上光荣。可惜因太过操劳,积劳成疾,四十岁的她已经形容枯槁,暮气沉沉。   回想这一生,她没有对不起谁,唯独一起长大的玩伴黎承安,她欠了他许多。   总的来说还是没有什么遗憾,就算她马上要死了,也应该是美满的。   偏偏弥留之际,她听到了顾之岑交待儿子的话。   他说,他这二十多年多年,一直惦记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苏芸,他让马上要外放去苏州做提督学政的儿子,好好照拂孤儿寡母的苏芸,等调任的时候,将他们带回京城。   这些话,她本不该听到。   大概是顾之岑觉得她快死了,说话就没顾及着她。   她有些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成亲前夜黎承安翻墙来找她。   对她说,“顾之岑就是个人模狗样的小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娘子,和你结亲,不过就是贪图唐大人的势力,你不要犯蠢,被这个小人骗了!”   那时候,唐素期只当黎承安见不得她风光的嫁给探花郎,故意说的气话。   可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争了。   喉间溢出一抹腥甜,她满怀不甘的死在了成亲后的第二十三年。   再次醒来,入耳的是鼓乐仪仗的吹奏声。   她身边站着出阁前的闺中密友钟宁。钟宁拉着她的肩,兴奋着指着下边。   “素期快看,探花郎要来了!”   她竟然回到了和顾之岑初识的那天。   这次,她没有再去看顾之岑,她牢牢盯着意气风发的黎承安。   因为他曾和她说过。   “你没看到么?那真是可惜了,我中的是榜眼,可要比那位探花郎威风的多。”   既然能重来一生,她总要弥补曾经的遗憾和不甘。 第4章 (大修)   等到她再度睁眼,早已日上三竿。   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用过早食之后,银丹把安胎药从厨房端了过来。茶汤烟雾袅袅,漆黑一片,只是看着就叫祝苡苡忍不住皱眉。   但想着昨天大夫临走前交代的话,她只得狠下心来,强迫着自己,一口一口,把那满满一海碗的药喝了下去。   祝苡苡几欲作呕,看着身后的银丹和忍冬心疼不已。   就在这会儿,郑芙自西跨院而来,她从随身带着的荷包中,取出两颗油纸包裹着的蜜枣递给祝苡苡。   祝苡苡把蜜枣含在嘴里,片刻工夫,脸色缓和了许多。   郑芙殷切的握上祝苡苡的手,“姐姐可觉得好上了一点,我记得从前在徽州府的时候,姐姐和我都很爱吃荟萃阁做的蜜枣,这是我照着小时候的口味做的,可还像?”   祝苡苡回味了下口中的甜味儿,而后缓缓点头,“确实像,芙儿的手很巧。”   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这安胎药的作用,自昨日起,祝苡苡便觉得自己精神好了不少。原本还时不时胀痛的头,轻快了许多。   她转眸看向郑芙,“芙儿对,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她想,若是郑芙不想继续在京城待下去,她倒是可以叫人送郑芙回徽州老家,毕竟表舅一家人都在,也能照顾到郑芙。   见郑芙突然低垂着头,她试探的问了问:“福儿要是不想再待在京城,我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哪知这话一出,郑芙一双眼顿时蓄满了泪,“姐姐是不是嫌弃我了……所以才想赶我回去”   别说站在一边的忍冬和银丹,就是祝苡苡听了她的话,也不由得眉心一跳。   她记得以前郑芙没有这样爱哭的,难道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人反倒变得脆弱起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走是留全看你自己,你若是想留在京城,总得想个落脚的方法。”   祝苡苡一直信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她不可能一生一世都照料着郑芙,郑芙得有自己赖以生存的本事。   “我名下有一家成衣铺子,里面还有个差事缺着,芙儿觉得如何?”   祝苡苡记得在徽州府时郑芙的女工,便是出了名的好,这么些年没练兴许生疏了,但去成衣铺子描个花样,应该也不是问题。   郑芙眉心一拧,刚听祝苡苡说成衣铺子还以为要让她去做掌柜,结果,只是在铺子里打个下手。这不由得让她失望极了,可这会儿她也有些不好直言拒绝。   “那……去试试吧……”   祝苡苡微微晗首,随即打算将郑芙领着去见那家成衣铺子的掌柜,若是郑芙在那儿呆的好,后头把这家铺子给了她也未尝不可。   忍冬伺候着祝苡苡了身轻薄的窄袖衫子,下头缀了条鹅黄的海棠花裙,寻了件杏色的罩衫披上。   “夫人您当真要亲自领着表小姐过去?”   祝苡苡勾唇笑了笑,“自然是要我领着过去的,芙儿毕竟是我表妹,再说了,只不过出去走走,能有什么事情。”   忍冬没有说话,银丹却按捺不住了,“大夫都让您少操劳些,要注意身体。”   “不打紧的,我今日已经好了不少,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们两个在吗,要实在有什么事情,我教与你们去做便是了。”   忍冬和银丹两人四目相对,而后都抿着唇,再也没说话。   这家成衣铺子地段虽算不上太好,可生意也还不错,每月的进项也算可观。能做到这般,也全靠铺子掌柜招揽了几位技艺出色的绣娘。   描的花样子好看,绣出来的图样也活灵活现,颇得成中一些夫人小姐喜欢,不少客人都会寻着来买。   甫一进门,郑芙便悄悄地打量起这成衣铺子。上头挂着的衣衫倒还算漂亮,就是地段不太好,加上铺面有些小。   很快,她便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   但在祝苡苡将视线转过来时,面上又浮出一抹笑意。祝苡苡问她觉得如何,郑芙也只说,“芙儿听姐姐安排。”   祝苡苡微微颔首,随即和掌柜的交代了关于郑芙的事情。   这会时候已经不早,差不多要到了午时,正巧路过城中颇有盛名的酒楼望仙居。祝苡苡很快便下了主意,带着一行人去了酒楼吃午食。   几人进了雅间,郑芙看见祝苡苡坐下跟着坐在旁边,只是她这边理着衣裙,抬头就看见忍冬和银丹也跟着一道坐了下来。   她心头兀地不爽。   心里计较着祝苡苡一点规矩也不懂,不知道主仆有别,竟还能容忍两个下人跟自己一桌吃饭。   银丹倒是没注意到郑芙隐秘的眼色,忍冬比她心细,心中也闪过几分计较。   店里的伙计过来,祝苡苡随即点了几个招牌菜。伙计一看就知道祝苡苡非富即贵,于是赶忙推荐着店里的新菜色。   “这位夫人可要尝尝我们店里的‘岁寒三友’,”他一边打量着祝苡苡的反应,见祝苡苡似乎颇有兴趣的样子,他才接着开口,“岁寒三友,就是分别由松针叶制成的气泡水,梅花泡制的果茶,青竹叶做的糕点,不少夫人小姐都很喜欢。”   自从推出这道菜色之后,店里慕名而来的人多了不少。倒不是说这三样有多好吃,只是因为担着雅名,加上又有寓意,做法新颖别致,刚推出来就吸引了不少人,而这三样虽然算不得正菜,但也自有它的特色,城中附庸风雅的人不在少数,广受好评,也实属正常。   祝苡苡欣然同意。   后头喝着那松针叶制成的气泡水,倒确实有点意思。甜甜的,含在口中有轻轻炸开的感觉,她从来都没有喝过这种水。   这让祝苡苡冒出了些其他的想法,若是能在这家酒店后厨找到研制出这道菜的师傅,她倒是想高价把这位师傅招揽进自己的酒楼。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有些出神。下木阶一时不察,身子直直往前栽去。   不只是身后的忍冬银丹,就连站在她身侧的郑芙也是吓了一跳。   她现在还得靠着祝苡苡,祝苡苡可千万不能出什么事。   可郑芙伸手去捞,却只抓了空,什么都没捞到。   就在祝苡苡转瞬将要跌下去的时候,她余光瞥见一抹宝蓝色的衣袂,下一刻,她的双臂被人搀住,稳稳的停在了木阶之上。   祝苡苡惊魂未定,喘息有些剧烈。   身后三人赶忙跟上,银丹忍冬一左一右搀着祝苡苡的双手,反倒是离得最近的郑芙后知后觉,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地收了回去。   心绪渐渐平复后,祝苡苡这才抬眸看向面前的人。   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窄袖锦衣,腰间束着银钩革带,气质冷冽干练,五官深邃,模样凛人,偏偏斜飞的墨眉又透着几分肆意张狂。   她已是妇人,不必带着幂篱,自然而然,她打量的目光也落入了面前男人的眼里。   祝苡苡欠了欠身,“多谢公子相救。”   男人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随后他偏身站在一侧,打算让祝苡苡先行下去,他偏身一让,身后的另一名男子便猝不及防地看清了祝苡苡的模样,原本还欲调侃的脸色陡然一变。   “芸凝……”   他拦在祝苡苡身前,挡住了祝苡苡的去路。   银丹忍冬皆是被这人唐突的举动气到,正欲开口呵斥之际,前头的男人转身过来。   “她不是,你认错人了。”   周芸凝如今应该随军待在边境,怎么可能会出现在京城之中,只是面前这人,确实和周芸凝很是相像,刚才看见时,他也有片刻恍惚。   冯缚垂眉敛目,自嘲般地笑了笑,“是啊,他怎么可能在京城,是我认错了。”   随即,他拱手朝祝苡苡行了一礼,“是在下的错,唐突了姑娘。”   银丹按捺不住心中的怒气,“真是无礼,你看清了我们夫人的发髻吗?”   旁边的忍冬不动声色的扯了扯银丹的衣袖,示意她稍安勿躁。   面前这两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轻易得罪不得。   但这穿着竹青色锦衣的男子却没有半点气恼,反倒是又朝祝苡苡道了个歉。   “夫人见谅。”   祝苡苡敛起眉头,虽说这身着宝蓝色锦衣的冷峻男子救了自己,可她实在不想与面前这两人纠缠。随即错过两人,在忍冬和银丹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迈下木阶。   身后的郑芙虽一言未发,但却也暗暗观察着那两个男子。一眼瞧过去便知道是人中龙凤,身份非凡,气质与一般人迥然不同。长相也那般出众,就是她不能理解,祝苡苡怎么就对这两个人避如蛇蝎。   郑芙忍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视线猝不及防和那气质凛若寒冰的男子对上,她心尖颤了颤,后怕地收回目光。   “还看什么,人都走远了,你要实在好奇,大可派人去打听一番。”   冯缚苦笑着,“我已经成亲,芸凝也已嫁作他人妇,又何苦要去招惹一个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的女子。”   韩子章压着眉,十分不解的看向冯缚,“做不了妻,做妾不行么?你这么多年都没能忘记周芸凝,找个替代的人也无可厚非。”   刚才那妇人虽姿色出众,可一眼便看得出来,并非出自什么名门贵族,便是嫁了人又如何,冯缚要实在喜欢,抢来便是,做不了妻,做个妾,待她好,不也是一样的。   “子章你不懂,你从未喜欢过一个人,不懂这样的感觉。”   韩子章睨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拔步朝雅间内走去。   *   皇帝的宠妃,贵妃章氏诞下一名皇子。皇帝已经快要到知天命之年,这皇子,算是老来得子,加之皇帝本就子嗣不丰,长到成年的皇子,除了东宫太子之外,便是五皇子赵明熙。   八皇子才九岁,尚在稚龄,加上母妃不过是一届出生卑微的平民女子,自然没什么值得关注。   可这才出生的九皇子不同,子凭母贵,一出生便独得皇帝喜爱。皇帝破了例,赐予这刚出生的皇子封号封地,只待满月之际,便宣旨下去。   这事一出,礼部翰林院少不得一阵忙碌。   出乎意料的是,这起草诏书的事情竟然落到了翰林修撰孟循的手中。这可是独一份的荣宠,若是写得好,自然少不了赏赐。   皇帝朝孟循抛下的橄榄枝,不少人也嗅到了些味道。   孟循怕是以后就要成为皇帝眼中的红人了。   这日,孟循下值之前,礼部主事伊拱突然相邀,不止叫了孟循一人,还有一干为皇子满月礼忙碌的官员。孟循很少参与官员之间私底下的聚会,作为侍奉御前的展书官,他自然知晓皇帝有多么厌恶,胶固朋党递相提挈。   只是身为皇帝也有无可奈何之处,底下的人不过分交私,皇帝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今日却有些不同,孟循拒绝不得。伊拱用礼部尚书理由的李由压着他,他若贸然拒绝,等同于公然与内阁辅臣为敌。   若真要这样,皇帝也顾不过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七品修撰。   好在伊拱似乎只是试探他的态度,与他来回客套着,只是有一点孟循分外厌恶。   在这酒楼的宴席上,这些自诩风流的文人总爱招些酒楼养着的官妓,衣着暴露,妖娆妩媚,官员皆是以此为荣。   孟循压下眉头暗自忍耐着身边的妖艳的女子,刺鼻的香粉味,几乎要让他控制不住面上的情绪。   好在伊拱酒量不佳,没多久便吃醉了。这宴也随之很快散场。   御街之上,微风拂面,吹散了不少他身上沾染的气味。   在夜风中站了好一会儿,他才归家。   然孟循不知道的是,自他和伊拱等人一道进了酒楼再出来,那一切都落在了被冯缚寻到的郑芙眼中。   郑芙自认发现了一桩秘辛,回想起刚才那位冯世子的话,她心头跳得厉害,暗暗生出些荒唐的想法。   若是她想的真能成事,那以后,她说不定会和那些高门贵女一样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第5章 (大修)   赴了郭翰林夫人杨氏的生辰宴后,祝苡苡心底仍旧不算平静。   一边跟着的银丹也看出了祝苡苡的情绪,她忙着宽慰,“郭夫人那是真心待您呢,你以后也要好好关心自己才是。”   回想着方才的事情,祝苡苡不自觉唇角溢出一抹笑。   她耗费了一月精力,日以继夜绣出的双面秋菊图,在郭夫人的生辰上,算得是最有心意的贺礼了。   但没想到收到贺礼的时候,比起对那双面绣的在乎,郭夫人竟更在意于她。   郭夫人捉住她的手,一点一点心疼的抚摸着手指上结出的薄茧。   “比起旁的事情,女子应该更爱惜自己,这双面秋菊图,苡苡你耗费了不少心血吧,我曾经也做过这双面绣,有多辛苦我心中有数……你的这份心意,我晓得了。”   郭夫人看她的神情,让她有片刻恍惚,在那会儿好像回想起了小时候爹爹对待自己的模样。   祝苡苡低垂着头笑了笑,“银丹你这话说的对,我也得好好关心自己才是,清辉堂大夫开的药,应还需再喝上三天吧?”   银丹闻言一怔,随即掰着手指数了起来,片刻后连连点头,“小姐数的对,喝完今天再喝三天就可以了。”   祝苡苡点了点头,想着这清晖堂坐诊大夫的医术确实高超,这药喝完,还得请人来家中复诊一次。   “银丹你去厨房看看药熬得如何了。”   银丹随即应下,转头便去了厨房。在迈进屋内,祝苡苡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一边的郑芙。   郑芙眉目间一片郁色,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模样。看着郑芙这副模样,祝苡苡心中猜测,或许是她在成衣铺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面上端着笑,坐到了郑芙身边。   “芙儿怎么了,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么?”   郑芙态度犹疑,支支吾吾,“我若说了,姐姐千万不要生气……”   “好,我不生气你说便是。”   她柳眉蹙起,小心的试探,“假如,我是说假如,姐姐的……亲人,做了什么错事,你会原谅他吗?”   这个问题倒让祝苡苡有些意外,不是成衣铺子的事么?   仔细思虑片刻后,她开口,“那得看究竟是什么错事,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判断,衡量错事的标准,我自然也是一样,面对亲人……”   “我应该,会斟酌着考虑。”   祝苡苡说话时一双眼睛从始至终都在打量着郑芙,似乎是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面前人的眉目,就可见的松泛了一分。   郑芙眨着眼笑了笑,又像是有些羞怯,“芙儿晓得了,铺子那边还有些事情,我就先过去了。”   说完,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子,转头就离开了,离开之时,和端着药进来的银丹擦肩而过。   银丹看着翩然离去的人,心底有些疑惑。   对郑芙这番似是而非的话,祝苡苡心头既是疑惑又是无奈,喝完了安胎药将碗交给银丹,随即又对着银丹嘱咐,“银丹,你去成衣铺子那边瞧瞧,看看表小姐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记得要及时告知于我。”   银丹纳闷地嗯了一声,转头便离开了。   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忍冬被派去了查探前日那家酒楼研发那道岁寒三友的师傅,银丹也刚才被她遣了出去。   她一人待着也有些无聊,便打算去院中走走,透透气。   种满花草的院中丫鬟小春正拎着水壶打理,她似乎嘴里念叨着什么,有些走神,祝苡苡走到了她身边也没有察觉。   “究竟说还是不说……哎……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事儿啊!”   小春有些生气的将水壶放下,却不想转头就看见站在面前的祝苡苡,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朝后退一步。   缓过神,她赶紧躬下身来,“夫人……夫人对不起,是奴婢太过蠢钝了,没看见您在这里……”   祝苡苡摆了摆手,对这事儿不甚在意,“刚才我听见你一个人在那念念叨叨的,究竟在说些什么?”   小春下意识缩了缩肩膀,低垂下头,嘴唇紧抿着,肩膀止不住的颤了起来。   她早知道小春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却没想到如此经不住吓。   祝苡苡叹了口气,“你老实说,我不会与你生气,你要再这般支支吾吾的,我可要罚你了。”   兴许是祝苡苡的话要比往常严厉了些,小春再憋不住,倒豆子一般,将她从郑芙那里听到的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你说,表小姐看见老爷和同僚一道酒楼,招了官妓。”   小春连连点头。   “你当真听见表小姐是这么说的?”   看着祝苡苡陡然冷下来的脸,小春心头有些害怕,但她并没有说谎,于是十分认真的点了点头。   “……你起来不必跪着。”   小春站了起来,看见一边的祝苡苡身形有些不稳,立即伸手去搀她。   “小姐……您可是生气了?”   祝苡苡烦闷极了,抬手揉了揉眉心,“你先下去,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见夫人不愿意看她,小春乖从的点了点头,迈着步子离开了。   好一会儿过去,祝苡苡的心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若是突然听见这事,她当然是不信的。自孟循做了翰林修撰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年。官员之间的交际她自然晓得,她并不希冀着孟循就能避免。   可他该和自己说明才是,他什么都不同自己说,自己得知这事还是从旁人口中。   她生气的并不是这件事情,而是孟循将这事儿瞒着她,什么都不与她讲。   男子三妻四妾从来都不是稀罕的事情,嫁给孟循那日,她就知道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他爹爹一样。   可孟循怎么能,怎么能还若无其事搂着她入睡?   回想起前日在孟循衣襟上闻到的那股奇怪的香味,祝苡苡心头突然有些恶心,她捂着胸口忍不住干呕起来。   还好桌上摆放着她常喝的青梅茶,倒了一口缓缓饮下,这恶心的感觉,才渐渐缓和下来。   她想,今日孟循回来,她得同她好好说清楚。   对待孟循,她从来不喜欢将事儿憋在心头,事情只会越憋越多,矛盾也会越来越深。   她难得翻箱倒柜,把自己几年前珍藏的,放在那雕花描金檀木箱底的话本子翻了出来。   祝苡苡兀自坐在三屏罗汉榻上,后背垫了个软枕,一只手拿着话本子,另一只手一页一页的翻过去。   她看得很快,近乎一目十行。这话本上的故事,出乎她意料的吸引人。   讲的是魔教圣女和武林侠士的爱恨情仇,不晓得彼此身份的时候,两人情深意笃,可随着故事推进,悬念一点点揭开,他们的感情也掺杂了不少其他的东西,比刚开始,变得不少味道。   看到中间部分,祝苡苡忍不住蹙起了眉头,她将话本子翻到末尾,正如她猜想的一样,话本子里的男女主人公最后并没有走到一起。   祝苡苡不由得眯起双眸,将话本子搁在一边的束腰小几上。原本开始渐渐平和的心情,又变得起伏不定。   早知道,她便不看这个故事了。   她单手撑着腮,小憩起来,室内一片静谧。   半个时辰后进来的银丹,入目就是祝苡苡的模样。   她额头生了一层薄汗,鬓边的发丝也被打湿,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但看见祝苡苡在休息,她那些话卡在嘴边,又生出了几分犹豫。   没成想,银丹犹犹豫豫的,祝苡苡居然辗转醒了。   休息了好一会儿,祝苡苡觉得自己方才的疲劳消散了不少。看见银丹,站在一边,她眸间闪过几分愕然。   “是从成衣铺子回来的么?”   银丹赶紧点头。   “那可知晓,表小姐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遇到了什么难题?”   银丹咬了咬牙,狠下心说了出来,“成衣铺子那边出了事,客人定做的衣服里面,藏了绣花针,将人扎伤了,客人找上门来,要讨个说法,还带了两个高大的家仆,气势汹汹的……”   祝苡苡听了,立即从罗汉榻上下来,穿好绣花鞋站起身来,“那还愣着做什么?我们赶紧过去。”   “可是夫人你还怀着身子,那边乱,您过去要是受伤了,那可怎么办?”   说完心中的顾虑,银丹小心翼翼地看向祝苡苡。   祝苡苡凝眉敛目,也觉得银丹考虑的很是,“这样,银丹你去把家里的两个门房找来,我们也带着人去,你与我一道,若是看的情况不对,便去报官。”   她是成衣铺子的主人,这事若是掌柜子解决不了,她迟早要出面,况且,方才的事情,她也有些想同郑芙仔细问问清楚。   说不定,是郑芙看错了,那人并不是孟循呢。   这般想着,祝苡苡和银丹带着两个门房,一道去往成衣铺子。   一行人是驾着车去的,虽然宅子离那成衣铺子有些远,但车总比人的脚程快,差不多半刻钟,祝苡苡便赶到了铺子门口。   祝苡苡四下张望了一番,周遭并没有围聚太多人,也就是说那找上门来的客人和她所带的家仆,现在应该就在铺子里面。   情形要比祝苡苡料想的要想得稍微好上一些,要是那客人闹到了铺子外头,恐怕要不了多久,巡防的卫兵便会过来。   如此这般,这铺子的名声,便败坏了许多。   再者,祝苡苡不希望,这件事情,因着她和孟循的关系,对孟循造成什么影响。   祝苡苡正欲往前走,却被一旁的银丹拉住了手臂,“小姐,您先听听动静,要真有什么事情让他们两个先上,千万得护着自个!”   祝苡苡点了点头,便就站在店门口,不远处看起了情况。   成衣铺子里,李珍羡身前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家仆,而她则怒气冲冲,丝毫没有,平日里端着的翰林编修夫人模样。   自那日及笄宴上的事情之后,她便一直挨训。   前头被自己姑母一顿好骂,说她太冲动,忍不住气,不该在明面上与人为难。结果,一日后,居然又被从衙署中回来的郑望城找上门来说,因为她那日做的事情,害得他被言官弹劾。   李珍羡当初喜欢的人就不是郑望城,要不是孟循早已经成亲,她哪里会退而求其次,嫁给一个屈居人下的郑望城。   爹爹娘亲都说郑望城将来仕途不可限量,可她怎么瞧,都觉得郑望城没什么前途。   他们因为这事吵得厉害,郑望城也好几日没有搭理她了。   没想到,她随便在一家成衣铺子定做的衣裳还出了问题,要不是她小心谨慎,那根针可就实实在在的全扎进了她肉里,这事叫李珍羡如何咽得下气来?   “不要再和我说那些有用的没用的,你们今日必须给我个说法,究竟是谁最后一个碰的这件衣服,这样不长眼睛的东西,你们留着也没用,把她给我交出来!”   掌柜的有些为难,最后一个碰这件衣服的,是现在藏在里间的郑芙,她和夫人是表亲关系,他哪里好说什么。   “不说是吧?行,你们几个把这铺子给我砸了,你们既然不讲道理,我也没必要再和你磨蹭下去。”   这话一说完,前头站着的两个家伙随即开始打砸,只是还未有几下动作,身后一阵洪亮的声音传来。   “住手!”   李珍羡哼笑一声,侧过头来,便看见一个男子,以及站在他身侧的祝苡苡,她唇角的笑意,立刻收敛了起来。 第6章 (大修)   对于祝苡苡这张脸,李珍羡自然是记忆犹新。   似乎只要碰见祝苡苡,她就总是霉运不断,先是,婚事不如意,再是及笄宴上的那件事情,分明她在那会儿也没讨得什么好处,可偏偏所有的坏的事情都落在了她的头上。   还有今天,她只不过来这家成衣铺子讨个公道,这都能碰上祝苡苡。   李珍羡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朝着祝苡苡走去。银丹自然也认出了李珍羡,那个,在许多宴会上,处处刁难为难夫人的人。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祝苡苡身前。   李珍羡察觉出了银丹的反应,斜乜她一眼,随即嗤到,“怎么,生怕我吃了你家夫人?”   银丹眉头紧皱,面色更加不善。   祝苡苡看着银丹微微摇头,随即将人拉到了身前。   “郑夫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哼,谁要和你别来无恙,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时候都能碰见,怎么,你还要过来主持公道不成?”   祝苡苡垂眸一笑,“郑夫人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可是皇城之内,天子脚下,郑夫人这样公然带着家仆闯入他人铺中打砸,是否有些不顾法度?”   李珍羡哂笑一声,昂着头,装模作样的理了理身上的衣裙。   “看样子,孟夫人确实是要出来主持公道,既是这样,我倒也不介意,把这事从头到尾与你讲一番。”   刚才和李珍羡对峙的掌柜,眉头一僵,有些担忧的看向祝苡苡,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察觉到来自掌柜的目光,祝苡苡淡淡一笑,向掌柜递了个眼神过去,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在这家铺子,定制了一身成衣,也就是摆在那儿的衣裳。”她抬起纤纤玉指,朝着红木柜台上,随意一指。   祝苡苡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上面好好的摆着一件桃粉色的对襟罗裳,浅色的滚边上纹着好看的浮曲花,看起来精致生动,很是讨人喜欢。   不得不说李珍羡的眼光还是不错,这样一件衣裳,大抵是看了的人都会喜欢。   “结果我今日,来取衣裳去试穿的时候,衣领之中,居然翻出一根绣花针。”她轻抬下颌,身后的家仆会意,从怀中掏出一枚被布帛包裹着的绣花针。   “就是这根绣花针。”   祝苡苡眯着眼,仔细瞧了瞧,随即侧着头看向掌柜,开口问:“这根针,确实是铺子里的吗?”   掌柜面上显出几分心虚,犹豫过后,点了点头。   几乎每家成衣铺子,都有独特的绣花针,旁的铺子,并不好仿制。   “现在知道我没有冤枉他们了?”李珍羡脸色冷了几分,“我来找他们掌柜,让他把最后碰我衣裳的绣娘叫出来,可他偏偏顾左右而言他,词不达意,总是不同我说实话。”   “既然,他们不愿意讲道理,那我也不同他们讲道理。”   说完,招呼着两个家仆继续动手。   “等等。”   “怎么,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李珍羡很是不解,她不晓得祝苡苡为何如此闲得厉害,要来管她的私事。   “这家铺子是我的。”   “你的?”   “我骗你做甚?”   李珍羡哼笑一声,“原来如此,我就说,翰林编修的夫人倒也不至于如此多管闲事。”   祝苡苡知道,今日这件事情,确实怪不到李珍羡头上,是他们铺子的绣娘出了差错,自然做错了,那便要认。也得想法子解决。   “这件事,是我铺子里的人做的不对,我代他们同你道歉。”   对于祝苡苡的道歉,李珍羡只觉得不痛不痒。她可是被狠狠的扎了一道,难道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能抵消她身上受过的伤吗?这未免也太过可笑。   “那孟夫人打算如何?”   “既然害的郑夫人受伤了,那自然得赔偿,夫人大可同我提个数字,若是可以,此事便这般算了,夫人觉得如何?”   尽管面前的祝苡苡对待自己态度是难得的恭敬,但李珍羡心头依旧不怎么舒坦。   她缺钱吗?她缺那些银子吗?她自小生来便衣食无忧,甚至,她从来不在意那些身外之物。   如今这会儿她气性不顺的,那自然而然的,她就得把这口气顺过来。   只是她若真的这么说了出来,以祝苡苡的脾性,怕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个绣娘了。   李珍羡佯装笑了笑,“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孟夫人,不打算将这位绣娘请出来同我道歉吗?做下这样的事情,就打算糊弄过去,一句话都不说?”   内间与外堂,仅是一帘之隔。胆战心惊的郑芙已经听了半日的墙角,自然也听到了李珍羡这句话,她不由得暗道不好。   该不会祝苡苡,真要把她拉出去吧。   郑芙脸色凄苦,心中很是委屈。   她哪里料想得到,自己一时不察,就把绣花针留在了衣裳的衣襟里面。她当然不是有意的,她怎么会故意犯这种错误??   可她这会真的不敢出去,她害怕,她害怕祝苡苡口中的郑夫人,不会放过自己。那两个家仆手上,拿着小臂粗的木棍,看了便叫人胆寒。   若真要打在她身上,怕是骨头都要断了。   她在京城还从来未享受过高门贵女的日子,怎的要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她得再等等,再等等,算着时候,那位安国公世子,差不多就要来了。他看见有人刻意刁难祝苡苡,肯定会替祝苡苡出头,拦下那个凶恶的女子,这样一来,她也不用出去了。   事后,那位安国公世子,说不定还会感谢自己。替他促成了他和祝苡苡的良缘,这样一来,祝苡苡定然会同孟循和离,孟循就会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很快就会成为修撰夫人,说不定还会成为翰林学士的夫人。   郑芙这般想着,心中的恐惧害怕似乎消弥了不少。   只是还不等她庆幸,阻隔内外间的那层布帘,便被人掀起。   郑芙肩头一抖,有些茫然,还未等她回过神来,银丹就将她拉了出去。郑芙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和不远处的李珍羡撞上。   她怕得厉害,眼眶倾刻就红了,忍不住朝后退着。   祝苡苡看出了郑芙的害怕,她上前一步轻轻的拍,抚着郑芙的后背,“芙儿不用害怕,你好好与郑夫人道歉,郑夫人大人不计小人过,会原谅你……”   “我有说过,她道歉了,我便不与她计较吗?”   李珍羡的声音陡然传来,郑芙随即打起颤来,豆大的泪珠,一连串的流了出来,鼻头瑟瑟缩缩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祝苡苡蹙起一双秀丽的远山眉,原本和缓的脸色,也不由得板了起来,“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可没与你说好,她道歉了,我便不计较,”李珍羡脸色兀的一沉,“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出了这口气便可,那绣花针扎着了我,我当然也要还回去。”   她冷笑着,一双眼微微眯着,直直的对向郑芙,“你就是那个绣娘了吧?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同我一样也受受针扎之苦,二、”   她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目光瞥向家仆手中拿着的木棍。   “二,被我这家仆打上三棍,如此一来,我便彻底不与你计较,以后,就是再遇着你也不会记起这段过往。”   郑芙不住的摇头,朝祝苡苡身后躲去。她动作太大蹭得祝苡苡差点摔倒,可把旁边的银丹吓得心惊肉跳,银丹见状,赶忙将祝苡苡扶稳护在身后。   比起眼前,怒目相对的李珍羡,银丹反倒是更讨厌这个看起来楚楚可怜的郑芙,只要遇上这个郑芙,夫人就会受到伤害,之前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我不要,被针扎,我不要被棍子打,求求您了……夫人您放过我,姐姐……姐姐你救救我。”   祝苡苡想要上前拦着,但也有心无力,只得示意,身后的门房前来帮忙,可这门房根本架不住李珍羡那两个高大魁梧的家仆,他们一看便是熟于此道,经常做打手,动作迅速敏捷,避无可避。   随着家仆的第一下动作,那手臂粗的木棍,重重的打在了郑芙后背,沉闷的一声,她疼得涕泗横流,尖叫着哭泣。   “继续打,还有两下。”   铺子里的状况,也随着李珍羡这句话,愈发的乱了起来。   银丹忙着将祝苡苡护住,郑芙吓得抱头乱窜,带来的两个门房,还在试图阻拦那两个高大魁梧的家仆,掌柜和铺子里的伙计,矮身躲在一边的木柜旁。   嗙嗙嗙,好几下棍子都打到了一边的柜子木箱上。   郑芙发疯似的躲避着,因为身材娇小倒确实,被她躲了好几下。   银丹心几乎要提到嗓子眼,她护着祝苡苡朝内堂过去。   眼前这番混乱的景象,也让祝苡苡心力交瘁。   早晓得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她就早早的报官了事。   看着祝苡苡也慌张躲避的模样,李珍羡心头闪过一丝快意。   李珍羡面上的情绪,被家仆乍然看见,他当即便晓得了李珍羡也看不惯着娇妇人。   若是他趁乱,教训教训这娇妇人,说不定事后还能得不少赏钱。   那绣娘已经有人追着,他何不借此机会使些绊子?   害怕这娇弱妇人承受不住,将事情闹大,他还特地收了手上的力道,故意向那丫鬟打去。棍子只有一点,打到了祝苡苡腿上,那力道足以使她腿下一软。   混乱之中,银丹和祝苡苡齐齐的摔到了地上。   冯缚甫一踏入这铺子,便看见一高大魁梧的男子朝祝苡苡和银丹动手。   他心底蓦地一紧,脸色沉冷,当即便把那家仆踹翻在地。   “都给我住手。”   看清面前男子的模样,李珍羡不由得瞠目结舌。   “冯世子……”   下一刻,那两个由李珍羡带来行凶的家仆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郑芙也得以逃过一劫,但她似乎还没缓过劲来,只蜷缩在一角,害怕的发抖,不敢张口说话。   冯缚自然将郑芙的反应看在眼里。   那日他被韩子章的话,引得起了心思。他想,即便不和祝苡苡有什么牵扯,相互认识,远远的看着那张脸,舒缓心中慰藉,总是使得的。   所以他便派人去寻祝苡苡,结果,祝苡苡没找到,反倒是寻到了,同祝苡苡一道的郑芙。   若不是昨日郑芙让人与他传话,说祝苡苡想见他一面,他今日,何至于告假过来。   尽管知道祝苡苡并非周芸凝,可只是那张脸,便让他不由得心生怜悯。   他俯身下来,担忧的看向靠在银丹身上的祝苡苡。   她眉头紧蹙,面色有几分苍白,贝齿紧紧咬着,像是在忍受什么难言的痛苦。   “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疼……好疼”   祝苡苡捂着肚子,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恍惚间她好像听见许多人在叫她,可是她好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7章 (大修)   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窗檐外鸟雀低鸣,微风徐徐,卷的枝头树叶扑簌簌的抖动,院中大片大片的海棠和木槿花,盛开的正好,似乎一点也看不出萧瑟的秋意。   房中,靠外间的隔条窗是微微支开的,花香被风卷入房中,屋内飘着一股淡淡好闻的气息。   孟循坐在花梨木四合架子床旁,素日里清俊明朗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郁,眼底泛着显而易见的青黑,一头乌发略微有些散乱,衣襟袖口也是皱的,形容憔悴,心绪低沉。   他目光始终注视着,床上双眸闭合的人,半分不曾偏移。   从天光未亮,到晨光熹微,他就那么一直枯坐着,如同一尊雕塑透着腐朽与死气。   直到躺着的人睫羽微微颤动,他面上才有了些许波澜。   甫一睁眼,祝苡苡便瞧见了头顶丁香色的幔帐,她眼睛有些疼,眨了好一会儿,才能完整睁开。   思绪渐渐回笼,她很快想起自己晕倒前发生的事情,随即,下意识伸手抚住自己的小腹,忍不住颤抖起来。   “苡苡……”   孟循的声音,干涩暗哑,全然没有素日里清朗干净的模样。   祝苡苡偏过头来,就看见了脸色憔悴的孟循。她看向孟循,神色呆愣,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木木怔怔的。   “我去倒些水给你喝。”说完,他转身去了一边。   祝苡苡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看着孟循送到自己面前的青花瓷杯,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太久没喝水,加上动作有些着急,她被呛得厉害,止不住的咳嗽起来。   孟循赶忙拍着她的后背,轻轻为她顺气。   咳的久了,眼睛也有些红,睫毛似乎沾到些泪珠,她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是不是没有了?”   其实祝苡苡自己心里已经有些察觉,可她不死心,总想问清楚,确认答案。   孟循低垂下头,抿着干涩的唇,片刻后,握紧祝苡苡的手,轻轻地恩了一声。   下一刻,她蓄在眼眶中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一滴一滴,砸在了孟循的手背,那泪水仿佛带着温度,灼伤了他的手,烫的他几欲把手抽回。   “是我的错……我为什么非得去多管闲事呢。”祝苡苡双手捂着脸,忍不住自责起来。   她没有料想到事情会变曾如今这样,她太自以为是了,觉得自己过去,就一定能妥善的将冲突化解。这么多年,在交际上的无往不利,让她产生了些许的麻痹,   其实,她不过就是一个还未满二十的普通女子,没有什么通天手段,充其量也就比一般人,多了点小聪明,那或许都谈不上什么小聪明,说不定在旁人眼中,她也就是个蠢笨的妇人。   她好恨,恨自己的愚钝,恨那李珍羡的刁蛮,恨那恶奴的残忍……   可再恨又有什么用,孩子已经没有了。   那半个月前,突然生出的喜悦,在此刻,荡然无存。   “我为什么要过去?我为什么不听银丹的话……”   孟循看着祝苡苡这般自责的模样,心疼得厉害,他伸手将祝苡苡揽入怀中,动作温柔,一下一下的拍,抚着她的后背。   他能感受到,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浸湿着他的胸襟。   他想要说些什么,安慰怀中的人,张了张唇,双唇翕动,却一字未发。   苡苡一直在自责,可这件事情,他孟循何尝就脱得了关系?   他明明知道,郑芙这回过来投奔是别有意图,可看着祝苡苡开心的模样,他就忘了提醒,轻易掉以轻心,自以为是,觉得郑芙不过小小女子,做不出来什么事情。   若是他仔细些,早把郑芙做过的那些事情和苡苡说了,或许,就不会同郑芙亲近,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还有那李珍羡,他分明知道她不是头一回欺负苡苡,而他身为苡苡的夫君,却只借助他人,从不考虑亲手报复回来。那些不痛不痒的惩罚,对李珍羡而言,无足挂齿,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招惹。   他痛恨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翰林修撰,如果他官居宰辅,那这些事情,同样也不会发生。他只是个小小的翰林修撰,官位太低,在这偌大的京城之中,无足轻重,旁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行事,必须瞻前顾后,谨慎小心。   时至今日,他也没办法和那些谏官一样,将性命悬于腰间,跪在太和殿门前。   他不能,不可以,他有太多的顾虑。   害死他父母的人还得意逍遥,他还有苡苡和妹妹,若是他不在了,这些事情,再没人去做,他们也再没人守护。   他做不到,周御史那样的刚直。   孟循抬头凝望着丁香色幔帐,忍不住自嘲起来。   他这般懦弱无能的模样,真叫人恶心。   但他晓得,怀中的人,还需要他。   孟循下意识搂紧了祝苡苡,“苡苡,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以后,孩子我们还会有的。”   祝苡苡知道孟循在安慰她,也知道孟循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人要向前看,她便是再自责再后悔,也没有办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可明明知道这些,她却还是很难过。   哭了好一会儿,声音已经有些哑了,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孟循。”   “我在。”   “孟循。”   “我在。”   “下一次,我们保护好他,好不好?”   迎着那双眼尾还泛着泪的眸子,孟循不由得心头酸涩翻涌,他双唇紧抿,好一会儿过去,他才缓缓开口:“好,一定。”   他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   *   这几日,孟循一直告假在家,看着祝苡苡身体渐渐好转,才又回了翰林当值。   也是这些时候,祝苡苡从孟循口中知道了,那日,后来发生的事情。   那两个行凶的恶奴,被顺天府尹着人压入大狱,入狱前,几套刑罚下来,人已经不成样子。而那纵行凶的李珍羡,虽没受什么刑罚,却也在狱中关了好几日。得知此事的郑望城,一纸休书,把她下堂。如此一来,李珍羡的名声,也算败了个干净,再想出嫁绝非易事。   只是关于那日救了她的男子,孟循却只字未提。   休养了将近半月,祝苡苡的脸色总算恢复了往常。   风波平息,日子也渐渐归于平静。   祝苡苡和往常一样,坐在房中的花梨木三屏罗汉榻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手上的绣绷。   这回和以前不一样,她绣花,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并不追求几日要绣完多少。   这样久不见郑芙,祝苡苡心中也免不得,生出些疑惑。前些时候,是因为她心中有气,对郑芙怨怼,才不愿提起她。   那日的事情,也算是因她而起。   祝苡苡不算一个多么大度的人,经历了这么一遭,她与郑芙之间,生出了不少芥蒂。她不想再去管郑芙的事情,她想将郑芙送回徽州老家。   这样,她对自己这个表妹也算仁至义尽。   祝苡苡觉得有些乏了,便放下手中的绣绷,“银丹可知道郑芙去哪里了,怎么我这些时候,都没有见到过的?”   提起这个郑芙,银丹不由得生出了一腔的怒火,“早就被大人打发走了,夫人自然看不见她。”   “早就被打发走了?”   银丹点头,“夫人您出事的那日,大人知道前因后果之后,就把郑芙打发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祝苡苡突然心头一松,竟有些莫名的畅快。不用再管郑芙,于她而言,确实是轻松了不少。   “那银丹你可知晓,郑芙现在在何处,是否还在京中?”思及此,祝苡苡不由得眉心微皱。   银丹赶紧点头,“大人都和我说了,夫人若是问起,就把郑芙的行踪告知于您。”   祝苡苡抬眸看着面前的人,“那要是我没有问起呢?”   “大人说,要是夫人没有问起,就不必提及这个人。”   不知怎么的,想到孟循叮嘱银丹的模样,祝苡苡心头微暖。   “那她究竟去了何处?”   “大人说,郑芙回徽州府躲债去了。”   看着祝苡苡不解的目光,银丹遂把自己晓得的事情,一一道来。   大约三年前,郑芙的夫君去世之后不久,郑芙就把延边巷的那套宅子卖了,卖了之后,在更差些的地段,买了套小宅子,剩下的钱便开始挥霍起来。   日子算是过得不错,只可惜不能长久。   于是,她便偷偷跑去借印子钱,另一边谋划起自己的姻缘,想要借此过上高枕无忧的生活,于是,她时常出没在京城繁华的阶段,将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   只是她运气不好,碰上个家中有悍妻的。不仅身上的钱被拿光了,还被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顿。   实在没有办法,她才厚着脸皮过来投奔。   “大人说的这些,都是已经查证的。”   祝苡苡听完,生出些恍惚的感觉。原来她信赖关心的人,居然同她没有半分情谊。也怪她识人不清,分明她也有,让人去打探郑芙的消息,可却从来不知晓这些事情。   “我知道了,以后不要再提起这个人,就当我与她,再没有半点关系了。”   银丹低垂着头说了声是。   又过去了半个月,京察大计结束之际,孟循升作了正五品的詹事府左春坊主官左庶子,兼翰林侍读学士。其实日常事务也没什么变化,只不过多了侍奉太子。   在未来的国君东宫太子面前,跟随那些位高权重的学士大臣习讲经义,自然能让太子眼熟,说不定日后,还能成为太子属官,可谓前途无限。   孟循升迁的速度,在朝堂上下也并不多见。   这事是孟循下值回来亲口与祝苡苡说的,她听了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以及那么一点,淡淡的失落。她以为孟循会和刘氏的夫君一样,外放去做知府。她还想着,如果孟循能外放到徽州府,那她岂不是回了家。   听她这么说,孟循有些无奈的捏了捏她的手指,“我是徽州府籍出身的官员,就算是外放,也不可能在徽州府啊。”   “这样啊……”   孟循故意逗她,“外放的话,也有可能去边境苦寒之地……”   “那还是不要了。”祝苡苡眉头轻蹙,“去边境做知府,还不如留在京中。”   孟循笑着将她拥入怀中,垂首亲吻她的发顶,“时候不早,我们休息罢。”   祝苡苡靠在他怀中,轻轻恩了一声。 第8章 (大修)   金瓦朱墙,汉白玉宫道上,孟循和翰林学士郭逊自文华殿出来,往翰林院而去。   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午时,驻守在宫门的侍卫个个打足了精神,翘首以盼马上就要到来的轮值,想着要好好歇上一会儿,品尝美酒佳肴,松快松快绷紧的神经。   以至于两人路过宫门口时,个个侍卫都态度谦和,脸上挂着几分笑意。   孟循一身纻丝红罗圆领袍,戴着双翅乌纱,腰间虚束象牙束带,他步子平稳,行走时,束带上悬着的牙牌牌穗只微微晃动着。明明是还未而立的年纪,乍然一眼瞧上去,却透着而立之年的沉稳持重。   他身量高,加之宽肩窄腰,气质凛然如竹,这般艳丽的颜色穿在身上,也不至于过分违和,反倒有股寒梅傲立于霜雪之中的清冷感。   相较之下,孟循身边站着的翰林学士郭逊则有些黯淡无光了。   今日轮到翰林学士郭逊充作太子跟前的经筵讲官,孟循作为新任的左庶子,也在讲官之列。   两个时辰过去,经义讲习才告一段落。   宫道上,一身着绀色彩织窄袖袍,腰系白玉革带的高大男子迎面而来,他相貌俊朗,气质温润,深沉的绀色被他穿的如春风般和煦。   看清了来人的像貌,孟循神色稍敛。他不是第一回 见这位已有妻室的安国公世子了。   第一次,是在南书房,这位世子向陛下启事,第二次,是在东宫殿外,第三次,他怀中抱着自己的妻子。   他应该感谢安国公世子路见不平,及时给苡苡找了大夫,可看见,冯缚面对苡苡那压制不住的担忧,和眉目间难以倾诉的深意,他的心绪,便不可能像表面那样平静。   苡苡是他的妻子。   安国公世子冯缚已有妻室。   为何?   为何他看向苡苡的眼中,有让人无法忽视的情。   孟循尽力克制他翻涌的情绪,好在他早已经习惯压抑克制,面上温和的笑挑不出一丝差错。   他随着郭逊一道向冯缚行礼。   冯缚是认识郭逊的,但在视线触及身侧的孟循时,他稍有停留,随即朝两人,微微晗首。   “郭大人,孟,大人。”   自从那日之后,他再没见过祝苡苡。但这些时日,他对祝苡苡的了解,却逐日渐深。   祝苡苡和周芸凝没有半分关系,但两人的样貌却极为相似,就连性格,也有共通之处。他分明晓得,是不同的人,可却难以控制自己对祝苡苡的关心。   他明白,对祝苡苡寻常的关心,只会替她招来祸患。所以那日的事情,被他压了下去,这些时日他也尽力淡漠自己心中怪异的念头,并没有去做些什么。   但在看见孟循的这刻,那些埋藏起来的关心挂虑一点点飘了出来。   冯缚几欲张唇问询,祝苡苡的身体如何,可犹豫再三,他也只说到,“孟大人……近日可好?”   这话一出,不只是孟循,连他身边的郭逊都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他竟从未知晓安国公世子,和孟循还有什么联系。   孟循垂于宽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手背青筋突起,指尖掐的泛青。   他扬唇轻笑,眉目舒缓,“多谢世子挂念,下官一切都好——”   “家中也一切都好。”   闻言,冯缚面上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松快,“我与太子殿下还有事相商,就不打扰两位大人了。”   说完,他便迈步离开。   郭逊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背影,缓缓收回目光,对上身侧的孟循,面露疑惑,“莫辞可觉得,冯世子有些话里有话?”   孟循垂眸敛目,唇边牵起一抹弧度,“莫辞并未察觉世子有何话里有话,或许只是随意寒暄几句呢,老师不必多想。”   孟循都这么说了,郭逊仔细思量,也觉得有理。安国公世子向来待人温和,应该只是随便寒暄几句,是他多想了。   郭逊微微晗首,“也是,我们回去吧,国史馆那边还不少事务需要处理。”   他笑着答应。   *   聚丰居内堂。   祝苡苡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上,面上带着笑意,和坐在她面前的女子对视着。   她面前的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清秀俏丽,桃粉的抹胸外罩着件鹅黄的外衫,荷叶似的裙摆下露出那么一点绣鞋鞋面。   女子不算美,胜在眉目好看,眼睛和星子似的,明亮灿烂,漂亮极了。   若不是真的见着了面,祝苡苡怎么也不会不觉得,这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人,就是创制出了那‘岁寒三友’的师傅。   “不知道夫人考虑的怎么样,”她婉转一笑,一双手松松的搭在膝上,“我在望仙楼也待了一年,做出了不少有名的菜式,值得这个价,夫人您肯定不亏。”   要不是那望仙楼变本加厉的欺压,侵占许秋月的既得利益,许秋月也不至于另谋出路。   毕竟望仙楼是京城颇有名气的酒楼,比起聚丰居来说,位置更好,个人更多,合作的话,当然是首选。   就是望仙楼掌柜太小气了,说好分红她两成的,结果,到现在已经压低到一成了。   “夫人,若是我们通力合作,假以时日,聚丰居必然会是京城内外响当当的酒楼!”   祝苡苡朝身边站着的忍冬招手,忍冬会意,上前几步,给两人半满的茶杯中又添了些茶。   安静了好一会儿,祝苡苡才慢条斯理的开口,“诚然和姑娘说的一样,我也相信姑娘有这个能力,但、”   对上许秋月殷切的目光,她伸出三根手指,“至多只能分三成,姑娘只出心力,其他的都需要我来承担,与姑娘而言,是无本生意,我却不同,须得付出不少。”   “都是女子,我理解秋月姑娘孤身一人处境艰难,”她顿了顿,唇边蔓出一点笑,“我也希望姑娘能理解我。”   话点到为止,祝苡苡没有再多说。   她知道许秋月私底下找过不少酒楼,也知道自己给出的条件即便比较之下,也是非常不错的。   内堂中摆放的青铜兽耳镂空香炉中飘出几缕白烟,一室寂静。   “夫人……您再容我考虑考虑,明天我给您答复,如何?”   祝苡苡呷了口杯中的香茗,微微颔首。   次日一大早,如祝苡苡所料,她得到了许秋月同意的答复。   于是,她即刻着人拟好契书,又和聚丰居的掌柜伙计好一番交代,忙碌了大半天,才算了结了这事,等她回到家中,夜色已然深沉。   孟循是戌时一刻归家的,在耳房沐浴更衣后,便去了内室。   祝苡苡坐在罗汉榻上,一边的小几放着烛灯。她看东西看的认真,孟循走到身边才察觉过来。   她旋即把书搁在一边,下了榻,笑着揽上孟循的肩。   “怎么今日回来的这般早?”   孟循倾身过去,啄了啄她的额头,纷扰的心绪,顷刻间被她抚平。   他有些庆幸,苡苡是他的妻子,她明媚的笑,只会对他,并不会应身份而改变。   他们之间才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不分彼此。   思及此,他唇边扬起一抹畅快的笑。   “没有什么旁的事情便早些回来了,还有,便是想苡苡了。”他声音低沉,附在她耳边,温热的气息随之一点一点侵蚀着祝苡苡的耳畔。   祝苡苡被逗的有些痒,耳根又酥又麻,陡然升腾的热意,顺着莹润的耳垂朝前蔓延。她脸烧的厉害,下意识攥紧了,落在孟循肩头的手。   算算日子,他们有将两个月没有同房了。   前段日子,是因为忙碌,后面这一个多月,这是因为祝苡苡的身体。   孟循爱惜她,做这事,从来都顾及着她的意愿和感受。   摆在花梨木小几上的宝炬映在一边的窗牖上,烛影摇曳,泛着浅淡的暖色,两人的身影紧紧挨着,随着跳动的烛光越靠越近。   孟循手臂稍抬,勾住她腰间的系带,修长的手指拨弄着一小串流苏。那系带本就松松垮垮,他只随手一勾,便滑了下去,缓缓落到了一边的罗汉榻上。   衣料窸窣的摩挲着,灯芯哔啵乍响,勾惹出几分暧昧撩人的气息。   罗帐早被撒下,薄如轻纱的幔帐只隐约能看见两人的身形。   祝苡苡气息纷乱,偏偏面前人却笑着,那笑里面比平常多了几分促狭。   再看过去,他眼中带还着她熟悉的欲念。   祝苡苡有些慌乱,抬手去拉他,“要在这……么?”   孟循没有回答她,手上的动作却一刻未停,不疾不徐的在她身上流连。   祝苡苡脸胀的通红,咬着唇,溢出一声轻嘤。她莫名觉得有些羞愤,可却遏制不住自己的反应。   孟循抬起纤长的手,缓缓拨开她的牙齿,“不咬,会疼的。”   祝苡苡轻轻点头,随着他的动作,眸色渐渐迷离起来。   看着她在自己面前沉沦的模样,孟循心中愈发畅快,唇边的笑意也再压抑不住,动作也愈发快了。他分明痛恨自己的卑劣,却又沉迷于卑劣带来的愉悦,享受着,陷溺其中。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   祝苡苡这回睡得尤其久,等到她醒来时,身侧的人早已上衙去了。   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孟循这回闹她闹得尤其厉害。又或许是隔了太久,她一时间没有适应。   祝苡苡唤忍冬来替自己梳洗的时候,嘶哑的声音,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看着祝苡苡惊愕的模样,忍冬抬袖掩去笑意,“夫人不必忧虑,银丹一大早已经去厨房准备雪梨银耳汤,待会喝过,润润喉就好了。”   祝苡苡自然听出了她调侃的意思,没好气的瞪她一眼。   “好了,快替我寻身衣裳来,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做呢。”   她把不少心思都放在了自己开了两年的聚丰居上,这回请了许秋月过来,增了不少有趣儿的新菜式,她当然得看看效果如何。   祝苡苡有想过聚丰居这回该是热闹的,却也没想到,竟能这样热闹。 第9章 (大修)   正值午时,街上的酒楼食铺,甚至是小食摊子都坐满了客人,热闹非凡。   祝苡苡甫一踏进聚丰居时,就被酒楼里热闹的场面,吓了一跳。   聚丰居算是她名下产业里,地段最好的一处了,虽然比不上,京城中鼎鼎有名的那三家,也比不上离着还算相近的聚仙楼,但也算是御街附近,来来往往,不少客人。   这条街里就数她这聚丰居最为热闹。但即便是这样,每每她巡察聚丰居的时候,一楼也不至于如今日一样,近乎坐满,找不出一处空座。   不说祝苡苡,就连跟在她身后的银丹也是意外极了。   银丹凑上前来,小声的感慨了句,“夫人,今天这生意是不是也太好了些?”   银丹记得,以往她随夫人过来的时候,不说掌柜,至少也有也有一位伙计能注意到她们,然后再通传掌柜,将两人引进内堂。   而今日呢,她们走进聚丰居都快有一盏茶功夫,才等来一个满头大汗的伙计。   伙计看见是祝苡苡过来,擦了擦额前的薄汗,笑着将人迎进内堂。   内堂里,许秋月似乎在和掌柜商量着什么,身边坐着的账房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两人根本没有察觉到祝苡苡进来,银丹想要开口提醒,却被祝苡苡招手拦下。   “我说的试营业就是这样,您看,今天客人果然要比以往多了三成吧?”不等掌柜回答,许秋月接着说道,“现在算着,消费达到我们给优惠券的客人一共是两百位,这消费券只有明天能用,怎么着这两百位,为了把这消费券用掉,多少也会来一点吧?”   掌柜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那掌柜,我们就要抓紧时机,再和今天一样,推出新的菜式,连着三天,每天推出两道菜式,这么一来,不就将名气打出去了?”   掌柜嘶了一声,连连拍手,“说的没错,还有你刚才说的那个饥饿营销……,这三天我们真的不售卖新的菜式,只送,还数量有限对吗?”   许秋月一脸孺子可教的模样。   这会儿辛苦了,半天的账房总算停下手中的笔,他面上带着几分欣慰,“掌柜的,许姑娘,我算了算,按照现在的情况,这几日我们不仅不会亏,说不定,进项还要比之前翻了四成!”   许秋月捏着拳头,轻轻挥了挥。   这会儿,内堂里坐着的三人才注意到,早就站在前头的祝苡苡。   掌柜站了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走到祝苡苡面前,同祝苡苡说着今日聚丰居的情况。   “许姑娘前些时候研究出来的慕斯牛乳糕有不少客人喜欢,我们昨日,办了个试吃活动,今天有不少慕名过来的客人,”说到这儿,掌柜也不禁有些得意,“楼上楼下,全都坐满了。”   “夫人过来的时候,可有仔细看外面,已经有不少客人在排队了?”许秋月走过来补充道。   祝苡苡当然看见了,就是看见门外的盛况,她才意外的。   “许姑娘可否让我瞧瞧,这慕斯牛乳糕究竟长什么模样,让人那么喜欢?”   她虽是这酒楼幕后的主人,可要说深谙经营之道,精通厨艺,却是和祝苡苡毫无关系。   术业有专攻,她只通晓些招揽人才的本事,研究菜式这些,她自然全权交给酒楼后厨的师傅。   所以,这新菜式她只是晓得名字,还未见过成品。   许秋月笑得眉眼弯弯,“当然可以!”   说完,她转身去了厨房,片刻后便端了一碗她口中的慕斯牛乳糕出来。   那慕斯牛乳糕看起来非常柔软,颜色雪白,表面还撒着一层白色的碎末。   “这是椰蓉,很好吃的,夫人尝尝?”   接过银丹拿来的筷子,祝苡苡品了一口。牛乳糕有一股清甜的奶香味,入口即化,甜而不腻,绵软可口。   祝苡苡也算尝过不少好吃的东西了,这东西入口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十分新奇。   她放下筷子,看向许秋月和站在旁边的掌柜,她突然觉得,自己当初起了招揽许秋月的心思,实为明智之举。   这几日,时不时的祝苡苡总会去聚丰居瞧一眼,但不每次都进去,看着门口热切排着队的客人,对于里面的状况,她心中便大致有数。   酉时三刻,日暮西斜。   祝苡苡和忍冬一道,在东市最有名的首饰铺——飞霞阁挑选发簪。   倒不是给自己买,她不算喜欢这些金玉饰物,虽然光彩熠熠的十分好看,可簪在发上,时时刻刻都得小心掉落,还压的脖子生疼,比起好看,祝苡苡更在乎是否舒服。若非必要,需得穿的庄重些,她是很少穿金戴银。   与她交好的刘氏,再过几日便要随着夫君一道离京了,刘氏帮过她不少,在她应对那些高官夫人还很生涩的时候,提点过自己很多,让她不至于当众出丑。于情于理,刘氏离开,祝苡苡也应当有所表示才对。   “这累丝牡丹的发簪,忍冬你觉得可还好看?”   回想着刘氏的面容,忍冬斟酌后答到,“余夫人气质稳重,牡丹,是不是太华贵了些,夫人觉得这玉叶金蝉簪,是否更适合些?”   祝苡苡循着忍冬的指引,看向一边的发簪。   那伙计赶忙开口,“这只发簪,是我们飞霞阁的独品只此一只,精工细琢而成,用的是最稀罕的和田玉,夫人您看这成色,晶莹剔透,就和真的叶子一般!”   两相比较之下,倒确实是这只玉叶金蝉簪更合适。   东西买完,两人一道出了飞霞阁。   红光坠满天边,远远瞧着,倒确实是飞出了一道霞彩。   难得这样好的景致,祝苡苡不由得和忍冬在街上多留了一会儿,走着走着便到了聚丰居。   “来都来了,不如进去看看?”   忍冬笑着说好。   两人旋即朝着聚丰居的方向走去。   这会儿,午市已经快到了尾声,街上的人剩下的不多,贩夫走卒的叫卖声,也渐渐弱了下来。这时候,窈窕娉婷的祝苡苡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卫所下值回来的韩子章,一眼便看见了前头的祝苡苡。   他一身玄色云纹窄袖袍,身姿挺拔,身量高大,即便在人堆里,也叫人一眼就能看见。韩子章有一副好相貌,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墨眉斜飞,鬓如刀裁,只是始终沉着张脸,身上隐隐透着肃杀之气,远远瞧着便让人心生骇意。   看着祝苡苡,他不由得眉头皱起。   这个时候,她一个娇弱妇人,只带着一名丫鬟,就敢在街上乱逛。   可这与他也没什么关系,应该在乎的人是她的夫君和冯缚。   韩子章远远看着,犹豫片刻后,迈步跟上。   祝苡苡还未进门,里头的骂声,就将她吓了一跳。   “分明就是你们的吃食有问题,不然我这兄弟,怎么好好的就上吐下泻?”   祝苡苡眉头一皱,上下巡睃了一圈,果不其然,因着这人在聚丰居内闹事,客人已经所剩无几,为数不多的客人,也有些食欲不振。   那叫骂的人口中的兄弟,脸色发虚泛青,憔悴的显而易见。   许秋月眉头紧拧,“若真是我们的错,我们也不会不认,可说话总得讲一些证据,也不能空口白牙,就冤枉我们吧?”   这人一直在胡搅蛮缠,说是吃了他们的慕斯牛乳糕,就上吐下泻,整个人都身体发虚。可店里的伙计,又对这几个人的模样没有半分印象。   他们这几天,还没有开始卖这道甜品,只会随餐赠送,需得在他们酒楼吃了十两银子的菜,才会送。既然吃了十两银子这么多,那伙计就不可能对客人半点印象都没有,这说不过去。   要说是试吃那日来的,也不可能。试吃都是四天前的事情了,要有事那日便有事了,又怎么会拖到现在?   且除了这脸色发虚的人之外,其他几个皆是生的人高马大,站在这儿颇有些威慑力,轻易就将想来他们店中吃饭的客人吓跑。   那带头的人重重在桌上拍了一下,“我可不管,你们今日必须给我个说法,不然,我就赖着不走了!”   许秋月冷着脸,“掌柜已经去请大夫来了,既然你非得说我们的吃食有问题,那就请大夫来验一验!”   那人哼笑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你们请来的大夫谁知道是不是,收了银子乱说话的。”   别说忍冬,祝苡苡也被那无赖的嘴脸气得厉害。这哪里是要解决问题的态度,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   祝苡苡下意识朝前一步,可腿还未迈出去,她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肘,被人紧紧抓住,动弹不得,她以为是忍冬,可余光却瞥见忍冬在她另一侧。   祝苡苡登时心头一颤,回过头来便撞见一张冷肃的脸。   祝苡苡记得他,之前见过一次,若不是他及时扶着自己,自己都差点要摔下楼去。   只是好好的,他拽着自己的手做什么?   祝苡苡秀丽的眉头高高蹙起,“你……公子这是何意?” 第10章   韩子章没有说话,沉着一张脸,手臂稍一用力就直接将祝苡苡拎了出来。   她猝不及防,身体不自觉后仰,只差一点她就要摔倒。而正在她开口惊呼之际,宽大的手熟练地捂住她的口鼻,那短促的声音在喉间就刻泯灭。   这会儿,即便念着面前这人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情分,祝苡苡也难以压抑心头的不快。好好的,没有哪个妇人会愿意被一个外男如此唐突。   她挣开面前人的挟制,清亮的杏仁眼里染上怒意,“你究竟是何意思,我哪里招惹了你不成?”   忍冬察觉到,赶忙跨过门槛,走到祝苡苡面前扶稳了她。尽管站在祝苡苡身后,忍冬眼角眉梢的气愤,却一点都不比祝苡苡少。   韩子章却像是并未察觉到她的不悦似的,压着眉,嗤到,“之前的教训还嫌不够么,你一个弱质女流,为何非得掺和在这些矛盾纠纷里,自保,独善其身学不会么?”   他不是没有看见,要是这下他没有阻拦,祝苡苡肯定要和那地痞无赖对上。受伤不说,名誉声望也当没有半点要紧吗?   祝苡苡听了他的话,稍有意外,旋即后退一步,谨慎的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面前的人一身锦衣,气质轩然,只是眉目之中隐隐透着几分冷肃,叫人不敢逼视。   她压下心中的情绪,试探的问:“什么叫之前的教训?”   “你与那李氏的冲突,”缓了片刻,他瞥向她,“这不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李氏因此被下了堂,自然有不少人晓得,我知道,又有何不对?”   忍冬气得很,也难得这样情绪外露,她甚至想着,不管这无理之徒是什么身份贵重的人,要将他好好骂上一骂,逞一逞口舌之快。   只是下一刻,祝苡苡像是察觉到她的意思似的,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这会儿,忍冬才冷静下来。   她只是个身份普通的婢女,要真这样冲动,不仅自己受罪,说不定还会害了夫人。   忍冬随即转过头去,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祝苡苡眉头深锁,细细思量起他口中的话。   好一会儿才,她缓缓抬头,“你究竟是谁?”   韩子章有些意外,不由得眉头蹙起,“你不晓得我是谁?”   祝苡苡心中郁猝,隐隐有些烦躁。她甚至有种想直接质问面前人的冲动。   你脸上又没写字,谁晓得你是哪个!   她忍了下来,“实在不好意思,我并不晓得您是哪位。”   他没什么好隐瞒的,遂自报了身份。   “京卫指挥使司同知,韩子章,”看着祝苡苡垂眉敛目的模样,他心中略有疑惑,“那日救你的那位,你可晓得他是谁?”   祝苡苡心中多了几分了然。怪不得他如此高傲,原来身份这般贵重。   京卫指挥司是守御城门护卫宫禁的卫军,身份高,地位尊崇,有一部分,甚至是皇帝的亲卫。   她缓缓摇头,“并不知晓。”   韩子章觉得,兴许是冯缚并不想让祝苡苡知道他的身份,于是也缄口不言。   “方才,多谢韩大人提点,”说着,祝苡苡微微欠身,“只是这聚丰居毕竟是我的酒楼,我自然不能任由旁人闹事,我会小心些,还望韩大人理解。”   话一说完,她再没管韩子章的反应如何,示意身边的忍冬跟上。   静静看着祝苡苡离去的背影,韩子章脸色又沉了几分,他好意提醒,没想到,这弱质妇人居然还不领情。   可她也有一句话说的没错,若酒楼是他的,他也不会放任旁人在他的地盘闹事。   只是这和他没有关系。   在韩子章正欲转身离去之际,掌柜的匆匆带着请来的大夫进了酒楼。   差点撞到韩子章,掌柜的连连道歉,但也顾不了太多,赶紧又进去了。   韩子章嘴边勾出一抹轻笑,难不成这几人还真觉得,对付那样的地痞无赖,摆出证据说道理,是行得通的法子?   他转身离去,正巧城内巡防的一行卫兵过来,看见韩子章,一行人赶紧躬身行礼。   韩子章手指微抬,那卫兵会意即刻走上前来。   卫兵呵呵笑着,“大人可有什么吩咐?”   他瞥向那边的酒楼,低声交待。   *   事情并没有许秋月想的那样能够轻松解决。   当她看见掌柜的带着看诊大夫过来的时候,她心口兀的一松。   她也瞥见那信口雌黄的无赖,面色陡然有些发虚。   大夫要替那上吐下泻的人诊脉,一干过来闹事的人皆是不依。一边说着大夫是他们早就请好的托,一边又嚷着聚丰居的,要谋害人性命。   ?掌柜气得脸都青了。   店内原本剩下的客人也在,这会儿差不多都要走光。   祝苡苡压着眉头,眼看着这一切发生。   她朝着身侧的忍冬开口:“这几个人摆明了是想闹事,忍冬你赶紧去找今日城中巡逻的卫兵,告诉他们此地有人闹事。”   这时候去报官,显然不是一个可取之法。   这几个无赖,一看就知欺软怕硬,只要几个身被甲胄的卫兵过来,说不定登时便下的没胆。   忍冬点头,提着裙子便要出去。可还未等她迈出门槛,一干拎着□□,身披银甲的卫兵步调整齐的走了进来。   里面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被打破。   祝苡苡也有些意外。   但下一刻,那卫兵二话不说,便将一干闹事的人全部抓了起来。   那为首原本气焰嚣张的人,登时被吓破了胆,赶紧匍匐在地上求饶。   “官爷官爷……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呀,这都是这聚丰居的人欺负我们,您大人可得明察秋毫啊!”   谁知那官兵冷笑一声,毫不留情的开口,“废话少说,抓的就是你们。”   片刻后,聚丰居内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清静,许秋月这会儿才真正算是松了口气。   也正是这会儿,她才察觉到站在角落的祝苡苡和忍冬。   两人被引进了内堂,祝苡苡听着许秋月说了好一会儿这几日的状况,聊到今日这茬事,她脸色变了变,显得尤为气愤。   “闹事的那个,肯定是我们对家,找来的,就是嫉妒我们生意做得好。”   掌柜的听了,也点头同意,“夫人,许姑娘说的有理,我们最近风头太盛,确实抢了不少酒楼的生意,遭人记恨,实属在所难免。”   从前在徽州府的时候,祝苡苡爹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也晓得同行耍的手段,有多下作恶心,但就算如此,也不可能因为被耍手段,便不做生意了。   抚弄着手中的描画瓷杯,祝苡苡思虑着开口,“这几日先避避风头吧……既然会有一次来闹事的,那必然会有第二次,我们得想个好好应对的法子。”   又聊了会儿,时候不早,祝苡苡带着忍冬回了家。   她还未到院前,就看见房内灯火通明,不由得心中生出些意外之感。   不知从何日开始,她已经习惯了独自在屋内等着孟循下衙归家的日子。孟循事务不算繁忙的时候,她便能等到他一同用晚食,他忙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先吃,再在屋里坐着,看看书打发些时间,等他回来,但也不是每次都能等到。   尤其是这半年来,往往她都快睡着了,孟循才匆匆回家。   今日,他们难得角色对调。   祝苡苡进屋的时候,孟循坐在桌前,一桌的菜色皆是她爱吃的。   她还未进来的时候,他只安静的坐着,一双深邃眼看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等她进来,那双平静无波的眼,才起了一点涟漪。   他从旁端来祝苡苡爱喝的青梅茶,一寸寸打量着她的反应,见她将茶喝完,唇边捻起一抹笑,“苡苡今天外出做了什么,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注祝苡苡从善如流地牵起他的手晃了晃,招呼一边的忍冬过来。   “余大人不是要离京赴任了吗?我与他的夫人刘氏交好,临走前想送她一份礼物,就去飞霞阁挑了只发簪。”   说着忍冬走上前来,将那只玉叶金蝉簪呈到孟循面前。   睨了眼那发簪,迎着祝苡苡翘盼的眼,他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很好看,金蝉栩栩如生,玉叶质地澄澈,苡苡的眼光一直都很好。”   祝苡苡笑弯了眼,与他一道坐着用起晚食。   只是孟循只看着她吃,似乎没怎么动筷子。   祝苡苡不由得问他,“夫君没有胃口么,怎么一点都不用?”   “今日下值早,和同僚在西市那边吃了些茶点,现在不怎么饿。”   祝苡苡握着竹筷的手微微顿住。   聚丰居就在西市,就祝苡苡所知,西市那边,最有名的茶楼,就在聚丰居斜对着的那条街。   她心里纳闷,自己下午明明也在西市街上,怎么没有看见孟循呢?   他继续说道:“那是西市有名的茶楼,里头的玉兰花饼很好吃,我尝着有些甜了,想来苡苡肯定喜欢,于是便带了些回来,给苡苡尝尝。”   温润清朗的声音,徐徐入耳,祝苡苡再没心思去管那些,她笑着说好,心头闪过丝丝暖意。   孟循招了招手,一旁站着的小秋遂捧了一碟玉兰花饼来。他唇边的笑意依旧温和,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祝苡苡半分。   他在等着,他相信,苡苡会和他说的。   她事事都为他着想,从来都把他放在首位,她一定会告诉他,告诉他,她遇到了一个无理之徒,即便那个无理之徒,是广平侯世子韩子章。   高门世家的礼教,并没有让韩子章成为一个极重礼义的君子。她会同他倾诉委屈,然后,他会和之前一样安慰着她,寻着机会给她出气。   广平侯世子又如何?   他这样的小人物也可以让其应接不暇,就如那日的冯缚。   他现在是天子近臣,太子也有意拉拢他。他暗中使些绊子,不算得是很难的事情。   可他等了好久,他看见祝苡苡捻起一块花饼,送入口中,她一点一点吃着,笑容也甜丝丝的。   但孟循料想的话,她却一句也没有说。   他明明替她做了台阶,可为什么她不愿说。   他心绪纷乱,诸多的猜测压的他快要透不过气了,他几乎要绷不住那层温润的伪装。   好在他很快寻到了宣泄的机会。   祝苡苡被孟循撩拨的厉害,孟循少有这样动情的时候,以往他们亲近从来都是由浅入深,不会和现下一般,他密集的吻犹如狂风骤雨,让祝苡苡有些无力招架。   她脸烧得厉害,呼吸仓促。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   恍恍惚惚,她好像听见孟循在同她说着什么。   “苡苡,你要一直爱我。”   她胡乱答应着。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孟循像是坠入了一片绵软温和,他的躁动不平,被一点点抚顺,他的猜度疑心,被他束之高阁。   云销雨霁,孟循看着温顺乖巧的她,唇边泛起一抹柔和的笑,他倾身过去,在她耳畔,落下轻柔绵长的吻。 第11章   这两日,祝苡苡无暇分出精力来顾及其他的事情,将所有的专注都用于应对聚丰居的事情。好在自那日巡房的卫兵过来,将那几个闹事的全都带走之后,聚丰居过了好几天安生的日子。   他们生意做的也再没前几日那样招摇,尽管和预期的差了几分,但不得不说,这次菜品的更新,确实是让聚丰居的进项比之前大大高出了一截。   祝苡苡也总算安心下来,自大清早巡视聚丰居之后便回了家。   她还未踏进院落,银丹突然自屋内走出来,她站在自己面前,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银丹在祝苡苡身边待了快有十年,她心中有话要说祝苡苡自然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在进院子前,祝苡苡步子一转,与银丹去了离着屋子有些远的凉亭小坐。   祝苡苡坐在石凳上,稍稍昂首,手指勾了勾,示意银丹说话。   “夫人院里来了个嬷嬷,是……是大人让过来的。”   祝苡苡有些意外,但却不觉得是什么稀罕的事。   她院里面伺候的人不多,除了从小到大都跟在自己身边的银丹和忍冬之外,其他人都是在京城之后找牙婆买的,譬如院里的小春和小秋。   孟循兴许是觉察院里的人哪里伺候不够周全,才又替她寻了个嬷嬷来吧。   祝苡苡笑了笑,安慰她,“银丹别怕,人家又不会将你欺负了去,再说了这嬷嬷第一天来,你就这么着急的在我面前说道,要是被人家知道了,这多不好。”   这边说着,跟在祝苡苡身后的忍冬也站了出来。   “银丹你这样确实是让夫人为难了,那位嬷嬷既然是大人指派过来照顾夫人的,应当尊敬她才是,你这般跑出来拦住夫人,嬷嬷兴许会觉得你这是在夫人面前说她的坏话,这样一来关系容易不睦,以后可不许这样了。”   银丹一直把忍冬当做姐姐来看,如今被忍冬这样说,银丹心底一寻思,也觉得自己有些鲁莽。   “应当知道错了,但夫人不用担心,我是看着嬷嬷去了厨房熬药才出来的,她没有看见,应该以为我在园里侍弄花草的,不会误会的。”   听着银丹这么说,祝苡苡才稍微松了口气,只是同时,她也敏锐的捕捉到了银丹口中的那两个字。   “熬药?”   银丹乖巧的点头。   祝苡苡心中有几分疑惑,而后,她带着两个丫鬟进了屋内。她与往常一般坐在罗汉榻上,拿过一边竹篓里装着的绣绷,一点一点描摹着早就画好的海棠花花样子。   没过多久,一阵刺鼻的药味,顺着瑶窗飘了进来。   祝苡苡闻到不由得眉头一皱,还未等她开口说些什么,抬眸便见一模样生疏的老妇进来。   老妇一头花白的头发高高挽起,盘的一丝不苟,鬓间未见一点杂发,穿着深青色的交领长衫,面上带着点笑。   行至祝苡苡身前,她矮身行了一礼,“夫人安好。”   祝苡苡趿起绣鞋,赶忙将人扶了起来。   “嬷嬷见外了。”   “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孟大人既让我做了夫人院中的嬷嬷,我行这礼,夫人您自然是受得起的。”   祝苡苡呵呵笑着没有多话,只是余光瞥见圆桌上放着海碗时,笑容稍有凝滞。   “那……嬷嬷您如何称呼啊?”   “夫人不必称您,老奴姓梁,您唤我梁嬷嬷即可。”   祝苡苡点头,“那梁嬷嬷……您那边放着的药,是打算做什么的呀?”   “那药是为夫人准备的,”不等祝苡苡开口说些什么,梁嬷嬷接着到,“老奴从前在宫里当差,侍奉过不少贵人,晓得些食补的方子,那药虽有些苦口,但对身子好。”   这边说着,她眼神示意,站在外间的小春,小春随即将药端了过来,搁在罗汉榻旁边的束腰小几上。   晾了好一会儿,袅袅茶烟已经散了不少,现在纹的,倒没有什么刺鼻的气味,反倒透着一股清甜的香,只是这黑漆漆的药汁儿,实在让祝苡苡有些不能接受。   似乎是看出了祝苡苡的犹豫,梁嬷嬷上前一步,挨着她的肩头。   梁嬷嬷抬手附在唇边,在祝苡苡耳边低声,“夫人,大人说您身子弱,夜里有些经不起操劳,得好好滋补滋补。”   话一说完,嬷嬷向后退了一步,静静等待着祝苡苡的回应。   刚听嬷嬷这样说,祝苡苡还不明所以,仔细想想,忆起夜里孟循在自己耳边的轻喃,以及每日早起来,腰腿的酸疼,倏地一下,她的脸红了起来,片刻后便热气腾腾的。   祝苡苡不自觉瞪大了眸子,对上梁嬷嬷揣着善意的一双眼,心尖猛的跳了一下。   她仓皇端起小几上的海碗,一口一口很快就喝完了。   奇怪的是,这药并不难喝,回味起来,嘴角还有一丝甘甜。   梁嬷嬷就此接手了祝苡苡院中的事务。   按照孟循的吩咐,她几乎无时无刻都跟在祝苡苡身边,甚至比祝苡苡的贴身丫鬟忍冬银丹,陪伴在身边的时间都更多。   但不得不说,梁嬷嬷确实有些厉害。祝苡苡房中的吃食经她的手,都变成了极为滋补的又不失口味的吃食。小半月下来,祝苡苡脸色肉眼可见得更好,原本削尖的下巴,也渐渐圆润起来。   梁嬷嬷什么都好,只是有一点,祝苡苡用了半个月也没能适应。   梁嬷嬷总爱跟着她,无论她在家中待着,还是出去逛。尽管大多时候,梁嬷嬷都是沉默的,可这样一个大活人跟在自己身后,便是如何也做不到忽视。   祝苡苡问起来,梁嬷嬷也只说,“孟大人吩咐自己要好好照顾夫人,事事为夫人操劳。”   最好是寸步不离。   这是后面这句话,梁嬷嬷并未明说。   花梨木烛台上的烛光昏黄,丁香色的幔帐微微晃动。   祝苡苡背靠着架子床的四合雕花围栏,鬓角浸出细密的碎汗,莹白光洁的肌肤上洇出些许浅浅的粉晕,她半眯着眼,似乎是累极了。   动作停下,她微微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渐渐回过神来。   孟循低下头来,附在她柔软的肩颈处,一下下轻轻啄着。   “夫君,苡苡……有些话要同你说”   他恩了一声,而后含住她小巧精致的耳垂。祝苡苡脖颈一片酥麻,轻轻呼了一声。   她随即将面前人推开,“我真的有话要说……”   孟循看向已是累极的祝苡苡,双眸间淌着温柔,“苡苡说,我听着。”   话一落下,便牵起她垂落在一边的手,一下一下按压着。   “夫君能不能同梁嬷嬷说说,让她不要时时刻刻都跟着我,比方说……比方说,我出去的时候。”   她名下的嫁妆产业,虽说大多数都有掌柜在打理,但她时不时总要抽些心思去看看,这时候,梁嬷嬷跟在她身边,祝苡苡总觉得,有些话,她就对着那些掌柜说不出来了。   她当着梁嬷嬷的面,总容易想到梁嬷嬷以前是伺候宫里的贵人,不自觉便给自己套上了一层枷锁,那些原本能脱口而出的话,咽在嘴里转了几个弯。   孟循靠在祝苡苡发顶,面上闪过一丝阴沉,片刻后,端起平时常挂着的笑,“苡苡总要告诉我,是在哪儿的时候。”   贴在他怀中,祝苡苡闷声道:“夫君你知道的,爹爹给我在京中留了些需要打理的产业,比方说,酒楼,成衣铺子那些,这时候梁嬷嬷在我身边,我总觉得……总觉得,像是有双眼睛盯着我,有些话我便不方便同其他人说了……”   她话里带着些显而易见的委屈,孟循自然听了出来。   她在同他撒娇。   孟循手指勾起一缕她散在后背的发,在手中一下一下的把玩,思虑片刻后,他笑着开口:“梁嬷嬷从前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见识广,颇有些手段,苡苡若是觉得那些话不好同下面的人家,可把这些棘手的事交给梁嬷嬷,她能帮到你的。”   祝苡苡这会儿甚至没顾得上孟循话里拒绝自己的意思,她倏地一下起来,睁圆了一双杏仁眼,有些不敢相信的看向孟循。   “梁嬷嬷……从前是在皇后身边伺候的?”   孟循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低声说是。   “那……那她怎么突然就来了我身边……”她陡然生出些恍惚的感觉,要不是这话是从孟循口中出来的,她肯定不会相信。   “梁嬷嬷冒犯了如今圣眷正浓的贵妃张氏,皇后为了保梁嬷嬷,费尽心机,只能将她贬出宫来。”   “那……怎么就……”   贬出宫来,怎么就来了他们家中。   “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虽宠着贵妃张氏,但到底也念着几分梁嬷嬷伺候皇后多年的恩情,”说到这儿,他牵起祝苡苡的手,“原本是要罚梁嬷嬷进掖庭的。”   说到这,祝苡苡心中也有几分了然。   “也就是说陛下为了保梁嬷嬷,也为了全张贵妃的脸面,将她罚进臣子家中为奴?”   孟循眸中露出几分赞许,“不错,大抵再过几年梁嬷嬷便会重回皇后身边。”   “那……那为什么陛下让梁嬷嬷来我们家中……”祝苡苡突然想到些什么,试探的问道,“不会梁嬷嬷是陛下放到夫君身边的眼线吧?”   若真是这样,她刻意避着梁嬷嬷,反倒显得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祝苡苡心中多了几分计较。   孟循垂目看着她,并未否认她口中的话。   片刻后,祝苡苡双肩一松,“那还是算了,跟着便跟着吧。”   孟循如今是天子身边的侍读学士,可称得上一句天子近臣,她身为孟循的妻子,自然是和他同气连枝,肯定不能做些什么让皇帝疑心的事情。   算了算了,跟在身边就跟在身边吧,说不定再过些时候,她脸皮磨得厚了,便不在意了。   祝苡苡这边劝慰着自己,孟循却陡然轻声过来,噙住她的唇,辗转片刻后,才缓缓松开。   祝苡苡有些气息不稳,“不是已经……”   他唇边挟着笑,“才一次,梁嬷嬷说,苡苡近日来身子好了不少。”   话还未说完,人却已倾身而上。   烛光摇曳,窗帐轻晃,又是一室风月。 第12章   秋去冬来,日复一日,转眼又过去小半年。   日子虽然越来越萧瑟寒凉,但因着临近年节,祝苡苡身边,反倒是越来越热闹起来。   这小半年以来,因为多了梁嬷嬷的陪伴,祝苡苡更多的把时间花在了家中,那些酒楼铺子,除了三个月对一次账,需要她操劳一些之外,其他的她都不怎么管。   祝苡苡偶尔也会想要出门,或是去逛逛街,买一些吃食首饰,又或许是去外面游玩,可以想到梁嬷嬷总要贴身陪着,那些潇洒玩乐的心思,就登时一点不剩了。   在家中闷着,除了看话本子绣花之外,就是打理院中的花草,倒也是因着多了时间,连家中请花匠的那份钱都少了。   起初,祝苡苡会带着两个贴身丫鬟一起打理满院的花草,但每次当她卷起衣袖,把事做到一半的时候,梁嬷嬷总会适时的板着脸,让祝苡苡感到不小的压力。   后来没办法,她只得站在一边指挥着忍冬和银丹做事。如此一来,梁嬷嬷的脸色才算好看了一些。   祝苡苡总觉得,这时候过的实在是太慢,她恨不得转眼便过去两三年,这样一来,梁嬷嬷就能回去皇宫,她就不用再顾这顾那,行事拘束又疲惫。   临近元日,孟循早早的就下了值,甫一踏进院门的时候,就听见丫鬟小春小秋两人交头接耳的说些什么。   说着说着,两人相视一笑,像是那挂在门口的风铃,微风一吹,清脆作响。   小春笑着笑着,侧过头去,陡然就看见站在身前不远处,穿着一身青绿锦绣官服的孟循,她笑意一僵,赶忙矮身行礼。   “大人回来了。”   一边的小秋听见,脸上闪过几分慌乱,也随着她一道行礼,“大人。”   孟循唇边勾着笑,招手让两人起身,“在说些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闻言,小春稍有讶异,而后屈着手肘,朝身边的小秋轻轻一撞,“大人问你话呢!”   小秋心中委屈,大人分明是朝着她们两人问的,怎么这回答的差事,就落在她头上了。可再看大人那明显等着她回答的模样,她便知晓,推脱不得了。   大人虽然平时是个和春风一样和煦的人,可他那双眼睛睇着自己的时候,她心里总是觉得分外胆怯。   “回大人,我们是在说这写桃符的事儿呢……”   说到后面,声音也怯懦了些。   孟循收回目光,侧目往院中瞧了一眼,花草树叶都被仔细小心地修整过一番,院门口的旧符已经被取下,朱漆红柱刷的整洁干净。   这些定然是苡苡让人做的。   为了迎接新旧交替的元日做下的准备。   他唇边漫出几分笑,“再过几天便是元日了,确实是要将家中好好修整一番,这桃符,也得遵着习俗粘起来。”   扫了眼面前的两人,他低声到,“若是有事,便忙去吧。”   两人连忙称是。   孟循进了屋内却不见祝苡苡的身影,他心中有了猜测,先将身上的官服换下,转头便去了东跨院的厨房。   果不其然,他还未迈进厨房,便听见里头一阵热闹的声音。   “夫人,这酒当真三日就好了?”   祝苡苡一边整理屠苏酒需要的药材,一边点头,“是呀,酿这酒不需要太长时间……倒也不是我头一回做,只是前几次弄得不太好,这次,总要做的好喝些才行。”   黄酒,是早就备好的。只需往里面加入,大黄、白术、桂枝、防风、花椒等药材。用布袋浸泡在其中,放上三天,到时候元日那日,就能饮用了。   孟循迈进厨房时,便瞧见跟在祝苡苡身边的忍冬和银丹,顺着祝苡苡说的话,将黄油纸垫着的几味药材,依着顺序一一交给祝苡苡。   她并未抬起头来,专心将药材投入布袋,自然也就还未察觉到,已经朝自己靠近的孟循。   银丹离的外头最近,瞥眼瞧见孟循时,正要开口行礼,被孟循抬手拦住。一旁的忍冬也即刻噤了声。   他眉目温和,招了招手,示意两人出去。   片刻后,厨房内只剩下了祝苡苡,和她还未曾发现的孟循。   “只差最后一位药材了,将附子递给我。”   孟循扫了一眼木桌之上,姜片模样的附子,随即将垫着的黄油纸连同附子一同递给祝苡苡。   将最后一位药材倒入,祝苡苡把布带的绳子收好,放进装满黄酒的瓦罐里,封住瓶口,又晃了晃,这才算是彻底弄好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抬头正欲喊银丹时,就对上孟循那双淌着笑意的眸子。她面上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开心。   祝苡苡从善如流的牵起孟循的手,笑弯了眉眼,“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来了都不和我说一句?”   孟循顺着力道回握她的手,“一刻钟前进来的,看到苡苡做这屠苏酒做的十分专心,不舍得打扰。”   晓得了孟循方才一直在看自己,祝苡苡脸上升起几道红晕,“有什么好看的,这屠苏酒做起来简单,只需要备好药材,按照量,投进黄酒里就是了,别说是我,随便一个人都能做得出来,况且,况且……”   前两年待在京城时,她也做过屠苏酒的,只不过味道尝起来奇怪,被她倒掉了,后头没办法才在外头买的。   “不打紧,既然是苡苡做的屠苏酒,无论如何也是要在元日尝一尝的。”   看了眼面前的孟循,又扫了眼被自己放好的屠苏酒瓮,祝苡苡突然有几分底气不足。   万一到时候味道不好可怎么办?   孟循却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他牵着她温软的手,安慰似的捏了捏,“我刚才看了,苡苡这次做的很小心,药材的用量也把控的很好,不会出问题的。”   得了面前人保证似的话,祝苡苡稍有安心。   出了厨房,两人相携着步入内间。   银丹和忍冬在外间候着,可却不见本应陪在祝苡苡身边的梁嬷嬷。孟循神色稍敛,不动声色的收回打量的目光。   他问:“怎么没瞧见梁嬷嬷,嬷嬷被苡苡派出去做事了么?”   祝苡苡轻轻颔首,“做了些点心,让梁嬷嬷送去那些与我交好的官员夫人府上了。”   梁嬷嬷也算跟着祝苡苡出去多次了,由梁嬷嬷去送点心,也显得祝苡苡态度坦诚。   “有劳苡苡了,每逢佳节,总惦念着这些。”   “那是自然,我身为你的妻子,这些关系总是要替你打点一二的……”话到这里,她突然停下脚步,抬眸对上了孟循,“夫君今日下值这样早,可是衙署近日来清闲了?”   年关将至,各部院寺监差不多要暂停办公,自然而然,这些时日事务便会少了不少。   孟循再不是几年前粗通庶务的修撰了,他观政已久,再者,翰林院的门道他也熟络了不少。如此一来,便不用像几年前那样,元日也忙着学习了。   他应了声,“较往常是清闲了不少。”   “那……除夕那天,苡苡可以和夫君一道去午门外看烟花吗?我听银丹说,除夕当天是没有宫禁的,那日的烟花,是皇城内外最好看的,有不少人都会过去看。”   皇城内外不设宫禁,也就是在除夕这天,为的,就是,皇城内外一同迎贺新年更替,天子与民同乐。   午门外放烟花的同时,皇帝也能在太和殿观景。   祝苡苡以前只是听过,从来也没有起过要去看的心思。在她看来,再如何绚丽的烟花,也就是刹那光彩,都是一样的景致。   可不知怎么的,自从身边多了个时不时都拘束着自己的人,祝苡苡今年,就格外想要好好放肆一回。再说,孟循也有时间陪着她一起,那样盛大的场面,一年也就一回,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不等孟循回答,她接着道,“这时候,我不想梁嬷嬷再跟着我了,只我们两个,我和夫君,好不好?”   她笑意璀璨,勾着面前人的手,上下晃了晃。她眉目间有股笃定,她知道,孟循是会答应她的。她很少同孟循提什么要求,但每一次孟循都会答应的。   相伴了近四年,孟循怎么会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她眉目间隐隐的跳动,几乎藏匿不住的欢心,让孟循即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全部偃旗息鼓。   孟循面上露出几分无奈,他倾下身来,“好,我答应你,不过,那时候看烟花的人很多,还有不少下了除夕宫宴的王公贵臣,到时候苡苡务必的紧跟着我,恩?”   他恨透了这样违背本心的话,尤其是在祝苡苡面前。他分明只想让她安安心心在家宅里待着,避开除夕,避开一切,能见到那些觊觎她的人的机会。   可,他只能这么说。   祝苡苡不喜欢这样的他。   她天性洒脱,不受拘束,身边跟着一个梁嬷嬷,已经几乎快要耗尽了她的耐心。   听到孟循的回答,祝苡苡开心的快要跳了起来。快要半年了,她几乎都没有好好的出门玩过一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孟循还能陪着自己,一想到这件事情,祝苡苡就按耐不住自己雀跃的心。   真正到了除夕这日,祝苡苡清早便起来,好好的将自己打扮了一番。   她难得穿上了极艳丽的洋红色,云鬓朱钗,薄施脂粉,原本就出挑清丽,如今更增几分艳色,行动间翩浅绰约,璀然一笑的模样,将伺候施妆的忍冬都看得晃了眼。   但祝苡苡却顾不上这些,她一直期待着天色渐黑,同孟循一道出去看除夕皇城内外放着的烟花。   晚食间,因着孟循在宫中得圣上青眼,圣上特赐菜两碟,这倒是让祝苡苡稍有意外,她虽然不懂这些,但也明白,能得此殊荣的,若非官居高位,那必然是深得圣心。   直到那宫中来的公公走远,祝苡苡都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孟循放下筷着,笑着看她,“苡苡快些吃吧,再过会儿菜都凉了,如今天寒,总得注意些才是。”   祝苡苡这才回过神来,笑着点头应是。   这会儿,梁嬷嬷已经用公筷分了一些赐下的菜到小碗里,送到了祝苡苡面前,她尝了一筷子,不禁眉心微蹙。   不难吃,却远不如她料想的那样好吃。   正想同孟循说些什么,可抬眸瞥见梁嬷嬷那张不动声色观察的脸时,想说的话就一股脑全憋了回去。   好在她很快就吃完了晚食,再也不用顾着梁嬷嬷的脸色。她迫不及待的披上银丹拿来的织金缠枝花纹披风,上头缀着的鎏金盘扣都还未系上,就眼巴巴的牵着孟循要往外头走。   感受着她温热细软的柔荑,孟循平静无波的脸上漫出几分笑意。   他喜欢她这样生动的模样,这让他觉得自己那颗疲惫死寂的心,也能和院中抽出了条的树一样,是活着的。   等祝苡苡和孟循往午门外去的时候,正是烟花最绚烂多姿的时候。   现在已经亥时未,午门外街头来往的人却犹如流水一般,人头攒动,热闹喧嚣,万家灯火通明,不只是午门,街道空旷的地方,多的是燃放烟花的人。   漆黑的夜空被烟花映的如同白昼。   夜市上的贩夫走卒要比往常多了不少,祝苡苡原以为小半个时辰就能到午门外,却没想到因这人太多,走了快一个时辰才到。   好在她走得慢,逛逛停停也不至于太过疲惫。   她牵着孟循的手,晃晃悠悠的走着。倏地远处传来一阵悠长的钟鸣,响彻整条街道。   “亥时的烟花要放了,大家快去看呀!”   “听说是工部那位方大人造的烟花,一年到头也就今天能瞧上一回呢!”   “那咱们快去午门边看着吧,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瞧见圣人呢!”   祝苡苡微微一愣,随即笑逐颜开。她赶忙拉着孟循顺着人群往那边过去。   咻的一声,夜空中开出一朵金色的牡丹,紧接着,一朵接着一朵,有红的,紫的,粉的,蓝的,无数的花卉交织在一起。   五光十色的夜空,把暗淡寂寥的屋檐映的生动活泼。这样美丽绚烂的景色,引得周遭的人连声惊叹。一时间夸赞声,不绝于耳。   “这烟花可真好看呢,雅而不俗还这般明媚。”   “我也不懂那些,反正就是好看,要比御街上,其他人家放的烟火都好看多了!”   “真是好看呀,不知道待会儿还有吗?”   祝苡苡松开牵着孟循的手,抬眸看着天空美丽的烟花,连连鼓掌道好。   “真是好看,夫君你觉得……”   她稍稍转头,猝不及防,不远处那熟悉的身影,撞入她的视野。   四目相对,祝苡苡秀眉微蹙。   是曾有两面之缘,出手救过她的人。她不晓得他姓甚名谁,只是那灼热撩人的视线,叫她难以忽视。   身后的孟循同样察觉到了那未有半分偏移的目光,他的笑意敛在唇角,垂于袖中的手背青筋跳动。   烟火暂歇,人群渐渐散去。   刚下了宫宴的许文鸢和夫君安国公世子一道出了左掖门,他们停步暂观烟花。   饶是许文柔见多识广,也免不得感慨这烟花确实好看。她正要和身侧的冯缚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察觉到身边的人呆呆望着前头。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许文柔不由得面露讶异。   这是她曾在冯缚书房画卷中看到过的模样,女子与那画像中的人别无二致,甚至瞧上去还要更加妍丽几分。   她心中隐隐有几分猜测。   “夫君可是碰见熟人了,不若,我们上去打个招呼可好?”   冯缚觉察到自己失礼,赶忙将目光收回,而听见许文鸢口中的话时,他竟鬼使神差地说了声好。   他情绪稍敛,“我与那位侍读学士孟循算是有过几面之缘,招呼一声,也是应该的。”   许文柔转眸轻笑,跟着冯缚一道上前。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有事没有更新,下一章应该凌晨左右会发。 第13章   祝苡苡只感觉自己被那人看得浑身不适。   他们分明也不相熟,只见过两面,可那个男子看向自己的眼里却仿佛他们有数不清的恩怨纠葛似的,她讨厌这种感觉,想要拉着孟循离开。   在抬手正欲抓住身侧人的手掌时,孟循快她一步。   感受着孟循宽大温热的手掌,祝苡苡有稍稍安心。她侧抬眸对上他沉稳的双眼,勾着唇笑了笑。   但下一刻,她的笑意便僵在唇角。   那男子携着一女子缓步上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拦住了她与孟循前进的路。   ?? 锦衣华服头戴玉冠的男子面露笑意,他朝孟循微微晗首,“许久不见孟大人,孟大人近来可好?”   “多谢世子关心,下官一直都身体康健,无病无痛。”这边说着,孟循又朝冯缚身侧的许文柔行礼。   祝苡苡原本没什么反应,听见孟循对这男子的称呼,登时心尖一颤,情绪翻涌,强压下后,才缓缓向面前人行礼。   冯缚倒是没甚反应,如平常一样,大大方方将目光转向矮身行礼的祝苡苡。   “夫人不必多礼。”   祝苡苡轻轻嗯了声,下意识朝着孟循身侧靠去。   许文柔没说什么话,但却将这几人眉眼中的官司一一看在眼里。   她心中陡然多了几分计量,继而抬头之际,花一样的笑容绽在脸上,“我与夫君方才下了宫宴,这会儿正要去街上逛逛,既然此番与孟大人遇上也是赶巧,不如一道逛逛?”   冯缚稍有意外,他记得,许文柔是不喜欢和官场上的人打交道的,除了不得已的碰面,私下的,则是能避则避。   孟循笑了笑,只是那笑意粗浅,未及眼底,“多谢夫人相邀,只是内子身子有些不适,烦请夫人见谅。”   许文柔闻言去看祝苡苡,只见她抿着唇,眼朝下瞥着,不知在看何处。仔细看,脸色确实不怎么好,双唇也有些泛白。   倒是她这话冒昧,没顾着这位孟侍读的夫人。   “既是这样,那就……”   “夫君不打紧的,应该是刚才吹着风,手上有些凉,这夜市尚早,我还想再逛逛呢,既然世子夫人相邀,我们一起也好啊。”她扯着笑看向孟循,而后与许文柔相视而笑。   她不想让孟循为难。   何必因为她的事情让这位世子夫人不快呢?   她晓得面前这两人身份贵重,轻易得罪不起,她不愿让孟循冒这样的风险。   许文柔悄悄的看了一眼身侧冯缚的反应,他面上的担忧显而易见,藏都藏不住,让她想要装作看不见都难。   她这提议,不过就是为了全冯缚的心思。   她嫁给冯缚本就没什么情意,冯缚心中有惦记的人,她也晓得,既然现下碰到了,她何不成全冯缚的相思之苦,往后也能多得他几分看重。   既然这位侍读夫人不觉得委屈,她也索性不再扭捏。   许文柔走到祝苡苡跟前,将自己拿着的手炉递到她手中。   “如此孟夫人便随我一道吧,这京城中也难得有今日这样的盛况。”   祝苡苡接过手炉,道了声谢,便与许文柔并行一道,而孟循和冯缚则站在两人身后,就这样一路逛下去。   拢共也就是半个时辰,可于祝苡苡而言,却分外难熬。   她弄不清楚,这位刻意与她交好的世子夫人是何目的,拿捏不准应该对待她的态度,她想要问问孟循,听他的见解。分明孟循就在她身后,可她却什么也没法说出口。   她面上端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许文柔聊着,礼数是挑不出错误,可内里却已是心力交瘁。   与祝苡苡和许文柔相比,后面两人,则安静的多。两人身量相差无几,分明是大活人,却又一言不发,像是矗立着,会随人一块走的伞,又沉又闷,没有半点趣味。   冯缚虽垂眸不言,目光却总若有似无的倾注到祝苡苡身上。他算不得直接,甚至有几分含蓄,可极善察言观色的孟循,又怎会连这点端倪都瞧不出来。   他面上持着宛如春风般的笑意,垂落在衣袖间的手,负于身后,紧紧交握。他衣袖下的风云,被他小心仔细的藏着,旁人窥探不出半分。   他的妻子,被皇亲贵胄肆无忌惮的觊觎着,而他孟循,因为身份低微,只能视若无睹。   前些日子的言官弹劾,并没有让这位安国公世子克己复礼,兴许在他眼中,停职罚俸,只是不痛不痒的惩戒罢了。   孟循恨他,却更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他不是五品的侍读学士,是更有实权的大臣,那冯缚,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吗?他是否也会顾忌自己半分?   他要再往上爬些才行。   逛了一路,总算拜别着两人,祝苡苡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牵回孟循的手,与他交握着,两人就这么一道回了家中。   祝苡苡沐浴更衣后,便看见坐在雕花木桌前,手持墨笔的孟循,他低头写着什么,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靠近。   他写得很快下笔犹如行云流水,片刻工夫,一张宣纸上便满是墨痕。   孟循的字与他本人并不相像,他本人温润谦和,字却是遒劲刚键,尽显锐气。   祝苡苡取过一边方才买的酥饼,却发现酥饼已经碎了大半,倒出来几乎寻不到一个完整的饼。   她眉心微拧,干脆把酥饼放在一边。   这会儿,孟循已经将字写完,他把墨笔放在一边的笔搁上。   “苡苡怎么不去休息,不是才和我说,方才走了那样多的路,疲惫得很么?”   祝苡苡转眸看向孟循,走到他面前,顺手替他理了理松散的衣襟。“苡苡想与夫君一起守岁。”   孟循附上她温软的手,牵起一抹笑,“不打紧的,苡苡可以先睡会儿,时候到了,我再叫苡苡起来。”   祝苡苡摇头,“那可不行,以前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还不是都任我一觉睡了过去,再醒来,都已经大年初一了。”   说罢,拉着孟循一道坐了下来。   已是深夜,窗外却依旧灯火通明,仿佛不知疲倦似的,要把这光亮送到晨光渐起时。   祝苡苡不由得想起方才的事,撇着嘴念叨着,“要真说累,方才和那位世子夫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累……我与她不相熟,她却总要和我说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从来不晓得,与人打交道,会这样身心俱疲。   孟循神色稍敛,他挽紧了身边的人,好不容易消散的情绪,顷刻又涌了出来。   “兴许……那位世子夫人是因为冯世子的缘故。”   他眉头微蹙,恼恨自己的口不择言,但话已经说出来了,他再想回补些什么,也不过亡羊补牢。   “冯世子,他之前救过我……”说到这里,祝苡苡也不自觉抿紧了唇。   她猜不透冯缚心中所想,她不知道为什么,冯缚总要摆出一副与她极为熟悉的样子,她知道冯缚和周芸凝之间的秘辛,她也知道自己和周芸凝长得相似,可他们两个,是活生生的不同的人,又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孟循盯着烛台上明明灭灭的烛焰,眸光陡然暗了下来,“我知道,说起来还得多谢冯世子……苡苡和冯世子,以前认识么?”   他拨弄着她身后漆黑的长发,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我……我与那位冯世子并不认识。” 第一回 见面,冯缚处于举手之劳救了她,她也表示了感谢,第二回,她是真的不晓得为什么冯缚会如此精准的出现在她的成衣铺子里,还正巧就救下了她,甚至那会儿,她还不知道他是何身份,姓甚名谁。   这样,无论如何都算不得认识吧。   孟循随意抚弄长发的手骤然停住,他低垂眉目,纤长的睫羽,微微跳动。   “不认识么……那冯世子怎么对苡苡屡次好意相待呢?”   他从郑芙口中知道的事,仿佛是一根刺,一直扎在他的心口,他使尽方法费尽心力都无法拔除,他只能一直忽视忍耐,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他做得到的。   可苡苡和冯缚之前分明见过,她为什么不愿意与他说?   他不是她最亲的人么,为什么还要瞒着他?   为什么?   他待她不够好是么?   为什么冯缚和韩子章的事,她都不愿告诉他?   她把他当做什么?他是她的夫君么?   孟循合上双眸,牙齿衔着下唇,狠狠的咬着,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刺破皮肉,尝到那甘甜的味道。   听见孟循的话,祝苡苡莫名的烦躁起来。   他是不相信她吗?   孟循的声音分明还与往常一样温柔,可祝苡苡却读出了几分不一样的意思。   她倏地站了起来,直直的看向孟循,“我与他不认识,从来都不认识,夫君……是不相信我吗?”   他依旧坐着,耐心抚上她的肩头,“不,我没有不相信苡苡。”   “那为什么这么问?”   他从来都是相信她的,他只是恼恨羞愤她的刻意隐瞒。明明从前事事都以他为先的人,碰上这些,却又变得不一样了。   他只是想她和曾经一样,对他毫无保留,将他视作最爱重的人。   只要这样就好。   她只要告诉他,她和冯缚见过,认识他,只不过冯缚一再痴缠,她拗不过他。   这样就可以了。   她可总是不说,她总是不说。   孟循清凌凌的双眸中,映着隐隐跳动的烛光,“冯缚一而再再而三的的亲近,真的与苡苡没有半分干系么?”   “孟循!”祝苡苡睁圆了双目,她几乎不敢相信这句话能从孟循口中说出来,“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祝苡苡从来没有这样委屈过,她与孟循成婚三年,几乎没怎么吵过,即便吵了,那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孟循总能哄着她,很快就没事了,他们两人总是相互理解相互体谅。   他怎么能这样怀疑她?   “你和同僚去酒楼招妓作陪的事情,我从来都不与你生气,结果今天,你居然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劳什子安国公世子,来怀疑我?”   孟循倏地站了起来,眉心紧蹙,“我没有,苡苡,那并非我本意,我什么都没有做。”   他从来都厌恶那样的风气,只是迫不得已才按捺自己的本性。   他可以解释。   看着孟循一步步靠近,祝苡苡抬手拦住了他,“我从来都不认识那个安国公世子,与他更是没有半分干系,他要如何我管不了,可是孟循……你是我的夫君,你怎么能怀疑我呢?”   “祝苡苡,我没有怀疑你。”   孟循和上双眸,今天是他太冲动了,他没有好好消化自己这些纷乱的心绪,兀自和苡苡生气,才会酿成现在的局面,他需要冷静。   “苡苡,我们不要吵好不好,我们都冷静一些。”   祝苡苡抿着唇,眸间有水光闪动,“你要我怎么冷静?”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去书房。”   说完,他拣了自己的衣服,转身离开了。   孟循离开时,帮她合上了门窗,寒风没有顺着缝隙刮进来,可她的心却莫名的冷了起来。   忍冬银丹察觉动静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坐在桌旁暗暗悬着泪的祝苡苡。   两个贴身丫鬟想尽方法安慰她,可却都没什么用。   直到梁嬷嬷进来。   她稀疏的眉头深拧着,唇角向下垂。   “这样大好的时候,夫人怎么能够轻易和孟大人生气呢?”   见祝苡苡不搭理自己,梁嬷嬷只得继续说着,“再有什么事情,夫人也不该在除夕夜和大人吵,这要是传出去,与你们两人的名声都不好,还凭白落的人笑柄……”   “梁嬷嬷,”她捏了捏眉心,稍稍松缓了几分疲惫,“我与夫君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轮不到您来操心,我平时敬重你,并不意味着您说话我就得千依百顺,奉为圭臬。”   她冷冷的一眼睇过去,梁嬷嬷竟莫名生出几分惧意。   “您出去罢,我不想再与您吵,我累了。”   不等梁嬷嬷再说些什么,身边的忍冬就极有眼力劲的拉着梁嬷嬷出去了。   片刻后,房中只剩下祝苡苡一人。   看着摇曳的烛光,祝苡苡头一回觉得这样疲惫。她随着孟循在京中待了四年,从没有哪天与今日一般想念徽州老家。   她好想爹爹,好想她的海棠园。   除夕这日,她就这样枯坐了整整一夜。   接下来的这段时日也过得很快,仿佛一转眼年节就过去了,萧条冷肃什么也没有留下。   除了因为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和孟循几乎没说过什么话。   银丹和忍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夫人虽和往常一样,但心诸明显低沉了不少,而大人则是看得出来的日渐消瘦。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祝苡苡坐在房中,有一搭没一搭的绣着花。银丹脚步匆匆的自外院跑进来。   “夫人,大人病倒了。”   绣花针陡然刺进手指,渗出的血染上了那纯白的布肙。   祝苡苡平静无波的脸,难得有了几分波澜,她将针放在一边,面上的焦急无处藏匿。   “银丹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应该就快到失忆了 第14章   皇宫文华殿中,礼部侍郎张呈身着大红贮丝圆领袍,站在殿中正座的东宫太子身侧,讲习经义。   太子已是而立之年,这样的经筵讲习不知听过多少,即便少傅张呈言辞恳切,字字针砭时弊,也耐不住这实在枯燥无味。   好在一个时辰过得很快,太子的耐心耗尽之前,这场讲习已然结束。   侍奉在侧的孟循也随着四位主讲官,一道离去,躬身行礼告退时,太子开口拦住了孟循。   “孟大人脸色为何这般难看,仔细身体,孟大人可是国之栋梁,得好好保重才是。”   这话不由得引起了四位主讲大学士的注意,孟循不过区区五品的侍读学士,居然能得东宫太子这般在乎。   孟循闻言,双手奉于身前,复而又行一礼,“劳殿下记挂,微臣不胜感激。”   太子斜乜孟循,嘴角勾着笑,而后吩咐身边的内侍,“明日让太医院的吴太医,去孟大人服上请平安脉。”   孟循眸光微动,唇角轻扬,又是一番感谢。   离开文华殿,孟循与郭学士一道回去翰林院。   郭逊因着刚才太子的话,也不由得多看了孟循几眼,“莫辞,我瞧着你脸色确实不太好,是不是这几日事务太过繁忙了,若实在觉得累了,可告假几日,也不打紧的。”   孟循笑了笑,“老师严重了,许是昨日感了风寒,脸色才不好看,倒是让您瞧见了关心,是我的不是。”   “这是哪里的话,莫辞称我一句老师,对你关心也是应该的,”话到这里,他犹豫了片刻,“殿下招了太医院的吴院使来给莫辞请脉,也算是对你礼待关心,与旁人不同啊。”   “君臣之礼罢了,老师莫要多想。”   郭逊叹了口气,双目带了些许愁意,“话是这么说,但如今朝堂局势分明,即便像你我这样,只想谨遵君臣之礼的官员,也不得不为之后考虑几分啊。”   “才过年节,陛下就让那安国公世子巡抚凤阳,又是为何意,莫辞可晓得?”   郭逊半辈子都在翰林院汲汲营营,只能勉强独善其身,实在不善揣摩君心。若非现在局势所迫,他哪里会开口向孟循问这些。   孟循时常伺候在南书房,常伴君侧,又是状元出身,想来,也要比寻常臣子更得圣意。   “陛下是为何意我不晓得,但,陛下最厌恶胶固朋党,提携相挈,况且,陛下正值壮年,若是朋党相结早早站队反倒惹人不快,老师不必过分忧虑,独善其身就好。”   他声音清冽,只不过隐隐透着几分鼻音,但因他这番话,郭逊却安心不少。   他微微颔首,“还是莫辞你说的对,或许是我太过杞人忧天了。”   孟循垂眸笑了笑,并未再说些什么。   更深夜重,孟循支开书房靠桌的隔窗。看着廊檐一侧的屋子灯光暗下来,他才收回目光。   算算日子,她一个月都没能正眼瞧过他一回了。   他已经忍耐不下去了。   既然她不愿意理他,那他总得主动些才是。   片刻后,他将注意放回手中的案卷。   陛下有意让他入六部中的刑部,让他兼领刑部主事之职,这算不得什么清闲的位置。可也离他的目的靠近了一步。   案宗看的差不多,他随手整理好,而后,就这么坐在靠近隔窗的圈椅上,衣裳也未换,仰着头,闭目休憩。   虽已入春,但春寒料峭,夜间风吹的依旧寒冷。连着吹了三夜,即便孟循身子不错,也不出意料的染了风寒。   他如往常一样,卯时便醒了,但却不着急起来,将窗又关上后,眯眼歇了一刻钟。   不出意料,伺候的家奴敲门进来,察觉到孟循犯了高热后,急忙想出去找大夫。   孟循半眯着眼,招手拦住了他,“不着急,先替我去告个假。”   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件递了过去。   *   好一会儿,祝苡苡那焦躁不安的心才平复下来。   她眉头深蹙,直直的看向银丹,“银丹你仔细说说,究竟是怎么了?”   “今个一早,大人房里伺候的竹青便急匆匆的出去了,我问他是什么事,他告诉我,说大人病倒了,他要替大人送信去翰林告假。”   祝苡苡听了,眉头皱的愈发深了,“可叫人去请大夫了?”   银丹低垂下头,双唇紧紧抿着,而后怯怯地看向祝苡苡,“还没,大人说……不让人去请。”   祝苡苡听了怒即反笑,嚯地一下从罗汉榻上站了起来,蹭到方才被针扎过的手,也毫不在意。   “不让人去请,他是想要病死吗?行,那就遂了他的意……我就要看看他到底是病死还是想怎么样!”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眼睛却红了,怒火冲冲地朝着孟循的屋子走去。   等到祝苡苡赶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孟循半躺在一边的软榻上,软榻狭窄,他身躯高大,原本就病,还屈着身子这样躺,想想便知道是极不舒服的。   他们近一个月没有同房,孟循就是这样照顾自己的,睡在这样的地方?   祝苡苡恼恨自己的狠心和倔强,她明知道孟循的性子却不肯,低下头来关心他一些。   看到他把自己过得这样落魄,祝苡苡心里不禁有些后悔。   她坐在银丹搬过来的圆凳上,看着孟循憔悴的脸,泛白的唇色,鼻头有些酸。   “孟循你真是厉害……才几天了,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样子。”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孟循唇边泛出些笑,“没能照顾好自己,让苡苡担心了。”   “谁要你说这些了!”她攥紧了拢在衣袖中的手,下意识将声音放柔了几分,“为什么不叫人去请大夫?”   孟循正想开口回答,却突然压不住咳嗽。他眉心微蹙,心里兀地涌上几分烦闷,但下一刻,他便看见祝苡苡匆忙倒了杯清茶过来,她眼中的慌乱显而易见。   喝了几口茶水,那烦闷顷刻消散干净。   将杯盏搁在一边,他唇边多了几分笑意,“太子召了太医院的吴太医今日过来替我请脉,这会儿要是再找大夫,不是落了那位吴太医的脸面么?”   这会儿,祝苡苡的眉头才松泛了几分,“原来是这样,那到确实不能叫大夫。”   她还以为是孟循强撑着,故意不叫大夫的,原来是她误会了。   兀自出神的时候,孟循突然朝她伸手,她呆了一瞬,看了看那只宽大的手,又看了看面含笑意的孟循。   “我身上发着热,感了风寒,就不便抱着苡苡了。”   祝苡苡登时破涕为笑,将手搭了上去。   “干嘛要牵着我的手?”   “我有些话,想同苡苡说。”   祝苡苡自上而下凝望着他,“那就非得牵着我的手么?”   他握紧了她的手,“非得握着。”   “那你说,我听着。”   “那日的事情是我的错,我口不择言,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   “我也有错……”沉吟了片刻,祝苡苡低垂眉目,“其实,我之前和冯缚见过,在望仙楼,我差点摔下楼梯,他扶了我一把,但我真的不认识他,也不晓得他的身份。”   “他那样待我,我猜应该是因为我长得与他曾经喜欢的人挺像的,但我跟他绝对没有半点关系,你不要误会。”   看着面前人坚定的目光,孟循绷紧了一个月的心弦总算舒缓下来。   她是爱他的,她心里是有他的,不然,不会因为他染了高热,便如此关心。   他只要确认了这点,那心底的狂躁不安,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会按照她喜欢的,继续做那个温顺谦和的孟循。   他不会让她失望的。   过了几日,孟循的高热总算退了下去,身子恢复康健,两人重归于好,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似的。   而祝苡苡在这接下来的三年中,再也没遇见过冯缚。这个人渐渐在她记忆中淡忘。   这三年,祝苡苡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要比乍到京城的那三年过得更加轻松。   她再没有那样多的事情需要打点,没有那样多的关系需要维持。除了一向较好的翰林学士郭逊的夫人之外,她不需要去刻意结交任何人。   自从孟循兼领了刑部主事之后,甚至有不少人求上门来,寻她托关系。祝苡苡晓得此间厉害,大多时候都是同人虚与委蛇,再将这事儿于孟循说了,自己从来都不应承些什么。   她知道自己在仕途上帮不了孟循几分,也只能在这些事上谨慎小心一些,反正谨慎小心总是没有错误的。   至于自己名下的那些产业,大多都是交给手下的人去打点,那些掌柜,当她还在徽州的时候,就跟在她爹爹手下做事,都是从前就培养出来的班底,加上这几年她一直同那些掌柜打交道,他们品性如何也大致摸了个清楚。   除了那间酒楼不时的需要他去照看之外,她再没费什么旁的心思。   对比起三年前,日子也算过得舒心惬意。只是因为孟循事务日渐繁忙,他们两人之间的相处,倒是要比以往又更少些了。   但每当他想念孟循的时候,身边的两个丫鬟,总会劝着她。   “忙些好呢,我听人说,忙碌些的官员升迁的也快!”   “是呀,夫人,银丹说的没错,其实大人已经要比一般的官员好像不少了,即便再忙,也会抽时间陪夫人的。”   想想也是,有哪个女子,能在她这样二十三岁的年纪,便有一个五品高官的夫君,夫君还待她那样好,她应该自足才是。   况且,上个月,孟循已经设法让始终管束着她的梁嬷嬷离开了,她更没什么拘束了。   就是有时候,她还是免不得会想念徽州老家。想回去看看爹爹过得究竟如何了?只凭隔三差五来的家书,还是难以疏通她心中的思念之情。   她这样想这,没过上三日,就收到了徽州那边来的信,是花了些银子,着人快马加鞭加急送来的。   起初祝苡苡还觉得奇怪,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爹爹要这么着急,当拆开来读了信之后,祝苡苡登时便慌张起来。   信上说,她爹爹因为出海收货时,遇了海难,人虽然救回来了,但却中了风,身子每况愈下。   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片刻过去,泪就沾湿了信笺。   孟循从衙署归来,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第15章   未时末,孟循着一身玄色暗纹窄袖袍从刑部大牢而出,缓步离开。   身后跟着黑衣窄袖的胥吏个个垂头抿唇,恭敬有加,只等孟循走远之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不是温润如玉的翰林学士吗?怎么我瞧着,不太像呢……”回想起刚才大牢里发生的那幕,其中一个窄袖胥吏心底发虚。   这位孟大人,只用了两样刑罚,就让嫌犯改了供词,上刑的间隙,犯人都来不及说话,就先浑身疼了个遍。虽说不至于丢了命,可看着大牢里那一地的血,估计离丢了性命,也就只差一口气了。   他新调来大牢做事的,是头回轮值到这位大人手下,他以往没听过这位大人的名声,只晓得是翰林院兼领刑部主事的学士,却不想是个冷面酷吏。   要他瞧着,比起他们那位费阎罗费大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与他并肩站着的人,轻嗤一声,“不狠辣些,还怎么撬开牢里关着的那些人的嘴?你以为,孟大人年纪轻轻官居五品凭的什么?没有半分手段,还能在刑部混下去?”   刑部拢共就四位主事大人,他与这位大人打交道最多,起初他也以为,这位翰林院来的词官,不过就是来挂个虚衔,没什么本事,谁曾想,不过一年,刑部半数悬而未决的案子,尽破于这位大人之手。   右侍郎大人也对其连连称赞。   思及此,他不由得叮嘱身边的同僚,“在这位主事大人面前,记得谨慎行事。”   见识过孟循平静从容断人脊骨的模样,他自然也知晓了这位大人的行事作风。   那胥吏随即沉声应下。   孟循翻阅完那一叠厚厚的卷宗,已是暮色四合。   衙署的烛光灭了大半,他也不着急回去,先是换了身竹青的窄袖绸袍,洗净了手,理好衣襟,方才匆匆开始收拾东西。   费升原以为这时候,衙署应该没有旁人,亦如曾经那般只剩他一个,却不想孟循这处还灯火通明。他心生疑窦,将手中端着的烛台,放在一边,缓步进了内室。   这会儿,便正巧和更衣完的孟循碰上。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孟大人倒是辛劳,这都戌时了,还未下衙署,难不成与我一样,将这刑部官署当做自个的家了?”   孟循听出了他话中的调侃,却也不恼,“费大人谬赞,只不过手上还有些事未做完,也差不多要回去了,拙荆还在家中候着,不便太晚。”   哟,这是与他炫耀,自己已成婚了么?   “那倒也是,我孤家寡人一个,不比得孟大人早有家室。”   孟循笑了笑,并未答话。   只是在孟循转身正欲离去之前,费升再度叫住了他,他停下步子,转过身来。   “陈将军那案子,孟大人打算如何?”   陈将军曾拥护先帝皇帝,更是追随先帝戎马半生,有从龙之功,却不想晚年遭人进言谋反,那时的先帝正处青年,好大喜功,容不得底下有半分不和之声。加之陈将军功高盖主,行为举止也并不收敛,如此,才被小人钻了空子。   陈将军全家两百多口,青壮男丁皆被斩于午门外,老弱妇孺也并未放过。   如今被人再度提起,引得满朝风波不断。   毕竟当初是先帝下的令,就算皇帝有心替陈将军翻案,那也得有足够的证据才是。况且,此案牵扯甚广,又是陈年旧案,追查起来颇费心力,尽管皇帝让刑部大理寺合力查案,可这依旧算不得一件简单的事情。   又更何况,皇帝还定了期限,若是后年的秋审之际此案还未了结,那倒霉的,就是他们这些查案的人了。   如今刚过了秋审,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半的时间。   可这些时日,他们几个主事大人,翻遍了卷宗,有查询不到一点关于陈将军后人的消息。   人都找不到,这又何翻案?   “还能如何,只能再多费些心力去查。”   费升牢牢盯着孟循,“那孟大人,可有线索?”   见费升陡然正经的模样,孟循也不打算瞒着他,“陈将军有一外孙女,当年案子发生的时候不过两岁,按照律例,随母充入教坊司,但押运途中,遇贼人拦截,马车坠崖,巡查之后只发现母亲尸首,而那两岁稚童,行踪不明。”   费升眉心一皱,“你的意思是,那个外孙女,并没有死?”   孟循缓缓扬起唇角,“谁知道呢,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测,但比起那些死得干干净净的陈家人,也就这个外孙女,尚且还留有一分生机。”   陈将军虽然满门被屠,但当时朝中,也不乏与其交谊非浅,却没有受到牵连的官员。陈将军遭此横祸,说不定朝中也有愤慨之徒,暗暗出手相帮呢?   见费升垂眸沉思,孟循也不欲多留。   “费大人可还有事,若是没有旁的事情,我便先告辞了。”   闻言,费升抬眸,神色一暗,“倒是还有一事,要与孟大人说。”   “费大人不妨直言。”   “朝中有不少人,并不希望我们能替陈将军翻案,我们若是要去查,必定会有不少阻力,即便从这个外孙女入手,想来也是困难重重……今后还需得孟大人鼎力相助才是。”   “这是哪里的话,我身为刑部主事,这本就是我职责所在。”   他若做不出些什么事情,怎么向上爬,如何护得他全家周全又如何,替他爹娘,沉冤得雪。   再者,这也是他所希望的。   忠君之臣能得万世清白。   “话虽这么说,但事情是否做得尽心,也是全看自个……孟大人,这些时候,需得注意安全。”   听见费升的话,孟循心头一凛。   费升接着到,“我在刑部待了这么多年,当然也有不少,旁人不愿我去查的案子,碰上刺杀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但我毕竟是行武出身,再加上也对此警惕,以至于贼人从来都未曾得手……”   四目相对,孟循自然明白费升的意思,无非就是提醒他,案子要紧,自身性命更加要紧。   他朝费升拱手行了一礼,“多谢费大人提醒。”   *   孟循再回到家中,已是夜色浓稠。   还未踏入房中,就听闻屋内低低啜泣的声音,他心中不免的焦急,拔步过去,就看见泣涕涟涟的祝苡苡。   她手上握着封信,罗汉榻旁的小几上搁着信笺。   是徽州那边快马加鞭传过来的家书。   而能让苡苡哭成这样,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甫一看见孟循进来,祝苡苡更是忍不住泪水。   “孟循……爹爹中风了,身体每况愈下……我好担心他,我想回徽州去看他。”   闻言,孟循眉心一蹙,“苡苡不着急,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面前人,沉静而又坚定的目光,祝苡苡才稍稍安心几分,她接过孟循递过来帕子拭了拭眼泪,“爹爹他与番邦的人做生意,出海收货的时候,遇了海浪……然后,然后就中了风。”   孟循眉目间闪过几分思量。   “苡苡想回徽州去么?”   祝苡苡紧紧抿着双唇,无比确信的点头称是。   她当然要去,她也必须去,那是生她养她十六年的爹爹,她若不去亲眼看看情况,又怎么放心得下?如今这封信,是和她爹爹交谊匪浅的吴叔叔着人传来的。   吴叔叔的性子她晓得,若非不是情况真的不好,必然不会措辞那样激烈。   “好,我现在就让人安排,今明两天便可出发。”牵起她的手,他用力的握紧,“走水路,水路快些,如今河道也还算平稳,至多不过十天就能回到徽州。”   孟循的话,像是在她心头插了根定海神针,让她安心了不少。   “那……那……你不陪我去么?”   问这话,祝苡苡也有些犹豫,她晓得这半年以来,孟循都事务繁忙,可毕竟是这样的大事,她总想孟循能陪在自己身边。   “苡苡……对不起。”   看着孟循眉间涌动的自责,她不由得有些难过,“没关系,我体谅你,毕竟……毕竟你才在京中站稳,轻易不能离开,也是可以理解的。”   孟循听得出来,她这话说的尤为艰难。   可他没有办法。   他现在的处境并不好,兴许自己都顾及不过来,放苡苡去徽州,与他而言,是个好的选择。   消息传开,旁人必定觉得他与苡苡的感情不过尔尔,他再让人暗中护着她,这或许要比留她在京中安全的多。   这般想着,孟循当即便着人安排下去。   不出一日,祝苡苡便踏上了返回徽州的船只。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 第16章   春光澹宕,流水潺潺。   在河道上辗转数日,祝苡苡总算抵达了徽州府。她这趟来的匆忙,堪称轻装简行,自小贴身伺候的丫鬟,也只带了忍冬一个。行船的时候,睡得又不好,以至于这十天半月下来,人都憔悴了许多。   抵达了徽州府的码头,她更是片刻未歇,赁了马车,拖着行李就直往家中而去。   徽州府治的热闹还同以往一样,她有三年没过来了,看着路上的贩夫走卒和街道两边熟悉的招牌铺子,祝苡苡有那么点恍惚。   徽州府的繁华当然比不过京城,可那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却能让她觉得安心,能让她唇角的笑,更加真心实意。   将马车上的帘帐放下,祝苡苡低垂着头,双手交叉相握,因为攥得太紧,隐约有些发颤,那么一小点动作,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安。   到了祝家,吩咐忍冬去放东西,祝苡苡随着管事祝三有一起去了祝佑房里。   进门前,祝三有止住步子,“小姐一路操劳,见着老爷,也不要过分伤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又觉得,他一个外人,没什么资格说。   他在祝家伺候了十多年,看着小姐长大,如今见着小姐,这样憔悴伤感的模样,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祝苡苡恩了声,没再说别的。   稍作整理衣襟,她迈步进了里间。   隔开内外的珠帘微微晃动,在里面伺候的丫鬟,看见祝苡苡过来,连忙矮身来行礼,祝苡苡招了招手让她起来,而后接过丫鬟手中的帕子,接着给祝佑擦着手臂。   她一边擦着,一边垂眸看着自己的爹爹。   算算时候,父女俩也就是三年没见,才三年呢,他两鬓就长了不少白发,眼角眉梢也多了许多皱纹,以前还会逗着她笑,哄着她,让她别愁眉苦脸的,可这会儿,却只能安安静静的躺着,半点声息都没有。   前些时候才给自己写过家书的人,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这样呢。   她心尖酸涩的,像是囫囵喝了一大口酸梅汤,腮帮子、牙齿,连眼睛也有些酸,胸口坠坠的,又胀又疼。   祝苡苡抿紧了唇,重新拧了帕子,一遍又一遍,仔细的擦着。   做完这些,便呆呆的坐在祝佑旁边,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   吴叔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祝苡苡本就舟车劳顿,下了船,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就赶了过来。嘴唇干涩的泛白起皮,眼睛也肿,仔细看,还有几条交罗在一起的血丝。   “苡苡,去歇歇吧,走了几天的水路,脸色也难看得紧,要是就你爹爹看见你这样子,还不得难过又心疼?”说着,又给她递了杯茶。   祝苡苡接过那杯茶,却只是在手中端着,“吴叔……”   她咬着唇,眼眶里憋了许久的泪,一直来回打着转。   吴齐看见,脸上也满是心疼,“好了,不哭了,去歇歇吧,你爹爹这回还算是运气好,他出海的那次,海上风浪很大,不少商船都就那么翻在海里,有许多人,都回不来……他能回来,已经是万幸了。”   她站起来,拭了拭眼角的泪,“吴叔,给我爹爹看诊的大夫……是怎么说的?”   吴齐脸色稍有凝重,他本不欲回答,可看着祝苡苡一副不得到回答便不罢休的模样,他只得叹了口气,无奈道:“大夫说,大抵性命是无虞,每日清醒四五个时辰,可能不能完全恢复,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她唇边挤出些笑,“那便好,总是有机会的。”   看着她呆呆的离开,吴齐心中生出些不忍。分明心中难过,但为了不让他担心,已经尽力在忍了。   吴齐觉得,祝苡苡这三年是变了些的,不再那么喜形于色,也会宽慰人了。可这些变化,不正是说明苡苡在京中受了挫磨么?   成熟稳重些固然是好,可若是受苦得来的……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   知晓祝苡苡平安抵达徽州府时,孟循心里的忧虑消散了不少。   但现在平安,也不意味着一直都能平安。   他向费升借了些人,暗中保护着。那些人都是出生行伍的练家子,身手非凡。若不是孟循将自己口中有关陈将军后人的事情透露给费升,他也不见得肯借。   除了祝苡苡之外,他手头如今也有要紧的事。   他早早派出去苏州府的人回了消息,说疑似陈将军那位外孙女的人,几年前便病死了,但那妇人孕有一女,只可惜命运多舛,沦成了贱籍。   孟循得知此事,知会了费升一句,当即便出发前往苏州。   舟车劳顿半月有余,他总算抵达苏州。赶在那女子出局前将人赎了出来。那女子唤作鸢娘,十九的年纪,沉默不多话。   也只是孟循出钱赎她出来时,她脸上才稍有波澜。   孟循费了好些功夫,才渐渐与这人熟络起来。   他知道像鸢娘这样身世坎坷,被逼良作娼的女子,心性会比旁人坚毅许多。若是直截了当的问,兴许没什么效果,问出的事情也显于表面。所以孟循拿出了许多的耐心去应对,待她的态度,也总是跟着她的反应,一丝一丝揣摩出来。   好在于孟循而言,事情总是有收获的。   他旁敲侧击问了她许多事情,从起初的只言片语,到后头的即问即答。   终于,他因鸢娘贴身藏着的玉佩中确认了她的身份。   “你可甘心就这么待在苏州府,做个为人不耻的贱籍女子?”孟循看着鸢娘攥紧了手中的玉佩,随即又到,“你不用害怕,随我一道回京去,我会护着你安全,也会替陈将军翻案,你若肯,我还会想办法帮你脱籍。”   鸢娘心里忐忑,她母亲与她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透露自己的身份,以至于她即便被丈夫当做赌资抵了出去,也不舍得将这块可以证明身份的玉佩典当。   可她真的熬不下去了,她不想做个贱籍女子,他不想被人吆五喝六还得强颜欢笑,这样的日子,她仅过了半月,便一刻也不想再熬下去了。   她没有母亲那样坚韧,也没有母亲的好运道,她只能替自己考虑。   况且,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郎君既然救了她,替她赎了身,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吧。   “我……”她睁着一双眼,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孟循,放在膝头的手,来回的攥着裙摆。   想起母亲临终时嘱咐的话,鸢娘始终下不了决断。   孟循牵着唇角,刻意放柔了声音,“不打紧,鸢娘若觉得难以抉择的话,我可以给你两日的时间考虑。”   说罢,他转身离去,只是折步绕过屋檐后,温煦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现在只是找到了人,关键翻案的证据却没什么线索。   当年,陈将军是因为在府中搜出了前朝丞相的亲笔书信,才以谋逆罪论处。   前朝丞相娄烨是载入史册的文人,才华惊绝,有不少诗词广为流传,因先帝也曾大肆称赞,本朝官员收藏有他的诗籍实在不足为奇。可陈将军,一介武夫,收藏诗集都说不过去,又更何况是那位的亲笔信件。   陈将军也是为本朝帝效果汗马功劳的武官,若不是当时党争严重,也不至于遭此横祸。   自然这事极可能并非陈将军本意,乃是有人陷害。可当时事情闹得那样大,先帝手段铁血,也没人敢为之求情,只敢暗中相帮。   若真要找线索,还得靠这位陈将军的后人做引子。   孟循先将这鸢娘安置在赁下的宅子中,而后将此事飞鸽传书于京城中的费升。   他有预感,即便鸢娘能同意与他一道回京,这路上,也只怕是道阻且长,有诸多艰难。他何不再找个帮手。   另一边,孟循说是给了人两日时间,但实则只过了一日,他便已经失去了耐心。他时间有限,不便在苏州府多留。他自认已经给了足够多的时间给这位陈将军的后人。   但他的耐心是有限的。   怀柔不行,那便另寻他法。   鸢娘虽被赎了身,但盯上她的人不少,若少了他手下的人护着,单是她那个赌鬼丈夫,就足够让她应接不暇。   处理好一切事务,孟循好整以暇的在院中看着连日快马传来的公文。   小半个时辰过去,手中的公文差不多看完。小院外的木门乍然被推开,孟循悠然侧目过去,修长的手搭在泛黄的洛阳纸上,似乎早猜到了什么似的。   下一刻,木门被打开,门外的女子捉裙而来,跪倒于他面前。   她钗发凌乱衣襟松散,面上满是慌急之色。   “大人,大人救我我……愿意随你一道回京。”   孟循斜乜着她,眸色淡然,“鸢娘可是遇上什么事了,不着急慢慢说。”   *   转眼祝苡苡便在徽州老家待了三个多月。   她每日除了照顾祝佑之外,就再无旁的事情。号在三个多月过去,祝佑的情况稍有好转,由每日清醒四五个时辰增多了一个时辰,偶尔还能咿咿呀呀和祝苡苡说上几句话。   起初她还听不太清,后面听着听着便熟悉了,大多时候主要说的都是些劝慰她的话,让她别担心,别过于操劳,好好顾着自己。   祝苡苡心里不是滋味。   她甚至有些恼恨自己为何前几年没有更多的关心自己爹爹,不能时不时的抽空过来徽州府,总计较着京城里的那些得失。   而这样闲散的日子,在差不多季春的某日,随着一封京城传来的家书宣告结束。   是银丹托人传来的,说孟循在外出苏州府办差事的时候出了事儿,受了重伤。   信从京城传过来,少说也得有十日,孟循具体情况如何,恐怕也生了不少便数。是以,祝苡苡与吴叔交代了自己的事情,带着忍冬,日夜兼程返回京中。   京城一如既往的繁华,但她却顾不得欣赏这些,只匆忙往家中赶去。   进了内院,迎面过来的是银丹,她脸上满是开心,迫不及待的便要和祝苡苡说话。   祝苡苡抬手拦住了她,“夫君他在哪,现在可还好?”   银丹倏地眉头皱起,低垂下头,支支吾吾的不肯作答。   祝苡苡等不及,提裙便往内院走去,银丹反应过来想要拦住她,可张了张手又无力的垂下。   她拦什么呢,总该让夫人知道的。   祝苡苡着急忙慌的往内院中走去,但还未过去,就听见两道声音,一道她极为熟悉,是孟循,另一道声音虽不熟悉,但却十分悦耳,是个女声。   她脚步不由得慢了,心中疑窦丛生。   向前几步,孟循的身影,映入眼帘,而他身侧,站着一个于她而言极为陌生的女子。   祝苡苡捉裙的手兀的松了。 第17章   微风徐徐,槐枝蔓蔓。   离孟循受伤已过半月有余,身上的皮外伤已经好的差不离了,只不过,他失忆了。   幸得他受伤之时心腹墨石一直跟在身边,帮他记起了不少过往。后面回了京城,皇帝得知此事,特令太医院使入府诊脉。调养了近半月,他才恢复的差不多。   虽有许多事情只能经墨石口述得知,但于孟循而言,已经大有裨益。让他应对起如今的事情不算手忙脚乱,这便足够。   而这次回京途中遇伏,定有人不愿意他带着鸢娘进京,不愿他有半点翻案的可能。   这便意味着,陈将军一事有人刻意诬陷,是确有此事。   万幸的是,他的受伤并非无妄之灾。那蛰伏于暗中的人尾巴处理的不算干净,被费升擒了个活口,倒是查出几分线索来。   现如今他身上的伤虽已好了大半,但他的上峰依旧准他告假在家。   孟循不着急回刑部衙署,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从与他一道回京的鸢娘口中打听些案件中的疑点。   他和鸢娘一道坐在院中槐树下的石凳上,鸢娘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些什么。可她口中的话,却并不是他想知道的。   鸢娘笑着与他说她昨日遇见的一桩趣事。   孟循虽心中不耐,却也按捺着,面上挂着温和端方的笑。   许是因为心不在焉,他对周遭的声音变更敏锐些,在外头有人踏入院中时,他便有所察觉。   侧目过去,便看见一身材纤瘦着翠蓝色襦裙的女子。女子肤白如雪,是俏丽明媚的长相,可面色却十分憔悴,双眼略肿,眼底也有些青黑。   孟循稍稍正色,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人。片刻后他有了判断。   “你是,祝苡苡。”   他说话中间顿了会儿,语末确是肯定。   祝苡苡怔了会儿,她看了看孟循,又看了看站在他身侧怯懦娇柔的女子。   才这样片刻的功夫,她就觉得嗓子眼涩的发疼,嘴唇也干的厉害,她抿湿了唇,身上的疲惫却又如翻江倒海一般席卷了她全身。她腿软绵绵的,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幸好追上来的忍冬扶住了她才没有摔倒。   她抬眸看向孟循,张了张唇,好一会儿,那艰涩的声音才从喉头发出。   “我是祝苡苡,你的妻。”   孟循面色平静的恩了声,随即朝祝苡苡开口:“她叫鸢娘,从苏州府而来,这段时间暂且在家中待着。”   未能等到祝苡苡的答复,他蹙眉问到,“你不答应?”   “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在外置办一所宅院,让鸢娘待在……”   “好。”   祝苡苡打断了他。   他是文官,从前便有清名在外,她不能让他背上豢养外室的名声。   就留在家中,留在家中,最多不过是做个妾而已,她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没有什么好在乎的。   拢在掌心的指尖,狠狠的掐着手掌,尖锐的痛,让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自唇边挤出一抹笑。   她察觉到孟循刚才说的话,并不是要同她商量,他只是在宣告一个结果。她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但他有另外的解决的法子。   想到这里,她心尖涌出几分酸涩。   “夫君……伤势如何了,前些时候,收到银丹捎给我的信,说你受了重伤……”   “好全了,不必担心。”   不知为何,他看到祝苡苡垂泪欲泣故作坚强的模样,心中便甚是烦闷。   他不喜哭哭啼啼的女子,原以为自己这位能只身前往徽州府探父病的妻子,应当是坚韧自强,端庄淑慧的女子,却不想如此喜形于色。   孟循神色稍敛,转身去了房中。原本呆呆看着祝苡苡的鸢娘,向她行了个礼后,也赶忙拔腿跟上。   她衣裙翩翩,身姿婀娜,行动仿佛若柳扶风。是个不可多得的貌美女子。   祝苡苡眼看着两人离开,眼底湿意越发明显,她抬眸向上看,晴空万里,暖风拂拂,可为什么,她却觉得有点冷。   她与孟循成婚至今已有七年,她老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孟循,待他冷淡又疏离。   她分明从信上知道了他失忆的事情,可见着他的面,他开口的那句话,他眼底的陌生,却还是让她不敢相信,她甚至觉得眼前发生的这些,应该是一场梦。   身侧的忍冬攥紧了她的手,“小姐,您跋山涉水回来,肯定累极了,我们还是先回房里休息吧……”   瞥见忍冬眼底的担忧,她牵起唇笑了笑,“好,我们先休息一会儿。”   她都这么累了,随她一起回来的忍冬肯定也很累了。   银丹替他们准备了热水,沐浴更衣过后,身上的疲惫消散了不少,她重新打起精神来,开始仔细理清这件事。   孟循外出苏州办差事时,路上遇到伏击,受伤失忆,带回来一名女子。   她单手撑着颐,纤细的指尖在雕花檀木桌上轻轻点。   “大人让那个鸢娘住在何处……两人可曾,可是宿在一起的?”   银丹回到,“大人让鸢娘住在西跨院的东侧间。”   祝苡苡心兀的一松,原因无它,西跨院的东侧间,离他们两人所住的东跨院的主屋最远。   她不自觉微扬着唇,“那大人呢,他又是在何处歇着?”   两人一道住着的主屋她看过了,孟循定然不是住在这里的。   “在西侧间,大人养伤的时候是住在主屋的,伤好了之后,便搬了。”   她心中多了几分了然,“那大人可有说过让你们如何对待这个鸢娘?”   银丹抿着唇摇头,“大人未曾说过,只让她院子里跟着的小春好好伺候着。”   “只跟了小春一个?”   “是,只让一个贴身伺候着。”   “其他的,大人没说些什么?”祝苡苡手捏着茶盏,“比如……让你们怎么对待鸢娘?”   究竟是把她当做客人,还是把她当做主人?   银丹没着急回答,皱着眉,仔细回想想孟循交代过的话。   片刻后,她答复到,“大人,没有说过。”   这会儿,忍冬从外间走进来,端了一盅煲好的汤,随后放在小碗里晾着。   “夫人喝碗汤,您连日操劳都瘦了许多,得好好补补才是。”   她接过小碗,稍稍吹了口气,“忍冬煲的是什么汤,香浓醇厚,看着就好喝。”   见祝苡苡脸色比刚才好了几分,忍冬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就是普通的鸡汤,加了些当归枸杞,补气养元最适合不过。”   虽是这么说,可要控制着汤的火候,将鲜香全部提纯出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祝苡苡喝了些,顿感脾肺生温,随即问道:“汤煲了多少,可还有?”   “有呢,我煲了一大锅,夫人若是想喝,我再替您盛一碗来。”   “那就好,不过不着急,先把汤煨着,等会儿我去大人院里的时候,再替我盛好。”   忍冬银丹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齐齐应了声好。   不出祝苡苡所料,孟循并未与她一道用晚时,听院里伺候的小秋说,是和鸢娘一起吃的。自从孟循将人从苏州带回来,他们便一同吃喝。   祝苡苡对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女子有着不少好奇,她当即吩咐忍冬,让人去苏州,探探这个鸢娘的底细。   她出生商户,与苏州那边的布商一直都有来往,苏州的布商人脉网罗,想查个人的消息,算不得太难。   夜渐渐深了,祝苡苡端着朱漆描金托盘,朝还亮着灯的书房过去。   托盘上装着刚盛出来的鸡汤,和一个海青色的小碗。   她空出手敲了敲门,听见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进。”   祝苡苡推门进去,孟循坐在案桌旁看他养伤期间积累下来的公文。   他神色专注,面容清臞,摇曳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将他衬得越发温润。   恍惚间,祝苡苡觉得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   书房侧边的窗,是半开的,早在她脚步声靠近的时候,孟循便有所察觉。   他分明在看着公文,可原本平静的心,却被那自顾自的女人扰乱。   孟循将案牍都朝旁收了些,分出几缕注意瞥着不远处的女人。   她从端出的汤盅中舀出一些来,盛在一个小碗里。   比起几个时辰前刚见的时候,添了几分温婉气息。   祝苡苡装好了汤,孟循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   她缓步过来,将海青色的小碗放在他桌案旁边,“忍冬炖的汤,我尝过,味道不错。”   她亲昵的态度,让孟循眉心微蹙。   他只从墨石的只言片语中知道自己有一位出生商户的结发妻子。   他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与自己最厌恶的商户结亲。只要想到面前这个看似温婉的女子出身商贾之家,他心底的厌恶之感,便几乎抑制不住。   他父亲便是被奸猾的商人设计才落得那样的结果。   商人重利轻情,多非良善之辈。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孟循将公文放在一边,冷冷看着面含笑意的祝苡苡。   “你有何事找我?”   祝苡苡扶着小碗的手一顿,笑意也僵在嘴角。   他乜了眼那海青色的小碗,“晚食用得多了些,倒是可惜忍冬炖的汤了。”   他的意思,便是不打算喝的。   祝苡苡心里酸涩,说不出的难受,其实她料想过孟循会对她这样冷淡,可实实在在的经历,却又和料想的感觉全然不同。   她挤出些笑,“你前些日子受了伤,喝些汤养养……”   察觉到孟循审视的目光,她心兀的一紧,想好的说辞,半个字也蹦不出来。   “你深更半夜来找我,除了送汤,还有什么事?”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眉心朝下压,好像只要她说没有什么事,他便会让她离开。   祝苡苡狠狠地掐了掐手心,强装镇定地笑了笑,“我确实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夫君的,你带来的那位鸢娘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应对?”   “她暂住在这里,待着便是。”   祝苡苡将手背在身后,手攥的发抖,面上却依旧端着笑,“我晓得夫君要将她留下,既然将她留在了家里,那吃穿用度,又是什么待遇?就比如衣料钗裙,我瞧着,鸢娘今天穿的衣服,应该是几年前苏州的款式了……料子虽好,但毕竟不是时兴的样式,与鸢娘的气度也不甚匹配。”   见孟循只看着她没有作声,她便继续说着。   “吃穿用度,便还有吃这一样,像是日常供给的糕点果子,鸢娘又需要些什么?雪花糕、软香糕、合欢饼,还有苏杭一带有名的百香糕和金团,她出身苏州府,应该会更喜欢这两样吧?夫君你……”   孟循拂开桌上的案牍,陡然倾身过去,“祝苡苡,你问我这些是什么意思,你在试探我?”   他目光如炬,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叫人不敢逼视,她兀地有些心虚,将头偏过去,嘴唇微微发颤。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孟循。   冰冷,没有半分温情,像是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扼着她的咽喉,越攥越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我没有。”   “你有,这些话,你大可不必直接来问我,而你选择来问我,原因无它,你想试探我对鸢娘是什么态度,是否想将她留在府中,亦或是纳她为妾,对么,祝苡苡?”   孟循冷笑着,果然是出身商户的女子。做任何事情都有算计,一个鸢娘而已,当真怕影响她正妻的身份么?   祝苡苡红了眼眶,讷讷地看着他,“孟循,你当真这么想我?” 第18章   夜风轻拂,银辉映檐。   一片安静沉寂,仿佛刚才摔门而去的人从未来过一般。   扃牖吱吱呀呀的撞着木槛,分明是细微的响动,但因为周遭太过安静,这声响像是被刻意拎出来似的,尤为突兀。   孟循却并未在意,手中擎着最后一碟案牍,耐着性子看完后顺手整理了桌案。   随即,他瞥见了那放在桌案一角海青色小碗,里头的汤早已凉透了,半点热气都无。   孟循眉心微蹙,兀得想起那双衔着泪的眼,可怜委屈,像是受了多大的磋磨似的。   可他不过就是将事情挑明而已。   他是这么想的,但心里的烦闷却未曾削减。   “竹青进来。”   沉默靠在墙边的竹青拔步往里而去。   孟循睨了眼桌上摆着的朱漆描金托盘,“倒了,送回去。”   竹青张着嘴,自下而上看着孟循,他踟躇着像是有话要说,可瞧见孟循那毋庸置疑的态度,下意识噤了声。   自从大人失忆后,就像是变了个人,性子冷了话也少了,除了待那位外头来的鸢娘还有几分好脸色之外,对阖府上下其他人都冷漠极了。   这样的孟循,叫竹青觉得陌生,也不敢再同以前一样,在他面前置喙些什么。   看着桌案上的东西消失,孟循心里松快了不少。   孟循离开书房时,墨石自外院回来,他一身黑衣劲装,面色沉冷。只在靠近孟循时,从怀中拿出一封信件。   孟循接过,看到封皮上的“兰”字,稍有意外。   孟兰是他的亲妹,两年前在徽州府成亲。两人相隔千里,偶尔会通书信,不过那都是逢年过节,甚少有这样寻常的时候。   是因为他受伤的事么?   他并不着急拆开信件,侧目看向墨石,“明日一早传信给南直隶主事罗英,让他替我查一个人。”   “祝佑。”   墨石低声应下。   墨石说,他与祝家结亲,是因为祝佑对他有恩,救了他妹妹孟兰。但事情具体如何,墨石却并不清楚。墨石是他两年前从刑部大牢里拎出来的人,□□年前的过往,自然知之甚少。   他得清楚明白的了解,祝佑当年做了什么。   究竟只是携恩图报还是另有隐情。   他都要知道。   *   这一夜,祝苡苡都睡得不怎么好。   心绪不宁,又是早早就起来。一边伺候的忍冬看见,转身便去了厨房。   梳洗过后,银丹也觉着祝苡苡眼睛有些肿的厉害。   好像昨个夜里夫人从大人书房回来之后,便心情不怎么好,从房里还隐隐约约传来些抽泣的声音。那会儿银丹只觉得是自己多想,如今看来,恐怕不是。   祝苡苡胃口不怎么好,随便喝了一小碗竹叶粥就没再吃什么了。连平日里最爱吃的栗子糕半块都未尝。   她从来都不是自怨自艾的人,她是孟循的妻,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由着忍冬用热鸡蛋滚着自己眼睛,祝苡苡。一边吩咐着银丹将府里的管事嬷嬷叫来。   她离开的这几个月,手上操持的庶务大多交给了何嬷嬷管着。何嬷嬷是吴叔叔给她找来的陪嫁嬷嬷,从前便带着她处理那些事情,她也是放心的。   何嬷嬷原本是早就同祝苡苡递了辞呈的,若不是这会真的离不开何嬷嬷,祝苡苡也早让人家回去颐养天年了。   事情的交接并算不上太容易,里里外外,包括祝苡苡名下的那些产业这几个月的盈余。   费了大半天的功夫,才总算说了清楚。   祝苡苡瞥见何嬷嬷面上的疲惫,自觉有几分愧疚,“辛苦嬷嬷了,本在几月前就该让您回乡含饴弄孙,结果却……”   何嬷嬷拉过祝苡苡的手,轻轻拍了拍,“不打紧的,只不过几个月,哪能有什么妨碍,夫人您和吴老爷都对我有恩,我理应好好报答,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何嬷嬷再过一日,就要回老家了,原本还想再和祝苡苡说些什么,可这会儿银丹却自外间进来通传,说是住在西跨院东侧间的那位鸢娘来了找。   银丹说完这话,何嬷嬷和祝苡苡面色稍变,片刻后,祝苡苡笑着对和何嬷嬷开口:“今天辛苦嬷嬷了,您先回去休息休息,还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改日再谈。”   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不过谈谈心叙叙话,既然有人来了,何嬷嬷也不想多留,只是想到那位鸢娘,何嬷嬷不由得压低了眉头。   她凑到祝苡苡耳边,轻声到,“夫人,那位大人从苏州府带来的女子恐怕不简单,我听院里的竹青说过,她是被她丈夫卖了身,落为贱籍的。”   何嬷嬷说完便告了辞,转身离开,祝苡苡听了她的话有片刻晃神。   若何嬷嬷说的是真的,那这鸢娘身世也确实有些可怜。   这世道,女子自立本就是难事。她虽然名下有不少产业,可挂著名头的掌柜却都是男子,若不是爹爹帮衬,她哪里能到今天这般地步。   因着这番话,祝苡苡反倒是,对那鸢娘有几分心疼。   “让她进来吧,她贸然来找我,定然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的。”   另一边,她又叫忍冬,备好茶果点心候着。   鸢娘原以为祝苡苡是不会轻易见她的,没想到她只候了片刻,祝苡苡的贴身丫鬟便请她进去了。   害怕祝苡苡会讨厌自己,鸢娘刻意打扮的朴素,只穿了件粗布衣裙,一头黑发也只别了支银簪。   她好不容易才有了依身之所,她不想再离开,不想再过上那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从苏州来京城这一路,她想了许多。   她从来都不指望自己外祖父翻案之后能怎么样,即便真正翻案了,给她也没有什么实在的益处。   外祖父那一脉已经没有后人了,只剩下她这么个才混了一半血缘的人。她从来不在意那些名声,和那些清誉,因为,即使有了那些,她还是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那些对她根本没什么用处。   她也不会再回苏州,她一个女子,在那样的地方根本没有办法活下去,她能做的,只有依靠值得依靠的人。   而在鸢娘看来,当下孟循就是她值得依靠的人。   她知道孟循之所以对她好都是另有目的,可他就真的半分都不喜欢她么?   她还在苏州云香楼还没出局的时候,妈妈和她说过,她这样姿色,楚楚动人,我见犹怜的,世间没有一个男子会不喜欢的。   她不相信他是特殊的。   况且,这些时日,他不是也不排斥她的靠近么?她与他说话,他都会搭理,温润谦和挑不出半分毛病。   这是一次机会,她必须好好把握。   而现在的问题就在这位大人的正妻身上,昨日匆匆一见,鸢娘心中便有了计较,她晓得这位夫人是不怎么喜欢自己的。   她不会去争也不会去抢,她只要一个容身之处。别说是妾,即便是个外室,她也是满足的。   看见缓步过来,身姿轻盈犹如弱柳扶风的鸢娘,再想起刚才何嬷嬷和自己说的那番话,祝苡苡心里更不是滋味。   她非常可怜鸢娘的遭遇,可想到她与孟循态度亲昵的模样,心里仍止不住膈应。   她是不是有些太狠心了?   鸢娘见她,先是矮身行礼,然后再抬眸看她,才这么一会儿功夫,眼里就蓄着泪。   “祝姐姐,我冒昧过来叨扰,有些事要与您说的。”   祝苡苡抿着唇让人坐下,“没事,不算叨扰,我现在手上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你有什么要说的就说吧。”   这会儿,将账本收好的忍冬从里间过来看见鸢娘坐在一边,怔了会,随后,不动声色的垂首站在祝苡苡身侧。   银丹和忍冬站在一处,心里都各有计较。   鸢娘缓缓点头,没再犹豫,便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   她没有隐瞒自己的出身遭遇。自揭短处也没有丝毫犹豫。   “我之所以说这些,不是想要卖弄可怜,我只是想告诉祝姐姐,我真的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我也不想和姐姐争什么抢什么,我只要待在这里就好,即便没有名分,即便做个丫鬟……”   说到这里,鸢娘直接跪了下来。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祝苡苡吓了一跳,她想将人扶起来,鸢娘却拉着她的手不肯起来。   “祝姐姐您让我说完,”似乎也是说到了伤心的地方,她抽噎了会儿,“在这世上,我再没有任何亲人了,是孟大人把我从那样的地方救了出来,我很感谢他,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的地方,我只剩下一个人,我不……”   “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祝苡苡将人扶了起来,“你说和你说的那般,我便不会同你计较,也不会同你生气。”   鸢娘也是个可怜人。如果只是家里多养了个人口,多养了个丫鬟,她又计较什么呢。   大不了以后按照忍冬银丹的待遇,给鸢娘发月钱。   听见祝苡苡的话,鸢娘松了口气。   把话说清楚,祝苡苡心里舒服了许多。   *   暮色四合,孟循自费升处回来。   他径直去了主院,换了身衣裳后,稍稍歇息了会儿。   这次的伤确实有些重,他才奔波了半日,便有些疲乏。   他侧眸看向站在一边的竹青,“把鸢娘叫过来,我有些话想问她。”   他从费升口中知晓了些线索,想从鸢娘口中再试探几许。   竹清闻言,面上稍有异色,“大人,鸢娘她去了夫人院子里,现在还没回来。”   孟循将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眉心微皱,“鸢娘主动去的?”   竹青梗着脖子点头。   孟循不由得沉了脸色。   祝苡苡出生商户确实不得他喜欢,他也还未弄清楚当初为何会与祝家结亲,可即便这样,祝苡苡也还是他的妻子,鸢娘是什么身份,仗着自己对她礼待,就敢去祝苡苡面前嚼舌根么?   孟循拔步便朝祝苡苡那边儿去,他到的时候,两人似乎在说些什么。   他压着眉,沉声让鸢娘回西侧院。   鸢娘哪敢不从,尤其是看到他的脸色。   孟循冷冷的乜了眼忍冬与银丹,“你们两个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同你们夫人说。”   片刻后,屋内便只剩下两人。   祝苡苡见孟循这架势,有些摸不清头脑。   可她看孟循的脸色,却不怎么好。   夜色匆匆回来便是这样的态度,难不成,是要对她兴师问罪么?觉得她压着鸢娘在自己院里,是欺负了她?   想到这里,祝苡苡也没再给他好脸色。   柳眉倒竖,双唇紧紧抿着,眉心皱得高高鼓起来。   孟循片刻便下了结论,他耐下心来放柔了声音,“鸢娘才十九岁,身世有些可怜,她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也容她几分,别与她一般见识。”   祝苡苡听了他这话,心里颇不是滋味,“她年纪小我年纪就大了?我不也才二十三岁,怎么不见快而立之年的孟大人来体谅我?”   大半夜的还来找她兴师问罪,这是什么道理?   孟循被她这呛人的模样激的失了耐心。   他声音冷了几分,“我如果不体谅你,便不会来同你说这些。”   她从来没和孟循吵过,今日也是头一回,想到昨日受的委屈,心里的怒气更是添了一把火。   “我不会与她计较,我也没和她说什么,没有训斥她,更没有骂她。”   看着孟循那沉冷的能滴出来水的模样,祝苡苡更加恼火,说出来的话,就有些口不择言了。   “孟大人不用这么在意,我还是有几分容人之量的,毕竟再如何,她也只能是妾,一个伺候的奴婢,能掀起什么浪来?”   陡然,孟循想起了昨夜祝苡苡说的那些满是试探的话。   那垂泪欲泣的模样被他渐渐淡忘。   他嗤笑,“是啊,你说的没错。”   分明是附和的话,可他眼底的轻蔑,却叫祝苡苡又气又恼,更是心如针扎。   她抄起桌上的茶盏,想都没想,朝孟循砸了过去。   力道很大,也让孟循猝不及防。   那还有些烫的茶水尽数泼到了他身上。 第19章   那日过后,两人不欢而散,算算日子,已过去了近有两月。   祝苡苡未曾主动来找过孟循,孟循亦未去找过她。分明都在一个院子里,一个住在主屋,一个住在侧间,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可偏巧两人却能做到,两个月以来,只见过寥寥数面。   祝苡苡是如何想的,孟循并不知晓。但这对他来说,却是一件好事。他不用愁于应付她,不用去顾虑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她。   他能专心于衙署的事情。   只是偶尔匆匆一瞥,看见祝苡苡在院子里侍弄花草时,他心中总有几分异样的情绪。   像是曾经看过,但又不只是看过。   他猜,那兴许就是他所遗忘了的过去。   可那又如何,过去便是过去。   今日刑部衙署休沐,孟循难得闲赋在家。虽是休沐他却也未曾真正歇着,一整日都在翻阅那些陈年卷宗。   再过两月就到秋审之际,刑部会复核各地死囚的案子,少不得又要一阵忙碌。   临近午时,竹青才去书房叫他用午食。   孟循对吃食没什么要求,能入口果腹即可,所以大多时候,他都吩咐厨房按照鸢娘的口味去做,之所以要两人共食,也是为了鸢娘的安全。   只有在这个院子里待着的人,才是孟循就目前而言值得信赖的人。   鸢娘自小在苏州府长大,口味偏清淡些。现在能吃着她曾经吃不到却又十分喜欢的菜,这让她每次用食时都很是开心。   片刻后她就吃饱了,反倒是孟循还在一边细嚼慢咽,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若换作平常,这时候鸢娘定然是安静的坐在一边,一声不吭,可这会儿刚吃完自己喜欢的菜肴,她心情好极了。   她想同孟循说几句话。   她正欲开口,匆匆抬眸,就瞥见了孟循身后挂着的那幅画。   “咦……”   她记得几天前挂的并不是这幅,并且,这画她越看越眼熟,像是在哪里见到过似的。   鸢娘下意识攥着衣袖,黛眉轻蹙,细细回想着。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孟循吃完,将筷箸放在一边,淡淡睇了眼过去。   鸢娘有些畏惧孟循那样冷冷的眼神,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乱。   她甚至想着孟循,是不是要斥责她,要她食不言寝不语。可……孟循应该更厌恶旁人欺瞒他吧。   稍稍犹豫了会儿,鸢娘伸手指着孟循身后,“那幅画,几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应该是有人换过了,且我瞅着有些眼熟,好像,好像是……”   因她的话,孟循多留了几分注意,“好像是什么?”   迷雾渐渐消去,鸢娘陡然福至心灵。   “是我母亲曾经在家里挂的,只是后来被母亲转手卖了,好像,好像是……曾祖父的东西。”   “陈将军的画?”   鸢娘摇头,“听母亲说,是旁人,送给曾祖父的。”   孟循神色一凛。   陈将军不懂诗文,却爱画么?   “可知道送画的那人是谁?”   “不记得了,但我依稀有些印象那幅画,是有落款的。”   孟循抬步上前,仔细端详起这幅寒鸦图,但寻了半天,却也未找到任何落款。   他当下有了判断。   这幅画并不是全貌,只有半幅,完整的应该是两幅拼在一起,也就是说,那剩下的半幅才有落款。   孟循抬手招来站在一旁的竹青,“这幅画,是谁挂在这里的?”   竹青立刻想起几日前祝苡苡曾来过,还特地换了些东西。   他赶忙回答:“是夫人,夫人几日前来过,说是原先挂的这幅画,有些破损,要拿去叫人去修,但也不好就这么空落落的,便从库房里寻了幅画来挂。”   原本画到这里就说完了,可想起这段时日大人和夫人之间的事,竹青大着胆子又多了句嘴。   “其他的,奴就不知道了,大人要是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去问夫人的……”   说到后面,下意识小了声。   孟循却并未追究他的逾矩,只低低嗯了声。   *   那日闹成那样,仔细想想,祝苡苡也有些后悔。她本可以大大方方的向孟循说清楚,结果却和他动了手。   那茶还是有些烫的,她后头用手摸了摸另一杯,烫得她赶忙将手缩了回去。   而那时,可是整整一杯的茶都泼到了他身上。   还好隔着衣裳,要是直接倒过去说不定都得起一层皮。   可他说的那些话也着实让人生气,即便体谅他失忆了,不记得他们的过往,祝苡苡也还是不能说服自己。   孟循怎么能贸然怀疑她的品性?   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她心里怄气,就这么过了两个月。   即便心里是想着要与他低头认错,祝苡苡也强撑着不说。   她是喜欢他的,是惦念他的。她是想和他,与曾经一样好好的。   可她总是有些脾气,不愿轻易低头。   于是,每次她想着要去找孟循的时候,她就给孟循绣一条腰带。   两个月过去,她已经绣好了两条腰带两个香囊。   都是极繁琐耗费心力的花样子。   描这些花样子时,她像是刻意惩罚自己似的,往难了画,往复杂了画。   好在,总是有些作用的,她足足撑了两个月。熬过这个月,便过去三个月了。   可她已经不想再绣东西了。   想到这里,祝苡苡兀的有些烦闷,她将那些东西推到一边,看着窗牖外的景色,暗自出神。   她该怎么做,才能让孟循和从前一样?   她找大夫问过,大夫却只和他说,寻回记忆,要看机缘,无法强求。   也是了,皇帝给他找了太医院资历最深的院判,都没能治好他的失忆,又何况是其他地方的大夫呢。   可她真的好不甘心,好不甘心就和孟循这么下去。   祝苡苡还在出神,银丹从外院进来,她脚步匆匆,手上还拿着东西。   “夫人,这是礼部尚书张大人的夫人递来的帖子,说是三日后请您去府上赏菊。”   祝苡苡有些意外,她素来和这位诰命夫人不熟,也就是四年前,去过一次那位礼部尚书的府上,为得,还是参加他外孙女的及笄宴。   但那次不同,不过是因为及笄宴声势浩大,才请了她这样没什么身份的官员眷属。   这次,又是为的什么?   她知道,这不会是纯粹的赏菊。这是官员夫人惯用的交往手段,无非就是为了笼络关系罢了。   忍冬银丹看着祝苡苡皱眉思考的模样,也晓得这事儿没有这样简单。   安静了好一会儿,当忍冬想问问祝苡苡的意思时,她突然笑了出来。   笑意璀璨明媚,让银丹和忍冬都有片刻恍惚。   “我不晓得怎么处理,总该去问问他才是。”   正巧,今日孟循休沐在家中待着。   因为这件事去问他,倒算不上她主动低头了吧。   这样想着,祝苡苡心中舒服了许多。   收拾了会,祝苡苡往孟循那边过去。但却出乎意料地扑了空,孟循并不在。   竹青看着祝苡苡心中像是有事的模样,遂开口道:“夫人不用担心,大人用过午食就出去了,许是有什么事,过些时候就能回来的,夫人若是有事,大人回来的时候,我替夫人说一声。”   祝苡苡掩了心底的失落,轻轻地嗯了声。   正在她要转身离去时,竹青却突然上前。   “大人也是有事要找夫人的。”   她呆了呆,“是么?”   竹青忙不迭的点头。   回到屋子里,祝苡苡仍有些怀疑,她看着手中的请帖,轻轻摩挲着。   但这次却真如竹青说的一样,孟循主动来找她了。   他穿着一身天青色圆领绸袍,在月色下,清俊的脸显得格外温润。   祝苡苡自窗牖处看见他,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她记得,她离开前夜,他也是这样装束。   好像,真的回到了几个月前。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一更,大概晚上十一点 第20章   祝苡苡看着由远及近的孟循,心底莫名生出几分喜悦。   她匆忙起身,趿起木踏上的秀鞋,衣襟也未来得及整理。走到门槛前,才陡然想起自己的衣衫不整,发髻也有些散乱。   旁边伺候的忍冬明白她的意思,随即上前,三两下替她整理好了。   昏暗的烛光下,她脸上生出些难以察觉的红晕,她垂下的手暗暗攥着衣摆。   “忍冬你说,我这样出去迎他,是不是显得太殷切了些?”   忍冬抬头便看见祝苡苡眼中掩盖不住的殷切,和那衔在唇边,悄悄蔓出来一点的笑意。   忍冬伺候了祝苡苡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她现在心里想着什么。   她是开心的,期望的,但又混着那么点傲气和别扭。   “夫人想多了,大人这这么晚过来看你,您出去迎他,只是理所应当,没有半分殷切,您可不要多想。”   祝苡苡不由得翘起唇,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   然后,她拎着裙,迈步走过门槛。   孟循很快便走到了她跟前,似乎他也有那么点意外她会出来,清凌凌的眼中有着些许错愕。   片刻后,那些许错愕便再也看不见,他牵着唇朝她笑了笑。   “苡苡。”   声音轻柔温煦,和曾经的孟循别无二致。   祝苡苡压下唇边的笑,抬眸瞪他,“怎么了,孟大人深夜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外面风大,我们进去说好不好?”   眼前人面上仍旧淌着笑,似乎一点也没因为她的话生气。   他很有耐心。   不知道为什么,祝苡苡莫名心里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   自那日争吵之后,他们再也没有和现在这般心平气和的谈过,这算是将近三个月以来的头一回,两人坐在圆桌对面,面面相觑,没有愤愤不平,没有心怀不甘,只是平心静气的。   孟循先开了口:“那日的事情是我的错,是我误会苡苡了,我不够冷静,太过冲动,说出来的话,伤了你的心。”   他是道歉的态度,但语调却是很平静的,没什么波澜。   祝苡苡没注意这些,但她知道,孟循这是在向她求和。   那揉皱了的心,被他一点点抚平着,好像差一点就要完好如初,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祝苡苡看着他,“哦,那孟大人错在哪里了?”   孟循似乎早料到了她会这么问,他解释道:“我后面问过鸢娘,那日是鸢娘主动去找你,你们言谈甚欢心心相惜,并没有生出半点不和。”   “苡苡从来都很大度,不会为那些莫须有的事情生气,对么?”   他稍稍抬手,握住祝苡苡随意摆在桌边的柔荑。   他的手又宽又大,很温暖,是曾经她无比熟悉的触感。   祝苡苡明白他说的话。   毕竟鸢娘是他从苏州府带来的人,他自然是珍视的,而那日情况突然,他一时慌乱误会,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应该和从前一样体谅他。   孟循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盒糕点,送到祝苡苡面前。   他面上仍旧挂着笑,“回来时,正巧经过四芳斋。”   祝苡苡心里轻快,挑眉看着那黄油纸上描绘的图案,随即面上一喜。   “四方斋的雪片糕!”她咬着唇将东西接了回来,随手拆开,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真好吃。”   酥松软糯,甜而不腻。   但这雪片糕却不是四芳斋最有名卖的最好的糕点,店里的伙计不一定会让着你买,若不是确实喜欢,少有人会买这个糕点。   她拿出袖袋中的帕子拭了拭手上的残渣,貌似随意的问道:“是夫君特意买的?”   祝苡苡眼里试探的意味被孟循察觉,他极善察言观色,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已清晰明了。   他笑了笑,微微晗首。   果不其然,祝苡苡脸上的喜色更甚,“夫君是想起来了以前的事情对吗?”   连她喜欢云片糕都能想起来,那是不是他们的过往,他也会一点点想起来。   孟循端持着笑,握紧了那只柔软的手,并未答话。   祝苡苡喜欢吃云片糕,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她贴身伺候的丫鬟忍冬银丹之外,便是孟循院里的竹青。   他要投其所好,自然得知道,她所好的是什么。   若他这会儿告诉祝苡苡并不是他想起来了,而是他特意问过竹青,她会不会大失所望?   祝苡苡并不知道孟循心中所想,她只知道此刻自己十分欢愉。天大的事情,都不能扰乱她的开心,比起孟循来说,其他的事情都没有那样重要的。   孟循虽然失忆了,可却能一点点想起关于她的事情,那是不是说,他没有忘记对她的爱,没有忘记他们的相濡以沫。   她要给他时间,他会一点点想起的,只要他们日日相处,他总会想起来的。   三个月以来的哀愁,似乎就在此刻一扫而空。   她悄悄牵着他的手,“今天,别走了,留下来,好不好?”   祝苡苡有些别扭,她以前从来没有和孟循说过这些话,这是头一回。   她低垂着头,羞怯的盯着自己的绣鞋鞋面,并没有瞥见孟循面上一闪而过的异色。   “好。” 第21章   晨光熙微,窗外朦朦胧胧的时候,屋内已经燃起了昏黄的烛光。   孟循去刑部衙署上值时,一贯都去的早,往往卯时四刻便出发动身。这是他一向以来的习惯,并未因为昨日宿在祝苡苡那儿便懈怠。   他虽然动作轻,但就躺在他身旁的祝苡苡还是不免的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动作。   她这几个月都睡得很浅,确是难得如昨日一晚睡得安稳。   即便她比往常起的要早了一个时辰,身子也格外松快,唇边含着笑,仔细的替孟循整理着常服。   她已经很久没有替孟循做这些事情了,但手上的动作却并未生疏。   祝苡苡很喜欢看他穿官服的模样,虽还是青绿色的锦绣圆领袍,但落在她眼里却是格外的好看。   孟循低垂眉目,暗暗打量着正替他系着腰带的祝苡苡。   祝苡苡生的美,粉腮雪肤,妍丽明媚,一双眉目俏皮轻灵,尤其是在眉目含笑时,要比那璀璨的星辰还要美丽数倍。   她就这么轻轻靠在他怀中,圈着他的腰,仔仔细细系紧着上面的玉扣。   这感觉与他而言似曾相识。   他并不排斥这样贤惠淑丽的祝苡苡,他甚至觉得,如果祝苡苡能始终这样,即便她出身他最为厌恶的商贾之家,他也可以忍耐下去。   “系好了,许久没有这样帮你整理官服,有些手生。”祝苡苡垂眸笑着,带了点忍不住的赧意。   孟循牵起她的手,动作像是曾经做过千百次一般,让他略有意外,压下心中那怪异的感觉,他笑了笑,“其实苡苡不用起得这么早,再休息一会儿,这些可以交给竹青去做。”   “这怎么能一样呢,我毕竟是你的妻子。”   孟循眸光微动,并未答话。   片刻后,外头守着的忍冬银丹进来,一个端着铜盆,一个拿着祝苡苡常用的帕子。   孟循差不多要离开时,随意的说了句,“我前日用午食的时候,发现堂中挂的那幅画换了,竹青说,是你换的。”   祝苡苡点头,“原本的那幅山水图边角有些破损了,我拿出去画铺叫人修缮,这几日就能取回来了,夫君若是喜欢那幅画,我下次再换回去。”   “不劳如此费心,”孟循弯唇轻笑,“只是那寒鸦图,像是只有半幅,残缺了部分。”   祝苡苡有些意外,随后承认到,“那幅画确实分为上下两部,我瞧着寒鸦已经完整的在上卷,加上那位置小,挂下完整的一幅就显得有些挤,我便只挂了半副。”   “那幅寒鸦图意境深远,只挂了半幅折损了些味道,不如将那另外半幅也找出来,拼在一处。”   祝苡苡细细想了他说的话,也觉得有道理,又觉得孟循似乎对那幅画分外关心,不由得问道:“夫君很喜欢那幅寒鸦图吗?”   孟循整理衣襟的动作稍有停顿,他眉心微拧,对于祝苡苡这非要问询的意思,生出些不耐之感。   “是鸢娘喜欢,她难得有喜欢的东西,既然她觉得好看便送予她罢。”   祝苡苡的笑意微僵,她攥紧了了垂在身侧的手,随即点了点头。   “对了…我,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和夫君说。”   孟循稍稍昂首,示意她说下去。   “昨日礼部尚书的夫人张氏递了帖子来邀我,三日后去她府上的赏花宴,我…”   “无碍你去,”孟循打断了她,“注意言行举止,别失了分寸便可。”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屋内只剩下站在身侧的忍冬和银丹。她呆呆看着孟循离去的背影,有片刻失神。   昨日骤然生出的喜悦,似乎正在一点点消退,她能清晰的感知到,她奋力想要抓住,可是它溜得太快,就像是孟循离去的脚步。   一会儿过去,便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祝苡苡有些失落。   “小姐擦脸吧。”忍冬一边说着,一边朝着祝苡苡递上帕子。   她低声应下接过,随后吩咐身边的银丹,“去吧,库房里那剩下半副的寒鸦图拿出来,送去西侧院的鸢娘那里。”   银丹眼中有些愤愤,但却也没说什么,低声道了句是。   转眼便过去了三日。   这期日,祝苡苡起的比往常早上一些,梳妆打扮后,便乘上车辇去往那位礼部尚书的府上参加赏花宴。   宴席上有不少高官夫人来往谈笑晏晏,都是议论着园中盛放正好的花卉。   其中不少珍稀名品,有市无价,就比如说那金丝牡丹,居然还能在这差不多要入秋的时候盛开,足以见得费了多少人力呵护。   她在几年前见过主持宴席的张氏一面,是在那位薛侍郎千金的及笄礼上,那时候,她不过一个七品翰林修撰之妻,籍籍无名,只在宴席末流。   而这次,她也不愿掺和在是非之中。她默默远离那些热闹讨论的妇人,安静站在一边。   只是,片刻走神功夫,一妇人便走到跟前来。妇人面上带着笑,又年长了祝苡苡不少,看上去温柔和蔼,十分亲切。   她是张尚书的次女,如今礼部侍郎薛京的妻子张氏,也正是几年前邀她参加及笄宴的那位。   祝苡苡温吞的行了一礼,态度谦和,挑不出半分差错。   而后,两人坐在一边相互寒暄着,其实也没什么话要说,祝苡苡大多时候都是应和的,她与这位夫人并不熟悉,也就是几面之缘,甚至她不明白,这位侍郎之妻怎么要特地过来与她搭话。   实在没有必要。   “前些时候,我听说孟大人从苏州府带来一位女子。”   祝苡苡怔了片刻,随即扯着唇笑了笑,“确实与夫人说的一般。”   张氏的脸上添了几分正色,“孟夫人可晓得那女子出身风月,原本还是贱籍,是孟大人费了不少功夫才让她脱籍的。”   顿时那笑意便有几分勉强,她硬着头皮,说了声知道。   张氏轻叹一声,“如今的文人士大夫总爱附庸风雅,那些出身风月场所的女子又惯会使些手段,这虽说是一桩风流事,可总归于孟大人的官声无益,夫人可不能与孟大人一般糊涂,得打起些精神来应对啊。”   她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又点到即止。   张氏款款离去,留在原地的祝苡苡心底五味杂陈。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事情,被人毫不留情的翻了出来,她的脸面顷刻变得不值一提。   可提起这事的人,是正三品的侍郎夫人,还有诰命在身,她又能如何?   祝苡苡的失落低沉,被远远站在另一处的张氏看在眼里。   张氏笑着问身边头发花白的嬷嬷,“我与那商户女说的那番话,嬷嬷觉着她可是听进去了?”   “应是听进去了。”   “听进去了,会在家里闹吧,这样就能帮到老爷的忙了。”   想起几日前薛京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她从来都是为人称道的高门主母,替他做这样的小事,自然是手到擒来。   *   祝苡苡费力遮掩着自己的心绪,宴席上始终挂着笑,几个时辰过去,她的脸都有些僵硬。   日头西斜,天色半昏,她乘着车辇回了家中。   她心情不佳,晚食只吃了几口便撂下筷子,呆坐着。身边伺候的银丹和忍冬自然是看出了祝苡苡的不高兴。   “夫人……那位的话,您别放在心上。”   银丹也跟着符合,“对啊,别气坏了自个,得仔细着身子。”   接连几个月来的事情,压得祝苡苡眉头几乎无法舒展。人也连带着消瘦憔悴了一圈。   身边伺候的丫鬟都是看在眼里的。   祝苡苡不想放在心上,可她闭上眼耳边萦绕的就是张氏的话,兴许这会儿在京城中,其他官夫人眼里,她已经沦为笑柄了,成了一个懦弱无能的正妻。   她甚至有些埋怨孟循,为什么要将事情做得那样高调,让人人都晓得了,还引得张氏特意来提点她。她晓得自己这样想是不对的,可她却忍不住这般的想法。   她得和孟循好好聊聊。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得清楚。   自那日之后,孟循便再没来找过她,既然孟循不来找,她便去寻他。   祝苡苡知道孟循下衙署向来晚,所以她特地晚了些去孟循那边。   她去的时候,竹青站在书房外,竹青看见她时,脸色有些奇怪。   “大人可是在书房里面?”   竹青点头,面上有几分犹豫之色,“里面还有人…”   祝苡苡眉心微蹙,都这么晚了,还能有什么人。   但很快她便知道了是谁。   书房的门是稍稍支开的,从里头透着几分微弱的光,还隐约传出些说话的声音。   一道声音祝苡苡知道是孟循,另一道声音虽谈不上熟悉,但她也听得出来是谁。   是鸢娘。   两人站在桌案旁,孟循似乎是在画着什么,他神色专注,而鸢娘就站在一边看着他。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站在一处,仿若一对璧人。   祝苡苡心中忍不住酸涩,甚至是有些嫉妒。   但她不想离开。   她抬手敲了敲门,打破了这片沉静。   而后,孟循抬头看她,脸色并未有异。祝苡苡缓步朝两人走去。   她看见孟循侧目对上身旁的鸢娘,听见孟循对鸢娘说。   “后日,你与我一同去见那位佥督御史。”   他声音没什么起伏,似是旁若无人。   祝苡苡将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他要去见一位正四品的佥督御史,不带正妻,偏偏带上没有身份的鸢娘。   随着他的话,祝苡苡的心如坠谷底。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v啦,按照进度,下一章的矛盾就会爆发了,然后就和离,离开。   放下一本预收《夫君另有所爱》,喜欢的话可以去专栏点个收藏呀~   唐素期出身高官之家,十七岁嫁给名动京师的探花郎,从白身走到诰命夫人,她享受过无上光荣。可惜因太过操劳,积劳成疾,四十岁的她已经形容枯槁,暮气沉沉。   回想这一生,她没有对不起谁,唯独一起长大的玩伴黎承安,她欠了他许多。   总的来说没有什么遗憾,就算她马上要死了,也应该是美满的。   偏偏弥留之际,她听到了顾之岑交待儿子的话。   他说,他这二十多年多年,一直惦记着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苏芸,他让马上要外放去苏州做提督学政的儿子,好好照拂孤儿寡母的苏芸,等调任的时候,将他们带回京城。   这些话,她本不该听到。   大概是顾之岑觉得她快死了,说话就没顾及着她。   她有些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成亲前夜黎承安翻墙来找她。   对她说,“顾之岑就是个人模狗样的小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娘子,和你结亲,不过就是贪图唐大人的势力,你不要犯蠢,被这个小人骗了!”   那时候,唐素期只当黎承安见不得她风光的嫁给探花郎,故意说的气话。   可现在,她已经没有精力再去争了。   喉间溢出一抹腥甜,她满怀不甘的死在了成亲后的第二十三年。   再次醒来,入耳的是鼓乐仪仗的吹奏声。   她身边站着出阁前的闺中密友钟宁。钟宁拉着她的肩,兴奋着指着下边。   “素期快看,探花郎要来了!”   她竟然回到了和顾之岑初识的那天。   这次,她没有再去看顾之岑,她牢牢盯着意气风发的黎承安。   因为他曾和她说过。   “你没看到么?那真是可惜了,我中的是榜眼,可要比那位探花郎威风的多。”   既然能重来一生,她总要弥补曾经的遗憾和不甘。 第22章   鸢娘就站在孟循身侧, 稍稍抬眸便能将祝苡苡面上的情绪一览无余。   她自小身世凄苦,又辗转流连于风月场所,洞悉人心的本事自然也是有些,祝苡苡心里想的什么, 她只需悄悄瞧上一眼, 就能清楚明白, 了然于胸。   书房不算大,烛台上点着三只蜡烛, 便能照的一室清晰。   里头静悄悄的,只能偶尔听见从窗户缝里刮来的丝丝风声, 但那声音也很细微,比不得祝苡苡件靠近的脚步。   鸢娘心中忐忑。   她害怕因为这下的事情,引得祝苡苡记恨于她。   这段时日的相处,她也渐渐明白,这位救她的孟大人, 心中是有他的正妻的。只是, 这种感情很奇怪, 平时言谈间没有丝毫显露,只有两人见面时, 才可窥见分毫。   她兴许对孟大人是有作用的, 但这个作用并不能长久, 甚至只要,她不再对他的事情起作用, 这位孟大人,会毫不留情地将她抛诸脑后。   她不能因为与孟大人亲近而得罪他的夫人。   她的处境, 既尴尬又危险。   察觉到孟循淡淡睇过来的那眼, 鸢娘心头一颤, 下意识攥紧了垂落在衣袖间的手,慌乱的连连点头。   “鸢娘知道了……”   她声音有气无力,半死不活,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已经站在桌前的祝苡苡。   然而此刻,祝苡苡却并没有察觉到鸢娘的紧张害怕,她只是难过的看着孟循。   他没什么反应,只专注着桌上的画,差最后一笔,那幅图便要完成。   孟循利落的勾下那一笔。随后,他将画卷放在一边的梨木架上晾干。   祝苡苡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   随即他侧目瞥向鸢娘,“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语气平静,称不上温柔,然而鸢娘却如蒙大赦。   她心底悄悄松了口气,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忙不迭的朝面前两人一一行礼,而后离开了。   鸢娘离开时特地将两页门扉合上,这么一来,里面动静如何外头就难以轻易听到。   安静了片刻,祝苡苡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夫君要鸢娘同你一起出去,是有什么事么?”   她指尖狠狠掐着手掌,才能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   “公务而已,无需多想。”   简单的几个字足以表明他的态度,他并不愿在这事上赘述。   在这时,祝苡苡才清醒地意识到,孟循确实是和曾经不同了。   如果是以前她问这些事情,他不会是这样搪塞的态度,至少,他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而不是用公务这两个字就敷衍过去。   在来书房之前,她想好了应该对孟循说的话,有许多许多,可偏偏碰上了他,她却怔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祝苡苡将视线偏开,猝不及防看到了摆在花梨木架上的那幅画。   是几日前孟循曾经开口跟他提过的那幅寒鸦图,不过这回,他将两幅画并做了一幅。   祝苡苡以前就知道孟循极擅工笔,如今看到这幅画,依旧忍不住感慨,他仿制的这幅,和原样别无二致。   可他仿这幅画做什么?   只因为鸢娘喜欢吗?   “夫君画这幅画做什么,我不是已经将那幅寒鸦图送给鸢娘了吗,怎么还需要重画一幅?”   孟循心中浮上几分不耐。   这幅画,是找到跟陈将军那桩案子幕后之人的引子,他需要用这幅画,去追查落款的“蓬蒿居士”,可若是用原画,便增加了一分风险。   他不想,也不愿和她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一来,会影响他的计划,二来,祝苡苡不知情才最为安全。   他眉心微蹙,随口道:“这幅画,是鸢娘已故母亲的东西,虽不知为何辗转到了你手里,但这幅画对于鸢娘来说有极重的意义。既然如此,便不能随意对待,原先的那副,她好好收着,现在这幅,我会赠予她挂在房中。”   “对她重要,就值得你这样小心对待是吗?”祝苡苡看着孟循,心里又酸又胀,“这幅画若真是这么重要,你当初直接和我说便是,又何必绕那么多弯子。”   或许,那几日前,温柔待她的孟循,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可笑,她还觉得,孟循会如那日一般长长久久下去。   这才过了几日,她才开心了几天啊。   孟循不想和祝苡苡在这上面牵扯太多,他冷了脸,沉声问道:“你半夜来书房找我,就只是为了这么一幅画?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先回去吧,早些歇息。”   祝苡苡咬着唇轻轻舒出一口气,她收敛了面上的情绪,沉心静气。   “我确实是有事来找你的,孟大人。”   孟循面上露出几分怪异,似乎是不怎么习惯祝苡苡这样称呼他。   “你说。”   “我今日,去参加礼部尚书张大人的妻子张氏主持的赏花宴,我遇到了张大人的次女,也就是礼部侍郎薛京的夫人,薛夫人对我说了几句话。”   她语气稍顿,暗暗观察着孟循的反应。   孟循嗯了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薛夫人对我说,孟大人在苏州府救下鸢娘的事情,已经成了一桩风流韵事,为京中不少人知晓。”   孟循没什么反应,他早料到了这些,他之所以不刻意隐藏行踪,就是为了引出背后关注陈将军这案子的人。   尽管他因此受了伤,但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事情确实按照他早先预料的那般发展。   甚至仅此一遭,费升捉到了一条线索,追查到了不少与当年事件可能有所联系人。   这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思及此,孟循唇边漫出几分笑,“那又如何,不必在意。”   好一个那又如何,好一个不必在意。   祝苡苡气急反笑,她红着眼嗤到,“那孟大人考虑过我吗?考虑过你做这些事情,我当如何,我的处境,又会如何,这些你想过吗?”   她声音不算大,却含着浓厚的讥讽。   祝苡苡眼睫漫出的泪,让孟循稍有愕然。他没有想过祝苡苡会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她眼底有浓浓的无奈和哀伤,这些尽数落入了他的眼中,让他心底泛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怅然。   他不希望看见祝苡苡这样。   见孟循看着自己哑然失声,祝苡苡的笑意更加放肆,“孟循孟大人,你是有妻子的,你做这些的时候考虑过你妻子的名声吗,想过你的妻子可能会沦为其他官员夫人的笑柄吗,你有想过吗?”   孟循眉心拧起,他抬手想去牵她,却被她一把拂开。   “孟循,我好累,我真的好累,我嫁给你已经有七年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这样累过。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我体谅你失忆,体谅你不记得我了,可是你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我,你让我怎么再继续做这个孟夫人。”   孟循垂下手,片刻后恢复了冷静,“祝苡苡,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处理好这些事情。”   祝苡苡没有说话,只呆呆的看着他,好像除了刚才那一小会儿的茫然外,他给她的反应,就再没有其他的了,无论她怎么难过怎么伤心,她都是那个对所有事情都淡然处之的孟循。   她看着他,仔细的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出曾经孟循的影子,哪怕是一点点,可惜,不管她怎么努力,现在这个人和以前的孟循天差地别,毫无共通之处。   除了这张脸,她再找不出一点孟循的痕迹。   祝苡苡轻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好。”   说完,她转身离去。   她给他时间,他会给她时间。   她那么喜欢他,她当然不会轻易的放弃他。   祝苡苡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支起罗汉榻边上的窗牖,借着月光,看向院子里那两株盛开,正好的墨菊。   她记得,这两株墨菊是他们还在徽州府的时候孟循送给她的,她不舍得将两束这样好的花就这么留在徽州,还特地移了一小株带来京城,这么多年过去,墨菊长势一直都很好。   红中透着黑,黑中又掐着点红,这样珍贵的品种在哪里都是不多见的。   萧索的秋季,万物凋零的秋天,墨菊却正是盛放的时候,等到秋季一过,墨菊就会渐渐枯萎凋零。   美好的事物总是勾人回忆,想起曾经,祝苡苡忍不住唇边浮起一点笑。片刻后,她将窗牖合上,低声唤来外间的忍冬和银丹。   脱簪拆发,换了寝衣,她没甚反应的躺回了那熟悉的四合纹架子床。   她盯着丁香色的幔帐,随后缓缓合上了眼。   以秋为期,墨菊谢了的话,她就不想再等孟循了。   *   这几日,孟循分外忙碌。   甚至连前些时候嘱托南直隶刑部主事罗英去查的事情的回信,他也未来得及去看,只将那封信夹在书橱里一本不常翻的书内。   替陈将军翻案的事情,已然有了眉目。   那幅寒鸦图的落款,并未附记真名,只留下了“蓬蒿居士”的落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幅画作,论工笔而言确实算得上品,意境深远,细品起来,余韵绵长。   可这几日,他与费升二人调用所有关系,暗暗查遍了京中大大小小数百家画坊,却并未再找到一幅落款为蓬蒿居士的画作。   夜市也好,鬼市也罢。那些名罕的画作,别说是落款就连运笔画风,也没有一副与这寒鸦图相似的。   这实在稀奇,这样属于上品的画,无疑是出自大家之手。可偏偏却仅有这一副大家之手。   出现这种事便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是有人将这蓬蒿居士的画作全部买了去,其二,是这位蓬蒿居士还有别的名字。   无论如何,事情不能就这样罢休。   孟循和费升都是极有耐心的人,他们不会轻易就断掉这一条可以往下查探的线索。   半月之后,倒确实被他们查到了些东西。   有人在各大画坊收画,他要的画,就是寒鸦栖枝。且此人出手阔绰,对于送上门的画,都十分大方,一一收下了。   这事情实在蹊跷。   孟循遂仿了一幅那寒鸦图,让鸢娘做了那个献画之人。   但在此之前,他带着鸢娘,先见了督察院的左佥都御史周访。   周御史是朝中有名的忠直之臣,曾多次在太和殿前死谏。数年纵横官场,向来都有清名,只因不懂迂回之道,官位总是升升降降起伏不定。   为什么要找这位周御史,原因也很简单。费升从那埋伏孟循留下的活口中,套到了一条线索。那设伏的背后之人,出身督察院。   不说旁人,至少督察院中的周御史,是值得信赖几分的。   孟循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不能错失良机,不能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同鸢娘一道去拜访了那位周御史,而鸢娘也不负所托,声泪欲泣地将全部的事情一一说于那位周御史听,周御史听了愤慨激昂,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会帮助她。   孟循准备好的对策甚至派不上用场。   尽管如此,他也并非全身心信任周御史,但至少,明面上周御史可以帮他在督察院做些事情,至于是否能够信赖,则看一步行一步。   这日,他与鸢娘才从周御史处归来。   夜色如墨,他让鸢娘回了西侧院,自己则继续在书房,翻着,从刑部衙署带来的卷宗案例。   陈将军当年军功赫赫,又是朝中的肱骨之臣,与其有牵连的官员在朝中几乎达到了半数。   这些人,要逐一排除,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差不多亥时四刻,孟循有些疲乏,他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整好,出了书房。   竹青站在一边,低垂着头,见孟循过来,复又抬起头,眸光微动,似是有什么话要说。   孟循眯着眼捏了捏眉心,只用余光便查出了竹青的忐忑。   “竹青你有何事要与我说?”   竹青心头一震,面上有些慌乱,随后,他缓缓开口,“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银丹,两个时辰前来过。”   孟循神色一凛,“为何不与我说?”   竹青几乎要把头埋进肩膀里,他颤颤到,“大人进书房时,说过不许……不许旁人来打扰,我,我就没有通传。”   “下次,夫人若是遣了身边的丫鬟过来,你便放她进来,不要再拦了。”   竹青赶忙低头说是。   竹青已经走到一边,孟循走出屋檐,暗暗朝侧边的竹屋看去,那边漆黑一片,似乎早早的便灭了灯。   这时候,祝苡苡应该已经睡下了。   孟循复将竹青叫了回来,“夫人喜欢的雪片糕,明日再去买一些来送去她院子里。”   竹青又是连连点头。   “这段时日,夫人可曾出去过?”   竹青想了想,回答到,“没出去过,基本上都待在院子里。”   “做什么?”   “呃……应该是做女工或者是,侍弄院子里的花草。”   说到后头,他不由得声音小了几分。   孟循面色一松,“好,我知道了。”   *   不知为何,自从那日和孟循谈过之后,祝苡苡心中释然了许多。她不再将目光都放到孟循身上,孟循如何,她都不去在意。   那些送上门来的请帖,她大多都以身体不适推辞了。   便是真的对孟循有什么影响,她也不想再去管了。   但要说她这几日过得枯燥乏味,确实远远谈不上。   她名下的酒楼铺子都需要人照看,也差不多到了对账的时候。她让忍冬去外头将账本拿来,自己一一查过之后,再叫人送还回去。   闲暇之余,她也会做做女工。   她已经许久没有穿过自己绣出来的衣裳了,从前是没有那个精力,时间现在有机会了,她也愿意试试。她的绣工,磨练了这样多年,已经不比外头那些绣娘差了。   一来二去,时间便一点点过去。   只是偶尔她会掀开窗牖,去看院子里的那株墨菊,墨菊开得很好,十分漂亮。   连贴身伺候的忍冬银丹都觉得,祝苡苡是彻底放下了。   然而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还抱着那么一丝幻想,甚至希望那幻念能成真。   她还期待着曾经那个视她若珍宝的孟循能回来,他们之间,会和从前一样没有阻碍。   她是人不是草木,又怎会无情。她在少女慕艾的时候就,喜欢孟循了,后来又嫁给他,和他朝夕相伴了将近七年。孟循是除了爹爹之外,于她而言最亲近的人。   扪心自问,她从来是个干脆果断的人,可偏偏在对待孟循上,她放软了态度,愿意再给他一些时间。   毕竟院子外的墨菊还开得正好呢,秋天还未曾过去,她还能等的。   孟循要较前些日子更为忙碌了,很少回家,几乎日日都待在衙署,以前是回来休息的,但近些日子少了很多。   祝苡苡不算迟钝,她知道孟循是在忙着公务。甚至,有些事情还特意瞒着自己,不愿让自己担心。   于是,天色半昏,从门房那边得到孟循会回来的消息,祝苡苡让忍冬和银丹在小厨房准备了一桌子他喜欢的菜色。   她遣了银丹去叫孟循。   一刻钟后,银丹去而复返。   她并没有领着孟循过来。   银丹担心她不开心,于此,还十分自责。   祝苡苡无奈,却也只得宽慰她,“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来不来是他的事,你是我的贴身丫鬟,我让你去做的事情你做了便可。”   话虽是这么说,但她心里也忍不住失望。一夜过去,她觉得,那盛放的墨菊似乎添多了几分萎靡的痕迹。   即便隔日中午,竹青从外头带来孟循吩咐他买的雪片糕,这样的失望也未曾减缓。   雪片糕分明是甜的,可她吃进嘴里却觉得又苦又涩。   再没有往日那样甜丝丝的,能让人唇角咧起的味道。   身边忍冬看着祝苡苡闷闷不乐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疑惑。这糕点是夫人最爱吃的,还是大人特地嘱咐让带过来的,为什么夫人却一点都不开心呢?   想到这里,忍冬轻声问道:“夫人,是不是这雪片糕今日做的不好吃?”   银丹也觉得奇怪,这雪片糕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差别,甚至,要更整齐一些,一块渣都没有掉。可夫人却不如以往吃的开心了。   祝苡苡迎着两人关切的目光,扯着唇角笑了笑,“许是早上吃多了,还撑着呢,所以才吃不下,我也没胃口了,不如剩下的这些忍冬和银丹分了吧。”   “我去外头坐坐,你们两个别跟过来。”   她说完便从罗汉榻上下来,趿着绣鞋去了院子里。   忍冬和银丹对视一眼,随即透过支起的窗牖,朝祝苡苡的方向看去。   她搬了把小杌子,坐在一株墨菊旁边,双手托着腮,看着那墨菊暗暗发呆。   已是临近季秋之期,栽满花草的院子里却仍旧一片生机,除了那株极为亮眼的墨菊之外,旁边的海棠花木槿花同样十分漂亮。   “那株墨菊,是夫人七年前从徽州府带来的,是么?”   往日面上总是挂着一片喜气的银丹,今个面上也添了几分惆怅。   她点了点头,“这株墨菊还是大人送给夫人的,那会儿夫人和大人还没有成亲。”   两人相顾无言,再没有说话。   *   时日渐长,当年诬陷陈将军的幕后之人也渐渐浮出水面。   出乎孟循所料,那些两朝元老,似乎要比他这个而立之年的人,还要更加沉不住气,只不过抛出了个陈将军的后人,便显现出一片仓皇。   事情虽已经大抵水落石出,可这案子实在牵连甚广,即便孟循费升费尽心力,拿出了不少证据,也只不过是替陈将军正名罢了。   那些当年对陈将军狠下毒手的人,皇帝却并未打算处置。   只不过其中一个微端末流的薛京,就已经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又更何况是内阁的那位权倾朝野的大臣,更何况皇帝的生身母亲,已故的孝贤皇太后。   即便当今皇帝和已故的孝贤皇太后没有太多母子情分,皇帝也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污名再落到自己的生身母亲身上。   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皇帝亦是有名的孝子,生身母亲和抚育自己长大的太妃,都得到了无上荣华与尊重。   以此,孟循便知晓,替陈将军翻案的事,他已经做到了尽头,剩下的,他不该做,即便做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离开南书房,孟循不自觉抬首看着晴朗明媚的湛湛青天。   朱墙金瓦,晴空朗朗。   可他却觉得头顶上拢着一层雾霭,遮天蔽日,他再如何,也没有办法将这曾分明轻薄的雾霭扯开,那上面压着陈府上下两百多口人的性命,看似轻,实则重。   与他并肩而行的费升,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我都应该知道。”   孟循牵起唇角,微微晗首,“是啊,你我都该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陈将军背负的污名终被洗刷,皇帝也将因翻此案名留青史,圣母皇太后也不必因此背负污名,全了皇帝孝心和仁慈。   而他孟循,也因此案擢升刑部郎中。   这结果,已经很好了。   两人一道走到宫门口,费升还有些其他的事,便与孟循倒了别,只是在临别之际,他神色突然又正经了几分,语重心长的提醒孟循。   “我们这回,可是将礼部的那两位得罪了个遍,以后行事切记小心。”   共事将近一年,对孟循,费升也算有些了解。他大胆,从不畏惧强权,却又深谙为官之道。在此之前,他曾听过翰林院中孟状元素有贤名,可见其应是极善处理同僚之间的关系。   他分明可以低头,不去得罪那位礼部尚书,可他偏偏没有。   看着孟循远远离去的背影,费升心中百感交集。   但他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想了片刻,便转头离去。   孟循难得这样早回家。   处理完手上的案子,这几日,他也将自己与祝苡苡间的事情,想得很清楚。   从罗英那边传来的消息,当年他的婚事确实不是纯粹的报恩。   他的妹妹孟兰复发恶疾,性命垂危。那年他寻遍徽州府城中的大夫,尤其是闻名诸多州府的那位游大夫,无一例外,所开的药方都需要三味极为罕见的药草。   他费了许多功夫,仍旧筹谋不到那三味罕见的药草,而就在这时,徽州府富商祝佑找到他,不仅提供了那三位罕见的药材,更是替他寻来了调养的大夫,照顾孟兰,直到孟兰病好。   他感激不尽,遂在祝佑提出想与他结亲的时候,并未犹豫就答应了。   自十四岁那年,因父亲被富商诱骗,父母双双病故,孟循便格外厌恶富商。   若不是富商想买官鬻爵,谋夺他父亲手中的名画献给当初的江南总督,他家何至于落到那步田地。   一切的起因都是贪念。   但在那时的孟循眼中,祝佑是不同的。祝佑是远近闻名的良商,徽州府大大小小的府学县学都有他出钱修缮的教舍,甚至在许多年前徽州府遭逢旱灾的时候,祝佑也慷慨解囊,散尽数半家财。   孟循并不是食古不化,迂腐刻板的人,他既然欠了人恩情,自然得有回报。   可那时他并不知道,之所以他寻遍全城都找不到那三位罕见的药材,是因为祝佑早早就命人在府城收购了那三味药材,甚至附近州府的他也一并收下了。   祝佑是徽州府商会有头有脸的人物,药材行的人,不会不卖他这个面子。   他特意将此事隐藏了下来,为的就是不让孟循知晓。   罗英虽是南直隶的主事,但查起这桩陈年旧事,也费了他不少功夫,以至于晚了几个月才将这消息送到孟循面前。   他和罗英是同榜进士,两人相交已久,罗英为人如何,孟循清楚。罗英不会,也没有必要在这事上绕这样大一个弯子去骗他。   也就是说,他与祝苡苡这桩婚事,是祝佑谋夺来的,并不干净。   孟循让墨石传信与罗英,托他查探此事时,他心中便有猜测,得到这样的消息,他并不算意外。   而即便知道这些,他也并不打算要找祝苡苡盘问些什么。   他很清楚,这件事情和祝苡苡并没有关系。   虽然,他依旧不能想起,这七年他和祝苡苡发生过的,经历过的事情。但他知道,如果祝苡苡真的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曾经的他,不可能会和她共度七年。   甚至,按照祝苡苡所说的,他应该是很爱她的。   孟循不想,也没有精力再去找一个那所谓贤惠的妻子,祝苡苡既然能做七年,她当然也能陪他一生。   这些事情,他知道了便可以了,他不打算去追究些什么。   孟循将那封信折好,置于烛台前,一点一点亲眼看着那封信被火焰吞噬,渐渐变为灰烬。   *   枝头鸟雀低鸣,雾气渐渐散去。迎着夕微的晨光,祝苡苡梳妆后,着了身窄袖海棠花罗裙,在院中给花浇水。   她察觉到那株墨菊似乎有凋落的痕迹,相较昨日,少了几片花瓣。   红黑的花瓣落在泥土上,与泥碾作一片,花瓣已经干枯,细细看还能瞧出几条纵横交错的经络。   祝苡苡将花壶放在一便,抬头望向栽在一边的老桂树。   桂花树老态龙钟,树叶依旧繁茂,却再瞧不见那黄色细小的花蕊。   原来,秋天已经差不多要过去了。   距离她给孟循约定的秋日之期,已经没剩下几日。   孟循还是那个冷淡客套的孟循,只不过相较几月前对她更加有礼罢了。   但她祝苡苡要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夫君。   她这日要出门,梳妆打扮之后乘着车辇,去了京城的驿站。   祝苡苡已经快两个月没有收到徽州府那边传来的家书了,这实在算不上平常,她从徽州府回京的时候和吴叔叔说过,让他每隔一月便捎一封信过来。   那会儿吴叔叔笑着答应她,说他一定会按照她说的每月捎一封家书过去,且只多不少。   毕竟爹爹还是那般的身子,她身为爹爹的独女,关心再正常不过。   但她去问那驿站的差使时,那差使翻开册录,仔细查看一盏茶功夫后,是这样回答她的。   “上个月徽州府那边来的家书已经传去夫人您府上了,总共有两封。”   那胥吏知道她是入品级的官员夫人,对她自是以礼相待,反复查验了好几遍,才小心回着话。   祝苡苡听到他的话,不由得怔了片刻,“已经有两封来了,可我……怎么一封都未能收到。”   “说不定是夫人您府上的下人忘了通秉您呢,您回去再问问,我这边已经仔细查过了,确实是有两封已经送去府上了,您不信看看?”   说着,那人将册子递于她面前。   上面赫然写着她家门房的名字,不会有错。   祝苡苡低声道了句谢,马不停蹄地回了家。   甫一进门,祝苡苡并未着急往自己院中而去,而是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面前的门房。   门房姓吴,还称得上忠厚,却也会看人脸色,当初便是孟循挑了一圈,才将人带进家中的。   见夫人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吴六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赶忙问:“夫人可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做?”   “我的那两封家书,哪里去了?”   吴六低垂下头,眼神躲闪,良久也并未开口说些什么。   他虽没有说话,可祝苡苡却也能从他的反应中晓得家书的下落。   家里总共就两个主人,一个男主人,一个女主人,能让吴六这般瞒着自己一声不吭的,除了孟循,还能有谁?   祝苡苡定定的站在原地,她合上眸子,片刻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没再犹豫,径直朝孟循的院子过去。   今日正值孟循休沐,他是在家的。   身侧的银丹也赶忙拔腿跟上。   祝苡苡到的时候,孟循正站在院中和鸢娘说些什么。   他背对着她,他是何反应,她并不知晓。但她却能看到,站在孟循面前,和他错身的鸢娘。   即便隔得不算近,祝苡苡也能看清鸢娘的神情。   那双楚楚可怜的秋水眸里蓄着晶莹的泪,粉唇微张,娇弱的双肩轻耸着颤抖,仿佛孟循在与她说着什么无比震撼的事情。孟循口中的话落,在她耳里,犹如晴天霹雳,她根本无力承受。   祝苡苡只犹豫了片刻便走上前去。   “孟循,我有话要问你。”   孟循看见是祝苡苡过来,面上竟不经露出些许喜色。   他想起他当初与祝苡苡说的,他让她再给他一些时间,他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陈将军的案子已经了结,他不再需要鸢娘,而洗刷冤屈的鸢娘,他也已经替他做好了安排。   足够她回苏州生活的银两,以及,苏州府的几间铺子。   皇帝赐下了不少东西,孟循也从自己的产业里添了一些过去。   他向来恩怨分明。   鸢娘既然在陈将军的事情上帮了他,他便不会吝啬对她的回报。   只是鸢娘似乎还想要纠缠些什么,但他已经失去了对她的耐心,他不想跟她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   “鸢娘你先回去,收拾准备好,隔日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他语气淡淡的,只是吩咐着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情。落在鸢娘的耳中,她便知晓,这事再也没有转还的余地。   如果他再争辩些什么,非但得不到任何东西,反倒会引得孟循对她更加厌恶。   毕竟她不是祝苡苡,不是他的夫人。   压下心中的愤懑,鸢娘转身离开。   片刻后,院子里只剩下孟循和祝苡苡。   他迈步走到她面前,声音不自觉较方才添上了几分柔和,“有什么事情,你说。”   祝苡苡昂首看着他,“我的家书,还给我。”   是肯定而不是怀疑。   在这里,没有人敢拦下她的家书,除了面前的孟循,这个家真正的主人。   听见她平静无波的声音,孟循不由得皱起眉头,“不过两封信而已,何必如此着急。”   祝佑和那吴齐都非良善之辈,即便他们和祝苡苡有亲缘关系,孟循仍担心他们的言行举止会影响现在的祝苡苡。他不愿意祝苡苡也变成他们那样唯利是图的商人,所以,自那日知道罗英那边的消息之后,他便吩咐过门房,但凡从徽州府传来的家书,需得先过他的目,再传给祝苡苡。   这些时候,他忙着处理手中的事情,安排鸢娘的后路,忘记了去看那两封家书,自然,也就没有传给祝苡苡。   “不必如此着急……,怎么就不必如此着急?你知道我爹爹现在怎么了吗?他出海的时候受了伤,中了风,不能说话,每日只有几个时辰能清醒,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才待了不到两个月,就匆匆从徽州府日夜兼程赶来京城……”   “孟循……他是我的爹啊!你究竟为什么要扣下我的家书?如果他有什么要传来的消息,我错漏了,后面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你能告诉我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做吗?”   孟循看着她眼底涌出的泪,面上哀切的神情,心尖也忍不住泛着疼。   他不愿看到她这样难过。   这一点,应该从来都没有变过。   孟循招了招手,示意墨石去他书房,将那两封信件拿来。   那两封千里外传来的家书,这会儿,才落到了祝苡苡手中。   她应该高兴的,她的家书回来了,她没费什么功夫就从孟循手中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还是好难过?   对啊……   其实她本来不需要什么家书的,如果她一直都在徽州府,一直都能好好的看着自己爹爹,照顾自己爹爹,那么,她又要这样的家书做什么?   是啊,她不该要这样的家书。   祝苡苡吸了口气,她阖上眸子,攥紧了手中握着的两封家书。她的手很用力,指尖掐的泛青,家书也已经被她揉皱了。   可她如果不这么做,似乎很难鼓起勇气对孟循说这句话。   她心里想着,没关系的,揉皱了也没关系的,她待会可以把信给抻平了,她还能看清上面的字迹,吴叔叔传来的家书,从来都是誊写工整,用的最好看的小楷,她一定能看清楚的。   “孟循,我们和离吧。”   她好累,她一刻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去他的墨菊,去他的以秋为界,这个困了她整整七年的京城,她待不下去了。 第23章   院中静默了半晌。   秋风瑟瑟, 院中栽着的槐树树叶交织轻撞,碰出一片扑簌簌的响声。   银丹才追上祝苡苡,刚到院子里便听见祝苡苡对孟循说的话。震惊之余,她居然连一句劝和的话也说不出来。   自从大人失忆之后, 夫人这段日子经历的事情, 她和忍冬两个人都看在眼里, 她们都是自小就和夫人一起长大,心里当然是向着夫人。   可当真没有缓和的余地, 非要闹到这步吗?   银丹自觉心思浅,想的不够多, 真听到了这些,她也不敢说什么。   但她朝祝苡苡靠近了几步。   祝苡苡说这话的时候,声音算不上大,但却无比清晰的落入了孟循耳中。   孟循不明白祝苡苡为何要突然和他说这些,是因为生气么?   他垂眸敛目, 不动声色的瞥向祝苡苡紧紧攥着的手。她的手上还攥着, 他方才让墨石取出来的那两封信, 似乎她一点也不在意那两封信皱成什么样子。   孟循心中有了猜测。   祝苡苡说这话无非一时冲动,恼恨于他扣下了她的家书, 与此事对她瞒而不告。   毕竟和离对祝苡苡而言并没有任何益处。   没有人会在入品的官员夫人, 和商户女之中, 选择后者,祝苡苡不愚蠢, 她自然知道什么选择是对她好的。   孟循笃定,她只是一时冲动而已, 等她冷静下来, 细细思考过前因后果其中利害关系之后, 她便会后悔,后悔向她提出这样的话。   垂眸沉思,片刻后他缓声开口:“这两封家书的事情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没有事先告知你,失了妥当,但我允诺你,以后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再次发生。”   孟循特意放轻了语气。   她是他的妻子,既然两人已经有了七年,在这些小事上,他体谅她些,也无可厚非。   祝苡苡看着孟循故作宽和的模样,心中甚觉无力。   他难道真的认为,他们之间只是这封家书的事?   “孟大人,不只是这两封家书,我们之间隔了太多……”说出这些话,祝苡苡反倒觉得心头舒服了许多,她松开了手,把家书递给身后的银丹。   再次面对孟循,她的心绪也不似方才沉重。   祝苡苡从来都知道,她要的不是高官厚禄,能给她一身荣耀的夫君,她要的是爱她,敬她,体谅她,疼惜她的夫君。   以前的孟循可以做到这些,但现在的孟循,不能。   他看向她的眼中,没有了往日的情爱,只有冷静,客套,甚至还有斟酌和衡量。   祝苡苡明白,孟循不会轻易和她撕破脸,即便她说了要和离这样的话,他也只会想些,能够暂时稳定她心绪的法子。   他把她放在了看似重要,实则又不那么重要的位置。   现在的孟循需要的不是祝苡苡,不过是一个安分守己,听话懂事的妻子。这样的妻子,谁都可以去做,并不是非得要她祝苡苡。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套,她十几岁的时候就不爱在话本上看,那样的东西,不是她想要。   孟循仍旧很有耐心,“你是说鸢娘?”   祝苡苡没有说话,只定定着看着他,她想听听,孟循还能说出什么话。她想看看,他侍读学士的气度,究竟能到那般地步。   见祝苡苡并不回答,他只得继续解释,“这几日,我会安排好鸢娘的后路,只要你愿意,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为什么?”   明明几个月之前,他待鸢娘的态度不是这样冷漠无情。怎么转眼之间,就变成这样了?   可笑的是,她居然还因为鸢娘生出了些自己最不耻的嫉妒心。   孟循怎么能如此冷静的对待前些时候还和他亲密无间的鸢娘?   祝苡苡觉得,眼前的孟循,非常陌生,像是她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为什么?”孟循眉心微拧,“你觉得不够快,你一刻也不想再见到她?”   “祝苡苡,你得讲些道理,鸢娘毕竟帮过我,替她安排好后路,也是我该做的,你身为我的妻子,不该如此计较,再者,之前你不是也答应过我,会给我些时间么。”   “和鸢娘没有关系,”祝苡苡面色平静,她看向孟循,稍稍抬头,“孟大人,我只想向你讨一份放妻书,今后,我们两不相干,你想什么,做什么,即便纳上几房美妾,另娶他人,也与我毫无关系。”   孟循的耐心与温和,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消退。他的脸色顷刻便沉了下来,到时和前几日是没什么差别。   “祝苡苡,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孟大人,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   祝苡苡的平和与冷静,让孟循感到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慌乱。   他分明是不相信她的笃定,可看着那双眼,想来极善洞悉人心的他也无法自欺欺人。   至少在此刻,祝苡苡是认真的。   孟循心绪纷杂,面上却不显分毫。   “你回去,今日你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我不会与你计较。”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身后的墨石冷着一张脸,站在祝苡苡面前,他朝院门外,轻瞥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要请她回去了。   祝苡苡虽是冲动之下向孟循提了和离,但也只是时机上有所冲动,她的态度,和她说出来的话始终是一样的。   她也并不觉得,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孟循便会答应与她和离。   毕竟孟循出身翰林,翰林官,又是极重清名的官系,即便兼领刑部事务,让他多了几分酷吏的名声,但大体对他也无甚损害。   况且前些时候,因为鸢娘的事情,已经对他的官声有所影响,他自然不会在这样风口浪尖的时候,在背上休弃糟糠之妻这样极坏的名头。   即便她是出生低微的商户女,却也担着他糟糠之妻的名分。   想到这里,祝苡苡心中忍不住嗤笑。   这就是所谓的士大夫的气节。还不是和她这样出身商户的女子一般,甚至要比她更会计较得失。   现在他们还有着夫妻的名分,可一旦没有了,说不定孟循连现在的客套都维持不下去。   “夫人……我们这是要回去吗?”看着祝苡苡一直发着呆,银丹忍不住小声提醒。   忍冬还在院子里等着呢,她也有不少的话想和忍冬姐姐说。   祝苡苡侧目看向银丹,笑着点头,“回去吧,还有不少事情要做呢。”   既然要和离,他在京城中的那些产业,自然得要转手变卖。这些时候,她得开始理清那些账务,不然到时候要离开的话,必然手忙脚乱。   回了自己住的屋子,祝苡苡从妆奁中取出钥匙,打开自己的花梨木雕花小匣子。   这里面装着的,这几年来,她所誊录的账目,除此之外,还有她存下的房契地契。她的东西和孟循的东西从来都可以分得很清楚,只要她愿意。   但在这之前,她先把那两封家书打开,仔细看了看。   还好,并没有什么事情。信上说,爹爹每日清醒的时间又稍稍多了些,吴叔叔还问她何时再回徽州府一趟,末了,还不忘提醒她,若是要回徽州府,要提前寄信过去,吴叔叔会派得力的人接她了。   祝苡苡看到这里,唇角忍不住浮上些笑意。   她很快就能回徽州府了,不过,就不用派人来接了,她能自己回去。   祝苡苡在房中整理着账目,外头,忍冬和银丹两人面面相觑。   忍冬脸上满是惊愕,似乎是不敢相信银丹刚才和她说的话。   “你说夫人和大人提了和离?银丹,你可听清楚了,莫不是听差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要是其他的事情,忍冬这么不相信自己,银丹肯定会生气,但是这事,多几分顾虑她也是能理解的。毕竟她那会儿听到的时候,也是觉得自己听岔了。   夫人喜欢了大人那么多年,两人成婚后也是美满的,怎么着,也不能因为最近这些事情就轻易说和离啊。   但回想起夫人那会的神情,银丹又气又委屈。   她从小到大,也没有见过夫人受这样多的搓磨和委屈,也就是这几个月经历的事,却好像比几年都要多。   银丹抿着唇,十分确信的点了点头,“姐姐,我没有听差,也没有乱说话。”   两人又是四目相对。   多年的默契,此刻彼此心里想的什么,她们也大致能相互猜到。   银丹问:“忍冬姐姐你怎么想的?”   “夫人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她能说这样的话,肯定是想这么做的,我自小陪着夫人一起长大,心当然是向着她的,就算,就算……被下堂的女子会过得分外艰辛,我也不会离开夫人,大不了,大不了我这辈子也不嫁人了。”   忍冬从来都是两人中更冷静沉稳的那个,这会说着这些话,眼上也忍不住垂了泪。   银丹悄悄的抓紧她的手,“我也和姐姐一样,别说我,应该是我们,我们自小陪着夫人一起长大,心里都是向着她的,就算就算夫人真的要和大人和离……”   银丹这会儿也忍不住红了眼,低声啜泣着,忍冬抬手便捂住了她的嘴,银丹不由得有些疑惑。   忍冬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而后,她随手擦了擦眼泪,悄悄的指向院子外头。   “外头的小秋和小春,都是大人的人,我们说话,小心些……”   看见银丹点了头,忍冬这才收了手。两人取了些水,收拾片刻后,又回了房中伺候。   祝苡苡名下的产业算不得少,又是酒楼茶馆,又是绣铺成衣铺子,甚至还有两年前置办的糕点铺子。   大大小小的账目,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整理完。   她才把手中这本账簿整理好,又吩咐忍冬去寻那几位掌柜,将近几月的账目全部带过来。   她不希望自己做这些事情,被太多人知道,于是,安排忍冬出去的时候,总是会教她做些别的事情,用以掩人耳目。   或是买些首饰,或是买些吃食。   忍冬在祝苡苡手下待了多年,机警聪敏,做这些事情,对她来说不算得什么难事。   三四天的功夫,祝苡苡已经把账目清点的差不多。   其他的铺子,祝苡苡都已经叫了掌柜尽快转手出去,唯独自己费了不少心血的聚丰居,祝苡苡不想就这么轻易转手给不知根知底的人,但在她心中,早已经有了适合的人选。   这日,她起的很早,梳妆打扮后,准备往聚丰居而去,只是在出门前,不凑巧的遇上了孟循。   他近日似乎不怎么忙碌,比起从去上衙的时候,实在算不得早。   祝苡苡弄不清他究竟是闲还是如何,反正这几日她遣忍冬出去的时候,忍冬总会与她回秉,说遇上孟循。   以前倒是觉得,孟循忙得脚不沾地,披星挂月,可这时候总能碰上孟循,却让祝苡苡觉得他实在碍眼。   他分明还是和以前一样,样貌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身姿依旧挺拔,犹如青竹一般秀丽,仪表修然,清俊出挑。   可落在祝苡苡眼中,却又不胜从前了。   以至于骤然碰面时,祝苡苡眼中的嫌厌堪堪掩盖不住。   孟循早早便察觉祝苡苡要往这边走来,她已经几日没有见他,对于他送去他院中的东西,也置之不理,似乎不想与他说一句话。   他心中惶然,甚至生出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觉得可笑。   他尚可称道的自制力,竟在面对祝苡苡时,变得不值一提。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但他又无法自抑的变成这样。   孟循愈发清楚,他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冷静自持,他习惯她的陪伴,习惯她的温情,习惯她的笑颜。她对他冷淡,他无法忍受。   他不明白,他分明已经对她足够包容,为什么祝苡苡还是不能和从前一样待他。   孟循看出了她面上的嫌厌,心中闷闷。   祝苡苡本不欲理他,但孟循却抬手拦住了她,祝苡苡不由得侧抬眸看向孟循。   她再没有克制面上的厌烦,乜了眼孟循拦着她的那只手,嗤到,“孟大人这又是如何,大清早不去上值处理公务,反倒在这里拦我?”   他垂在宽袖中的手轻轻发颤,“你要去哪?”   “怎么,孟大人真的有这样多闲暇来管我的行踪?”   孟循没有说话,只垂眸看着祝苡苡。   她这几日的行踪,他了如指掌。   这几日她未曾外出,始终待在自己院中,只是时不时的吩咐忍冬去外头买些东西回来。   他以为,她应该会变得心平气和。   可她满不在乎的态度,以及隐隐透着对他的不耐,无一不在昭示,她还是想与他和离。   见孟循沉默无声,祝苡苡遂从袖中掏出一封自己早就准备好的放妻书,展开放在他面前。   她唇边含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又无比冰冷,“既然孟大人,如此得闲,想来也不吝啬抽出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在这封放妻书上,写下您的尊姓大名吧。”   孟循睨了一眼那放妻书,而后不由得停驻目光。   祝苡苡看出了孟循眼底那些许不易察觉的惊愕。   她温声到,“孟大人肯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写的小楷字迹与您的如此相似,体谅您失忆,我便解释一句,那是因为当初我字写的不好看,您曾经手把手教过我,还送了不少您的字帖给我,我长年累月的练习,自然,也就写的和您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当初教我练字的是另一个男子,那我的字自然也会像他,您说是不是?”   孟循顷刻变了脸色,他夺过祝苡苡手中的放妻书,团成一团,拢在手中。   见孟循收了手,祝苡苡也不打算纠缠,说了句告辞,便领着忍冬银丹离开了。   凝望着祝苡苡离开的背影,孟循面色渐冷。他叫来墨石,让墨石跟着祝苡苡。   见墨石眼中透着几分犹疑。   孟循开口,“我只是去刑部上衙,又不是去赴汤蹈火,不需要你跟着。”   墨石再没犹豫,拔步跟上了祝苡苡。   另一边,祝苡苡目的明确,径直朝聚丰居而去。这会儿时候还算早,还没什么客人,酒楼里的伙计,也应该只是在后厨忙碌做着准备。   这时候去,是再适合不过的。   祝苡苡到的时候,许秋月正在内堂,手上拿着毛笔,毛笔支着颐,俏皮的柳叶眉交织皱着,似乎在想什么极为苦恼的事。   待到祝苡苡走到她身边,她都没有任何察觉。   祝苡苡有些无奈,只得伸手轻轻拍了她肩头,却不想这细微的动作,还叫许秋月吓了一跳,她手中的毛笔跌到了地上,滚落到了祝苡苡身后的银丹脚边。   银丹忍不住笑,弯腰来替她捡起毛笔。   “许姑娘拿好。”   许秋月接过,面上神情转而为笑。   她侧抬头看向祝苡苡,“对不住啊夫人,我方才在想事情,没注意到您。”   祝苡苡从善如流的坐上忍冬搬来的圆凳,笑着摇了摇头。   “不打紧,是在研制新菜单吧,倒是我打扰了你。”   许秋月呵呵的笑着,“这是哪里的话,您可是这聚丰居的大老板,掌柜的主顾,您过来这,怎么算得上是打扰呢!”   “但很快就不是了。”她面上依旧端着笑,可这说出来的话,却结结实实把许秋月吓了一跳,比刚才那下更甚。   许秋月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一双眼,“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祝苡苡也不打算隐瞒,直截了当的开口:“我要把这聚丰居转手给你,你觉得如何?”   “您认真的?”   祝苡苡迎着她水灵灵的杏仁眼,笑着点头,“认真的,再过些时候,我就要离开京城了,酒楼远隔千里之外,我也照顾不到,倒不如把它转手给你,反正你与这聚丰居也有缘,总比随意转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要好吧。”   见祝苡苡这般言辞恳切,许秋月也来了兴致,这么多年她手中也确实攒下了不少钱。再说,她在聚丰居投入的心血可不比祝苡苡少,对这里,她有些感情,如果真能买下,她大可以以后自己经营,那对她来说,自然是好事一件。   “夫人若是认真的话,我立刻便草拟契书,我也不占夫人的便宜,这酒楼行情价如何,我就出多少钱。”   “自然可以。”   又聊了一会儿,时候渐渐晚了,差不多到了午时,酒楼也开始忙碌起来,许秋月少不得又要打下手。好在契书已经拟好,两人也商议的妥当,只等许秋月改日取了银票来便可以成事。   祝苡苡手中大大小小的铺子已经转手的七七八八,所得的银钱,也被祝苡苡一一吩咐手下的掌柜,换成大通钱庄的银票。   如此一来,方便携带,她也能轻装简行的回去徽州府。   手下的这帮掌柜跟了她许多年,这次回去,少不得也需要他们帮忙。   祝苡苡兀自想着事情,并未察觉到街上突然纷乱的人群。   跟在身侧的忍冬和银丹倒是先注意到了,可也为时晚矣。   迅疾又杂乱的马蹄渐渐逼近,街道两边的人躲闪不及,撞翻了不少货摊,好在没人受伤。   祝苡苡一行皆是女子,反应要弱了不少,待到那高大马蹄逼近的时候,祝苡苡心神一震,身边的忍冬银丹也皆是瞪大了眼。   那一队锦衣华服高头骏马的队伍迅疾踏来,似乎要将面前的一切碾为尘埃。   祝苡苡从未预料过这种情况,电光火石之间她根本躲避不及。   她下意识闭紧了眼,下一刻,身体一轻。   再次睁眼,她已经退到了街道两旁,忍冬银丹则摔在了她身侧,她抬眸,和那为首的男子擦眼而过。   那人眼眸锐利,淡淡的一眼便带着让人胆寒的威慑。   马蹄声渐渐远去,祝苡苡才悄悄松了口气。   “锦衣卫你也敢拦,胆子真大啊,孟夫人。”   声音似乎有些熟悉,祝苡苡寻声望去,就看到了身侧冷着张脸的人,   她有片刻的恍惚。   有些熟悉,又有点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直到忍冬银丹双双站起来,将她拉在身边,小心翼翼的前后检查了一圈,她才从这恍惚的片刻中反应过来。   “韩大人?”   她语气有些犹豫,似乎是不怎么确信。   韩子章气极反笑,“孟夫人真是好眼力,半盏茶功夫就将鄙人认出来了。”   虽然他语气不善,但好歹也救了自己,祝苡苡没有犹豫,矮身朝面前人行了一礼。   “多谢韩大人救命之恩,妾身眼拙,没能将您认出来,是妾身的不是。”   韩子章哼笑,想起近日来京城中那些关于孟循的风言风语,再看向祝苡苡的眼中,就少了些气愤,多了几分同情。   “你既诚心与我道歉,我也不与你计较,只是,你这样一个柔弱妇人还是少在街道上流连为好。”   这次锦衣卫出动,定是和那桩事情有关,毕竟是前朝余孽,连皇帝也格外在意。   也因着这事,皇城内外的巡防近日加强了不少,韩子章身为京使指挥,自然晓得事关重大。   韩子章一开口说话,祝苡苡就想起了那熟悉的感觉。   这位还真是和几年前没什么区别,还是那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可他身份高,地位尊崇,她这样的升斗小民,又奈何不了他。   再说了,这也是提醒她的话,他刚才还救了她。   算了,忍了。   祝苡苡扯着唇笑了笑,“妾身多谢韩大人关心。”   说完便携着忍冬银丹离去。   在祝苡苡看来,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只不过那片刻的惊慌回想起来,还是有些令人害怕。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这日所经历的事,一一由墨石的口传入了孟循耳中。   墨石说话向来删繁就简,祝苡苡做了什么见了谁与谁碰了面,他从来不会过多赘述。   以至于孟循下衙后听到这些,衣裳都未曾换,就径直朝祝苡苡院中走去。   他到的时候,祝苡苡正坐在外间。桌上摆着两盘她最爱吃的小点,她正惬意地听着忍冬替她讲的话本里的故事。   见孟循过来,祝苡苡虽有意外,但也没有表现出来。   忍冬噤了声,见孟循面色不善,不免有些担忧的看向祝苡苡。察觉到忍冬的目光,祝苡苡笑了笑,示意她不用慌张。而后,祝苡苡又让忍冬和银丹一起去了外头。   这会儿,屋子里边就只剩下她和孟循。   她也不着急,拿过帕子,慢条斯理的擦了擦手。   她侧眸看向孟循,“孟大人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她面上的冷淡依旧让孟循心底烦闷,但他也并未表现出来,只面无波澜的看向祝苡苡。   “你今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只要她全都告诉,他便不会生气,只要她不向他隐瞒,他便会忍耐。   祝苡苡听到他的话,只觉得好笑,“孟大人,您何时这样有空,竟然操心起我这么一个内宅妇人的行踪了,怎么,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难不成还能影响到什么家国大事不成?”   “祝苡苡,你好好说话。”   他眉心轻颤,似乎在忍耐着些什么。   “我这就是在好好说话啊,孟大人。”   孟循眉头紧锁,“祝苡苡!”   孟循难得这样生气还按耐着引而不发,这让祝苡苡觉得有些稀奇   “孟大人,您当真这么得闲?”   说完,未等孟循回答,她折身去了内间,片刻后,她去而复返。   她拿出了一封自己方才写好的放妻书,她另一只手,拿着自己方才用过的上品狼毫。   她将这两样东西,恭敬的递到孟循面前。   “既然您这么得闲,想来也不介意我耽误您这么一会儿吧。”   她满不在意的态度,扎痛了孟循的眼,也扎痛了他的心。   他的尊严,在这刻,被她肆无忌惮的碾碎。   他已经对她足够容忍,足够包容。   可她还是这样,还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肆。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他扯着唇角,“好,我满足你。”   作者有话说:   好了,下一章换地图,虐是肯定的,男二应该也很快出场了。#^_^#:“” 第24章   明月皎皎, 明星莹莹。   轻薄的银光自屋外流泻进来,即便只支了一盏烛台,屋内的陈设桌椅也依旧照的清晰。   孟循来得快去得也快,和她说了几句, 签下那封放妻书, 便离开了。离开就算了, 门也不替她关上。这会儿正是季秋,再过几月便要入冬了, 天冷得很,瑟瑟的风吹进来, 冻得祝苡苡打了个哆嗦。   她累了一天,洗漱的早。这会儿只在里头穿了件素白的锦缎寝衣,外头披了件葱黄的缠枝纹罩衫,风毫不留情的从宽袖领口中钻进来,激起她一阵颤栗。   身上是冷的, 她心底却是热的。   祝苡苡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前几年操劳留下的薄茧还在, 只是软和了不少,没有之前那样硌人了。   梨木雕花桌上摆着孟循才签下的放妻书, 墨迹透过纸背, 留下了几个晕开的墨团。   孟循写字时, 从来轻重缓急,张弛有度, 怎会写这样不干净的字,可想而知他当时应是生气的, 没有他表面上的那样平和。   祝苡苡抬手捻起那张放妻书, 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她的字同孟循确实很像, 若不仔细看,几乎瞧不出什么区别。   风有些大,烛影映在她脸上摇曳。也不知是不是离得太近,被这蜡烛熏着了,她眼睛涩涩辣辣的,一小会儿便氤氲出一些水光来。   祝苡苡倏地站了起来,将放妻书好好的收了起来。   “忍冬银丹进来。”   听见这声音,站在外头的忍冬和银丹才双双进来。   “我们后日便出发去徽州,这几日,那些铺子陆陆续续该会转手出去,我们也差不多收拾收拾,免得到时候启程回徽州的时候,手忙脚乱的。”   祝苡苡语调平和,神色也一如往常,只是那双看似没什么情绪的眼泛着点红,睫羽也湿湿的。   忍冬心中明白。   就算夫人已经对大人彻底死心,但两人毕竟成婚已有七年,这次离开,想必以后也不会再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夫人现在看上去好好的,想必心里也是很难过的吧。   忍冬抿紧了唇,垂下眸子低声应下。   “今夜就先把我房中的东西拣拾一下,只带需要带的,旁的带不走的,要么扔掉,要么留在这。”   说完,祝苡苡兀自转身去了收拾自己的妆奁。   她有些首饰想带走,有些只想扔掉。尤其是那些,今后她不想再与其有瓜葛的人送的东西。   她仔细的理了理,似乎孟循对她还挺大方,送了她不少的朱翠宝石。这几年下来,孟循近乎大半的俸禄,都败在这些东西手上了。   祝苡苡挑出了些自己购置的东西,其他的,便都扔在了这妆奁里。   她取出一个朱漆小盒,将东西一一都装了进去。   她在收拾的时候,银丹自外间进来。银丹手上拿着一篓祝苡苡之前绣好的腰带和香囊。   那些东西,都是她前些时候消遣心情时无聊绣的,虽说没花什么太多心思,但因为她绣工还算不错,即便花纹样式平平无奇,但仔细看,针脚边缘却是精致细腻。   用料也好,绣工又好,银丹自然是舍不得扔的,可又碍于祝苡苡刚才的吩咐,便只得拿着这些东西过来问祝苡苡的意思。   祝苡苡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继续将那剩下的几支发簪,放进铺着锦缎的朱漆小盒里。   “扔了吧。”   银丹还是杵在原地,面上有些犹豫。   祝苡苡轻叹一声,“你要是舍不得扔了,就把这些东西送给院里伺候的小春,她有个姐姐在京城的一个绣坊做事,这些拿去卖,应该能换到不少钱。”   “就这么送给小春了?”   祝苡苡睨她一眼,“那不然呢?这些花纹样式,你难道指望着我送给旁人吗?”   况且,这可是腰带香囊,怎么能随意送给其他男子。   要不扔掉,这是祝苡苡所能想出来最好的法子了。   说完,她又把自己捡出来不要的首饰放在一边的梨木托盘里,又顺手搁在银丹拿的那竹篓之上。   迎着银丹诧异的目光,祝苡苡缓缓开口:“这些首饰全是孟大人送的,既然我已与他和离,要这些东西也没有用,看着也是碍眼,对半分了,一并送与小春小秋她们吧。”   “夫人……”   祝苡苡挑起眉头,“怎么了,还舍不得了?”   “银丹啊,你可不要在这事上犯了糊涂,我们祝家家大业大的,还缺这几根簪子么?”她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想起些什么,“对了,送给她们的时候记得同她们说,要不就拿去当铺里卖了换钱,要不就把这些拿去金匠那里融了,打做其他的样式再戴。”   若是被孟循记起来,他送于她的东西,她随手送给了两个丫鬟,他记恨于她,这可怎么好?   俩人现在已经不是夫妻,她也就出身商贾之家的一小小妇人,已经在招惹不起孟循了。   银丹虽还有些不甘心,但看祝苡苡的脸色,便晓得这事儿是没得商量了。   “是夫人,我会照您说的做。”   祝苡苡站了起来,将圆凳挪到一边懒懒地伸了个腰,在瞥见银丹要转身离开时,她鬼使神差的说了句。   “以后别叫夫人了,叫小姐。”   她这声不算大,但正欲转身离去的银丹和在外头收拾东西忍冬却都听见了。   两人不自觉看向祝苡苡,见她面上松快,唇边还泛着清甜的笑,笑容明媚璀璨,一如曾经那般。   忍冬银丹心中皆是松了口气。   她们应和着祝苡苡,一前一后都叫了声小姐。   那久违的称呼,让祝苡苡有片刻的恍惚,而后,她唇边笑意更甚。   “好,听见了。”   准备回徽州府的这两日,祝苡苡尤为忙碌。一天到晚几乎没得空闲。   她不想带太多东西离开,偏偏这几年在京中她又买了不少东西。   最舍不得的倒不是那些衣裳首饰,而是她从不少书铺搜罗来的话本子。   那话本子的封印收装,要比她曾经在徽州府看到的那些精致漂亮的多。   京城有最好的刊印术,徽州却是没有。挑来拣去,她还是装了一大的箱箧的书。   只论衣裳首饰,于祝苡苡而言,徽州府与京城的做工相差不大,甚至徽州府还有些京城都寻不到的珍稀料子,和技艺高超的绣娘。   唯独只有这些话本子,徽州府是远远比不上京城的。   所以,即便离开那日,她得为了这些装话本的箱箧,特地去赁辆马车,多费了些银钱,她也是愿意的。   离开这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连绵几日的阴云消散了大半,天朗气清,微风和煦。   算算日子,她在漕道上待个十几日就能回徽州。时间也算的正好,若是再晚些出发,怕是得赶上汛期,那便不好办了。   这日,祝苡苡特意晚了些时候出发,为的是避开要去上值的孟循。   看着自己的行李一箱箱拎上马车,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明媚。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孟循今日告了假,并未去刑部衙门。   他负手站在垂花门后的游廊处,一双眼正好看见笑着指挥奴仆搬东西的祝苡苡。   她今个特地穿了身艳丽的颜色。妃色的海棠交领长衫,彤色的彩织妆花百迭裙,云鬓朱钗,身形曼丽而旖旎。   明明是离开的日子,她却笑得那般开心。眉眼都弯成了一勾月牙,俏丽妩媚,秀美多姿。   她生得白,一身雪肤冰肌,这样艳丽的颜色,不仅没压着她的美,反倒衬得她肌肤愈加通透细腻,真如玉雪精灵的冰人一般。   东西搬的差不多,她迈着纤巧细步,踩上矮凳,登了马车。   最后一刻,她抬头看了看门前的匾额,片刻后,唇边绽出一抹笑。   那笑猝不及防撞入了孟循眼中。   像是春日里明媚灿烂的杜鹃,艳而不妖,叫人不住流连。   孟循凝望着她,眸色渐深。   离开京城,离开他,她当真就这么开心么?   孟循心绪翻涌,险些绷不住面上的冷峻。直到那马车渐渐远去,再也看不见车厢之后,他才收回目光。   他低垂眉目,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前额。一会儿过去,才渐渐舒缓。   他复而睁开双目时,那眸间翻涌的情绪,已然消失不见。   既然她不想在京城待着,那他便给她时间,让她去徽州府散散心,他相信她总会回来的。   祝家确实家财万贯,足够予她富足的生活。可她却没有想过,祝家富裕,家中却并未有人担着官身,一干祝家人,皆是平民。   她是他的妻,倚仗着他,有他的庇佑,便不会有人欺负祝家。可一旦他们二人和离的消息传出去,那祝家便成了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毫无反抗的余地。   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祝家巨富,若真是被有心之人盯上,即便万贯家财,也未免守得住一成。   只是徽州府各县的地方官,便足以让祝家应接不暇。   祝佑老谋深算,从前便是知道这些,才竭尽全力与各任徽州府知府打交道,金银珠宝源源不断的送出去,而那些地方官手底下的胥吏,也大多跟祝家交谊匪浅。   可如今又不一样了,官员胥吏总是会换的,现在徽州府的班底,早不是几年前的班底,而祝佑又瘫痪在床,无瑕分出精力去照顾那些关系。   她口中的吴叔叔,行事作风不如祝佑万一。   祝家当下的安稳,不过是依靠他这个被她厌弃的夫君。   她在徽州府待着不会安稳,他知道的。   她会碰上不少事情,说不定,还会吃些苦头。   那时候,她该会晓得错了。   他会给她时间,让她明白,不是他离不开她,而是她离不开他。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应该比较晚,起床再看吧 第25章   朗日熠燿, 和风徐来。   祝苡苡和忍冬银丹坐在宽大的马车里,闭目养神。   马车行里赁下的驾车师傅技艺尤为娴熟,这段皇城驶向码头的路驱得平稳,微微的晃动像是哄孩提的木架子摇篮, 慢慢悠悠, 轻轻颠着, 舒服极了。   祝苡苡这几日本就操劳,免不得有些疲惫, 很快便靠着车壁睡了过去,半盏茶功夫, 才悠悠转醒。   外头吵嚷声渐渐响起,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江水拍打岸堤的声音。   她猜,应该是要到码头了。   思及此,她随手掀开马车车帘,目光朝外面探了探。   果不其然, 已经离了皇城到了码头, 只是不知道为何, 前面排着一队冗长的队伍,前前后后都站满了人。   她不是没有从京城去过徽州府, 以前并不需要和今日一样排这样长的队, 更不会有这样多的人堵在这里。   她记得这边通行向来顺畅, 只需将你随身携带的路引,交给那码头驻守的官兵, 查验过后,便可通行。   即便码头有不少商船来往, 查验起来也很是便利, 用不了多少时辰。   祝苡苡心中疑惑, 不由得蹙起眉心,放下了车帘。   忍冬见祝苡苡垂眸沉思的模样,心中生出了几分好奇,她掀开另一侧的车帘,往外头探了探,看到那幅景象,心中更是奇怪。   她之前陪着小姐回过徽州,来回两次,也没有见过码头堵着这样多的人,还排着这么长的队。   这情况必定不同寻常,想来是发生了些什么。   “小姐……要不奴婢先下去,看看那边是怎么回事?”   忍冬的声音将祝苡苡从分神中抽了回来,她看着忍冬说了声好。   见忍冬下了车,祝苡苡也没打算在里头坐着,她朝外头挪了几步,坐到了车夫跟前。   前头再没有路可以走,车夫遂跳下马车,牵着缰绳,将马车稳稳地停在了队伍后头。   祝苡苡从怀中掏出银子,递给车夫,车夫眉开眼笑的接过。   她赁马车租使费已经给了车行,她这会儿单独给车夫算是额外的钱,车夫能拿到额外的钱,自然心里开心。   且这银子分量不轻,他在手上掂了掂足有二钱。这都快赶上他帮人驾车小半个月挣的了。   “师傅,你来往这码头,想必对这边情况熟悉,你可知道前头为什么排了这样多的人?”   那驾车师傅朝前头瞟了一眼,轻叹一声,随即答道:“还不是因为近日来皇城加强了巡防,轮值的官差几乎多了一倍,我这来来往往的不时的都能看见,黑压压的官兵,看着就觉得杵得慌。”   “加强巡防……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车夫瞪大了眼,赶紧上前一步,将手指伸在唇旁,轻轻地嘘了一声。   “姑娘这可不能乱说呀,这要是被哪个有心人听见,可了不得。”   祝苡苡怔了会,被车夫这谨小慎微的模样引的心中多了几分猜测。   她又朝车沿挪了些位置,轻声问:“那究竟是如何了呀?”   车夫本不愿在这事上多嘴,怕惹得一身骚,可念在面前这秀美端庄的姑娘额外给了自己两钱银子的面子上,他犹豫了会儿,往祝苡苡的方向走了小步,悄声开口:“我听车行其他人说……说是在捉反贼,反正小心些,官兵问话的时候,仔细的答,应该就出不了什么岔子,我也就晓得这么多了,姑娘……”   祝苡苡扯着唇笑了笑,“多谢师傅提醒。”   说了会儿话,早的一刻钟去前面的忍冬也去而复返。   她额间鬓发带着细密的汗,模样看上去是有些着急,祝苡苡从袖中拿出帕子递给忍冬,叫她擦擦。   两人又上了马车,歇了片刻,忍冬将自己见到的情况一一说来。   原本看守码头,负责核查来往船只的官差比往常增了一倍。且这来往的人,除了要核对路引外,还需得经过两轮的盘查,方可登船离开。   核查的官差数量虽然多了,可这事情却复杂的不少,以至于这会儿码头堵了不少的人。   大多来往的都是商船,码头最繁忙的时候便是在这几个月,毕竟再过几个月就要到汛期了,汛期一来,又是暴雨又是涨潮,河道是极不安全的,于是,往来行商的便做足了准备,要将运输的货物在这几个月处置妥当。   好在祝苡苡这会来的不算太晚,他们的马车占了个位置,她仔细看着,前头的队伍一点点变少,后头的人还在增加。   按照这速度,约莫着再过上一个时辰,就该轮到她们了。   不知为何,祝苡苡因着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心底生出了些许不安。   突然多了这样多的官差,又按照刚才车夫所说,这段时候,必然较以往要动荡不少。   她和忍冬银丹三个,皆是弱质女流,身上又带着不少银票,要真是碰上了什么贼人歹人,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其实早在离开之前,祝苡苡就考虑到了这些,她这趟乘坐的商船,是经她曾经茶馆的掌柜介绍的,压这些货物的镖头,和那茶馆的掌柜有多年交情。   那掌柜和祝苡苡说过,坐这商船,要比做其他的客船安全不少。   但这趟商船只在今天离港,押送了这一趟,再等下一趟,便要等到下个月。   她和那镖头事先打过照面,镖头与她说了船走的时候。   搭上他们的船,或许会更安全些吧。   祝苡苡心绪紊乱,眉头始终压着,在她身旁的银丹和忍冬都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   两人不时的宽慰着祝苡苡,可她们自己心里都是不安的,说出来的话,又哪有什么说服力呢?   好在这等待的时间要比祝苡苡料想的早上一些,半个时辰过去,就已经轮到了他们。   官差看上去脸色不善,凶巴巴的,凌厉的眸子上下打量着祝苡苡和跟在她身后的忍冬银丹。   那目光盯得祝苡苡浑身发颤,好一会儿过去,他才开始盘查,一是问她去往哪里,二是问她所谓何事。   祝苡苡早在仁东那会儿过来的时候,就差不多想好了回答,这会儿回起话来倒也还算流畅。   其中一个手持□□的官差挑开了祝苡苡身后马车的箱箧,看见里面全是书之后,又啪的一声将箱箧合上。   除了这箱子之外,祝苡苡带着的皆是一些轻便的换洗衣裳,官差瞅了几眼便没再查下去,让他们去另一边。   祝苡苡绷紧的心渐渐松缓下来,过了这关便只要查路引就可以了。   路引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肯定出不了岔子。   可这回,倒真是大出祝苡苡意料。她所担心的官差盘问没出什么岔子,反倒是这张路引上出了问题。   那官差板着张脸,将她的路引还了回去,“你这路引,还少了京卫处的印鉴。”   祝苡苡稍有愕然,她捏着手中的路引,轻声问了句,“不是只需要顺天府尹印的印章便可以吗?为何还多了京卫啊?”   “前几日就在皇城里外张贴了告示,你这妇人肯定是没注意查看,既然要出远门还不做足准备?好了,没什么事情就别在这妨碍我办差,下一个。”   祝苡苡呆呆的站在原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其实这官差说的没错,她要出远门,自然得提前准备好路引通行。可祝苡苡根本没有料想到,数十年没有变过的路引,就在这朝这夕多了这道事项。   这该如何是好?   她便是按照着官差所说的,拿着路引去求了这硬件,那也得等到明日了,可明日又哪会有这趟商船,她便又要等一个月。   这一个月她又该何去何从,难不成,住在皇城里的客栈?   祝苡苡心里烦闷极了。   也怪她自己疏忽,以前她的路引是孟循替她准备的,她少有操心这些事情,便是这样,她才会在这回栽了跟头,不够细心,忽略了皇城的告示。   许多事情,她还是该亲力亲为,不该过分依赖旁人。   若是前几回的路引是她自己准备的,说不定这次他也能分外仔细小心些,不会出了这样的岔子。   官差正嚷着下一个上前,抬眸就瞧见祝苡苡还愣愣杵在原地,他心底不由得窝火,抬手就将祝苡苡推开,祝苡苡一个趔趄,一下栽倒在地上。   这动静把忍冬和银丹都吓了一跳,两人赶忙上前扶起了祝苡苡。   “你这妇人刚才便叫你走了,怎么还站……”   不知为何那官差突然噤了声,那怒容转为笑脸,谄媚的看向缓缓走来的高大男子。   官差躬身拱手,朝那高大男子行了一礼,“韩大人。”   韩子章朝那官差睇了眼过去,他眸色平静淡漠,却让那官差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官差心中百转千回。   他虽是个不入品级的末流胥吏,但也听说过这位京卫指挥同知韩子章的名声。   还未到而立之年,便凭借过人的本事坐上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就是寻便满朝上下,也找不出能出其右的人。   这位指挥同知和那位刑部主事费升,都是有不少手段的能人,残酷冷血更是在他们这些胥吏里头出了名,这样的阎王出来,他这样的小鬼哪里还敢造次。   哪知这会儿,这位韩大人竟转手就将方才那寻衅滋事的妇人拎了起来。   官差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韩子章也没想到,自己出来巡视码头居然就能碰上祝苡苡。   她一个五品侍读夫人,好好的,跑到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做什么?还被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势利小人欺负。   孟循都不晓得照顾好自己夫人么?   祝苡苡渐渐回过神来,她抬头看向面前的人,见是韩子章,也稍有意外。   “韩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韩子章蹙着眉头,这话反倒是她先开口问了。   他睨了眼忍冬银丹,叫她们俩就站在那里,自己则将祝苡苡拉到一边说话。   祝苡苡挣脱他的手,眉目似乎有淡淡不悦。   “韩大人这是何意?”   韩子章哂笑,“我是何意,我不拉你起来不给你撑腰,难道还看着那小小末流的胥吏欺辱于你?”   他似乎并未觉察到自己话里的怪异,只直直看着祝苡苡。   祝苡苡心中百味杂陈。   她并不怎么喜欢韩子章这样身份高重,与她有着云泥之别的人,可偏偏这韩子章又三番两次的救了她。   “祝苡苡,我问你,你好好的不待在家中,为何要来这人多口杂的是非之地,孟循不管你么?”   祝苡苡极力忽视他那高高在上的语调,沉心静气地回答:“我要去徽州府,还有,我和那位孟大人再没干系了。”   “你这是何意,你不是他夫人么,怎么会没有关系?”   祝苡苡实在有些不太理解韩子章,她分明已经说的非常清楚,怎么他就硬是要把她和孟循拉上干系。   她心中无奈,只得直白坦言,“我和孟大人已经和离了。”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张做了一下铺垫,按照进度下一章男二就会出来,不过方式有点特别#^_^#   下一章21号23:30更新。   之后会调整一下更新时间,不会弄的这么晚了。 第26章   祝苡苡将这话说的太过轻巧, 像是一件无关紧要,不值一提的小事。甚至,她脸上也没露出一分怪异。   相较之下,韩子章的反应则要比祝苡苡明显的多。   刀裁般的墨眉高拧着, 面上笼着几分困惑不解, 倒是因为这较寻常不大相似的神情, 削弱了些他身上的冷冽淡漠,拉低了他那始终端着的高高在上的态度, 莫名变的,值得亲近几分了。   片刻后, 他将目光重新放在祝苡苡身上,垂眸上下打量着她。   祝苡苡再度开口:“前几日,我和孟循已经和离了,他写了封放妻书给我,从此以后, 我们天各一方, 两不相干, 如此一来,我待在京城也没甚意思, 所以, 我打算回我的老家徽州, 我这么说,韩大人, 你可明白了?”   可韩子章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始终凝着眉, “为什么, 难道因为前些时候传的风风雨雨的那个贱籍女子?”   他记得几年前, 祝苡苡和那个孟循感情还是挺不错的,每每碰面,祝苡苡总把那个孟循挂在嘴边。   那会儿韩子章心中还有些不忿,于身份而言,他是从三品的指挥司使同知,而孟循不过一介五品翰林侍读学士。天子近臣那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小小的词官。可祝苡苡这无知妇人,却屡次三番敷衍于他,向是不知道他身份似的。   要不是看在冯缚的面子上,他早便出手惩处了她。   这才多久,不过三年。   竟就不复当初恩爱了?   韩子章更觉得情爱如同镜花水月一般,不过一场虚像,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才是大好儿郎该做的事情。   不过,真是因为那贱籍女子么?   就因为那来路不明的女子,当让她放弃五品官员夫人的身份么?   就他所知,这两人成婚的时候,孟循还未高中状元,也就是说,祝苡苡算是见证了孟循从一介的举子,走到如今的地位。   和离说的好听,还不就是被休弃成了下堂妇,在寻常人眼里,这二者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前者说起来好听些罢了。   陪了孟循七年,她就当真甘心,做那个被下堂的糟糠之妻?   以往见她那般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怎么遇见这样的大事,反倒如此糊涂,愿意这样善罢甘休。   韩子章眼中的试探更显,他直直的看向祝苡苡,心里揣着诸多猜测,等待着她的答案。   祝苡苡不知道韩子章心中在想什么,但她自觉,他猜的不是什么好事儿。   她仍旧坦然回答:“韩大人,鸢娘早就脱籍,现在已是良民,我和离,也怪不到她头上。”   韩子章哂笑,“你倒是看得开,这样的事也丝毫不挂在心上。”   “记不记在心上,又能如何,韩大人若是没什么旁的事,我便先行离开了?”说完她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去。   只是才走出去两步,韩子章便叫住了她。   祝苡苡心里憋着气。   本来回家就不顺利,偏偏还碰上个没来由总爱烦着她的人。可她就一平民百姓,人家又是世子,身上还担着高阶官职。可以说只要她稍不合他心意,动动手指便能把她捏死。   好在祝苡苡清楚,韩子章算不上个蛮不讲理的纨绔。   甚至,他品性还算不错。   只是这回也忒烦人了些。   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之后,才转过头去,面上又堆起了笑,“韩大人还有何事要与妾身说?”   韩子章也不拐弯抹角,乜了眼一边噤若寒蝉的官差,而后问道:“我刚才见你把路引拿给他核查,他又让你离开,是不是路引出了什么问题?”   说到这里,祝苡苡也有些烦,她这趟又得调头回皇城找客栈住下,去徽州的时候又得往后推,这怎么让人开心的起来。   “是,韩大人说的不错,我的路引少了京卫处的印章,需得在添上这方印章,才能离开。”   闻言,韩子章顿时了然。   因为前朝逆贼的事情,皇城内外都加强了巡防,这来来往往的城门港口,都多了几道核验关卡,码头这处得再添一京卫处的印章,也是前几日才下的告示。   韩子章牵起唇角,“你可知道我的官职?”   祝苡苡听了只觉得奇怪,好好的他又问自己这个做什么。   韩子章似乎曾经与她说过,但时隔太久,她已经有些记不住了。况且当初韩子章说的时候,她本就没放在心上,也想着两人今后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不必记,只需要知道他品级高,她招惹不起就可以了。   而那会儿,祝苡苡又怎知道,今日还能有这遭。   她只得赔礼道歉,“韩大人恕妾身蠢钝,妾身不记得了。”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把韩子章气得够呛。   心中念了几句看在冯缚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那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将你的路引拿过来。”   祝苡苡疑惑地看着他,并未有所动作。   韩子章声音又沉了几分,“路引拿来。”   祝苡苡虽不明白韩子章为什么要如此,但她也懂得看人眼色,她看得出来,这会儿要是不听他的话,他必然会动怒。   祝苡苡将路引递给他的同时,韩子章撩起腰带上悬挂着的锦囊,而后将自己的印鉴从锦囊中取出,盖在那路引之上。   他的声音低沉,透着几分冷意,“京卫指挥使司同知,给我记住了,我不会再说第三次。”   祝苡苡讷讷的接过那路引,心中不由的生出几分飘忽的感觉。   察觉到韩子章锐利的目光,她才回过神来,赶紧躬身朝人道谢。   “多谢韩大人,出手相助,妾身不胜感激。”   韩子章嘁了声,“虚伪。”   那声音不算大,祝苡苡清楚的听到了那两个字。   但她这会儿也只当没有听见。   他收了目光,“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孤身一介弱质妇人,要回家,许多事情也得处处小心,徽州府山高水远,你即便坐船,也记得一定要走官道。”   对于韩子章的叮嘱,祝苡苡稍有意外,但他毕竟是好心,祝苡苡又是一阵感谢。   只是她仍旧觉得奇怪,登了船,思前想后,也没探寻出个所以然来。   这位韩大人,为何要对她这样好?   他们不过见面之交,她也没做什么,又怎么引得这位韩大人多次出手相帮,难不成,是因为那位冯世子的缘故?   可他又不是那位冯世子真正喜欢的人,不过长得像罢了。   索性祝苡苡心思豁达,既然想不通,便不想了,反正这京城,若不出意外,她以后也不会再来了,这位韩大人,她今后也再见不着了。   再想到能够顺利出发,踏上回家的路程,祝苡苡霎时转忧为喜。   京城到徽州府,船在这河道上约莫要驶上个十几日的路程,快的话十日左右。但这十几日的路程,他们倒也不是全程都待在船上,驶上个两三天,到了一处港口之后,商船就会稍作停顿休整。   原本黑压压的一整片商船,漂泊了几个港口之后,剩下同行的商船数,不足三只。   正值午时,祝苡苡搭乘的商船到了一处码头,镖队稍作休息,留些人看着船,剩下些人,则去了这处码头,采买东西。   祝苡苡是头一回下船,镖头叮嘱她一个时辰后务必及时赶回,叫她注意些安全。   她自是一一答应。   就如她出发前韩子章对她说的一般,她们一行三个弱质女流,处处得小心提防。   头一日出发,她因为太过开心,所以穿衣打扮并有些不太顾及,格外艳丽靓丽,这样太过招摇,易于引人注意,所以上了船之后,她便将头上的珠饰全部取了下来,又换上了一套朴素的衣服。   但现在想来,这身素雅的衣服也不够普通。   这趟下船,祝苡苡除了买些吃的之外,她还想买几身粗布麻裙,以备不时之需。   镖头是与她说一时辰之内回来就可,但祝苡苡也就待了半个时辰不到。   这是赶回来的时候,她看见镖头似乎在和码头的漕工说些什么,看起来神情极为严肃。   祝苡苡瞧见,也不由得蹙起眉头。   身边与她一起下船的银丹看见祝苡苡发呆,赶忙叫了她一句。   “小姐,我们上船吧。”   祝苡苡这才回过神来,说了声好。   将采买来的东西稍稍收整后,祝苡苡走出后舱,想稍作休息,却不想迎来刚才在外头看见的镖头。   镖头拱手朝祝苡苡行了一礼,“祝小姐,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她心头诧异,朝人笑了笑,“洪镖头但说无妨。”   镖头微微晗首,“我刚才下船的时候,去码头打听了些消息,听码头做事的漕工说,徽州府的码头已经被封了,走水路到不了那儿。”   祝苡苡心下微慌,面上却仍是镇定,“那洪镖头打算怎么办?”   “我们只能在徽州府前一个码头,停船靠岸,接下来改走陆路,走陆路的话,我与祝小姐便不能同路了。”   闻言,祝苡苡不由得低垂眉目,细细思索起来。   就她所知,徽州府前一个码头距离徽州府城约莫也就是两个时辰的车程,若是能寻到脚力快些的马车,兴许还花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片刻后,祝苡苡抬眸轻笑,朝洪镖头行了一礼,“多谢镖头告知,我晓得了。”   洪镖头恩了声,随即转身离去。   祝苡苡一边心底做着打算,一边将这事告诉了忍冬和银丹。   两人虽面色各有异样,心中各有忧虑,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捏紧了了祝苡苡的手。   转眼又过了两天,商船停船靠岸,祝苡苡和洪镖头他们分道扬镳。   她们换上了之前买的粗布麻裙,将头发挽作普通妇人的发髻。因为在船上连日奔波,几人脸色都各有憔悴,乍一眼看过去,确实不怎么引人注目。   码头旁,就有赁马车的地方,只是因为她们动作稍稍慢了些,那些稍微好些的马车都给别人赁走了。   剩下最后一架,连个顶盖都没有。   见祝苡苡面色犹豫,让马车行的人压低了眉,摆了摆手,急声催促,“到底租不租给句话,你要是不租,就别挡了我做生意,还有的是人要租。”   听见他的话,银丹气得柳眉倒竖,当即便要呵斥他,只不过被身边的忍冬拉着。   忍冬小声提醒她,“这不是在徽州府,你脾气收敛些。”   银丹这才偃旗息鼓,不再追究。   祝苡苡思虑了片刻后,最后还是赁下了这辆无盖的马车。   倒也不是她脾气好忍气吞声,确实就和这马车行的人说的一样,从这个码头停船靠岸的船有不少,周围的车一辆辆减少,再拖下去,她们几个人就得背着这些箱子去城里面找马车。   见祝苡苡爽快的给了钱,之前摆出臭脸的那人顿时换了副笑脸,帮忙搬着行李上车,驾车走了。   在城里的时候还好,出了城,走起山路,这路上就颠簸了不少,似乎是前些时候才下过雨,松软的泥土十分泥泞,走两步就得颠一下。   赶了近一个时辰的车,走到山林间,天色突然黑的厉害,阴云密布,似有下雨的迹象。   林间山风呼啸,竹林树叶,簌簌作响,奇异的风声,在这空旷的山路中飘荡,显得尤为摄人。   不说祝苡苡她们,就连着驾车的人也不免得有些慌忙。   “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又要下雨……”他嘴里低声道着,似乎不断开口说话,能减少他心底的慌乱似的。   银丹嫌他烦,“你能不能别说话了。”   车夫侧过头来,“你这小娘子也忒不讲道理了些,还话都不让人说了?”   “天这么黑又阴风阵阵的,你吵着我心里烦!”   忍冬赶忙拉着银丹,“好了好了,算了。”   车夫哼笑一声,“吵着你心里烦,我还心里烦呢,就挣你这么几个钱,还得陪着笑脸不成,天这么黑马上就要下雨了,你信不信我就把你们几个扔在这?”   他听说,这条路偶尔会出现山贼,才将租车的价钱提了几倍,却没想到这条路还是这么可怕。   要不下次,再将这价钱提一些好了。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还要摆出一副祝苡苡她们占了自己莫大便宜的模样。   银丹听了他的话,不由得瞪大了眼,心底也有些后怕,那威胁似的话不像是作假。   祝苡苡原本是不想同这势力刻薄的车夫计较,可他几次三番出言不逊,祝苡苡便实在惹不了。   她沉了脸,嘁了声,“你要想这么做也可以试试看,到底是谁把谁扔下,我们是三个人,平时在村里做的也都是些体力活,就你这瘦弱的模样,也不晓得经得起多少折腾。”   祝苡苡的话到真叫那车夫有些害怕,他个子生得不大,要只是一个村妇,他还奈何得了,可她们这三个人……   双拳也难敌四手啊……   想到这里,他赶忙又赔起笑脸。   “我就开玩笑的嘛,你这小娘子怎么还认真起来了。”   他呵呵的笑着,祝苡苡却还是板着脸,未同他玩笑。   “你只管驾车就好了,到了徽州府城,我自然会把剩下的车钱给你。”   车夫小心地打量着祝苡苡的脸色,见他不管怎么笑,她都还是那般冷着张脸,没办法,只得收回了目光。   却不想这才片刻走神的功夫,竟险些撞上了前面一个黑黢黢的东西,他赶紧勒紧了缰绳。   祝苡苡她们猝不及防,都朝前趔趄了一下,撞到了马车车板上。   祝苡苡头磕着木板,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看见祝苡苡磕到,银丹气急了,不由得斥到,“你这人怎么回事,车都不会驾了?”   车夫这会儿也不敢硬气了,手颤颤抖抖的指着前面,“好像有个人。”   祝苡苡眯着眼朝前看了看,确实像是有个人躺在路边。   她朝车夫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车夫苦着脸,似乎有些不敢。   银丹轻哼一声,“你个大男人,难道还怕一个躺在路边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见那车夫还在犹豫,沉默了许久的忍冬开口:“我和你一起去看。”   说罢,忍冬跳下了车,那车夫也下了车,将马车牵了过去。   离着约莫有一尺,车夫仔细的打量了起来,躺在路边的人。   一身猎户打扮,蓬头垢面,头发半遮着脸看不清模样。站着这么远,身上还隐隐能闻到血腥味,这让车夫不忍的皱起了眉头。   车夫侧过头去,朝着祝苡苡开口:“应该是这村落附近的猎户,说不定是上山打猎时受了伤,从这崖上跌下来。”   临了他还补了句,“看着挺可怜的。”   ?祝苡苡颇不理解的睨了他一眼,“有什么可怜的。”   尤其是这话,从这势利刻薄的车夫嘴里说出来。   那车夫叹了一声气,缓缓开口:“这附近的几个村落都穷得叮当响,大多年轻的都当壮丁去应征了,剩下一些,也没什么谋生的手段,只能靠山吃山来着,来着荒山野岭打猎,今天活得好好的,说不定转眼明天就死了。”   “就比如眼前这个,估计半夜就得给野兽叼走,死无全尸也是正常的。”   他话里带了几分哀戚,聊了几句就勾勒出了几座贫穷困苦的山庄村落。   祝苡苡虽没什么感触,可她身边跟着的忍冬银丹却难得流出了几分同情。   银丹更是试探的看向了祝苡苡,“小姐……要不我们,救救他?”   祝苡苡听了,讷讷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诚然这猎户确实可怜,看样子受了挺重的伤,若是他们不救他,说不定就和那车夫所言的,半夜就被野兽给叼走了。   那车夫探了探他鼻息,随即又朝祝苡苡回话,“好像还活着。”   四个人里,似乎就她,最为狠心了。   她不怎么想救这个来路不明倒在路边的人,所谓猎户,不过也就是看他的衣着打扮下的判断,万一他不是猎户,而是穷凶极恶的匪徒呢?那又该如何是好?   天色渐渐黑了,容不得她再犹豫。   这毕竟是山路,要再做停留,指不定他们这一行也得碰上这山里的野兽。   祝苡苡侧目问那车夫,“有绳子吗?粗一点的最好。”   车夫被祝苡苡问得一头雾水。   祝苡苡见车夫呆愣的模样,只得又催促到,“到底有没有绳子?”   车夫面上怪异,但还是顺着她的话仔细想了想,“好像有,我拿来给你。”   等车夫取出绳子,祝苡苡直接跳下马车,三下五除二把面前的那个受伤男人绑了起来,随后又吩咐忍冬银丹,把他抬上马车。   她一番动作下来,将几人看得目瞪口呆。   这会儿,她倒真得感谢一下孟循。她捆人的方法还是孟循教给她的。孟循曾与她说过,这样的绳结,一般犯人是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的。   为了他们几个的安全,以防这个疑似匪徒的人陡然醒来,危害他们的性命,祝苡苡只得出此下策。   看着那车夫怀疑的目光,祝苡苡倒是难得的解释了一句。   “我绑的地方都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不会弄死他的,你放心,赶紧赶你的车。”   车夫本欲再说些什么,可突然山中响起一阵狼嚎,他吓得打了个寒颤,再没多话赶紧驱车走了。   天色越来越阴沉,车夫显然加快了驱车速度,路上越发颠簸。不知是磕到了什么,那昏迷的男子,突然发出一声闷哼,将坐在他旁边的祝苡苡吓了一跳。   人都绑起来了,他也受着伤。祝苡苡干脆将他挪了个舒适的位置。   他身躯高大,极占位子,还好此刻他双手都被她绑起来了,不然她怕是坐的地方都没有。   可这样的话,他便和祝苡苡紧挨着。   这人灰头土脸的,身上还泛着血腥味,发丝散乱看不清模样。   大约是因为从山崖上滚下来,身上沾了不少土,看起来邋遢极了,祝苡苡有些嫌弃的从袖中拿出帕子,将他前头的头发撩去后面,皱着眉擦了擦他的脸。   出乎意料的,这不知来历的人,模样倒是挺好看的。擦掉泥土的部分,尤其白净,他鼻梁高挺,睫毛纤长,唇是浅浅的粉色,长得精致漂亮,哪里像是个粗犷的猎户,且看着年纪,像是还未及冠的样子。   只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要出来讨生活了么?   祝苡苡不由得低声叹了句,“真是可怜。”   在她未察觉到的地方,躺在她身侧的人屈了屈手指。   天色越发黑了,车夫驾车的速度也更加快了,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要走过这片山路。   车夫还在庆幸甩开了远处的狼嚎声,山道之上,却又迎面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几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拿着银光闪闪的大刀,持刀站在山路旁。   远远的看见马车过来,其中一人便朝着这马车的方向喊,“快停车,不然杀马了。”   声音骇人,手持的大刀微微晃动,亮光射到车夫身上,他心里发虚,勒停了缰绳。   他一个匍匐倒在地上,双股颤颤,“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我不过就是一个车的车夫,求您放了我吧……”   他连连叩首,即便往日求神拜佛,也未免有此时这样虔诚。   喊话的黑衣男拿刀挑起车夫下颐,冰冷的刀片贴在车夫的脖子上,激起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可他即便再怎么发抖也不敢轻举妄动,他害怕只要自己一个不小心,那刀尖便要挑开他的皮肉,取了他的性命。   黑衣男子仔细打量了他一圈,眼睛一眯便瞅见了他鼓鼓的腰间。   随即,大刀朝下一划。   那粗布腰带顷刻断裂,藏在腰间的几钱银子也落到地上,车夫本欲低头去捡,可下一刻,那刀便拦住了他的手,只要他再上前一分,他的手指便会被整齐的切断。   “滚。”   车夫背脊一震,全身发软,爬了好几下才爬了起来,匆匆忙忙的朝前路奔袭而去。   片刻后,只剩下那三个盗贼。   祝苡苡坐在马车上,不动声色的观察那渐渐靠近的三个盗贼,她将自己的簪子藏在手心。   身边的忍冬和银丹,两人分明已经害怕的发抖,可却还是低声宽慰着祝苡苡。   “小姐别害怕我们……我们会挡在你前面。”   “我们把钱全给他,他们会放过我们的小姐,不用担心……”   声音都是发颤的,半点说服力没有。   祝苡苡矮下身子,愈发攥紧了手中的发簪,只要那几个贼人靠近,放松警惕,他就要将着尖锐的发簪插进他们脖子里。   她是这样想的,但她也明白,这只是设想,能实现的概率极小,若真能破财消灾的话,她也愿意将身上的钱全给那这三个贼人。   夜风寒凉,吹得祝苡苡发丝凌乱,也让她的心越发焦躁不安。   “解……开”   声音轻微而又沙哑,祝苡苡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低头看一下那,躺在自己身边的男子。   男子嘴唇嗫喏着,又重复了刚才那两个字。   “我帮你,对付那三个人。”   祝苡苡信了他的话。她的手悄悄摸到绳子后头,用着孟循教的方法,解开了那绳结。   做完这事,祝苡苡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居然相信这样一个重伤垂危的少年。   他能帮她?   她还不如寄希望于此时天降怒雷,把面前这三个渐渐靠近的贼人给劈死。   解开了身上的束缚,穆延稍作喘息,摸到了自己藏在袖中的两个飞镖。   机会只有一次,他必须把握好时机。   山崖上滚落下来的伤口隐隐作痛,让他下意识拧紧眉心。   按照这个少年的指引,祝苡苡挡在了他的身前,替他掩护着。   她双眸紧紧盯着面前的三个贼人,身子颤颤的发抖。   “长得倒是挺俏丽的。”那走在前头的贼人,唇边夹着笑,不怀好意的靠近过来。   祝苡苡双肩一震,“你们要干什么?”   那几个贼人没有人搭理她,似乎认定了这三个弱质女流没有反抗的余地,甚至,他们还相互调笑着。   “犯了色心吧,看见漂亮的小娘子,就走不动道了。”   “你难道不是?一共三个,我们分了去吧。”   听见他们的打算,忍冬慌忙的开口:“我们身上有钱,我们把钱都给你,你放过我们好不好?”   说着,颤颤抖抖,把自己袖中的银子都撒了出来。   他们身上都没带多少碎银,大部分都换成了面额大的银票,藏在贴身的衣物里。   为首的贼人,低头瞥见那几两碎银,嗤笑道:“就这几个银子,还不够爷去城中青楼里待一夜呢。”   “说的有理,你们几个小娘子,乖乖的,有几个就不动粗,不然的话……”   他没有说话,只亮出了手上拿着的大刀。   忍冬和银丹吓得抱作一团,唯独祝苡苡还皱眉强撑着,顶在她们身前。   为首的贼人先一步靠近,在三人面上稍作停留,而后又将目光转回祝苡苡。   那笑意,愈发促狭猥琐。   他走上前去,将大刀插在一边松软的土上,抬手就要去拉祝苡苡。   哪知还未等他得手,那另外两个小娘子就一个接一个地挡在了他身,前将那最漂亮的小娘子拦在了身后。   他有些意外却也没什么反应,只笑了笑,抬了抬手,身后两个贼人会意,便将忍冬和银丹拉开。   侧目看向忍冬和银丹,他笑意淫*邪,“小娘子别着急,待会儿有你们受的。”   说罢,他擒住祝苡苡的手肘,将她拉了过来。   祝苡苡咬着牙不断的挣扎,奈何力量相差过于悬殊,她半分都挣脱不开。   “乖,别乱动,不然我担心不小心伤着你。”他粗粝的指腹抚上祝苡苡的脸,抬手捏了捏。   当他正欲再做些什么的时候,突然一声急呼。   “往左。”   下一刻,一只锐利的飞镖正中他的眉心穿脑而去,他应声倒下。   祝苡苡惊魂未定的躲在一边。   那飞镖可是擦着她的头发往上,就那么哧的一声,要是她一个不小心,飞镖扎中的可就是她。   她想想就觉得后怕,大口的喘息着。   剩下的两个贼人愣了片刻,随即将忍冬和银丹扔在一边,举起大刀,要往穆延身上招呼。   穆延强忍着身上的疼痛,身姿轻巧的一个旋身躲开。   哐哧一声,两柄白刃交叠在了一处。   刀刃有一部分陷进了马车的车板里,两个贼人抽了一下,还未拔出刀来。   然而此刻,穆延已经将那方才倒地贼人插在泥土中的白刃拔出,利落的解决了靠近他一侧的盗贼。闪身避开那迸出来的鲜血之后,又与另一人缠斗。   穆延知道自己身上有伤,此刻只是强撑着,只想速战速决。   那贼人看出他苍白的脸色,也觉察出几分不对劲。他在这处做山贼已有数年,居然还敌不过这深受重伤的少年。   他心里慌乱,自己的两个同伙都已经死于非命。也不知自己该逃还是该继续斗下去,又有几分赢的可能,他越想越慌,躲过了穆延手中的刀,却没逃过他捏在手中的飞镖。   咻的一声,那重镖破空而来,他眼睁睁看着重镖沿着他的喉管处划去,溅起一片鲜血。   他瞪大了眼抽搐了几下,便倒地不起。   才一会儿的功夫,方才几个气焰嚣张的贼人便尽数殒命。   穆延咬着牙快步上前,瞄准那肆意狂奔的马匹缰绳,将手中的白刃狠狠往缰绳处掷去。受惊的马动作被限制,他随即上前,再将缰绳一揪,此刻,那马才彻底被他制衡住。   祝苡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的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眼瞅着穆延快要支持不住,将要倒下时她才拔腿跟上。   她站在距穆延一尺处的位置停下,迟迟不敢上前。   直到穆延侧着头瞥向她,“过来。”   他虚弱得有气无力,和刚才那个动辄杀伐的戮神判若两人。此刻,祝苡苡才大着胆子缓缓上前。   手上的刀陡然松开,他单膝跪地,再支持不住。   祝苡苡强忍着那对血腥味的反感,上前将他扶起来,哪知穆延竟顺势倒在她肩上,压得她向下一沉。   “你……”   “你的东西,都在马车上,没有丢,赶紧离开,带我,走。”   肩上的沉重让祝苡苡不由得眉头紧促,顾念在这人刚才救了自己的份上,她倒是能勉强把他带走。   可问题是前面不远处就是城门了,近期来往的城门都戒备森严,他没有路引,怎么敢把这个身份不明的人带过去,这不是要去送死吗?   “前面有官兵看守城门……”   “我的路引,在我怀里。”   说完这句话,他阖上眸子,无力的瘫倒在祝苡苡身上。   这时候,忍冬和银丹匆匆赶来,三人合力将穆延扛上了马车。   虽然没有了车夫,好在忍冬曾经在吴齐面前学过驾车,这会儿倒是能勉强胜任。   祝苡苡在他衣襟里探了探,果不其然翻出了一封路引,上面写着他身份籍贯。   巧的是,他居然是徽州人士。   按照路引上所说,他明为穆延,年十八,倒确实是个猎户,且身世可怜,是外地来徽州府投奔亲戚的,可惜,家中就只剩下他一个。   但回想起刚才,穆延的身手,祝苡苡不由得心中生出些怀疑。   那真是一个猎户能有的身手吗?   但此刻已经容不得祝苡苡多想,马车已经驶到了城门。   这会儿天色黑的可怕,黑云密布,要是他们再晚一些,说不定就要在城外过夜。   见穆延受伤,那官兵心生疑窦,不由得多加盘问了几句。   原本这日经历的事情就太多太多,祝苡苡这会儿已经心力交瘁,但此刻,她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强撑着回答官差盘问的问题。   “这是我那苦命的表弟,上山打猎时落下山崖,摔了一身的伤,我没办法,才租了辆马车带他去城里医馆看病,求求官差大爷您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他这身上的伤,再耽误不得了。”   祝苡苡狠狠的掐了把自己的小臂,疼得她泛出眼泪。   她这般声泪俱泣,又顺水推舟的朝官差塞了几两银子,官差这才没再追究,放他们进了城。   重新回到府城,这片熟悉的地方,祝苡苡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接过忍冬递来的帕子擦了擦眼泪,又瞧了会儿自己刚才掐过的手臂,心里委屈,随即狠狠的瞪了眼躺在旁边的穆延一眼。   “真是个小灾星,早知道就不救你了。”   “可是小姐,他刚才也救了我们了啊……”   祝苡苡轻哼一声,“如果不是因为救他,说不定我们还能避开那三个贼人。”   银丹有些不敢相信,“是吗?”   “好了,不说了,忍冬去祥和堂,把这个灾星扔掉,我们就回家。”   忍冬说了声好,随即驱车前往。   再次睁眼,察觉到陌生的环境,穆延不由得皱起眉心,心生警惕。   他打量着周围,这陈设布局,似乎像是徽州府的药馆。浓厚的药香入鼻,更是佐证了他的猜测。   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下意识侧目看过去。   是一个端着药的小药童,见穆延醒过来,他面上露出喜色,赶忙端着药,送到了穆延面前。   见穆延一脸疑惑,他随即解释,“是你姐姐将你送来我们祥和堂的,你身上的伤,我已经替你处理过了,把这碗药喝完应该就没什么事情了,不过以后还是要注意些,你身上的伤可不轻。”   “姐姐?”   “对呀,”小药童嘴角微微咧着,“你姐姐很关心你呢,昨个深夜,天那么黑了还将你送了过来。”   他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海碗,“喝药吧。”   穆延恩了声,端起那碗药,眉头也不皱的全部喝完。   他不清楚那自称是她姐姐的人,究竟是怎么说服面前的这小药童给他治伤。   他身上,可不止是跌落下山崖的摔伤,还有一处前胸穿过后背的剑伤。   一看便是刀刃所致,到现在还隐约泛着疼痛。   那小药童拿过海碗,正准备转身离去,穆延却突然叫住了他。   “药钱……”   那小药童笑着回答:“你姐姐已经给钱了,她还叮嘱,要是伤好了可以动了,就记得去找她。”   “去找她?”   “是啊,你不用担心,那个抢亲的恶霸见你伤的这么厉害,还以为你快要死了,他怕事情闹大,不敢再去欺负你姐姐的。”   穆延看着那小药童离去的背影,暗自出神。   她究竟编了个什么故事?   思虑片刻后,穆延去探怀中的路引。看着路引上的文字,他不自觉露出久违的笑容。   他终于,不用背负着那个身份活下去了。   穆延将路引放回怀中时,余光瞥见自己腰间缠着一个东西。   他抬手摘下,是一朵浅黄色的山茶绒花。   好像,是她的东西。   穆延突然想起,他在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她那样称呼自己。   她叫他什么?   小灾星。   穆延看着那朵绒花,轻笑出来。   作者有话说:   #^_^#提前更新啦,以后不出意外每天晚九点更新,小可爱们不要养肥啊~~~~ 第27章   夜色如墨, 玉轮暗淡,漆黑夜幕上只余点点星光,   孟循穿过茫茫夜色,自衙署归家。   他身形清正高大, 着一身青绿锦绣圆领袍, 步调沉稳持重, 绕过垂花门走过游廊,径直回了院中。   院中只点着两盏绢丝灯笼, 隐隐绰绰的光晕照在他脸上,将他衬得越发冷峻淡漠。像是阴深幽沉的海, 静谧幽暗又危险。   这座三进三出的宅子,安静冷清,孟循走进了也未能给其增添一点生机,只是在途经她曾住过的院子时,孟循脚步稍有停留。   那清淡熟悉的气息一点点飘过来, 几乎微不可查。   孟循知道, 那是她最喜欢的山茶花。   现在是深秋, 已经快要入冬,想必再过不久, 那满院的茶花就要凋零了。思及此, 孟循不由得轻拧眉心。   始终沉寂的湖泛起了点点涟漪, 一片接着一片,搅乱了他还算安宁的心绪。   这几月正值秋审之际, 刑部需要复审不少各个州府调上来的案子,事情又多又杂, 他常常忙到忘了归家。   于孟循而言, 现在这个家, 回与不回都没甚差别。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今日鬼使神差的就回了家,分明这么晚,他宿在衙署也无不可。与费升一道,还能谈谈近日来的案子。   孟循想,许是费升与他说的话,让他那瞬变得那样稚拙。   费升问他,“怎么还在忙,你日日这样,令正不同你闹,不与你置气?好不容易将那陈将军的案子办完,放走了鸢娘,还不得花时间哄哄她?”   费升话里调侃促狭的意味显而易见,孟循只笑了笑,并未答话。   他没有与人说过他和祝苡苡的事,这不过是她离开的第二日,他没必要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况且,他相信她总会回来的。   孟循本不欲再追究这件事,可当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时,就无可避免的想起了她。   刑部衙署烛火荧荧,除了他之外还有费升和几位主事经承,要比他那所谓的家热闹不少。可他却还是意料之外的起了心思,看完卷宗之后下了衙回了家。   家里又没有人在等他,他何必要回去。   等他真正坐在书房之后,纷乱的心绪却并未舒缓。   他莫名想起了几月之前,他与祝苡苡曾在这处书房争吵。   孟循以为他应该是想不起来这争吵的原因,可他只闭眸了一瞬,那日的记忆便浮上心头。   祝苡苡体谅他辛苦,给他送汤。那会儿,她大约是因为鸢娘的事情对他心有芥蒂,话里便存了几分试探之意。   仔细想想,那日情状皆是有迹可查,她只是存了些小女儿心思罢了,而他却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揆度她。   祝苡苡是不一样的。   她和那些奸猾恶心的商户是不一样的。   孟循心中莫名生出些恼意,他待她,应该更冷静一些的。   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孟循的思绪。   “进来。”   是在外头伺候的竹青,孟循院中,也就竹青一个伺候的下人。   一来,他不习惯过多纷扰,二来他也不需要那样多的奴仆。   在温暖昏惑的烛光映衬之下,孟循清冷的神色也添了几分烟火气,不再那样冷峻淡漠。   原本还算惴惴不安的竹青,此刻也平静了许多。   他端着朱漆托盘,上面装着一只海青色的小碗。   半个月前东宫太子又派太医院的院使来了府上请脉,说是关心孟循的身体,实则也存了几分试探之意。   太子欲将孟循纳入麾下,几次三番屡屡示好。   孟循却并未有所表示。   他除了刑部衙署,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皇帝身侧,身为天子近臣侍奉天子的侍读学士,他又怎会不懂皇帝喜恶。   皇帝一向最厌恶朋党结交,即便做这事儿的,是未来国君东宫太子,也是如此,虽说皇帝没甚反应,像是习以为常,但私下以对太子的诸多做法有所不满。   在南书房也忍不住发了几次脾气。   太子却并未因为皇帝的容忍而有所顾忌,反而认为自己的父皇是认同自己的,于是行事更无顾及。   孟循想,兴许不只是太子,太子门下的幕僚,太子的母族,想必都是这样认为,他们认为帝位唾手可得。   太子还需要一个能够揣摩帝心的弄臣,他孟循便是这个最适合的角色。   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不愿意卷入党争。   他因为查案受伤的事情众所周知,太子本着君臣之礼,遣御医前来看望也无可厚非,无可指摘,反倒是博得了宽厚臣下的贤名。   御医查过脉之后便开下了一副方子,嘱咐孟循好生调理,兴许有助于恢复记忆。   但于现在的孟循而言,记忆是否恢复已经无关紧要,他甚至不愿意在这事上过多纠缠。碍于情面,他便吩咐竹青,如果他宿在家中,就去煎药,如果不在便不用在意。   竹青在他面前待了四年,做这些事情还是不在话下。   在目光触及那竹青色的小碗时,孟循的神色有片刻怔了,他原本想让竹青将那药倒掉,可话还未出口,他便改了主意。   “端过来。”   竹青应了声是,赶忙将药端了过来。   凝眸望着那漆黑的药汤,孟循有片刻失神。而后他端起海青色的小碗,喝完了那碗药。   竹青正欲离开的时候,孟循叫住了他。   “这只碗,哪里来的?”   看着孟循那双眼,竹青哪敢有所隐瞒。   “是夫人的,当初大人您叫我把这只碗还回去,夫人说不要了就留在这。”   话一出口竹青就后悔了,两人已经和离,上下伺候的人都知道。   这会儿哪能叫夫人呢?   哪知孟循却并未有所反应,像是不觉得他的称呼不对,只轻描淡写的嗯的一声。   “这只碗,好好收着。”   心绪纷杂不宁的时候,孟循总习惯练字,写字能让人静心。   半个时辰过去,他心中再无杂念。   他等来了深夜归来的墨石。   墨石一身黑衣劲装,穿袭夜风而来,身上还带着丝丝冷意,但他却并未有所反应,面色如常。   “廖御史和薛侍郎半月前私底下有所往来,廖御史新纳的妾室,是薛侍郎的夫人张氏送过去的。”   孟循面上了然。   他早知道都察院中的廖御史并非周御史那般刚正不阿的人物,廖御史平日里多在纠察百官形态仪貌处下功夫,少有谏言朝事。   可就这样一个人,昨日竟在早朝时谏言皇帝,彻查江宁提督织造太监贪腐一案。   提督织造太监,是内廷司礼监的外派差事。因为近年来天灾横行,国库空虚,皇帝也有意让这些外派的太监收刮些银钱,充盈国库,当然了,面子上总要圆的过去,事也不能做得太过分。   士大夫皆要脸面,于是这事,便落在了无谓脸面的宦官头上。   古往今来,江宁苏杭三地皆是富庶之地,适当收敛些钱财,充盈国库,也没什么可说的。即便是你中饱私囊,只要别将事情做得太过难看,上下都过得去,便也不会有人去追究。   也就是几年前,苏州那边的提督织造做得过分了些,收刮了不少钱财,纳入了自己囊中,不顾百姓死活,逼死了不少纺工,苏州府百姓怨声载道,事情闹得太大,引得周御史在太和殿前死谏。   皇帝震怒,随即革了那宦官的职,立刻找了个人顶过去,此事才算平息下来。   这也就安静了两三年的功夫,居然又有人重提此事。   这是满朝上下心照不宣的秘事,好好的,也不会有人提这事,但既然提了,也不能不管。   总得派人去查,查过之后朝廷也该有所反应,革职查办还是如何,总会有个态度出来,以正朝纲,以正所谓清廉之风。   在礼部侍郎薛京的一番提议之下,这事落到了孟循头上。这又算不了什么好差事,容易得罪人,也未免能谋到什么好名声。   因为替陈将军翻案的事情,他毫不意外的得罪了礼部的那位薛侍郎。   只是这事头起的有些蹊跷,孟循不免得有所怀疑。他便遣了墨石暗中查探薛京和廖御史两人之间的关系,果不其然,两人私下早有勾结。   孟循倒并不怕得罪司礼监。   他时常在皇帝身边待着,对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关系不睦也有所耳闻。那江宁提督织造是掌印的亲信,若真有贪腐的事在,想必其中大部分钱财也是落入了掌印手中。   他若能将两人关系运用得到,倒也不至于引火烧身。   孟循合着眸子微微点头,“我知道了。”   墨石恩了声,正欲离开时,孟循却突然叫住了他。   “她可离开京城了?”   孟循知道祝苡苡的路引有问题,不管她是走水路还是走陆路,都注定会被拦下,让她去补齐路引,也就是说,她不可能如此顺利的就出了京城。   最快的话,也该是明日才能离开。   尽管孟循没有刻意去打听她究竟住在哪间客栈,但他知道,她不会那样顺利的离开。   闻言,墨石面上稍有犹疑,“夫人已经离开了,昨日便登船离开了码头。”   孟循抬眸,稍有意外,“是谁帮她的?”   她不可能只靠自己就在昨日离开,除非是有人出手帮忙。   “广平侯世子,韩子章。”   “也对,他是京卫指挥使司同知,有他的印信,她便能轻易离开。”   只是,这广平侯世子,怎么突然有了闲暇,去帮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与她争吵的那日,起因便是韩子章。   孟循不明白韩子章为何几次三番的要纠缠于她,更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祝苡苡是他的妻子,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他还好好的活着,轮不到旁人去觊觎他的所有。   就他所知,礼部那位薛侍郎有意要与广平侯府结亲。   薛侍郎打的一手好算盘,大女儿嫁给五皇子,小女儿,现下已经十九岁,却迟迟没有定亲,便是一直在等着韩子章。   不过似乎神女有梦 襄王无意。   但雷霆手段的韩子章并不怎么擅长应付这位薛家的小女儿薛雪,大多时候都是敬而远之,远远的不愿搭理。但薛莹雪却颇有其父之风,并不把小女儿的矜持放在心里。   韩世子那般高枕无忧,总该有些烦心的事才对。至少得让他体会他的万一。   孟循让墨石候着,自己休书一封,吩咐他明日交给费升。   墨石离开之后,孟循突然生出些恍惚之感。   像是这样的情绪,他曾经也有过似的。并且引起他这样莫名情绪的人,也是韩子章。   这似曾相识,极为熟悉的感觉,让他烦闷又困惑,头疼的厉害。一时不查,他将书桌旁的茶盏打翻,杯盏碎裂的声音,引起了门外的竹青注意,竹青匆忙进来。   孟循招了招手,“无事,待会收拾一下就好。”   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那药的缘故,他头疼的厉害,再看不下任何东西。即便歇了一夜,那疲惫之感也未能消退多少。   他兀自换了官服,外头伺候的小春端来厨房准备的早食。   孟循叫住了小春,随口吩咐她去泡一壶浓茶。   他没有胃口吃任何东西,但去衙署上值,还需要打起精力应对。   小春听见,先是低头称是,随后转身打算去拿杯盏泡茶,只是在离开的下一刻,孟循叫住了她。   小春乖觉的转过身来,向孟循行了一礼,“大人还有何吩咐?”   祝苡苡虽然离开了,但以往在他院里伺候着的小春小秋两人,孟循却并未让她们离开。   他不需要人伺候。   但是她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需要。   他希望,等到她明白,回来之后,屋里的陈设一如她离开之时。   小春小秋跟了祝苡苡四年,对她的癖好习性都有所了解,也晓得怎样照顾满院的花草,没有其他人比她们更适合。   小春今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这是那鸦髻上簪着一只东西,他觉得有些眼熟。   他一定见过。   以小春每月的月钱,她决计买不起这样的如意金镶玉累丝簪子。别说是一个月,小春就是不吃不喝,攒上几年,也未必买得起这样一根发簪。   孟循不喜太多人伺候,原因有二,其一他习惯清静,其二院子里多了人心复杂,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他留着小春小秋,也因为他对他们家里的情况了解。   小春父母早亡,家里再无旁人,但她有个嗜赌的情郎,将两人多年攒下的积蓄都败得干净,可小春却对其痴心不改,一直拿月钱供着。   现在似乎好些了。   孟循的目光,一寸一寸打量着小春,这让小春背脊生寒,不由得开始发抖起来。她分明也没做什么错事,可偏偏应对起孟循的目光,她却不由自主的害怕。   “你头上的簪子,哪里来的。”   小春心里咯噔一下,心里万分慌乱。   她太害怕了,跪在地上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后悔了,她不该图这只簪子好看就不听夫人的话,她应该去当铺当掉,或者是把这只簪子融掉,改做其他的首饰。   夫人明明提醒过她,可她却鬼迷了心窍。   小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是夫人赐给我的,是夫人赐给我的。”   孟循眉心微蹙,“夫人赐的?”   小春听出了孟循话里的疑惑,赶忙解释道:“是夫人离开前赐给我的,不只是我,小秋也有,夫人念在我们这几年尽心尽力的伺候,所以赏了我们些东西。”   如果是祝苡苡送的,那也解释的通,为何他看着如此眼熟。   他神色稍霁,“还有什么?”   小春不再犹豫,一股脑说了,“夫人还省了些腰带和香囊,让我拿去绣铺里面卖,我……我贪心留下了一条……”   “去,拿来。”   小春,原本是想留一条送给自己的情郎,如果孟循今日没有这样问的话,明日,这腰带便会落到了小春情郎的手里。   小春原本可以不用说这些话,可是小春扛不住孟循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却让她感到万分的害怕,好像她不说实话,又或者是话说得不干净,他便会把他剥皮拆骨。   她听人说过,大人在刑部的时候,是施过那些刑罚的。有些疼的忍不住大声叫唤的,便会被拔掉舌头。   小春越想越怕,连滚带爬的从自己房里取来了那条腰带。   孟循接过拿在手中,细细摩梭着上面细腻精巧的纹路,他将腰带贴在手心,仿佛透过这腰带,也感受到了祝苡苡当时下针时的温情。   他难得唇角勾出一抹笑,笑意一点点舒展开来,从唇角漫溢到眼尾,再到眉梢。   一条腰带,像是能治愈他焦躁疲惫的良药,他需要更多,更多她为他做的东西。   “还有。”   小春连连摇头,“没有了,大人真的没有了,其他的我都拿去卖掉了,真的没有了……”   他重复道:“还有。”   孟循分明是笑着的,眼角眉梢都淌着笑意,可这笑落在小春眼里却分外的怪异,她双股颤颤心跳如雷,眼里蕴着泪,双唇颤抖着流出口涎。   “去把卖掉的那些,找回来。”   他没有说后果,小春却更是害怕。   “是……是……”   小春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   孟循转身,将那只腰带好好的珍藏起来。   他可以忍耐的,他可以再给她一些时间的。   一个月,两个月,最多两个月,两个月之后,他还没有来找他,他一定会去徽州。   孟循不断的劝慰着自己,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   养了近半个月的伤,穆延终于能够行动自如。   他在徽州府落了户,用身上仅剩的银钱,在徽州府城外的一处村落置办了一所小院。   在这处村落,里头大部分人都是靠去徽州府城卖些山货,以维持生计。   穆延没有做特立独行的那个,他真正当起了一个普通的猎户。   早在离开边境的那刻,他心中便下了决断,他不要再背负那样耻辱的身份,他安心做个普通人就好,便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猎户也好。   虽然他只有一个人生活着,但他很快便于这村落中的左邻右舍熟悉起来。   村子里大部分的人都很友善,似乎没有因为他是外来投奔的,就对他带着偏见看不起他。   左邻右舍的相处都十分和睦,偶尔村民们瞧着他一个人可怜,还会送一些吃食给他。   他上山打猎,也会和村里的人结伴同行。他身手好,能照看到一些村里其他的人。   在穆延的帮助之下,许多时候上山一趟都一无所获的村民,渐渐也变得能猎到些东西了。   甚至,穆延会将自己猎到的东西送给其他村民。   久而久之,他发现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平静安宁,没有丝毫变化动荡。   要比在边境的生活,好的多。   只是时不时的,他总会看着那朵绒花出神。   分明他也知道,这个东西,对她应该也是无关紧要的,可他心中却总想着,该把东西还给她才是,也该好好感谢她对他的救命之恩。   但那日之后,她的踪迹似乎再也找不到。   他随着同村的人一起去徽州府城时,偶尔也会四下查看。   但他从来没有找到过她。   其实也对,她是个女子,瞧着年纪,兴许还在闺阁之中,又怎么会轻易出门呢,她替他付清了药钱,出手那样阔绰,想来应该是出身豪绅之家。   穆延在接下来的半个月,细细查过徽州府城中有名的豪绅之家。   但也没什么线索。   除了那祝家之外,其他豪绅之家中没有那样年纪的女子,可这祝家的独女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嫁做人妇了,又怎么会是她呢。   穆延有些心灰意冷,只是在路过祝家时,却发现门口突然十分热闹。   穆延鬼使神差的朝那边走了几步。   他身形高大,在一众人中近乎鹤立鸡群,一眼就叫祝三有注意到了。   祝三友细细打量起了穆延。   瞧上去你年纪有些小,虽然说是个猎户打扮,但也不知道身手如何。   可环顾了一周,过来凑热闹打算应征护院人选的,单看这身形模样,似乎没一个比得过面前这个少年。   思虑片刻后,祝三友吩咐身边的家仆招呼着这些人,自己则绕开人堆,笑着走到穆延面前,笑着上前问他。   “小兄弟,你可也是过来应征护院人选的?”   穆延看着面前这位貌似和蔼的老人,心里疑惑万千。   原来这里是在应征护院的么?   穆延正打算开口拒绝,祝三有却拉着他往那热闹的人堆过去,他一边走着一边说着。   “也是了,放眼整个徽州府城,便是我们祝家护院的月钱最高,小兄弟也过来试试嘛。”   作者有话说:   穆延:???   稍微晚了一点!下次更新应该也差不多9点,不会晚太多。 第28章   清风拂面, 人声嘈杂。   祝家大宅外头热闹非凡。   穆延被祝三有半推半劝的引去了应征护院的登记处。   起初他是不想来参加这个护院应征的,但那位老人的一句话说动了他。   “试试嘛,也就是三场比试,只要参加了比试, 就能得一两银子, 若是笔试比的成绩好, 钱还能得到更多,白占的便宜还不要啊?”   穆延这趟来徽州府城, 是陪着村里的邻居林复来的。前几日他们在山上猎得了一只狼,处理干净后, 便打算运到城里来卖掉。为了,就是给林复因病卧床的母亲筹措药费。   穆延置办那所小院子,近乎花光了从边境带来的钱。他身上没有银两,帮不了林复。   但如果只是参加三场比试,就能得一两银子的话, 倒也值得一试。   听到祝三友, 这句话穆延再没有犹豫。   排队的人很多, 议论声纷杂入耳。记下了名字之后,穆延被祝家的家仆领进了宅门。   参加护院应征的, 大多都是些三大五粗, 看着便孔武有力的壮汉。穆延虽然高大, 但他面相清俊,唇红齿白, 貌若好女,在一众大汉中显得格格不入。   视线触及到穆延时, 站在他身旁的人都面带轻蔑。   甚至有不怀好意的人, 上前调侃, “小兄弟你多大了啊,这招护院,可不是看脸,得看本事的。”   穆延轻轻嗯了声,并未答话。   “小兄弟呀,不是我多事,我劝你一句,这一两银子也不是那么好拿的,万一待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儿,这药费,都不止一两啊!”   穆延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善,但他不欲和旁人起冲突,只是侧目过去,淡淡到,“不会出事。”   这话一出,不只是那与他攀谈的人,周围一圈的人,都不由得把目光放在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身上。   穆延这并未有所反应,只安静的站着。任再多人注视他打量他,也无动于衷。   片刻后,祝三有走了进来。   他同这伙应征护院的人说了规矩,祝家这回,总共要招八个护院,除了身手了得之外,还得有会使的兵刃。   “我们招个护院,也就是为了护佑祝家家宅安宁,旁的要求,也就没有了,当然了,这八个护院,也就是大家伙里面,身手最好的八个。”   祝三友话已说完,周围议论嘈杂声纷起。   过来应征的也就三十来人,虽然不算多,但大多人心里对自己都是有些底气的。可只选八个的话,也就意味着在场的诸多人都要离开。   祝三有眼尖的注意到了穆延。   他十分安静,沉默不多话,似乎和周围的氛围格格不入。但他就那样站在一边,却有股清正卓然的气质,叫人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也不知道身手究竟怎么样。   但很快,祝三有就得到了答案。   先是赤手空拳的搏斗。随意挑选对手,看看谁能站到最后。   不出意料的,穆延这样的长相,率先成了旁人的目标。两三个壮汉一拥而上,穆延面不改色,身姿轻巧的躲开,扫腿出拳,只简单几下就放倒了三人。   他这动作太过迅速,周围缠斗的人都忍不住朝他这儿看了一眼。   兴许是他身手表现的和他的长相实在是大相径庭,再之后,其他人便谨慎斟酌起来。   一炷□□夫过去,站在台上的,面上还没挂彩的,就只剩下穆延一人。   在周围人诧异的映衬之下,穆延显得反应平平。   祝三有站在一边笑得咧了嘴,他就是随便拉了个人过来,没想到这随手一拉,居然拉到了一位这样身手了得的少年。不是他开玩笑,寻遍徽州府城,也找不出几个身手有这样好的人吧。   还真被他拉到宝了。   第一场斗过之后,第二场,便是挑选称手的兵刃刃比试。   这次,再不是乱斗,你来我往,点到为止。   经了刚才那一遭,再有力气进行第二场的人已经不多。   家仆数了数,也就十五人。且这十五人中,大多数人身上都挂了彩,鼻青脸肿的,好不狼狈。   独独只有穆延,面不改色,看起来和一个时辰之前的,别无二致。   穆延随手挑了一把刀,他上下打量着这把刀,平平无奇,非常普通。   在抬眸时,对手也已经选好了,是一杆长*枪。   俗话说得好,一寸长,一寸强。就穆延手中的这把刀,对比起那杆枪已经失尽了优势。   对面的人原本还坠坠不安的心,也在看见穆延挑选好的兵刃之后,平静了下来。   下一刻,那人挥舞着长*枪上前,像是因为刚才的缠斗消磨了不少力气,又似乎是因为他对这长*枪并不熟悉,他的动作谈不上快。   而这落在穆延眼中,就更加不足一提。   穆延将刀刃面向自己,只用刀背迎面而上。他轻巧地侧身避开,手起刀落向那人背后吸去,咚的一声,那人栽倒在地。   而这一幕落在祝三友眼中,便足以让他瞠目结舌,连连赞叹。   祝三友早请好了医馆的坐堂大夫,一一替这些受伤的人看诊。而留到最后的八个人得的银两,则更高上一筹。   穆延意外又开心。   一个时辰的功夫,他就赚到了三两银子。   也不知道三两银子,够不够给林复的娘亲看病抓药。   比试结束,祝三友并未轻易的放他们离开,他将自己看中的八个人叫到了一处,分别给他们递上了事前承诺好的银子。   “大家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留在最后的能人,大家的身手,我都看在眼里,而这护院究竟是个怎么做法,我也大致与你们说一下。”   他面上带着笑意,和蔼中又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凌厉,“在我们住家做护院,每月是五两银子,不敢说有多好,但至少在这徽州府中,你们决计找不出第二家月钱更高的。做了我们祝家的护院,自然也得守着我们祝家的规矩,时时刻刻都得听从老爷小姐的吩咐,吃住我们也全包了,还有单独的院子住。”   说到这儿,他稍有停顿,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周围人的反应。大多数人面上都是兴奋雀跃的,似乎下一刻就想在契书上摁下自己的手印。   只是祝三有看好的那个少年却反应平平,像是不为所动。   祝三有心里纳闷,难不成,他是看不上这五两银子吗?   他收回目光,又朝着众人笑了笑,“若是大家伙觉得合适,明日就来这,我们再把契书签下,如何?”   一干人皆是,连连称好。   将手中装银两的袋子放好,穆延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留恋的离开了祝家。   祝三有招呼这些人的地方在外院,离的宅门不远。即便不用奴仆指引,大多数人,也都记得回去的路。   一番打斗,反倒是叫这几个人都相熟了些。   各自也顾不上身上脸上的伤,笑着谈论起来。   “小兄弟,你身手倒是不错,我们一个个面上身上都挂了彩,就你还好好的,刚才的话,是我说中的,我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说着,他拱手朝穆延行了一礼,态度真诚恭敬,哪里还有之前的轻蔑。   穆延不太习惯和旁人陡然亲近的感觉,他笑了笑,并未说些什么。   只等穆延离开时,一直暗暗打量着他的一人面上稍添了几分怪异,紧了紧拢在袖中的东西,混在谈笑的其他六个人里面一同走了。   ?   穆延和林复会合碰面的时候,林复才从医馆里出来。他手上拎着三包药,面色愁苦。   见他这样,穆言不由得眉心微蹙,“怎么了?”   “卖货得的钱,才够抓三包药的,这三包药,只够吃半个月,可依着我娘的身体,半个月,未必能好……我明个只能再去一次山里了。”   “不必。”说着,穆延从怀中掏出那袋银子,送到了林复手上。   林复先是愣了会儿,然后伸手摸了摸,打开那袋子一看,见是白花花的银子,不由得目瞪口呆。   “穆延……你你这钱是哪里来的?”   “祝家大宅有人比武,我参加了,赢来的。”   “那可真好,五两银子呢,省着点够花大半年了。”说完他将那袋银子,重新递给了穆延。   然而出乎所料的,穆延却并未接过。   “拿去给伯母抓药。”   迎着林复诧异的神情,他接着开口:“比起我来说,你更需要这钱,伯母的身体更为要紧。”   “那……那你呢……”   “我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见穆延面部不改色的样子,林复痛下决心,他咬了咬牙到,“这银子算是我借你的,改日还你,这次多谢你了,穆延。”   “不打紧的,我初来乍到,你们也帮了我许多。”   林复拿着银子又回了药馆。穆延面露笑意,下意识抬手探向腰间,只是这回他抓了个空。   那朵他还没有还回去的绒花,不见了。   *   祝家海棠苑,祝苡苡在院子里,小心翼翼的侍弄着茶花。   眼看就快要入冬,秋日里繁盛的茶花也要渐渐凋零,花虽然耐冻,却也少不得需要好好照顾一番,祝苡苡向来喜欢这些,自然是得精心照料。   吴齐自外院进来,便见着祝苡苡这般闲适的模样。   “苡苡,你当真不去外院看看?”   祝苡苡摇头,“我去做什么,反正只是挑选护院而已,与我也没什么关系,管事看着合适就招了呗。”   吴齐却不赞同,“怎么和苡苡没有关系,此番挑选护院,我也是有意想给你找个贴身护卫……”   “什么?”闻言,祝苡苡霍然起身,瞪大了一双杏仁眼,“给我寻个贴身护卫?吴叔叔,我也不需要出去走南闯北,怎么就要贴身护卫了,多大的面子啊……”   她不过一介普通妇人,哪需要那样大的排面,自从回了徽州府之外,她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的最多的事情,除了去照看爹爹之外,就是在院子里看书,或者是弄弄花草。   虽说她也有打算要帮着吴叔叔打理手下的商铺,但此刻也不着急,她打算先熟悉熟悉手上的账目再说。   “苡苡啊,真不是吴叔叔说你,你看你前些时候回来的时候,那一身的血腥味,满脸的憔悴,如果要是身边有个人护着,哪至于这样,你也知道的,最近城里城外都戒严,想来也是动荡出了什么事情,我这个做叔叔的,也不能时时刻刻照看着你,要真有个身手了得的照看着你,我也放心。”   祝苡苡本想拒绝,可看着吴齐那副操心的模样,不由得又有些心软。   “好好好,我听话去挑还不成么。”   吴齐这才满意的笑了笑。   他还欲再和祝苡苡说上几句,却见外头来了人通传。   家仆面上满是担忧,“老爷不好了,护院打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晚点更新,下一章见面哈 第29章   吴齐闻言, 眉头一皱,“管事哪里去了?”   “管事去官府拿契书了,还未回来。”   这便是了,今日那些应征护院的人上来签契书, 依照道理, 总该请官府的人来做个见证, 吴齐与知县大人熟悉,凭着这层关系, 祝三友去做这事也能轻松些。   “可知为何打起来?”   家仆连连摇头,“回老爷, 我也不知道,像是起了什么冲突,您快去看看吧。”   吴齐闻言,心中也陡然生出些烦闷。   原本这样的事情祝三有在,定然能够解决。可这会儿他不在, 吴齐免不得需要出面。   但他向来不善处置这样的关系, 心中也免不得焦躁起来。   但这会儿也只得应承下来, “好,我这便过去。”   祝苡苡在一旁听得清楚。   吴叔叔性子软, 家宅里的琐事大多时候也都是交给主管事从不插手, 平常做生意也是这样, 少了几分爹爹的果断干脆。   维持着基业倒是不成问题,只是进取的话, 于他而言就是一桩难事了。   祝苡苡好歹也在京中做了四年的当家主母,除了开始的时候有些应接不暇之外, 后头应对起来皆不是什么难事。又更何况, 她还与那样多的官员夫人打过交道。   见多识广, 心中自然也多了几分底气。   她在一边帮着,吴叔叔处理这些事情起来,也能适时相帮。   “吴叔叔我也一起去吧,”祝苡苡笑了笑,接着开口,“既然是为我挑选贴身护卫,我去看看也好。”   吴齐稍作犹豫,当下便同意了。   *   穆延趁着林复去药馆的功夫,沿着自己来的路,仔仔细细找了一圈。可无论他再如何仔细小心,自己随身带着的那朵绒花,却没有半点踪迹可循。   抬眸看见祝家大宅的门扉,穆延双唇紧抿。   或许,是他在参加那比试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穆延心中涌起几分自责。   他一定得找回那朵绒花,再把那朵花还给她。   几番思量之后,穆延按照祝三友的说法,第二日又去了祝家。   他这次去祝家,本意并不是要去签契书。穆延对做祝家的护院没有兴趣,他只想找回他的绒花。   于是,祝家家仆引着一众人去了院子里候着时,穆延并未和其他人一样安安静静待着,他出口问询旁边的家仆,怎么去昨天比武的台子。   家仆虽好奇他为何这么问,但也好心的引着他去了。   他们等候的院子和昨日比武的地方离得不算远,这一路,穆延都仔仔细细查探着。   可还是一无所获。   穆延重新回了那等候的院子,心绪低沉。   他有些恼恨自己的粗心,若是他再仔细谨慎些,绒花又怎么会轻易丢了?   正当他走神之际,与他在一旁等候,同样也是等着祝三有送契书的人走了过来。   “小兄弟,我刚才见你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穆延侧目看向这个问话的人,犹豫片刻后,轻轻点头。   “你可是在找这个?”话一说完,那人从怀中掏出自己昨日捡到的绒花。   穆延见着,不由得面露喜色,平静无波的脸上难得牵起唇。   “是,这是我的东西。”   见穆延这般在意的模样,那人便知晓,他这次,算是猜对了。   “这朵绒花,是昨个比武的时候我在台下面捡到的,没想到这是你的东西。”   穆延面上松快了几分,却没想到下一刻,这人说的话就叫他变了脸色。   “这东西既然是你的,我当然要还给你,不过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捡到的,要我还给你,你总该给我些报酬才对。”   他一边说着,一边暗暗观察着穆延的反应。   穆延面上意外过后便是冷静,“你要钱吗,要多少?”   那人摇了摇头,“不是钱的事儿,我只是想同你打个商量,待会儿祝管事要你我二人比武,你故意输给我便可以了。”   穆延眉心蹙起,“为何我们二人还要比武?”   那人左右观察了一圈,见周围人都在议论着,没人看着他这边,他才悄悄地凑到穆延耳边,小心说道:“祝管事说是要给住家招护院,实则还要挑一人做那位祝小姐的护卫,既然要做祝家大小姐的护卫,自然得是身手最好的那个。”   说到这儿,他呵呵的笑了两声,“这里其他人我是没什么问题,可小兄弟你不一样,昨日我一看就晓得,你肯定是个练家子,我瞧着你对做着祝家的护院也不怎么感兴趣,不如你把这机会让给我,做个顺水人情?”   他想着这事这么简单,面前这个看上去心思纯质的少年,肯定会毫不犹豫就答应他。   可穆延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   “我不和你比武,你把绒花还给我,我可以离开。”   “你这是什么意思?”   昨日比武场上的事儿大家都看得分明,这少年身手好,颇得祝家那位祝管事的青眼,依照昨日那情状,恐怕这祝家大小姐贴身护卫就会是眼前这个少年。   他当不了这差事,自然是不甘心。   但如果这少年答应他的提议,待会儿他可以借着由头,在祝管事面前提出切磋,只要他能赢了这少年这差事,自然也就顺理成章的落在他头上。   他身手算不得有多好,在这一干人里面算是个中等,昨天投机取巧才算得上表现不俗。可要他实打实和其他人比试,恐怕赢面很小。   所以,他一挑就得挑最厉害的那个。只要赢了这个少年,其他人自然是服气的。   可若这少年离开,要从这剩下的七个人里面挑选最厉害的那个,他却未必能赢。   穆延压着眉,诚心静气回答:“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你不答应?”   “把东西还给我。”   见穆延这样没得商量的态度,那人气急,将手中的绒花掷在地上肆意踩踏。   穆延动作虽快,可等他再将绒花拾起的时候,好好的一朵漂亮的山茶花,已经染上了不少灰尘,也没了原来的形状。   甚至,上面粘着的尘土拍也拍不掉。   他从来不喜欢仗着自己的身手欺负旁人,可若是那人欺负到自己头上,退无可退,他也不想忍着。   穆延将损坏的绒花收好,抬手擒住那人的肩头,轻轻一翻,那人应声倒地。   祝苡苡过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穆延居高临下站着,一人匍匐在地上,疼得哎呦叫唤,口中连连告饶。   他冷着脸,手紧捏着那人肩头的手,“道歉。”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得罪您,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穆延便是在这会儿松了手。   虽然得了他的道歉,可他却还是不开心。   他没有保管好她的东西。   自责懊悔,让他心里很是难受。   他还没有找到她,就弄坏了她的东西。   虽然不是他做的,可也没什么分别,如果他保管好了,绒花也不会坏的。   他进城的时候,看见城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间首饰铺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穆延正欲转身离开,抬眸就看见怒气冲冲而来的吴齐,和跟在他身后,满脸愕然的祝苡苡。   他有些许意外,但更多的是难以自抑的开心。   甚至他也不知道那开心是从何而来的。   穆延愣神的功夫,方才匍匐在地下的人已然爬起他,心里愤愤,掏出袖中的匕首,抬手就朝穆延刺去。   离得不远处的祝苡苡看得分明,她慌忙提醒,“小心后面。”   穆延身体的反应却要更快一步。   他侧身避开,抬手抓住了那把匕首,用力一偏,便将匕首夺了过来。   只是穆延抓的是刀刃,顷刻间,刀刃划破皮肉,鲜血束束留下。这叫一边看着的祝苡苡害怕极了。   她想起了那日在山林间的事情。   “还不把他给我抓起来,你们几个都愣着做什么!”   新招的护院还没有签契书,但这一众围着的家仆,却是实打实的祝家人。   听见吴齐吩咐,几人赶忙涌上前来,倚仗着人多,治住了那动刀行凶的人。   混乱间,拿到契书的祝三有也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看见乱作一团的外院,不由得满头大汗。   他才离开这么一小会儿,怎么就出了事情?   祝三友心中叹息,却也只得静下心来,冷静的处理着这一片混乱。   穆延站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径直朝他走来的祝苡苡。   她柳眉轻蹙,似乎不怎么开心的模样。   她确实和他猜的一样,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衣着端庄得体,朱翠华饰也难掩她妍丽明媚的样貌。   穆延有些恍惚,好像他又回到了跌落山崖的那日。   “把手给我!”   见穆延没什么反应,祝苡苡直接将他拉了出来,远离了那一片嘈杂纷乱。   “你是不是傻呀?那是匕首是刀啊,你怎么用手去抓呢?你不是身手很好吗?你就不能躲开吗!”   她一边说着,拿出手中的帕子替他擦了擦溢出来的血。   祝苡苡心中气恼,嘴里喃喃道:“还真是个小灾星,见着你准没什么好事,不是遇见山贼就是出乱子……”   穆延只安静的看着她,细细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并未有什么反应。   祝苡苡瞪他一眼,“你哑巴了吗,怎么不说话?”   穆延这才回过神来,他抿着唇,面上涌出几分自责,“是我的不对,惹你生气了。”   他长得漂亮,又这样一副态度虔诚的模样,祝苡苡也没有真打算同他置气。   “你与我说说,你们是怎么起的冲突?”   穆延本不想说,可见祝苡苡一副要追究的模样,他也不得不开口:“那人弄坏了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穆延垂下头来,漂亮的眼睛低垂着,平白添了几分失落。   犹豫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来,从自己怀里掏出了那朵被踩坏的山茶花。   祝苡苡不由得瞪大了眼,“就这么个东西?”   “一朵绒花而已,能值几个钱,哪里有必要大动干戈……”   “可它是你的。”他手指拨了拨绒花的花瓣,“被他弄坏了。” 第30章   祝家主屋内堂, 祝苡苡和吴齐坐在梨木雕花太师椅上,两人对坐着,已经沉默了好一会儿,吴齐皱着眉, 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儿, 祝苡苡也不着急, 就抬眸看着他,态度悠闲。   一盏茶功夫过去, 吴齐才缓缓开口:“苡苡啊,你这事可是考虑清楚了, 我看着那少年,还是太过年轻了……性子也不太稳重,是不是……”   祝苡苡笑了笑,“吴叔叔,方才外院那件事情我已经打探清楚了, 不是他的错, 先动手的是另外一个人, 您总得讲些道理才是。”   吴齐啧了一声,皱紧的眉头舒然松开, “罢了, 毕竟是替你找护卫, 你若是觉得他合适,还不错, 就遂了你的意思。”   祝苡苡扬着唇笑了笑,“那就谢谢吴叔叔了。”   吴齐端起搁在一边高几上的茶盏, 无奈的轻叹一声, “与我道什么谢, 都是自家人。”   时候不早,祝苡苡也打算先回自己院中稍微休息片刻,只是在她离开之前,吴齐突然又叫住了她。   “苡苡你这趟在徽州,打算待多久?”   这话一出,祝苡苡脚步稍顿,再看向吴齐的眼中,便多了几分躲闪。   她还未坦言自己和孟循的事情。   目前整个祝家上下,除了她和贴身伺候的忍冬银丹之外,再无第四个人知道她已经和离的事。   祝苡苡本是想一到家就与吴齐说的,可她回家的那日实在太过狼狈,吴齐担心不已,问这问那,根本没顾得上说清楚这件事情。   而后头这半个月,祝苡苡忙着照顾祝佑。   虽说现在祝佑每日都有四个时辰左右清醒的,可清醒的也只是睁着眼,又说不出来话,除了睁着眼,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反应。   祝苡苡问过大夫,大夫说,祝佑大概是听得见人说话的,只是他仅有几个手指能动,即便听见,也没法和你说话。   相较几个月前确实好了不少,可与几年前的祝愿却是判若两人。   祝苡苡实在是没法在这样的状况下,坦言自己已经和离的事。   若是在爹爹面前说,万一将人气着了怎么办?可与吴叔叔说,她又担心吴叔叔会劝和自己。   说是要说的,但她还是没找到个合适的时机。   再过一月吧,再过一月,吴叔叔再问起她何时回京的时候,她便说了。   思及此,祝苡苡扯着唇角笑了笑,“不着急这趟我想在徽州府多待一些时候……”   她语气稍停,再看向吴齐时,佯装面上多了几分试探,“吴叔叔该不会是嫌我烦了,想赶我走吧……”   吴齐闻言,连连笑着摇头,“这是哪里的话,苡苡想在家里待多久,便待多久,只要孟大人不生气就好。”   祝苡苡笑意有片刻停顿,她咬着唇,低下头来。   *   穆延在祝家签了契书后,便独自回了村子里。   只是在离开城门前,看见那首饰铺子,他忍不住停下脚步,最后,带着那只绒花走了进去。   伙计见他气度不凡,赶忙上前招呼,“小公子是来买手是送给心上人的吧,您要什么,玉簪子,还是银簪子?”   穆延自顾自的拿出了那朵绒花,“我想要修好它,可以吗?”   伙计面露难色,就这么一只普通的绒花,本身也不值几个钱,还要修,这不是多此一举吗?倒不如买过一只新的。   他也是这么建议的,但穆延却固执己见。   “我不要新的,我只要修好的,要多少钱?”   伙计本想辞了这桩生意,可下一刻,穆延当场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他顷刻便心动了。这样一只普通的绒花簪子,最多也就几钱银子,哪里需要一两?   能赚不少呢,送上门来给你占便宜的,岂有不占的道理。   伙计赶忙陪着笑脸,“能修能修,您想要弄成什么样子的都行。”   穆延难得笑了笑,心里多了几分宽慰。   回到村子的时候,正值午时,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唯独只有穆延住的屋子,木门紧闭,没有一点人气。   他进门的时候,正巧和林复撞上。   林复手里拿着一篮刚烙好的饼,家里多做了几个,想到穆延一个人,邻里邻居的,便打算给他送下来。   而看穆延的样子,却像是刚从城里回来。   林复不由得面露异色,“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做饭呢?”   穆延点了点头,“才回来,我还不饿,不着急。”   “那要不干脆去我家吃吧,反正今日弄的饭也有些多,”说着,他扬了扬手上拿着的篮子,“莺儿特地多做了些,本来还正想给你送过去呢。”   见穆延面上有些犹豫,林复又劝到,“来嘛,来嘛,吃个饭而已。”   穆延这才答应。   林复一家人口简单,父亲早年去世,只留下了生病卧床的母亲。   林复有个妹妹,叫林莺儿,十六岁的年纪,每每林复上山打猎时,林莺儿便留在家中照顾母亲,打理家务。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已有五六个年头。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莺儿才注意到穆延的手似乎受伤了。他左手上缠着一条绢帕,看着料子绣工就能断定得价值不菲,估计得好几两银子一条,且这帕子是女孩家用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穆大哥的手里呢?   林莺儿柳眉微蹙,轻声问道:“穆大哥,你的手……怎么好好的受了伤?”   林复这才后知后觉,连忙放下碗筷,“我记得昨日你的手还好好的,怎么今个就受了伤,难不成,是你进城的时候,弄到的?”   穆延本不欲多说。   他从来都不是多话的人,再说,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点小伤。她已经替他包扎处理好了,不碍事,便也没什么说的必要。   可眼前这兄妹俩忧心忡忡的模样,穆延晓得,他很难三言两语搪塞过去。   想了想,穆延缓缓开口:“我今日,去祝家了,应征护院时,比试受的伤,不要紧的。”   闻言,林复意外极了,“穆延你竟然去应征护院了吗,那结果怎么样了?”   林莺儿瞪了自己哥哥一眼,“那还用说吗?以穆大哥的身手,想去,还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穆延虽长得斯文俊秀,一副书生面皮,但他身手却极为老练,比起那在深山上混了十几年的老猎户也不遑多让。   几次三番的帮村里的人脱困脱险,这都是大家伙都知道的事情。   所以穆延这个外来的,才能这么轻易的就在村子里扎下根来。   林复呵呵的笑了笑,“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林复粗枝大叶的,林莺儿却是更为细心。   见穆延这样说,她问道:“那祝家可说了,让穆大哥何时过去做事?”   “明日。”   林莺儿有些意外,“这样快吗?”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穆延唇边泛着笑,他轻轻点头,“恩。”   “那……那祝大哥这伤可处理好了,家中还有些创伤药,若是穆大哥不嫌弃……”   穆延抬头看了眼手上的绢帕,轻轻抚弄着,“不用,已经处理好了。”   回想起她替自己处理伤口时的仔细小心和担惊受怕,穆延心头微暖。   从小到大,他受过很多次伤,他已经习惯了,甚至,只是划破了手,在他这是不值一提的。但几乎没有人同她一般,会这么关心他。   他其实并不想去做祝家的护院,他更习惯一个人待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在她提出来问他的时候,他还是不假思索的答应了。   穆延想,她曾救了他,也帮了他。滴水之恩,且当涌泉相报,又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呢。   穆将军和他说过,无论身在何处,都要秉持心中的道义,他不算个好人,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   林莺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穆延,自然而然,也就看出了他的反应。   他面上带着笑,虽然很浅,但也看得出来,他似乎是很开心的模样。想到这里,林莺儿心中突然多了几分失落,但她未会表现出来,强撑着笑,转身去了厨房。   知道了穆延的打算,林复心里颇有些感慨。   “去祝家做护院也挺好的,总比咱们时不时上山打猎,冒着风险担惊受怕来的好吧,我听说,祝家老爷是挺好的人,这一带的人都挺喜欢他的,你去那里,我也放心。”   “莺儿常卖帕子的那家绣铺,也是他们祝家的,祝家算是这徽州府城上下,难得的一户良商了。”   穆延心思单纯,正直又善良。明明初来乍到,却又帮了他们不少的忙。   不只是他林复,村里大多数人都很喜欢穆延。   经过这半个多月来的相处,林复也早把他当做了自己的好友。   穆延轻轻嗯了声,又问起林复母亲的事。   林复闻言,面上喜色更甚,“听大夫说,只要再吃半个月的药,应该就能下地走路了,这说起来还得多亏你那五两银子,要不是穆延你,我娘的病,说不定都得耽误了。”   听见林复这么说,穆延也放心了不少。   歇了一日,穆延做足了准备,和其他几个护院一样,都去了祝家。   只不过他有些特别,被祝三有单独带着走了。   “穆小兄弟啊,这一干人里面就属你身手最好了,让你做我们小姐的护卫,老爷和我也放心。”   见穆延一副安静不多话的模样,祝三有又在提醒了一句,“我们小姐虽说大多时候都是端庄得体的,但偶尔也有发脾气的时候,但一般都不打紧,顺着小姐便好,你可明白了。”   穆延愣了片刻,然后缓缓点头。   他还没有见过她发脾气的时候,他只知道她很好。   聪明还很善良。   祝三友领着穆延去了祝苡苡院中,正打算带着人,进去问候祝苡苡,却不想还未踏进门口,就从里头飞来一盏茶。   在正中祝三有脑门的那一刻,被穆延抬手截住。   祝三有多年处理内宅事务,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惊险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稍微晚一点。 第31章   还没等祝三有反应过来, 里面便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真是欺人太甚,仗着当初与我娘有恩,便这般行事,一而再再而三……得亏, 我还把他们当做亲人。”   祝苡苡越看账目, 越是生气。   因着娘亲的关系, 爹爹总是厚待郑家,甚至送了不少商铺田地。像府城里, 最为热闹的那几家酒楼,几年前原本都是祝家的家业, 只因为舅父看重爹爹便,毫不犹豫的将那酒楼都转手给了舅父。   可舅父不善经营,这几年来,原本热闹的酒楼,日渐萧条, 生意都被旁的小酒楼抢去不少。见这情况爹爹还特地派有能力的掌柜去帮忙, 好不容易情况扭转了不少, 舅父却又不知怎么的和掌柜的起了冲突,掌柜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在那座酒楼做事。   这么多年以来, 爹爹实在待舅父不薄, 送的给的东西几乎如流水一般, 可舅父却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那点蝇头小利,不顾亲人之间的情分。   酒楼采买一应支出全部派在了祝家头上, 而盈利,祝家竟得不到半分。   也就是这样一来, 郑家名下的那几家铺子酒楼才渐渐有了好转。   那自然是会有了好转, 只有进项没有开销的酒楼怎么会挣不到钱?   这已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按照账本上的记载已经有了四年。也就是说,这四年以来,祝家各项开销中,还有不少莫须有的,被舅父那边仗着情义派过来的。   不只是酒楼,还有许许多多的铺子经营所需的开销。   吴叔叔对于这些并不大管,也就是这几日祝苡苡查账,觉得账目上的支出实在奇怪,才特地查了查,没想到这一查便查出了不少七零八碎,莫名分摊过来的开销。   祝苡苡越想越觉得生气。   他们待郑家一家还不够好吗?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总是贪得无厌?   就算是要还当年的情,还他们对待母亲的好,这么多年下来,也还够了吧。   祝苡苡越看越气,实在是气不过,便抓起手上的茶盏,朝外头狠劲一扔。   但久久没有听到茶盏碎裂的声音,祝苡苡心头觉得奇怪,他招了招手让忍冬去外头看看,却不想还未等忍冬去看,祝三有便迈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穆延,穆延手中还抓着刚才祝苡苡扔出去的那盏茶。   那盏茶装的不算满,但经过那样一扔,也溢出了不少茶水,忍冬看的分明,那茶已经浸到了穆延手上,而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正是昨日伤着的那只手。   上面两道伤痕还清晰分明。   而穆延却像个木头人似的,没有血肉,不知疼痛,面上半点反应也无。   “管事……您怎么过来了?”   祝三有强挤出一抹笑,“这不是带着这位穆小兄弟过来吗?对了……小姐,这是怎么了?”   忍冬看向穆延,笑了笑,随即又将目光转向祝三有,“小姐查账遇见烦心事儿了,没伤着您吧。”   祝三有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说完,三人便一起去了屋内。   祝苡苡单手撑着颐,心中郁猝。   她觉得自己不算是薄情寡义的人,她也晓得当初郑舅父待母亲很好,可再好的情谊,也会被消磨干净。   先是因为表妹郑芙的事,现在又是这些摊在账上的事,她几乎一刻都消停不下来。   难不成欠人恩情就当真,要一辈子都去替他做牛做马吗?   “小姐,我是不是打扰您了……”祝三有面上带着笑,话里也有几分为难。   早知道是这样,他便先遣人去通传一声,不这么着急了。   祝苡苡转过身来,便看见祝三友以及站在他身后的穆延,她稍有愕然。   忍冬顺势拿回了穆延手上的茶盏。   两人目光相接,忍冬面露歉意。   这会儿,祝苡苡也算是明白了。   “小姐人我已经带过来了,既然是您的护卫,一应安排便由您决断,您若是有什么事情,直接叫元宝过来与我说,您看可好?”   祝苡苡知道管事的行事作风,向来滴水不漏,也颇考虑她的心意。   她站起身来,“麻烦管事了。”   祝三有离开后,祝苡苡走到了穆延跟前。   昨日便做了决定的事情,对于穆延,她自然早有安排。   她的人,就和自小照顾她的忍冬银丹一样,当然不会和外院的人住在一处。   只是想起自己方才的冲动,祝苡苡不由得有些为难。   “我刚才生气说的那些话,你可都听见了?”她稍稍抬眸,仔细的观察着穆延的反应。   穆延嗯了声。   “抬起手来给我看看。”   穆延听话照做。   祝苡苡仔细检查起那两道伤口,一深一浅,但都痕迹清晰,隐隐还透着血痂。他掌心很宽,这会儿湿漉漉的,想来是刚才的茶水。   她拿帕子替他擦了擦,“可还疼?”   穆延摇头。   祝苡苡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也太安静了些,要不就不说话,要不就嘴里一个字两个字的蹦,这样,可不行。”   穆延听得恍惚,他的注意,早被掌心温热的触觉夺走。   她动作很轻,小心翼翼。   其实一点都不疼,没什么感觉。可她的动作,却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他的掌心微微发烫。   他忍了好一会儿才克制的没有把手抽回去。   祝苡苡侧眸打量着穆延。   只见他低垂着眉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知怎么的,突然抿紧了唇,像是有些无措。   祝苡苡被他的反应逗笑了,她收回了手。   “我这院子里的人不多,只有忍冬银丹,现在也就多了一个你,她们两个你之前见过的,就是当初那日在山路上跟在我身边的两个,银丹被我派出去做事了,忍冬就是方才与你打过照面的。算起来,你是年纪最小的。”   穆延看着她,看着她唇边的笑,一时间,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也愣愣着随着她笑了笑。   他一双眼睛澄澈纯净,像是剔透的琥珀一样,眸色有点浅,虽然特别,但却漂亮好看。他似乎将什么都写在眼睛上,开心,局促不安,犹豫,从那双干净的眼里,你便能看个分明。   祝苡苡想,他这会是应是有些局促的。   她年长一些,又体谅他凄惨的身世,总该为他缓解一二。   “穆延,我之前可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   穆延本想摇头,可复又想起她刚才的话,于是便回答:“你没有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祝,叫祝苡苡,今年二十三岁,岁月不饶人,很快就二十四了,你才十八,我可要比你大了不少,你便是称我一句姐姐,也不为过。”   不知怎么的,穆延陡然想起了半个月前在祥和馆那小药童和他说的话。   她自称是他表姐,还编出了那个奇怪又有些新奇的故事。   他唇边泛出些笑。   祝苡苡自然是看到了,她也晓得,这会穆延应当是没有刚才那样局促了。   她接着开口:“你是我的护卫,只需要听我的话,保护我的安全就好了,若是住家有谁欺负你为难你,发生了和昨日一样的事情,你可以与我说,没有必要和人动干戈,可明白了?”   “恩,明白了。”   穆延要比祝苡苡高出不少,而此刻,却极为乖从的低着头,似乎唯她马首是瞻。和祝苡苡记忆中那日动辄杀伐的人,哪里还有半分干系。   她不知道是什么故事铸就了现在的穆延。   看似冷酷,心思却异常柔软。   矛盾又可爱。   “若是别人欺负你了,也不必忍着。”   这话一出口,祝苡苡又觉得奇怪,就穆延这样的身手,哪里还有人敢欺负他。   她笑了笑,将话茬接过,“反正平日里你只需要跟着我就好了,旁的事情也不需要你去管,可明白了?”   “恩,明白了。”   他会听她的话。   虽然他也不晓得当时为什么答应了她要来做这护卫,但他既然答应了,他便会做好。   她让他听她的话,他便会听她的话。   “虽说我这些时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近日我确实有桩事情要出门去。”   既然她这回知道了账目上的事情,她便不能再让郑家如此的欺负他们下去。   看在娘亲的面子上,她可以容忍,帮他们承担一部分开销。   就譬如那间,曾经隶属于住家的酒楼。   但不能再多了。   思及此,祝苡苡抬眸看向穆延,“就明日吧,明日陪我出去一趟。”   想着心中的计划,祝苡苡唇边牵起笑。   她眼中波光潋滟,看得穆延有片刻恍神。他不自觉也随着她一起笑了,轻声道好。   次日,祝苡苡带着银丹和穆延,一道去了她舅父经营的酒楼。   她特意让穆延穿上了自己早替他准备好的衣裳。   穆延虽然年纪小,但却格外高大,身宽腰窄,一身玄色暗纹窄袖劲装,衬得他气质愈发冷冽,尤其是他沉默不多话的模样,确实有些摄人的本事。   即便不晓得穆延的身手,但看他这气质,便晓得不好招惹,得罪不起。   她特地挑了个酒楼不算忙碌的时候过去。   进了酒楼之后,她直接去了找掌柜。   伙计原本以为她是来酒楼吃饭的,却没想到,祝苡苡一开口便说要找掌柜,且看上去来者汹汹,颇有几分挑事的架势。   伙计心中有了几分计较,去和掌柜通传之后,将人请到了一边的内间。   祝苡苡也不废话,直接挑明了身份。   “我这次来也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和你们说明,往后这酒楼的各项开销,不能全派到祝家的头上,前些时候的账已经结了,我便不与你们计较了,但今后便不一样了。”   掌柜听了这话,脸色大变。   这酒楼原本就不怎么挣钱,幸亏祝家替他们担着开销。要是少了祝家,这酒楼还不得转眼就倒了。   思虑片刻后,掌柜开口:“祝小姐你也不要为难我们这酒楼的事儿,我只不过是一个掌柜做不了主的,您还得去问郑老爷……”   “他今日不就在酒楼吗?你可以把舅父叫过来,我直接与他说。”   祝苡苡过来并非没有任何准备,他早在外头打听好了他的舅父,如今鼎鼎有名的郑老爷,每月都会在这曾属于他们祝家的酒楼里,会见那些官僚子弟。   吃喝开销,全都落在了她舅父头上。   几次她要去郑家找舅父,都被门房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推拒了。   什么老爷身体抱恙,老爷在外头还未归家,老爷已经休息了。   诸如此类的理由。   舅父为什么不肯见她,他心中也早就有了些猜测。   她查账的事情,底下的人不可能一点都不晓得,而她查账没几天,转眼就去了找舅父。这原因可想而知,他便是不想和她谈,想躲着她,让这笔账就这么糊涂过去。   但这回,她不想答应。   掌柜的嘶了一声,意识到问题有些棘手。   正当他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间突然走来一个伙计,在掌柜面前耳语几句,他眉目豁然开朗。   “唉,祝小姐,真不是我们老爷不愿意见你,这会是他抽不开身,您知道的,他现在在和知府大人的公子聊着呢,哪里还有时间来与您说话呢。”掌柜说着便要离开,叫伙计送客。   祝苡苡顷刻便冷了脸。   她好言好语却不想还是受此冷待,她再没忍着,朝身旁的穆延使了个眼色。   穆延会意,抽出系在腰间的匕首。   啪的一声,匕首擦着掌柜的方巾,直直的射向后背的木板。   祝苡苡冷冷的一眼递了过去,“真的没时间么?”   这位祝小姐看着虽没什么威慑力,可站在她身后那冷面杀神似的人手中的匕首,却不是开玩笑的。   他要是再往前走一步,那匕首可就擦着他的血肉了呀。   掌柜越想越慌,勉力维持着面上的笑,“再去问问,再去问问。”   作者有话说:   祝苡苡:做我的打手。   穆延:好。 第32章   酒楼狭窄的内堂里, 祝苡苡和那头戴方巾,缓缓抚须的掌柜对坐着。   祝苡苡面上端着笑,不急不缓。   他身后站着的穆延与刚才进来时别无二致,仍旧板着一张脸, 冷面煞神一般。   祝苡苡和掌柜两人隔着一张方桌, 两两相望。   掌柜面上故作正经, 实则心里焦急,惴惴不安的的等待着伙计的通秉。好在这般灼热的对峙并没有维系太久, 约摸着半盏茶功夫过去,隔绝酒楼外头和内堂的帘帐被掀开, 伙计匆忙进来。   伙计正想如刚才一般走到掌柜面前小声传话,可他还未走到掌柜面前,就被穆延抬手拦住,穆延冷冷的睨着他,半个字未曾开口, 就让他吓得如抖筛糠。   祝苡苡笑得宛如春风般和煦, 两只纤纤玉指轻轻点了点穆延的手。   穆延片刻收了手, 可那伙计却不敢再上前。   掌柜冷汗直冒,嘴唇翕动着, 可半晌过去, 却未吐出一字。   内堂安静了好一会儿, 只听见祝苡苡柔声细语。   “有什么不妨当面说,遮遮掩掩的, 到平白让人误会了去,”她唇角勾着笑, 清丽的眼, 淡淡瞥着掌柜, “您说是不是,恩?”   分明面前的人年纪要差了自己许多,看上去年轻稚嫩,可那闲适淡然的气度却让他心里不住打鼓。   掌柜当然晓得这间酒楼和祝家的关系,可毕竟他的东家是郑老爷,又不是祝老爷,就算要听话,那自然也是得听东家的。   以前掌柜还觉得,经营这家酒楼,实在是整个徽州府城最轻松最好赚钱的事了,不怎么顾着开销进项安安心心领着月钱就可以。   可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啊。   掌柜放在方桌底下的手交错摩挲着,试图缓和他不欲展露于人前的焦灼。   但那双看似柔和,却紧盯着自己的眼,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那双眼轻轻柔柔的看着自己,却要比往日来寻衅滋事的泼皮无赖,都更令他害怕。   掌柜挤出些敷衍的笑,“祝小姐说的是。”   说完,他朝那慌张的伙计抬了抬下巴,“说吧说吧,郑老爷交代了什么事情,全说出来。”   伙计低垂着头,小声说道:“郑老爷说知府大人家的公子请祝小姐去楼上雅间,有什么事情想当面说清楚……”   他这话声音越说越小,头也越埋越低。   穆延压着眉,关切忧虑的看向祝苡苡,祝苡苡朝他温婉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   “既然舅父都这么说了,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我这便上去,劳烦伙计带路了。”   穆延神色稍霁,缓步跟在祝苡苡身后。   两人随着酒楼伙计,一道入了雅间。   还未进去,在门口便听见山泉激水般的弹奏声,声音清脆悦耳,又莫名透着几分缠绵悱恻。   祝苡苡记得,从前这家酒楼是不会招怜人过来的,最多最多,也就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会有几个招揽卖酒的小娘子。   听见这和乐之声,祝苡苡眉头稍蹙。   她和穆延一道进去的时候,红木雕花山水屏风背后的谈笑声大作。   她的舅父,徽州府城鼎鼎有名的郑老爷,坐在圆桌次座和一位相较他而言年纪尚轻些的男子攀谈着,也不知说到什么,两人对视之后,皆是哈哈大笑。   祝苡苡甫一走过去,谈笑声渐渐停歇。   她今日出门穿着打扮,只能称得上朴素。   一身豆青的缠枝长袄,素白的滚边长裙,也只是她姿容秀美,才撑得住这样不起眼的装束打扮。脂粉未施,鸦髻随意一挽,却清新的如同出水芙蓉一般。   若不是她发髻高挽,这般面容,这身装束,乍眼一看,谁又知道她已早做人妇。   祝苡苡许多年没见过自己舅父了。   从前,她只知道舅父面容和蔼,与父亲素来交好,两家即便不是逢年过节,也常常互通往来。   在这徽州府城中,人人有口皆传,说他们祝郑两家,不是一般只会计较得失的商人之家,是重情重义的人家。   她自小和郑芙玩的好,两人情同姐妹。连带着对自己这位舅父,祝苡苡也十分喜爱,祝家门衰祚薄,没几个亲戚,于是便格外珍重这份难能可贵的情谊。   可她也不是曾经的祝苡苡了,哪能看不出来自己的舅父对这位年轻的公子颇有讨好之意。   两人辈分都有了差距,更遑论一官一商,又有多少话能聊到一处,无非一上一下,一方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罢了。   祝苡苡在京城的那几年也不是白待的。   这样的场合,她经历的太多。后院内宅的妇人,哪一个不是人精样的人物?   祝苡苡笑了笑,朝上坐的人行了一礼。   “多谢公子相邀。”   在祝苡苡迈步进来的那刻,宋盛清就注意到了他,他虽一边应付着身侧之人,却不自觉将余光偏向那位祝家的小姐。   他在三年前乡试上崭露头角,虽说后头的会试没有拿下名次,但身上好歹也担着举人功名。没有官身,却也和一般的白身不同。   爹劝他沉心静气,再等上几年。像他这样年纪的举子并不多得,即便经历些挫折困难,也与大体无碍。   于是他干脆随父亲一道外放来了这徽州府。   徽州府虽在朝中算不得富庶之地,但这当地的富商却颇是好客,他只待了半年便结识了不少富豪乡绅。   里头有不少致仕的高官。   可要论他最想结识的,还是徽州府百年难得一见的那位少年状元孟循。   他得了举人功名的那年,乡试的主考官,正是那位孟学士。   他有幸见过孟学士,分明与他年纪相差无几,却满腹学识,博古通今,待人接物更是温煦有礼。   堪得他一句老师。   可偏偏那样一位年少有成的大人,却娶了徽州府一介富商之女为妻。虽说两人有一路相互扶持的情谊,可在宋盛清看来,孟循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何必为了担着那贤名,继续守着商户女。   朝中有不少官员开过先河,抛弃糟糠之妻的屡屡皆是。   以至于,他对这位祝小姐,早早的便生出了好奇之心。   宋盛清很想知道,究竟是哪样的女子,能让那样一位大人对其爱重多年。   所以今日那伙计前来通禀的时候,他刻意让人传了话。   他虽不知道这位孟夫人为何会出现在徽州府,但既然有机会结识,那又何妨一见。   祝苡苡绕过屏风,身姿款款地出现在宋盛清面前时,他有片刻的恍惚。   只不过面上端着笑,没叫他人轻易看穿罢了。   风姿绰约,姿容出尘,举手投足气度非凡倒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佳人。   徽州府美人辈出,宋盛清自诩风流,却也少见这样的颜色。   这会儿一见,他倒有些理解那位孟大人为何多年来也只守着这样一位正妻。   宋盛清笑了笑,招呼伙计看座。   祝苡苡也不拘礼,从容的应下,坐在一边。   穆延就站在祝苡苡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若有似无的目光。   他不出意料的觉察到了正座锦衣华服的宋盛清。   宋盛清眸光中带着笑,没有真诚,只有促狭。   穆延不清楚宋盛清究竟是怎么想的,但他知道,他既然站在祝姐姐身后,他就一定会好好保护她。   坐在这雅间的拢共也就五人,包括祝苡苡的舅父郑老爷,在座的人,几乎都为宋盛清马首是瞻,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所有一切言谈皆围绕他而展开,祝苡苡分外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让她好似回到了曾经在京城中的那段日子。   宋盛清不急不徐,轻呷一口海清瓷杯中的香茗,“不知夫人这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祝苡苡对这位知府长子并不熟,只知道他担着举人功名,又背靠着正四品的知府亲爹。   在这样的场合,她应该拘束几分。   她心里也有几分猜疑,宋盛清此举,是不是要为她舅父撑腰?   祝苡苡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妾身是有些话要和舅父说的,都是生意场上的事情,倒是让宋公子见笑了。”   不说祝苡苡误会,就是郑秋林也以为宋盛清要替自己撑腰。   他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底气,想着自己这半年以来的讨好,总算也颇见些效果,心里甚是欣慰。   郑秋林知道,因为他女儿郑芙的事情,祝郑两家关系交恶。更是因为孟循,郑芙如今的名声败了个干净,还清了那笔钱之后,她只能终日待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渐消瘦,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就和那秋风中的枯叶一样,了无生机。   他虽心中记恨,可也奈何不了,确实有许多地方要依仗祝家,两家既然没有明面上撕破脸,他也不主动,暗暗的博取些利益,原本祝佑是要来找他的,却不想上天眷佑,祝佑出海遇了难,两家的事情便一拖再拖,拖到了这些时候,这祝苡苡突然从京城来徽州府。   他躲避不得,只能刻意讨好宋盛清。毕竟知府可是正四品的官,官位要比那孟循高了不少。   现在也好了,有人替他撑腰,他便不用那样害怕。   宋盛清眉头微抬,“是什么账面上的事情,夫人也不妨直说,毕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是?又更何况夫人姓祝,郑老爷姓郑,这毕竟也是不同嘛。”   祝苡苡本不想直截了当的摊开了说,但这宋盛清既然开了这样的口,不管他想不想帮着舅父,她都没必要在维持着面上的客套。   于是,他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三言两语,简要的说明了如今祝、郑两家账面开销的事儿。   宋盛清闻言,嘶了一声,淡淡看向郑秋林,面色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意思。   “郑老爷,就算是亲兄弟,你这事儿也做得颇不地道了些啊。”   这话一出,不只是郑秋林,祝苡苡也有几分愕然。   作者有话说: 八!零!电!子!书 !w!w!w!.!8!0!8!0!t!x!t!.!c!o!m   还有一更,稍微晚一点 第33章   祝苡苡心中有千百种设想。   唯独这种, 宋盛清出言帮她,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她和宋盛清今日也是头一回见面,两人之前并无往来,甚至他的名声, 祝苡苡也是前几日才听过的。知府是流官, 任期到了便会调往他处, 祝苡苡记忆中,徽州府的知府已经换过三任了。   新上任的这位宋知府, 半年前调任过来的。她从未和这位宋知府打过交道,就更遑论他的长子, 面前的宋盛清了。   宋盛清一脸笑意的看向她,看的祝苡苡颇有几分莫名其妙。   她实在琢磨不透这位宋公子心中所想。   祝苡苡不懂宋盛清的想法,而宋盛清心中也同样也对祝苡苡存着百般疑惑。   她明明是当朝刑部郎中翰林侍读学士的妻子,即便身上还未当着诰命夫人的名号,但仗着孟循, 也不该在这徽州府城之中行事如此低调, 尤其是面对郑秋林, 这样毫无道义可言的人。   即便是舅父又怎么样?有这层亲缘关系又如何?   既然这位孟夫人顾忌着亲戚情分,他倒也不妨卖这个情面过去, 自己也当一回恶人。   郑秋林不过是徽州府一个小小的商人, 财力比不上祝家不说, 背后更没有孟循那样的靠山。   宋盛清的爹曾与他说过,要向朝中的那位少年状元看齐, 这说的便是孟循。若能借此机会结识孟循,倒也不错。   这话一出来, 郑秋林满腹不解。   他想开口问些什么, 可又顾虑重重, 生怕得罪了这位知府公子。   现在郑家早不比得两年前,在这徽州府中行事需得小心。他要是这回,将人得罪了个透,那官商两道,他就都吃不开了。   他没有办法,只得按捺下心绪,笑脸相迎,随着宋盛清的意思,和祝苡苡理清了这笔糊涂账。   事情已经解决,祝苡苡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他笑着告了辞,却没想到宋盛清竟提出要与她一道离开。   祝苡苡疑惑,穆延更是不解。   他站在祝苡苡以身侧,小心提防着缓步过来的宋盛清。   宋盛清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夫人不必这般戒备,说起来我还该尊称夫人一句师母才对。”   祝苡苡侧目看向他,“此话怎讲?”   他笑意愈发柔和,“三年前的南直隶乡试,主考官正是孟大人,我便是那届的学生,自然称得孟大人一句老师,也自然称得您一句师母。”   说罢,他朝祝苡苡拱手行了一礼,态度谦卑,礼数周全,几乎挑不出半分差错。   可看着宋盛清远远离去的背影,祝苡苡心中却莫名多了几分怅然。   若说刚才她还不知道宋盛清为何对她这般客套,这会儿,她便一清二楚,再明白不过了。   无非就是仗着她那前夫孟循孟大人的面子。   他是当朝的五品官员,结交甚广,少年状元,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   她也不明白,他们分明已经和离,为什么这事,像是密不透风似的,没几个人知道。   即便她不说,她不相信孟循就一点也没有透露出去。   休弃糟糠之妻的名声确实不好听,但朝中又不是没有先例,他孟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况且,她出生商户,便是休了她,也与他清名无碍。   倒是让他摆脱了一个污名,这不是更好吗?   她分明不想再和孟循扯上半点联系,可偏偏她这样仗义的去寻她舅父,最后解决事情,还是仗着他的关系。   她厌恶孟循,却更厌恶自己。   她太清楚官员之间的牵扯。尽管孟循此刻不在徽州府,但他怎么说也是出身徽州府籍的官员,他的名声在整个徽州府,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恐怕此刻,她能这样安稳待着,祝家如斯产业能不招人可以针对,也多半是有他的缘故。   她现下想不出更好的解决的法子。   即便要和她爹爹一般,与徽州府大大小小的官员蓄力结交,打通各样人脉关系,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就在刚才,宋盛清将那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几乎抑制不住的,想要说出自己和孟循已经和离。   她垂落在袖间的手,紧紧的攥着,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面上端着的笑,刻意又虚伪。   孟循和她还担着夫妻的名分,宋盛清便对她以礼相待,尊称他一句师母。   若是知晓两人已经合离,别说是帮着她说话了,能不刻意针对为难,都要称他一句君子风度。   宋盛清方才在那席上的作派,已然说明了一切。   就祝苡苡所知,徽州府的乡绅,有不少都和孟循结识。泰半致仕的高官,如今的乡绅,都晓得她与孟循之间的关系。   她原以为,和离不过是两人间的事情。而当下看来,确实是她从前太过天真单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她当真没有办法摆脱他了吗?   祝苡苡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在酒楼门口站了许久,腿有些软,霍然睁开眼的时候,险些晃倒。   所幸她身后站着穆延,穆延安静看着她一举一动。   在祝苡苡朝身后仰的时候,穆延便抬手扶稳了她。   他一双眼睛里,既有担忧又有顾虑。   祝苡苡侧抬眸看了他,挤出些笑来,“没事,许是站得久了些,我们回去吧,今日的太阳照的我有些头晕,我累了。”   穆延抿着唇,轻声说好。   他虽然不善看人眼色,但这会儿他也能感受得到,她很累。   今日阴云密布,日光都不见几缕,又怎么会照着头晕呢?   她不开心。   在穆延眼里,她将自己在意的事情轻松了当的解决了,中间没有出什么岔子,甚至不需要用到他。   她不是应该开心吗?   可在那个锦衣男子,说出“孟大人”这三个字的时候,她便改了脸色。   即便回了祝家,她也神情恹恹的,打不起半点精神来。   穆延站在海棠苑中,隔着祝苡苡一尺开外。   她安静的坐在院中那棵槐树石桌下,单手撑着颐,细细打理着手上的账本,时不时写着些什么,似乎是和出门前没什么两样。   账本看完,她唤来身边的忍冬收了账本,而自己,则呆呆坐在石桌那边。   穆延安静的看着她。   那个即便面对山贼都依旧神采奕奕的人,这会儿,却像是被抽干了精神一般,神情困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穆延犹豫了很久。   他缓步走到祝苡苡跟前。   “小姐,你……怎么了?”   祝苡苡回过神来,侧着头看了一眼穆延。她看出了他萦绕在眉间的忧虑,也晓得,那忧虑,大抵是因她而起。   “没怎么,在想一些事情呢,你要是累了的话,就先回去歇着吧,你也陪了我一天了,你是我的护卫,又不是我的丫鬟奴婢。”   穆延却并未有所动作。   “是因为那个宋盛清,还是因为那个郑秋林?”   祝苡苡不自觉睁大了眼,“穆延……”   “从酒楼回来,你就不开心了,你让我帮你,听你的话,可在那里,我却没有派上什么用场,如果是那两个人,让你生气了,我可以去替你出气……”   “不用,”她摆了摆手,“和他们没有关系。”   穆延再没有说话,只低垂着头,专注认真的看着她,他的眼睛干净澄明,没有掺丝毫的杂念,他想什么,便透过那双颜色稍浅的眸子,一一传递出来。   即便有时候,穆延不说话,祝苡苡也大体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沉默了好久,久到穆延都以为,祝苡苡觉得他多管闲事,不愿搭理他。   他似乎帮不上她的忙。   认清了这一点,穆延心中的失落愈发清晰。   “穆延,你晓得吗,我成过亲了。”   寂静的院中,她的声音,落在穆延耳中尤为明晰。   他抿着唇,微微晗首,“我知道。”   在来祝家之前,他便打听过徽州府城里有名的富绅之家。   她许多年前便成婚了,嫁给了当时的解元。   “前些时候,我们和离了,再不是什么高官夫人了,这件事情,知道的只有我和忍冬银丹,现在多了一个你,我不敢和其他人说……”   “为什么?”   这在穆延看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本朝民风开放,和离再嫁的女子也比比皆是。   她这么好,和离了,也没什么的。   就连他这样的人,都有摆脱过去重新生活的机会,她当然也可以有。   祝苡苡笑了笑,她站了起来,“因为我怕,我没什么本事,祝家也没有旁的依靠,祝家家大业大,这些产业,有不少人都在眼红,但为什么他们没有动手,不是因为,我们祝家多么有本事,而是因为……”   她有些哽咽。   她不想承认这些,尤其是当着穆延的面。   他年纪小,心思又单纯,哪里晓得这些生意场上的明规暗矩呢。   没有倚仗的祝家,没有靠山的祝家,随时随地,都能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她不能一时冲动,她必须得细细谋划,给自己安排好退路。   以前她可能不清楚不明白这些,但在京城待了那么多年,心思再单纯的人,也不免得会受到熏染。   又更何况,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清白良善的人。   “因为我那已经和离的前夫,他有些本事,顾忌着他,祝家才能在徽州府安安稳稳。”   穆延这会儿才明白了祝苡苡的意思。   “我是不是挺没本事的,我若是个男子,不说科举,若是也能同旁人一样,谋划个门道,现在哪里会这样。”   祝家生意做得大,树大招风的道理,祝苡苡明白。   穆延定定的看着她,“不是,姐姐很有本事。”   祝苡苡看他那认真的模样,不由得轻笑出来,“我哪里有本事了?”   “忍常人所不能忍,就是很有本事。”   这是穆将军与他说过的话,穆延记得很清楚。   “既然有必要的话,那借着他的名声又怎么样?姐姐你不是也说了,会找其他的办法。”   祝苡苡叱他,“我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了?”   犹豫了会儿,穆延从怀里拿出上次祝苡苡送给他的那方帕子,送到她面前。   “那现在说也不迟。”   “眼睛红了,擦擦。”   祝苡苡愣了片刻,心头陡然生出几分暖意,兴许那只有微不足道的一点,但这与她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接过那帕子,轻轻拭了拭眼角,“穆延你刚才叫我什么?”   听见她的话,穆延哑然失声,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姐姐……”   穆延以为,祝苡苡会生他的气,觉得他太过僭越。   他只是她的护卫,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叫她小姐才对。   可她不是这样说的。   抬着那双泛红的眼,她笑着道:“挺好听的,下次就这样叫吧。”   穆延有些许茫然,耳畔更是生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绯色。   缓了会儿,他轻声道好。 第34章   北风卷地, 八月飞雪。   边境的冬日,总来的特别快。风刮的快叫人眼睛都睁不开,穆延有些恍惚。   他也与随军的将士一般,等待着炊烟升起。   快到午时了, 正是吃饭的时候。   穆延和年纪同他一般的孩童, 在次所的灶房外玩耍。他向来安静不多话, 与同龄的孩子总玩不到一处去,只能一个人默默坐在柳树下, 等候着自己的娘亲。   约莫过了去半个时辰,他总算等来了自己的娘亲。   他咧着唇角, 捏着从集市上买来的珠花,脚步轻快地朝自己娘亲走去。   而因忙完了手上的事务,一身轻快的女子,脸色却兀的沉了下来。   她蹙着一双秀丽的柳叶眉,“有什么事, 可是饿了, 饿了去庖厨找点吃的, 我累了,先去歇着了。”   说完, 女子转身便离开了。   他呆呆看着女子, 捏着珠花的手松了又紧, 紧了又松,他想跟上去, 女子却像是察觉到他的意图似的,快步甩开了。   穆延心底涌出几分失落, 他低垂着头, 看着自己满是黄沙的靴子, 又看了看手中的珠花。   他抿紧了唇,转头往庖厨去了。   可是他不饿,一点都吃不下。   他呆呆的看着那些大快朵颐的同龄人,自己面前碗里的吃食却一点都没用。   穆将军刚从操演场上回来,一进庖厨,就看见一下筷子都没动的穆延。   他稍作思量,便知道是发生了什么。   穆延心性要比一般的同龄孩子沉稳不少,到底也只是个八岁的孩童,想什么念什么,大多都摆在明面上,一看便知。   他笑着坐在了穆延旁边,穆延一见是穆将军过来,原本沉着的脸也浮上一些笑。   “吃不下吗,要是吃不下,就随我一同去练练,累了,自然就饿了,怎样?”   穆延抬着头,一双眼清澈澄明,“可穆将军,您才刚刚从练武场上回来,还是先吃饭吧。”   没等穆将军在说些什么,他便低头开始吃饭。   穆将军抬手揉了揉他的额发,“好,那便听延儿的,吃完了再去。”   视线渐渐迷乱,眼前的场景也变得模糊起来,穆延想要伸手去抓,却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最后,他只记得临行前穆将军交托他的话。   “延儿,你以后,只管自顾自开心的活,不要想以前的事情,随心所欲,不受拘束,这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穆将军说这话,北境正是漫天飞雪,抬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但在穆延记忆中,穆将军爽朗的笑却依旧明晰。   他会和他说的一样,随心所欲,不受拘束,自顾自开心的活着,他会忘记那些前尘往事。   下一刻,场景变换,北境漫天的飞雪再也看不见。   他站在槐树下,旁边站着的是身姿绰约笑容璀璨的祝苡苡。   她刚刚替他手上上了药,动作轻柔关切。   这于他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伤。他从前在边境的时候,受过的伤要比这严重的多,以至于这样的疼痛,大多时候他都并不在意。   他们才见过几面。   但见过的每一面,她都在帮他。   他好久好久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善意了,或许对她而言,不过就是举手之劳,换做另一个人,她也会这样待他。   但穆延不愿去想那么多,他只知道,他现在很开心。   和穆将军对他说过的一样,他很开心,他好像也可以忘记那些过去了。   穆延睁眼醒来,入目的,是皎洁高悬的玉轮。   他唇角不自觉泛出些笑,想着近日来的事情,心情越发松快。   这趟去江宁,他会好好护着她的,他会尽到自己的职责。   *   距那日酒楼之事,已经过去了三日。   三日间,祝苡苡也未曾歇下来。手中的账簿大多都已经理清,那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把那些产业好好的经营起来。   吴叔叔擅守成却不善进取,即便原来,祝家是徽商商帮中的佼佼者,但这一年下来,却也渐渐落了下风。祝苡苡不愿看到自己爹爹,辛苦半辈子操劳的基业,便就这样渐渐萧条,她只得打起精神来。   或许是一脉相传,她做事儿,多少和他爹爹有些相似。   他们徽州府地产不丰,做生意,也是指望这周遭的州府转来倒去,予以牟利。苏杭的丝绸,松江的布绢,这采买转通,大多都落在他们徽商手里。   细细算下来其中最挣钱的,莫过于饭去海外的茶叶生意,和布匹生意。   但祝苡苡去看他名下几家布庄的进项,却又要叫前些时候少了不少。   做生意,也和逆水行舟是一样的道理,不进则退。   旁的人都在想尽办法,做大做好,而他们只顾守成,自然也就比不上人家。   祝苡苡打算去江宁府一趟,相看那些卖的好的绫罗绸缎,再做打算。   她手上握着畅通天下的淮安漕运的门路,想要贩卖这些布料,不算的什么难事。   除此之外,她也还有一桩心事未了。   这日吃过午食后,祝苡苡总算等来了驿站传过来的信件。   银丹捧着那封信,自外院送到了祝苡苡面前。   天气快要入冬,即便在院子里风不大,也难免的有些冷。   她外头罩了件鹅黄色的披衫,呷了口茶盏中的甘草茶,一口茶水下去,咽喉唇齿都泛着浅浅的甘甜。   前几日有些上火,喝一喝这甘草茶,确实清火生津。   她将茶放到一边,抬手接过银丹送上来的信件。   是曾经与她交好的刘氏写来的信。   刘氏的夫君余辰溪与孟循同榜的进士,只不过现在,他还在外放,坐着她接壤州府的知府。   信是快马送来的,距离刘氏写完,也不过才两日。   祝苡苡看了信后,眉头悄然舒展开来。   果然如她料想的那样,徽州府治歙县的知县大人,确实是个贤明清正的人。   如今的歙县知县陈知曲原本出身清官世家,若不是因为进言时失了分寸,也不至于被贬到歙县来只做个小小的知县。   此人为官,一心为民。   歙县治下的几个村落,全是穷山僻壤,靠山吃山。为了解决这几个村落的问题,陈知曲想了不少法子,又是领着村民们开荒种地,又是领着村民们养蚕种桑。   奈何歙县这几年亏空,账上没有银子,即便有心也办不成事儿。   祝苡苡愿意出这个钱与精力,买一批桑树种子,让那几个村落的村民有一份生计。   这里的土壤虽然不适合种棉花,但种桑树却不是问题。桑树今年栽下,小心照顾着,明年定能长出不少桑叶果子。这样一来,养蚕,便没有什么顾忌忧虑了。有了蚕,就有了蚕丝,生计便不愁问题。   她这趟去江宁,还想去看看那边的缂丝术法。   这事儿于祝苡苡而言,是一举二得的事情。   一来,她能帮到那些穷苦的百姓让他们生有所依二来,她能借此结交那位陈大人。   陈大人出生江南书香世家,与他互有往来,对祝苡苡而言,对祝家而言,百益而无一害。   她还能借着这位陈大人,认识更多的人。   即便折损些生意上的利益,那又如何?祝家失去的那些,比得到的,少的多。   既然已经知晓了那位陈大人的为人,在这趟去江宁之前,她就要与这位陈大人好好见上一面,说清楚她心中所想。   祝苡苡相信,很快她便不用再顾忌孟循了,她可以堂而皇之的和所有人说明他们已经和离。   将看完的信收好,祝苡苡转身要回屋内。   但还未等她走到门前,忍冬就自外头领着一位女子进来。   这女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双怯生生的眼小心的四处看着,穿着虽然朴素,但却相貌清秀。   忍冬走上前来,“小姐,林姑娘来了。”   祝苡苡抬眸,折步朝林莺儿的方向走去。   忍冬朝她开口:“这就是我家小姐了。”   林莺儿哦了声,后知后觉的行了一礼,“祝小姐好。”   祝苡苡勾着唇笑了笑,迎着人坐到了一边的石桌旁。   “林姑娘我这趟叫你来,也是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林莺儿恩了声,早在过来祝家之前,她就知道了祝苡苡的打算。   她们家是全村唯一一户种活了桑树的人家,这位祝小姐想要帮他们全村种桑树,所以才找到她面前来。   原本他种桑树养蚕,也就是弄着玩玩,若是碰上城里的药材铺收蚕蛹,她便卖了过去,也能换一些钱。   他门前才种着两棵树,养不了几个蚕。   只有树种的多,蚕养的多,才能缫丝纺织。   她晓得这个道理。   但她没有那样多的钱,做不了这事。   祝苡苡也没有说那样多旁的话,与那林莺儿稍谈了几句林家村的情况之后,便开门见山说了目的。   “我想请林姑娘帮忙种树,我自然会给工钱,之后种树养蚕的钱,我也会出,我只需要林家村的人,帮我养蚕缫丝,你觉得如何?”   他们祝家既然做着丝绸生意,就不缺会缫丝织绸的工人。   她愿意投入这些,当然也不想做折本的买卖。   见林莺儿有些恍惚的模样,祝苡苡又放柔了语气,“你放心,如今祝家当家作主的人是我,我虽不是什么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但说出来的话,也是做得数的,我想帮你,想帮你们,但你总要给我这个机会才行,恩?”   林莺儿看着面前清丽绝伦,又笑意盈盈的女子,心中感动,却又生出几分自惭形秽。   她分明是个商户女,可行事作风,就果敢爽利,一点也不比那些所谓的士大夫差。   林莺儿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答应了祝苡苡。   她也是林家村的人,她的根就在那里,别说是有工钱,就算是没有工钱,能靠养蚕带起全村人,她也是愿意的。   与祝苡苡说完,林莺儿心里百感交集。   她有许多许多的话,要回去同自己哥哥说,只是没想到,在离去之前,她竟碰上了一个熟人。   “穆大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应该前夫快出现了 第35章   听见熟悉的声音, 穆延脚步稍顿,他侧目过去,就看见面含笑意的林莺儿。   她脸上的笑,有几分羞怯, 也有几分意外, 像是没有想到能在这里看见穆延。   林莺儿知道, 穆延半月前就来了祝家,做了祝家的护院, 但按理来说,护院应该待在外院的, 而不是现在的内院。   且看他这熟悉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只来过一次两次。   迎着林莺儿的目光,穆延笑了笑,也并未开口再说些什么。   林莺儿心中不由得生出些失落来。但细想想,穆大哥的行事向来如此, 便也很快就宽慰了。   她这趟来祝家, 可是要带着不少好消息回去的。   想到这里, 林莺儿笑从心来,跟着祝家伺候的丫鬟缓步离去。   穆延过去的时候, 祝苡苡正坐在自己的雕花美人榻上绣着东西。   许是这么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在无聊的时候, 她总爱倒腾下自己的女工,练着练着, 便技艺越发娴熟起来。   就譬如这幅喜鹊登枝的绣图,若是几年前, 他要秀好这样一副完整的, 少说也要十天半月, 但现在,她只是抽些空闲时间折腾,也就是两三日的功夫,这图已经完成了大半。   她要登门拜访知县陈大人,总不能空着手去。   这样一副有些寓意的绣图,既不至于失了礼数,也不至于平白的,让人背上官商勾结的污名。   绣了一会儿,加上刚才又看了不少账,眼睛免不得有些酸,她放下针,揉了揉眼,再抬眸便看见缓步走来的穆延。   他面上含着清浅的笑,看着便让人舒心。   “拜帖已经送过去了,陈大人说,明日请小姐到府上一叙。”   祝苡苡微微颔首,“辛苦你了穆延。”   “没什么,这是我该做的。”   看着她开心,他唇边也不由得泛起几分笑意。   祝苡苡却并不这么觉得,穆延只是她的护卫,但现在穆延除了做她的护卫,还帮她揽了不少的事。   她招了招手,示意银丹去端一盏茶过来。   陈知县府上可离祝家不算近,来回奔波,少说都要半日。   让穆延稍作歇息的时候,祝苡苡无意瞥见他系在腰间的荷包。   看这样子,似乎有些旧了,边缘的线都有些破损。   她从前倒是没太注意,穆延居然随身带着这样一个荷包。   她抬眼过去,指了指那荷包,小声问道:“这个,用了多久了?”   穆延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触及荷包时,他眸光稍敛。   那是娘亲许多年前送给他的。   娘亲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东西,唯独只有这一个荷包,他现在还收着。   穆延想了想,“八年。”   祝苡苡不由得眉心蹙起。   她没想到,穆延还是一个这样恋旧的人。一只普通的荷包,最多也就用个两三年,穆延能用这样多年,看上去还这么完好,可见平日里必然小心爱护着。   “既然心疼它,便好好收着,”说着,祝苡苡从自己的竹篓取出一枚靛蓝的锦鲤荷包给他,“我平日里,绣着玩的,正好给你用。”   穆延定定的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的,似乎是没想到祝苡苡会有这样的举动。   将东西塞到他手里,祝苡苡笑着开口:“我女红还算不错,平日里那些小物件,大多都是自己绣的,也会送给忍冬和银丹一些,没什么的,你好好收着就是。”   穆延将那靛蓝色的荷包好好收了起来,随后轻轻点头。   见穆延这副郑重的模样,祝苡苡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倒是,三日后去江宁,可得要你一路护卫我的安全。”   穆延扬唇道了声好,转身离去时,又忍不住探了探怀里的荷包。   *   这次巡查江宁府提督织造太监贪墨一案,孟循暂领了江南巡抚一职,以这巡抚的身份,前往江宁。   但毕竟提督织造太监出身内廷司礼监,是为宦官,与大多朝臣还是有所不同。诸多考量之下,皇帝又派东厂属官掌刑千户,与孟循一道去江宁。   这位千户大人出生锦衣卫,姓高,与司礼监秉笔太监私交甚密。让这位高大人去查那位掌印的亲信,恐有偏颇之嫌,于是,这查案的主责,便落到了孟循的身上。   早在孟循动身前往江宁之前,司礼监的掌印便随从亲信,邀孟循会面,希望他前往江宁查案之时,能多通融一二。   孟循虽说应了邀,却没有言明态度。   司礼监内明争暗斗,掌印与秉笔素来不和,而那位据传贪墨的提督织造,又和掌印有裙带关系。莫说那提督织造太监确实是有贪墨之嫌,就算是没有,那位高大人,也未免能轻易放过他。   薛京想要借着查案一事,让孟循得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孟循也不介意,将这浑水搅得更浑。   孟循和刑部江南清吏司的主事素有交情,在他前往江宁之前,就对江宁纺织的情况略有所通。   提督纺织太监是一样颇有油水可捞的肥缺,再加上他又背靠内廷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即便是江宁府的知府,也不敢当面开罪于他。   为了从这江宁纺织中收敛钱财,孙提督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向纺织工人收料子的价钱,一压再压,压到几乎让人无钱可赚,可工人又不得迫于朝廷,用那赚不了钱的价,将那绸缎布匹,卖给江宁纺织。   江宁府富庶,但也经不起这番造作。   一来二去,百姓怨声载道。   但告到知府大人面前,却也无济于事。   知府即便是正四品的官衔,那也是流官,这几年待在江宁,兴许再过几年便调回了京城,那调回京城,免不得要与内廷司礼监打交道,即便是考虑到日后的生路,知府也不敢轻易开罪那司礼监外派来的提督纺织太监。   这案子好查,却又不好查。好查,是因为想要找证据再简单不过,不好查,是因为案子牵连甚广,没有人愿意轻易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孟循和高千户甫一到江宁,那位孙提督,便以江宁府知府的名义,在酒楼设宴,宴请两位一道入席。   江宁府富庶,物产颇丰,自然而然,这宴席场面,便摆的不容小觑。   一桌子可以媲美宫中御厨的菜肴。   席间,管弦吹弹,歌舞曼曼。孙提督一再热情攀谈,似乎并不计较面前这两人派来查他的。   高千户长袖善舞,他虽看不惯孙海的做派,但面上却未显半分。揣着笑,有意无意地聊着江宁水土风情,言笑晏晏,好似亲如一家。   孟循虽并未有所表示,但却也不排斥孙海的谄媚。   江宁知府坐在一边,如坐针毡。   一方面,他希望这孙海因为这两位前来,能够有所收敛,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自己向这两位透露些什么,这孙海将来要寻他的仇。   心里百转千回,却也只得强撑着笑,一边和和乐乐的喝着酒。   “说起来,还是辛苦孟大人不远千里前来江宁巡视,这是不知今日这酒桌宴席,孟大人可还满意?”孙海喝的微醺,自觉与孟循亲近了几分。   孟循勾唇笑了笑,“孙提督这是哪里的话,微臣奉皇命前来江宁,巡视巡查乃是职责所在,又何谈辛苦,倒是让提督见笑了。”   孙海向来倨傲惯了,对孟循这番客套的话,也并未深想。   他一月前就得到了京城掌印传来的信,叫他这几月务必收敛些,千万不要得罪了那位巡抚大人。   孙海却觉得,是他的舅舅多虑了。   江宁织造本来就要收刮些油水,这事,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这些钱不也是要送去朝里充作国库的吗?只不过,他稍微捞了些到自己和舅舅的荷包里面。   两任的江宁知府在他面前,气都不敢大喘一声。   就算是派了一位巡抚过来,那又如何?   左不过是多给些钱打发了去。   只是他身边的这位锦衣卫千户,就有些麻烦。锦衣卫本来就和东厂勾结,东厂的提督太监又和他舅舅向来不和,这回,还不得逮着机会费尽心思给他下绊子。   孙海虽然自大,但也不傻。   这高千户看似笑得开心,鬼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孙海收了心思,接着看向孟循,“孟大人客气了,我们同朝为官,自然是要相互照应,相互体谅,若是孟大人在这江宁待的,有何处不舒服的,尽管与我提,我必定一尽宾主之仪。”   孟循举起酒杯笑了笑,“多谢提督大人关心。”   酒过三巡,孟循以身体不适暂且离了席。   孟循因为前些日子替那位将军翻案受了重伤,后头太子又令太医院的御医,定时前往府上请平安脉。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他脸色不好,倒也不是装的。   见他要走,孙海又假模假样的关心了几句,“孟大人勤勉,却也要仔细自个的身子啊。”   孟循只道了句多谢关心,并未多言。   他这趟来江宁,身边只带了墨石一个,墨石身手不凡,能护他无虞便可。   江宁府繁华,夜市十分热闹。   孟循与墨石在街道中穿行。   两人走的不算快,在这一众热闹的人堆里,并不格外显眼。   其实,他大可在席上多留一会儿。   那孙海狂悖自大,言语并无遮掩,似乎不懂得多说多错的道理,想来是在这江宁作恶一方,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能多听到些,也能多些手段,多些方法,引破那席上三人的不和。   但不知怎么的,他今日突然就有些累了。   自从那日喝过院使的药之后,他便时不时的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   毫无征兆的头疼,轻易搅得他不得安宁。   御医给他开了缓解的药,刚开始倒有些效果,但是日常了,再如何吃,也无甚作用。   倒是这样在外头走走,能让他舒服不少。   江宁府热闹,让他轻易便想起了自己曾经待过的徽州府。   孟循勾唇笑了笑,朝护城河那边看去。却不想就这么一眼,竟让他看见了他日夜惦念许久的人。   她着一身妃色的锦绣长裙,身姿绰约,腰细的不盈一握,纤纤细步,翩跹曼妙。即便在这夜幕笼罩着的府城之中,也格外瞩目亮眼。   孟循陡然生出些恍惚之感,下意识掐了掐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掌心生出点尖锐而又密集的疼痛,这疼痛昭示着,他大抵是没有看错的。   只是,她不是好好的在徽州府待着的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江宁这边?   但她既然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面前,那便意味着,他们二人是该在此刻见面,该在此刻相遇的。   孟循揣着笑意上前,却在下一刻看见了站在她身侧的男子。   他笑意僵在唇边,脸色倏地冷了下来。 第36章   轻装简行, 不出半月,祝苡苡便带着银丹穆延到了江宁府。   他们这趟来江宁不需要特地赶路,时日充余,路上便也还算悠闲, 车马晃荡, 不急不缓的花上了十日。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衣裳也一件件的添上。反倒是到了江宁之后,气候又稍稍暖和了些。   与祝苡苡想的不大相同, 江宁这边要比徽州府热闹多了,尤其是夜景, 万家灯火通明,一片繁茂,火树银花。   许多年前,祝苡苡曾随着自己的爹爹来过几次江宁,见识过这边的风土人情。江宁要比徽州富庶不少, 物产丰茂, 朝廷的赋税近半数都是来自江南, 而在江南中苏江扬三州,则又承担了泰半。   祝苡苡也是在京城待过近五年的, 见惯了繁华美景, 舞榭歌台, 但即便如此,甫一到江宁, 穿行在这石板白阶上,你就为这周遭的景致所吸引感染。   按理来说, 她已经快要二十四岁, 应稳重些才是。而此刻, 她却和那二八年华的小娘子似的,戏谑嬉笑,毫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待她。   祝苡苡想,或许是因为在徽州的时候,她沉稳了好一阵,这会儿离了徽州,她便想肆意些了。   除了办正事,她也想来这边玩玩散散心。   这趟过来,她没有带忍冬,将忍冬留在了家里。   原因无他,她一走,祝家便少了个打理庶务的人,而忍冬在她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在她手上也学了不少东西,是她身边最信得过也最有能力的人。相较银丹来说,忍冬要细致耐心些。   留下忍冬在家里帮着管事,她也更为放心。   今个是祝苡苡到江宁的第二天,歇了一天,路上消耗的精力也养回来不少,又听人说这几日夜市上尤其热闹,她便想着要出来玩玩。   本来是要带着银丹出来的,银丹喜欢热闹,早在出门前就同她说了,一定要去江宁的夜市逛逛,结果才到江宁呢,便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病殃殃的。养了一天,去医馆,找了大夫才稍微好上一点。   但这会儿,别说是出门了玩了,就是叫她随便出去走两步,她都得连连摇头。   于是,祝苡苡便只能带着穆延去逛夜市了。   江宁的夜市也不是日日都这样热闹,听说这几日正好是赶上了烟火节,出来游玩的人,才较以往多了些。   如今的工部方郎中,正是出生江宁府的官员,他善造烟火,在皇帝诞辰太后诞辰上,屡献奇迹,皇帝大肆嘉奖,因着他的缘故,这江银府变多了一个烟花节。   祝苡苡记得,她也曾在除夕那日,看过这位方郎中的烟火。   绚烂夺目,姹紫嫣红。即便是在京城,也是人人称道的好景致。   祝苡苡在前头走着,穆延在后头慢慢跟着。   他一身鸦青色的窄袖衣袍,沉默又黯淡,几乎要隐匿在夜色中,偏偏他唇角始终带着温和浅淡的笑意,将那张本就叫人难以忽视的脸,衬得愈加清润干净。   他长得好看,肤白如玉,即便沉默不多话,也引得路上经过的行人频频留驻目光。   祝苡苡便大不相同。   她本就姿容出众,再加上一身妃色艳丽的衣裳,没有刻意压着笑意,不时浮在眼角浅浅的梨涡。乍然一眼看上去,和那十八岁的小娘子没甚的差别。   护城河进来的这条街,贩卖一些从西洋那边泊来的东西,新颖有趣,在其他地方都不多见。祝苡苡自认还算是见多识广,也免不得被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吸引了注意。   见祝苡苡一直在看自己摊上的东西,那商贩笑着开口:“姑娘好眼光,这是几月前走海运过来的琉璃串子,款式新,就是找遍整个江宁府城也寻不出几个这样的手串,姑娘若是喜欢,不如买个拿去戴,也不贵,就一两银子。”   商贩前头的话,倒颇是吸引人,可后面那句就一两银子,即便是祝苡苡,也忍不住抖了抖眉头。   她要是在徽州府城随便买个手串,最多也就三四钱银子,哪里需要一两,即便是西洋传来的稀罕货,倒也不至于这样贵吧。   不过这镯子,倒确实是挺好看的,这样的料子,她以前还没见过呢。   她下意识多看了几下,一双水盈盈的杏仁眼添了几分犹豫。   看出了她的犹豫,那商贩又劝道:“这手串真不贵,要是在铺子里买,约莫得好几两银子呢,小娘子这要是错过了,下次就未免有这个价了。”   抬眸瞥见了站在祝苡苡身后安静如山的穆延,商贩突然眼睛发亮,“既然姑娘喜欢,公子不如就替姑娘买了嘛,喜欢可是多难得的事儿,有时候,就是挑遍整个府城的摊子,也未免能挑到一件称心如意的东西呢!”   穆延怔怔的看着商贩,似乎是在考虑他的话。正当穆延打算下决断的时候,一只手陡然伸了出来,将他拉开。   那只手柔软白皙,分明没什么力气,可那只手挨着穆延,穆延便只剩下顺从。   随着她的力气,穆延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下一刻,祝苡苡迎上穆延的一双眼,翘着眉,小心认真的叮嘱,“可不要被那人几句话就骗了,再稀罕的料子,那样一只没什么做工的手串,也不值那个价,可晓得了?”   她刚才可是看出来了,穆延被他说的几乎有些动心。   要不是穆延确实身手了得,祝苡苡都不怎么放心让他一个人出去。就他这张脸,这样单纯的性子,是最容易被人骗的那种。   他不仅是个小灾星,还是个小傻子。   她一双杏仁眼倒映着点点微光,在朦胧的夜色中依旧神采奕奕,只是她眼中的那几缕微不足道的光,在穆延看来,却要比满城的烟火更加好看。   愣了会儿,他抿着唇笑了笑,“姐姐喜欢的话,那便值得。”   他们两两相望,停步在来来去去的街道。   周遭有些吵,由远及近的烟火声,来来往往的谈笑声,贩夫走卒的叫卖声。   祝苡苡有些许的恍惚。   方才穆延的话,她听着有些不太真切。可他眼角眉梢的笑,她却能看得分明。   穆延有着一双纯粹的眼睛,比祝苡苡见过最清澈的溪流还要干净。她到现在也不明白,怎么穆延这么一个身世凄苦,父母双亡的人,千里之外投奔来徽州亲右的人,会长成这样的模样。   他包容适应着所有的不好,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怨天尤人,看不到半点不甘。他用身上那独特的纯粹,应对着他面临的所有好与坏。   每当祝苡苡看见他的眼,她都会不经自问。   如果自己和他一样,再没有亲人,这世间之大,只剩下自己一人,她会这样吗?   不会。   她害怕孤独,害怕寂寞,遭受了这些,她大概会活不下去。侥幸活着了,也该是怨天尤人,愤世嫉俗,满怀不甘。   想的多了祝苡苡有些恍神,她敛了神色,问:“穆延你方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穆延没有半分拘泥,他缓缓开口:“我不懂料子那些,但我知道,只要喜欢便值得,姐姐喜欢那手串,那它就值得。”   看他那认真的模样,祝苡苡兀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哪里的话,哪里有喜欢便值得的道理,你得想想我可是商人,商人,总要会衡量,会计较,不然的话,那大多时候,都是失去,没有得到,那还怎么把生意做下去,恩?”   她虽然笑着,但眼睛里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自嘲。   穆延一直看着她,她眼底的情绪,他也看得分明,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倏地一声炸响传来。   不只是祝苡苡和穆延,街道上的人都被这一声吓到,紧接着,他们抬头看向漆黑的夜幕。   夜幕之上,绚烂多色的烟火绽放。   一片接着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不断入耳。   “真漂亮啊,也就我们江宁,有这么好看的烟花了吧?”   “那可不是,就算是在京城,都不一定能见到这样好看的烟花呢!”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分绝不断,穆延回过神来时,祝苡苡唇边含着笑,抬头看着绚烂多彩的夜空。   她这会儿的笑,直达眼底。   明丽的光映在穆延白皙如玉的脸上,他看着她发自心底的笑也不由得牵起唇角,与她一同开心着。   长桥的另一边,孟循眼底面上一片郁色。   半刻钟前,他便看见了祝苡苡。   他以为,那该是他们的巧和缘。   即便相隔千里,也能在另一处遇到,那便意味着,他们就该彼此纠缠永不分离。   直到孟循看见她身边那碍眼的男人之前,他都是笑着的。   周遭的人来来往往的走动,孟循停步在长桥下,直直的看着祝苡苡。   好一会儿过去,那热闹的烟火放完,硝烟弥漫,雕像似的孟循才渐渐有了动作。   “墨石,去查,夫人身边跟着的那个人是谁。”   他还没有将他们和离的事情说出去。他隐而不发的目的是什么,便是想看看,少了他,没有了他,她在群狼环伺的徽州府,该怎么待下去。   孟循设想了千百种可能,但唯独没有想到,她身边会多了个不该出现的人。   她是他的所有,能站在他身边的,仅有他一人。   那人算是什么?   孟循冷着脸,径直走过长桥,穿过人群朝祝苡苡过去。   手上提着一盒糕点的稚童,脚步欢快的在街上肆意跑窜。好不容易买到自己喜欢的糕点,他当然是开心的。   夜色迷茫,一个不注意,稚童将面前的人撞的一个趔趄。   稚童脸色一慌,连连赔礼。   落在穆延怀里的祝苡苡笑着摇了摇头,“没事不打紧的,下次小心些便好了。”   稚童松了口气,转身小心的离开了,这会儿是再也不敢跑了。   祝苡苡忍不住笑了出来。   “多谢了,要不是穆延你眼疾手快,我方才都得摔倒。”   穆延悄悄的牵着唇,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的将手收了回去。   祝苡苡站稳了身子,复又抬眸时,才注意到,面前一丈不远处冷着脸的孟循。   她先是意外,而后又仔细想了想。   孟循如今是刑部郎中,又颇得看重,想必手上也有不少的事务,能让他从京城来到江宁,必然又是什么案子。   毕竟曾经他们还未和离的时候,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孟循不时的便会有些外派的差事。   她看得孟循久了,不由得引起了穆延的注意。   穆延问她:“姐姐认识那人么?”   祝苡苡看向穆延笑了笑,“算认识吧,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不必在意。”   说完,她拉着穆延便要绕道而去。 第37章   孟循在朝祝苡苡的方向靠近时, 便设想好了该开口与她说些什么。   他该问她,怎么会有闲情雅致,来这江宁府中?又或者问她,在徽州府这两月来, 过得如何?   孟循甚至想过, 祝苡苡那样性子要强不服输的人, 无论过得好与不好,面对他的诘问, 那都应该是强装满不在乎的模样。   而他,只会从那强装出来满不在乎的脸上, 看出她的难处,品查出她这两个月以来,离了他,所遇的艰辛。   孟循明白,他对祝苡苡, 向来没有太强苛责的欲望。即便他再如何厌恶尖滑的商贾, 他也难以对她生出几分牵连的意思。   以往他觉得, 他不该是这样。   他不该被一个女子这般牵动,即便她是他的妻。   但他于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反反复复, 克制压抑, 比他做任何事情,都要更难上一筹。   既然这般困难, 他便不做了。   他应是对她存着几分喜欢的。   在他眼里,她和旁的女子, 总归是不同的。   他可以不去计较祝佑当初的手段, 做她的支撑, 护着她祝家,一路安宁。   可在看到她眼底的漠然那刻,孟循原本的笃定,原本的猜想,全部被打乱。   尤其是在听到她的那句话。   她说什么?   无关紧要,不必在意。   他是她的夫君,他们相伴相知的七年,尽管曾经的那些他都不再记得。但记不记得,那又何妨,那也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事情,他不记得,她总会记得的。   她分明记得他们的过往。   可她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   孟循心底莫名郁猝,失察之际,那三个字已经脱口而出。   “祝苡苡。”   祝苡苡脚步微顿。   她以为在这儿见着孟循,应该是偶然遇见。毕竟依照孟循那样自傲的性子,她几次三番不顾他颜面,将放妻书递到他面前,他必然是厌极了她,哪里还会,特意跑来她面前。   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的孟循,骨子里都有着文人士大夫的那股骄矜。   祝苡苡又怎么会不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明白,他叫住她做什么?   难不成,还真是有什么事吗?   思虑片刻,祝苡苡松开了拉着穆延的手,扭头看向孟循。   祝苡苡看着面前沉着一张脸的孟循,心中起了几分计较。   尽管现在她不清楚这位孟大人,为什么要刻意喊住她,但至少,人家叫了他,她总不能失了礼数。   她还只是和陈知曲见过几面,还并没有寻到适合祝家的靠山,不能轻易得罪面前这个五品官员。   想到这里,祝苡苡笑了笑,“孟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祝苡苡自诩她这样应对的态度,应是温和有礼,断然不会惹得孟循不快,可她却不知,她平静和顺的态度,生生刺痛了孟循的眼。   他没有从她的面上看出分毫的强撑。   也就意味着,在离开他的这段时日,她过得很开心。   孟循想起那日,离开时,她那明媚宛如杜鹃般的笑。不由得心底气血翻涌。   缓了片刻,孟循面上恢复清明,他掐着手,朝她回以一笑,“两个月而已,谈不上许久,你来江宁府做什么,有事么?”   祝苡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孟循,看他那和煦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佩之情。   她都还记得,她那几次向他甩出放妻书的时候,他脸上的气恼不悦。   没想到再次见面,他居然能当做无事发生一样的和她攀谈着,好像两人只不过是两个月没见的好友一般。   好像他们中间,没有隔着那些纠葛纷扰。   这就是宦海浮沉的人的肚量么?   祝苡苡想起自己的过往,突然觉得自己待孟循有些斤斤计较了。   既然他都不在意,那她也没必要顾虑那么多了,反正两人都已经和离。瞅着他这模样,也不见得是要来兴师问罪,又或者是寻衅滋事。   也是了,孟循也做不出来那样的事。   “确实是有事,孟大人您知道的,我出生徽州府,爹爹是有名的徽商,生意广及江南,我这趟来江宁,也是因为生意上的事情。”   这是意料中的事情,孟循淡淡恩了声。   在他还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察觉到了站在她身侧的人的目光。   警惕、提防,似乎担心,他会对祝苡苡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一般。   孟循轻嗤一声,只觉得可笑。   一个黄口孺子罢了,至多不过二十。孟循自觉还不至于要将他放在眼里。   见孟循没什么反应,祝苡苡也不打算接着陪聊。   “孟大人可还有什么事情,若是无事的话,我便先走了?”   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她也该回客栈歇着了,毕竟明日就要见那江宁的绸缎商人了,少不得又得耗费不少精力,今日当然得早些休息,养精蓄锐才是。   她面上克制着的不耐尽数落入孟循眼中。   什么时候,她连应付他的功夫都不稀得做了。   孟循心口微窒,下意识拧紧眉心。   近日来他总会有这样的时候,方才在席间也是这样,这会儿又是这样。   在出发前来江宁府的时候,太医院的院使就交代过他,让他不要过多操劳,以免心绪纷杂,气血不定,旧疾复发。   孟循从来不在意这些,但偏偏在这会儿,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些许无力。   身子愈发沉重,眼前的祝苡苡也变得渐渐模糊。   孟循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面上仍是坦然自若。   他挤出些笑,“我确实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这便不多叙话了。”   孟循都这么说了,祝苡苡自然是乐得自在。   “孟大人告辞。”   说完,她便拉着身边的穆延转身离去。   她面上发自心底的笑,和刚才应付他的笑,全然不同。   孟循恼恨自己为何将这些都看得这样清楚,若是这会儿他盲了心眼,看不清这些,是不是就要好过些了?   看着祝苡苡和他身侧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循目光中的深意愈发明显。   他明明就不在意那个黄口孺子。   可他又难以自欺。   祝苡苡挽着那人手时的亲切,与那人并肩而行的自然,都让他控制不住的嫉妒。   他恨不得取而代之。   可片刻后,他又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他究竟是在想什么?只不过碰见一个祝苡苡,便彻底乱了分寸阵脚么?当初,签下那封放妻书的不是他吗?   是,他才是主动的那个,他才是予取予求的那个。   既然觉得碍眼,那便不让它发生就好。   孟循转身离去,却在走下长桥时,喉间溢出一抹腥甜。   他脚步微晃,抬手撑着一边的栏杆才堪堪站稳。   孟循身形高大挺直,气度清雅不凡,即便扎在人堆里,也能引得旁人频频侧目。   他这般举止异常,脸色苍白的模样,更是分外引人注目。   但他丝毫不为所动。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摁在嘴角,用力别去唇边溢出的痕迹。   墨石从驿站回来,便看见孟循这副模样。   他陪着孟循已有五年,孟循脸色苍白至此,不免得让他有些担心。   墨石走到孟循身边,“大人可要回去?”   孟循拧着眉,心头闪过几分思量,“回去,回驿站。”   到了驿站,他又吩咐墨石去江宁府城中的医馆,请一位大夫过来。   墨石并未多问,只是照做。   孟循对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那位太医院的院使早就和他说过他不宜太过操劳。顾及到他确实担着不少事务,那位御医给他开了方子,做了几副随身携带的药丸,若是碰上这样气血翻涌的时候,便吃下一颗即可回转。   歇了一会儿,他已经好上不少。   大夫匆匆赶来的时候,他已经面色如常。   诊过脉之后,大夫又给他开了一副方子。   “大人这样,不宜过度操劳,还是得注意一些身体,少喝酒水,饮食也需得清淡些。”   孟循只淡淡应了声,并未多话。   他安静的坐在驿站的客房,单手撑着衣,迎着摇曳的烛光,微微阖着眸子。   直到那大夫离开过了两个时辰,派去跟着他的墨石去而复返。   察觉到墨石的脚步声,孟循睁开双目,“是谁拦住了他?”   “江宁府知府,一刻钟后,那大夫回了医馆,半个时辰后,又被那位提督织造请去了府上。”   事情和他猜的差不离,这位江宁知府和提督制造太监,果然不如表面上那般和睦。   既然是这样,那便好办多了。   孙海行事倨傲,仗着自己的舅舅,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更加肆无忌惮。想来,江宁知府在任的这三年来,没少受他的欺压,只不过碍着孙海背后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心有怒意,却又不敢轻言。   孟循原本不想做的那样不留情面。但既然江宁府官场已经乱成了这样,那就没有在勉力维持的道理。   他心中的计划越发明晰,只待按部就班,一点点实施下去。   墨石还在一边站着。   烛芯啪的一声炸响,在这一室的静谧下,尤为突出。   孟循抬手揉了揉眉心,“她身边的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虽然这两个月,孟循没有刻意探听祝苡苡身边发生的事情,但他早便让人盯着徽州府祝家的一举一动。以至于那边有何风吹草动,都会如数的传到他身边。   他虽然没有去问,但他身边的墨石,是尽数皆知的。   闻言,墨石回答:“那人名为穆延,年十八,自边境来徽州府投奔亲戚,应征了夫人的护院,因身手不凡,破格做了夫人的护卫。”   孟循垂眸思量片刻,“从边境孤身投奔亲戚,他的身份,没有问题么?”   “穆延是驻边大将穆曜收养的孤儿,穆将军一直追索穆延的身世。”   墨石向来只说他探知道的,若是不知道的,他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那就去查,从路引入手。”   他和南直隶的户部郎中有些交情,查一份简单的路引,不是什么难事。 第38章   随着烟火散去, 夜市上的热闹也渐渐歇了下来。原本火树银花的一片,这会儿也只余下明明灭灭的灯笼。   四周街上还弥漫着一股股的硝烟味儿,有点儿刺鼻,有点儿熏人, 但也不算太难闻。   祝苡苡反倒挺喜欢这样的味道, 从前在徽州府的时候, 也就只有年节那会儿才能这么热闹。   徽州府也没有这样漂亮的烟火,之前看到, 还是在京城那会儿。   细风卷过,前头一阵轻薄的白烟扑面而来。祝苡苡察觉到, 下意识要侧身去躲。   穆延向来敏锐,他虽静默的跟着她一道走着,但周围的风吹草动,他皆有感触。   祝苡苡歪过身子来的那一下,穆延眉头一抬, 扬手将她扶住。   许是他手上使了点力道, 握的有些紧, 祝苡苡那身料子平滑的衣衫袖口处,悄悄地皱起了几寸, 分明是极不起眼的一块, 可看的久了, 祝苡苡却有点恍惚。   待她站稳,他松了手。   但方才被穆延握过的手肘, 却莫名升起了些热意,细细密密的有些痒。   祝苡苡抚了抚衣袖, 好半晌过去才平整了些。   她眉心稍凝, 侧过头看站在自己身旁的人。   她方才并不是没有站稳, 只不过是侧了身子要躲那扑面而来的烟尘罢了,她觉得以穆延的眼力,应当是看得出来的。   还是说,是她想多了。穆延只是关心她,关心则乱,毕竟今天她就有摔过一回了。   按下心中那些许微不可察的念想,她抬唇笑了笑,“这夜市逛了一晚上,什么东西都没买,手上空落落的,也不知道看了个什么……”   祝苡苡又觉得这想法实在可笑,赏了一场烟火,一身的尘味,就算什么都没买倒,也不至于是空落落的。   在她未察觉的时候,穆延耳畔悄悄的红了,又不由得紧了紧手下藏着的东西。   只不过他的反应隐匿在夜色里,祝苡苡没有仔细看,并没有察觉半分不对。   快到客栈了,在拐角前的那条街,祝苡苡停下脚步。   银丹还在病着,就嚷着让她要买一些好玩有趣的东西送给她。江宁这边的手工向来不错,绣品他们那边有,但像这摊上捏的这样生动的彩偶,倒确实不多见。   梳着双丫髻的稚童,手上拿着糖葫芦蹲在一边。   祝苡苡抬手拿起一个仔细的看了看,精致又可爱,小女童披红挂绿的,裙子上的花纹都画得栩栩如生。   银丹向来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买几个这样的人偶给她,她肯定开心。   祝苡苡捏着手上的人偶摸了摸,“我要这几个小女童,这个蓝色裙子的,粉色裙子的,还有桃红色裙子的,我全部都要。”   商贩原以为祝苡苡要同他讲价,没想到一张口就要这么多。这会儿几乎笑得合不拢嘴,他赶紧拿出一个小木匣子,一个个,动作小心的装进小匣子里。   她随着商贩的动作一个个看过去,见他装好,便从钱袋里取了钱。   给钱那下,她晃的一眼瞅到摊子上的一个小人。   是个小男童,脸白白圆圆的,分明还梳着总角,手上却拿着一杆长/枪,一脸英气,却又看着叫人发笑。   祝苡苡脸上的笑几乎都快止不住,她拿起那个人偶瞧了瞧,又上下打量着穆延。   两相比较之下,她越看越觉得像。   穆延长得精致,如一块精细雕琢的美玉一般,又肤白唇红,仔细看还有几分女相,倒确实和这才总角的小男童有些相像之处。   迎着穆延错愕的目光,祝苡苡巧笑着瞥了眼商贩,“这个我也要了,一起算吧。”   给了钱,装好了东西。那一盒装满瓷偶的小木匣就落到了穆延手里。   其实也不怎么重,祝苡苡本想自己拿着。但看穆延从善如流的从商贩手中接过,她也只笑了笑,没打算与他计较。   只是在进了客栈,送到他房中之后,祝苡苡将木匣子从他手中夺过,随手放在了客房正中的雕花木桌上。   “好了,辛苦你陪我一晚上了,回房早些休息。”   迎着祝苡苡俏丽的眉目,穆延也不自觉弯了唇角。   他很喜欢看着她笑,不只是好看,看着她笑,他心里也会很开心。   想到自己方才偷偷买的东西,穆延这会儿正想拿出来。却不想,祝苡苡的动作快了他一步。   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穿着靛蓝衣裳的小人偶人,她用掌心托着人偶,让人偶面朝着他。   见穆延呆呆的模样,祝苡苡哧的一下笑了出来。   “刚才在那摊子上,我不是挑了这个人偶过来吗?怎么,穆延你没瞧见?”   他是看见了的。   她拿着一个然后冲着他上下比划,不过她没说什么,他便以为,该是没有什么。   “看见了,这个人偶很好看……有趣又可爱。”   穆延眉心微蹙,搜肠刮肚了半晌,也就夸出了这单薄,又不怎么站得住脚的话。   祝苡苡很喜欢看他这模样。   分明想要把话好好说,却又不晓得该怎么说好话,为难又无措,些许的慌乱中还带着那么点可怜。   和以往那镇定自若,一副能护她周全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点难言的促狭,让祝苡苡分外开心。   将那人偶强塞到他手中,祝苡苡翘着唇问他,“姐姐送你这么好看的人偶,你才夸这两句,是不是有点敷衍应付了?”   穆延眨了眨眼,眸间露出几许赞同。   但下一刻,他的动作,让祝苡苡完完全全的出乎意料。   祝苡苡以为,他该和以往一样,向她请教,问她,他该怎么做才能不那样敷衍应付。   但他没有,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朱漆雕花的小盒子,修长的手指搭在那盒子的锁扣上,将盒子打开,下头,那精巧的琉璃手串,便展现在祝苡苡面前。   在这昏暗摇曳的烛光映衬下,那琉璃串子尤其好看。亮晶晶的,里面像是有水光流动,细腻又温润。   手串每个珠子都被打磨的十分光滑,中间那只,雕着一朵十分漂亮的茶花,便是因为这朵茶花,祝苡苡才问了价。   祝苡苡吸了口气,却又不自觉的翘起了那么点唇。她挑着眉,抬起手指,指着那琉璃串,“一两银子呢,可不便宜呀,怎么,说买就买?”   穆延仔细的看着她的反应,见她面上没有流露出些许的厌弃和不耐,他悄悄的松了口气。   “姐姐喜欢,这就说明它值得。”   “所以你就买了,想要送给我,怎么,想要收买你家小姐给你提月钱?”   祝苡苡眨着眼,好整以暇的看着穆延。   她以为,穆延应该会有片刻的慌乱,然后好好的与她解释,说并不是这样。   但与祝苡苡想的不一样,穆延没有片刻慌乱,他十分镇定,这会儿倒是透露出了少有的沉稳。   他弯着唇,认真答道:“不要提月钱,你喜欢,所以买给你。”   他郑重而又真诚,那双眼睛定定的看着祝苡苡,看得她心口一紧。   她慌忙的朝后退了一步,“就因为我喜欢?”   “喜欢就够了。”   祝苡苡抿着唇,悄悄的看着穆延,但从他的眼里她并没有看出什么。   穆延待她,要比一般的护卫待主人要好得多。祝苡苡开始还觉得那该是因为他们算得上生死之交,比一般人亲近些也无可厚非。可到这会儿,她也没法再自欺欺人了,穆延对她,是有些不同的。   不仅仅是因为山贼的那次。   她成过亲,也喜欢过人,自然晓得那特别的地方特别在在哪里。可她看穆延,却只看得出了他面上的坦然,没有看出那样该有的暧昧旖旎。   是她会错了意吗?   对视了一会儿,祝苡苡纷乱的心绪才渐渐平息下来。   她自嘲的笑了笑。   沉淀心绪后,她坦然地接过了那琉璃手串。   “很好看,”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她接着道,“幸好我也买了个人偶送给你,不然只收了礼,却没送礼,这可说不过去。”   穆延悄悄的抚了抚手上拿着的瓷偶,笑意越发明晰。   他以为她会埋怨他乱花钱,怪他不懂得衡量。就像曾经那只他没有送出去的珠花一样。   好在她并没有说。   她喜欢,他便开心了。   时候差不多他该走了,可他却还想再多看她几眼。   穆延凝眉,细细想着还有什么忘了与她说的。   想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想到什么忘了与她说的话。   他不由得有些失落。但在这间隙,他兀的一下想起在那烟火灿烂的时候,遇上的那个莫名的男子。   于是,那些未加考量的话便脱口而出。   “姐姐刚才在长桥下看见的那个人,他是谁啊,我听姐姐你叫他孟大人,他是徽州府的官员么?”   穆延也只是随口一问,他对那人并没有什么好奇心,他只是想与她多说几句话而已,可他实在想不到什么好说的。   话一出口,穆延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多事。   即便那人是徽州府的官员又如何,与他又没什么关系,他该想些更好的由头与她说话的。   他暗自埋怨的时候,祝苡苡的声音传来。   “他出身徽州籍,不过不是徽州府的官员,他在京城。”   穆延对孟循好奇,也实在正常。   她曾与他说过,她要给祝家找一个靠山。而这会儿,她在江宁随便就能遇见一位官员,倒显得她有诸多门路似的。   他年纪小,觉得奇怪,也无可厚非。   但既然他问了,她便觉得说清楚那也无碍,总归以后还是要提及孟循的。   “他就是我的那位前夫,如今的刑部郎中孟循。”   祝苡苡轻叹了声,接着又道:“其实我嫌弃死他了,方才瞧着就觉得晦气,也不晓得是倒了多大的霉运才能碰见他……但想想,他毕竟是个五品官,我这样的平民百姓便是见着了,也只能好言好语待着,还能冲他发脾气么?”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晚一点^_^ 第39章   随着她的话, 穆延还算凝重的颜色,倾刻便云淡风轻,再泛不起一点涟漪。   他掩饰般的眨了眨眼,抿着唇, 负在身后的手, 上下摩挲着那靛蓝色的人偶。那人偶方才才从她手中传过来, 不过片刻,便转到了他的手上。?   他抚摸着人偶篆刻留下的纹路, 似乎那一道道的痕迹中,还能感受到她手指的余温。   他抬唇笑了笑, 她的话,此刻还萦绕在她耳畔。   穆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听到她说她厌弃前夫会这样开心,听到她不想和那男子有任何纠葛,他心里会兀的一松。   他心中纷乱杂涌, 那股莫名道不清的情绪将他席卷, 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在边境那会儿,他受过危及性命的伤, 却也没有这样奇异的感觉。   此刻似乎在她面前, 他喘气都觉得费力。   但那又不是难受。   穆延分辨的清, 他此刻该是开心的。   祝苡苡眨着眼,朝他那边探了探, “穆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我这叫做,好民不与官斗, 忍一时风平浪静。”   穆延再不掩饰面上的笑, 他嗯了一声,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的意思。”   她确实就和她口中说的一样,一点也不在乎那位刑部郎中了。   嘴上调侃促狭的话,没有丝毫的顾忌。   倘若她是在意的,心里不愤不甘的,无论如何,也不会展现出这般模样,穆延知道的。   她直率洒脱,不怎么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也是了,她若真的是那样软弱可欺,畏葸不前的人,也不可能会以女子的身份,撑起整个祝家,更不会带着他,从徽州来到江宁,去谈生意。   她明朗大方,从那日初见起,便一直就是这般模样。   她让他向往,让他羡慕。   见穆延如此反应,祝苡苡又是扑哧一声,“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也不怕我话里半真半假,骗了你?”   穆延神色自若的摇了摇头,“姐姐不会骗我。”   “你可真是个小傻子,”祝苡苡颇有几分无奈,“罢了,不说这个了,反正总归是前程往事,过眼云烟嘛,原本我与他结亲,不过也就是我爹爹榜下捉婿,加上他又欠了我爹爹一份恩情,反正如今和离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但和离总是女子吃亏些,我现下,借他的声势在徽州府行事,也算是平了那些亏,与他两不相欠。”   他赞同的附和着她的话,“恩,两不相欠。”   虽是这么说的,但穆延也明白,能以依仗一时,并不能倚仗一世。她要做的,就是在这段时日里,为祝家,找到其他的靠山。   他想帮她,不只是护卫她的安全,他也想帮她,想做他的靠山。   但他现在只是普通平民,没什么特殊的地方,最多是身手要比一般人高出一些,可那又怎么样呢,身手好的人在军中比比皆是,穆将军就比他厉害。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穆延晓得这个道理,所以他从不自傲。   倘若他真要做她背后的倚仗,那他就不该是以这样的身份。   陡然间,穆延回想起曾经在边境的那段时日。   他十几岁稍大一些会的时候,会和穆将军一起去演武场上练兵,他虽然年纪小,但身手却并不比军营里的那些把总千总差。   甚至穆将军也夸过他,说他根骨好,聪慧敏捷,是天生的将军。   但穆延那会儿,对入伍应征没什么兴趣。   待在北境的那段时候,他只想和娘亲好好生活,顾不得其他,而现在,他的娘亲已经死了,他再没有什么牵挂,只身一人,似乎也没什么好顾忌的。   穆延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面前还淌着笑的祝苡苡。   他晓得,若是自己想要帮她,成为她的依靠,做官,是最好的选择。   文官需要耗费太长的时间,升迁之路更是漫长,且他从未踏足过科举的路子。与他而言,最适合的路那便是去做武将。   只有这样,才不会让她等得太久。   但他该怎么做呢?   穆延有片刻的茫然。   “好啦好啦,时候也不早了,早些去歇着吧,明日我还指望你陪我一起去见那位江宁的绸缎商人呢,可别满身疲惫,明日误了时辰。”   穆延垂眸看向她,认真的应了声好。   一夜过去,祝苡苡梳妆打扮换了身衣裳,打算随意去客栈外的摊子买一些早食。   银丹还是有些不舒服,只能吩咐客栈里的伙计小心照顾着,多给些伺候的钱。   见着祝苡苡发髻是自己挽的,衣裳也是自己换的,银丹愧疚不已。原本随着小姐一到来江宁的应该是忍冬姐姐,是她非得贪着江宁这边的新奇,才跟忍冬姐姐说,让她随着小姐一起出去,最后确实是跟着小姐一起来了江宁。   可没想到,她这趟来,没给小姐帮上忙,反倒是添了不少了麻烦,活像个累赘。   祝苡苡笑了笑,宽慰她,“好了,自责个什么,这不都是没料到的事儿吗?你脸色这么差,也不要太愧疚了,好好歇着吧,身子养好了,还等着你来伺候呢,总不至于,我就在江宁待个两天就走。”   她半是调侃半是认真的话,叫银丹缓了心情。   这会儿,客栈里小厮已经将煮好的药端了过来。   药还冒着白烟,手轻轻贴着海碗就叫祝苡苡烫的一缩。   “还是放着再晾会儿吧,药就放在这儿了,我去外头看看有什么吃食,给你带过来,可好?”   银丹抿着唇,泪眼汪汪地看着祝苡苡,“小姐……”   祝苡苡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她无奈的摆了摆手,“好了好了,这青天白日的,这幅模样给谁看呢?不晓得还以为我委屈了你不是,快把你的眼泪收收。”   听见祝苡苡这样说,银丹才从袖子里拿出绢帕,仔细的擦了擦眼睛。   祝苡苡正要离开客栈的时候,碰上了自外头回来的穆延。   他面上扬着清润的笑,手上拎着一提食盒。   “在前面的摊子买的,不知道姐姐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点。”   祝苡苡既是意外又有那么几分感动。   穆延其实不需要替她做这些,但他偏偏就做了。   江宁府的吃食和徽州府的吃食差的不多,都偏清淡些。   祝苡苡用了份马蹄糕,喝了几口汤,就差不多了。可这满满当当的一大食盒,即便分了些给银丹,也还剩下不少。   实在吃不下了,祝苡苡只得无奈地睨了眼穆延,“下次不许买这样多了,剩下这些,也是浪费。”   穆延抿着唇,后知后觉的点头。   “那人与我说,这些都是江宁的特色小吃,我想让姐姐多尝一些。”   他也没说什么旁的,祝苡苡分明从他的话里品出了几分委屈。   她哧的一声笑了出来,“好了,我晓得了。”   吃过早食后,算着时间,祝苡苡打算去那位江宁布料商人的铺子里找他。   许是因为昨个晚上太晚休息了,临出门前头还有些晕,她下意识捏了捏眉心,转头便瞧见穆延手上端着一盏茶过来。   迎着她意外的眼,穆延开口道:“是家里带出来的浓茶,以前你也喝的,提神。”   祝苡苡所以有些意外,但却也笑着接过,喝完半盏之后确实舒服了不少,精神也更足了些。   “谁和你说的,我喜欢喝这口味的浓茶?”   “银丹同我说的,她说,姐姐精神不济的时候,就喜欢喝浓茶。”   他早上看出了她眼底的淡淡青黑,他本想让她休息,可她今日有推辞不掉的事务。他不懂得做生意,帮不上她的忙,也只能替她泡一壶浓茶。   喝过茶,祝苡苡将杯盏放到一边,同穆延一道出了门。   分明今天阴云密布,说不定便要下雨,但祝苡苡却分外开心。   她以为自己少了银丹忍冬,该有许多事情做起来都没有那番顺畅,但她却忘了,她身边还有穆延,穆延不止会护卫她的安全。   他还很关心她。   他分明是个男子,也不多话,大多时候都是安静沉默的,但他却格外细心。有时候,祝苡苡都觉得自愧不如。   她甚至想着,若是穆延能一直陪在她身边,做她的护卫就好了。但缓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实在过分。   穆延现在还年轻,才刚刚在徽州府落了脚。现在做她的护卫,兴许也只是临时起意,暂时没有更好的去处罢了。   他这样好的身手,做她的护卫绰绰有余,甚至有些大材小用。   况且,穆延现在还算年轻,总不能庸庸碌碌一生,一直做她的护卫吧?他总会有旁的,更好的,更适合的,更能用到他这一身本事的去处。   祝苡苡本不愿去想这些。   但不知怎么的,今个却莫名其妙的想的有些多,想的有些远。   但穆延确实是个有本事有能力的人,倘若真的到了那一日,他找到了更好的去处,她应该也会放他离开的吧?   祝苡苡回过神来,抬眸朝坐在自己身边的穆延笑了笑。   穆延原只待在她身侧,安静的看着周围。   那绸缎商人的铺子,离着客栈有些远,在码头的位置。为了不耽误时辰,祝苡苡赁了辆马车过去。   这会儿,两人正一道坐在马车上。   穆延靠着马车车帘,敏锐的察觉到,外头的几分不对。   按理来说,如今汛期还未到,这会儿靠近码头应当是热闹的,却不想今日这道路两旁,都十分安静,除了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之外,再无旁的声音。   像是特地清过场似的。   穆延正欲下车去探探究竟,就看见祝苡苡抬头冲着自己笑。   他怔了会,唇边也不自觉蔓出几分笑意。   穆延正想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却突然被勒停。祝苡苡朝前趔趄了一下,幸得穆延抬手抓住,堪堪跌下座去。   下一刻,外头纷乱的脚步,呼救声,不绝于耳。 第40章   不只是穆延, 连祝苡苡都听得分明。她神色微凝,略带不安的看向穆延。   穆延异常沉着冷静,他定定的看向祝苡苡,示意她稍安勿躁。   “姐姐你就在马车上待着, 我下去看看, 不要紧, 有我在。”   穆延分明比她小了快六岁,可面对这样慌乱的场景, 却要比她还要镇静,甚至还能分下心神来安慰她。祝苡苡心中仍旧惴惴不安, 但因着他的话,却也没刚才那样慌乱了。   她拧着衣袖,小心叮嘱,“你也小心一些。”   穆延恩了声,扯着唇笑了笑, 随即掀开车帘, 出了马车。牵着缰绳的车夫早已被当下的乱的场面吓得面如土色, 只顾呆呆的勒着缰绳,嘴唇张着, 不敢再有动作。   穆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驾车去一边, 不要在这儿。”   这会儿,车夫才愣愣的反应过来, 他连连点头,可这四下全是乱跑的人, 根本架不了车, 他也是勉强才能稳住马车。   渐渐地, 马也开始焦躁不安,扬着马蹄不断的挣扎着,周围的人见着,吓得更厉害。   穆延直觉不好,他皱着眉,在车夫堪堪快要控制不住马车的前一刻,将祝苡苡抱了下来。   他动作极快,祝苡苡还未反应过来时,就只觉身体一轻,眼前的景象飘忽不定,倏地一下,她便跳下了马车。   她眨了眨眼,又抬头看向面前的穆延。   原本还在自己身侧的马车,已经发狂似的窜走了。好在马车是朝没有人的码头那边跑过去,并没有撞到人。   祝苡苡还有些恍然,收回目光,见着眼前的景象,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码头两边本是开着江宁府城中最大的两家纺织厂,有不少染布织布的工人,也因此这两边开了不少铺子,都是贩售布匹绸缎的,祝苡苡今个过来这边,就是要找到那位绸缎商人,谈谈之后生意上的事儿。   以往这边也是江宁最繁华的地段,来来往往的商船,走走停停的商人。   这边的料子,要较城中那些成衣铺里的料子都便宜上几成。   祝苡苡曾经和自己爹爹来过,对这边也算大致有些了解,却不想今日这里,竟闹成这副模样,街两边已经彻底乱了。   布匹料子洒了一地,扎着头巾,穿着短打的不少人手上拿着棍子,四处寻衅滋事。看得出来,这些穿短打衣服的人颜色都各不相同,想必,是来自不同纺织厂里的工人。   街边两旁的商铺,离得近的,大门紧闭,离得远的,还有些探出头来瞧瞧这边热闹的,也有些胆小的和靠得近的这里一样,早早的就将门关上了。   这些事情似乎就发生在一瞬之间,方才驾车过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闹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就打打闹闹的一片,一个个脸色胀得通红,嘴里嚷嚷有词。   他们说的是江宁当地话,祝苡苡不太听得懂,但大致也能判断,应该是在嚷着什么名字。   方才吵嚷声突然起来的时候,祝苡苡还以为真是来了什么劫匪,想到自己曾经经历的那些,她不由得心口一窒。还好,这事儿没有她想的那么糟。其实也对,这可是江宁,江南最富饶的州府之一,怎么可能会生出那样的乱子?   穆延始终抬臂揽着她,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护住了她,只让她探出一个头去看着外面那些纷乱。   环是四周一圈,穆延收回目光,他低下头来温声道:“这里应是有人在闹事,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歇停不下来,姐姐打算怎么办,还要去见那位布商吗?”   凝眉思虑片刻后,祝苡苡摇头,“不了,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这边这么乱,那布料商人应该也知道的,我们晚些时候再过来看看。”   回过神开来,祝苡苡这才察觉到,她已经攀附着穆延的腰好一会儿了。   他人生的高大,腰却很窄。她的手攀在他的腰间,他似乎也没有觉得丝毫不妥,仍旧牢牢的将她护着。   祝苡苡下意识松开了手,却不想穆延。直接勾着她的腰,趁着机会,闪身躲到了一边。   这条巷子极其狭窄,是两间商铺中恰好空出来的一点位置。朝后面应该是能走的,但也不晓得会走去哪里。   祝苡苡只对外头的商铺熟悉,对这样七拐八绕的巷道,她是一概不知的,尤其在这刻,因为巷道太狭窄,她只能贴在穆延身侧,这让她更加为难。   两人靠得很近,穆延为了安抚她,始终牢牢牵着她的手。   他侧头朝外面望去,祝苡苡抬眸去看,只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颚,洁白干净的耳垂。外面究竟如何,她半分也看不见,只能隐隐听到吵嚷混乱的打砸声。   穆延的手很宽,指节掌心都带着薄薄的一层茧,他将她的手握得很紧,也因此,那稍带粗糙的感觉尤为明显。   他的手掌,一寸寸贴着她的手背。   温暖却又更似灼热。   若说刚才是因为外头的纷乱而惴惴不安,那此刻,祝苡苡便是分外紧张的。   倒不是因为害怕,不知怎么的,穆延待在她身边,她总能觉得安心,似乎再大的事情,总能转危为安,他能将她保护的很好。   而她此刻的紧张,却正是来源于身侧的穆延。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穆延待她,似乎不只是护卫对待小姐。不只是保护,更似是爱护。   祝苡苡秉气凝神,仔仔细细打量着穆延。   他抿着唇,鼻梁高挺,侧脸像是出一自精于工笔的大家之手,精雕细琢,匠心独用。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浅色的眼眸澄清纯稚。只在这会儿,他小心探查着外头动静时,才给他添上了几分沉稳内敛。   穆延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   祝苡苡松了眉头,兴许是她多想。   然而此刻,穆延却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平静。他有绝对的把握,能够的带着她离开这一片混乱。不过是些坊间的工人打闹,即便手上拿着棍子,他小心避开也不会有何妨碍,他向来眼疾手快,连刀剑都能躲过,又更何况只是这样寻常的竹竿棍子。   他在心中演练了无数次能够顺利离开的路,可偏偏在攥着她手心的时候,他却不舍得迈出那一步。   她的手温暖柔软,让他舍不得松开,倘若,他朝前走出了那一步,那不出一盏茶的时间,他就要松开那只手。   他有些,舍不得。   她清浅的呼吸,全心全意的依赖,一切都让他沉醉着迷。   穆延看似眯眼看着外头打作一团的人,神思早已飘走。   安静了好一会儿,祝苡苡觉得有些不对,她小心的拉了拉穆延的衣袖。   “外面怎么了,动静可有小些了,我们能离开了么?”   她轻柔的声音,将穆延飘离的神思毫不留情的拽了回来。   穆延偏过头来,迎上她那双略带慌乱的眼,扯着唇笑了笑,“差不多能走了。”   祝苡苡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笑,“那就好。”   穆延暗自恼恨的自己的无耻,他怎么能这样?   面前人全心全意信赖着他,将自己的安危托付于他,他怎么能为了一时妄念,让她始终担心受怕。   是一个护卫该做的么?不,绝对不是。他或许不明白其他的事情,但至少这点,他可以确认。   他逾越了。   穆延抿着唇,松开了她的手,掌心那触手可及的温暖渐渐远去。   压下心中奇异的感觉,他笑着道:“姐姐跟着我,我们从旁边的商铺绕着离开。”   祝苡苡轻轻呼出一口气,应了声好。   另一边,随便躲进一间商铺的高言不安的望向面前的孟循,宽袖下的双手交错握着。   高言面色凝重,来来回回踟蹰了半天,终忍不住朝神色自若的孟循开口。   “孟大人,您说,现下外头这么乱,我们该怎么办呢,这样贸然离开,是不是会受伤啊?”   他忧心忡忡,面上显而易见的挂着忧虑。相较之下,始终站在一侧的孟循则显得平和多了,唇边还带着笑,似乎丝毫不惧外头争吵纷乱。   “高大人不必着急,再等等罢,闹事的人寻不着孙海,总会罢休的,难不成,一整天就在那干耗着么?”   孟循话说的有理,可高言却仍是止不住的后怕。毕竟刚才那会儿,那手臂粗的棍子,可是就差一点就打到他头上了。   他也是鬼迷了心窍,偏偏就信了手下人的话说,什么微服访查,去看看纺织厂究竟是什么情况,他要是带了几个侍卫在身边护着,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狼狈。   他虽出身锦衣卫,是个实打实的文官,半点武功不会,要不是刑审还有几分手段,也不可能能坐在今日千户大人的位置上。   要让他在朝堂之上运筹帷幄又或者是管理治下,那高言自认是没有任何问题,可面对这样的市井刁民,半句话说不上便要动手的,他是半点法子都使是不上的。   在做事之前,总得保证自身安危吧,不然,那还谈何查案?   这趟前来江宁,任秉笔便是特意找到他,让他务必好好查清此案。   他与任秉笔关系匪浅,平日里任秉承笔也帮了他不少,既然他开口相求于他,他自然是满口答应。且,于他而言,江宁这桩案子实在不值一提,他就是秉公查理那又如何?他半点不怕司礼监那位掌印太监,那位做了不少腌臜事情,他手上握着些把柄,虽不至于能将他扳倒,但至少也能保证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   再说,他出身锦衣卫,背靠的是皇帝,只要做好了手上的事,又有何惧?   但问题是他现在困在这儿了,回不去了,他又半点武功不会,他和这位孟郎中两个人都是文官出身,只能大眼瞪小眼。   半盏茶功夫过去,高言终还是按捺不下焦急的心,他走到门前,打算先开门看看外头的动静,却不想还未等他动作,啪的一下,门迎面撞来,打到了他脸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稍微晚一点 第41章   高言完全没料到这门会自外朝里推开, 他吓了一跳,一张脸更是被那推过来的门狠狠打了一下,他猝不及防往后退,幸得孟循抬手扶稳了他, 不然这会儿估计得摔在地上。   孟循视线越过高言, 径直看向面前的两人。   祝苡苡面上有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意外, 她身后那高大的男子牢牢将她护在怀中,仔细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紧紧握住她的手。似乎在此刻,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不可分割的人。   孟循眸色稍暗, 松开了扶着高言的手。高言一阵阵后怕,回过头来,又朝着孟循连连道谢。   “多谢孟大人,多谢孟大人。”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这话应是对着高言说的, 但他的双目, 却不由自主的看向祝苡苡。   她的手仍被那人牵着, 这会儿都还未松开。只是她的护卫吗?只是护卫的话,为何他能握着她的手?   穆延的身世还未有着落, 他对穆延还不甚了解, 但至少, 在此刻,孟循能从他的双目中查出几许异样的情感。   这个名为穆延的少年, 大胆肆意的觊觎着他的所有。   孟循脸色越发沉了。   偏偏穆延还不知死活的与他对视着。   穆延虽只从祝苡苡的只言片语中了解这位五品刑部郎中,但穆延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 他并没有觉得和离了, 就和她断了干系, 他对她还有着几分难以言明的眷恋,像是缠缠绕绕的藕丝纠葛不断。   穆延讨厌这种感觉。   姐姐与他说过,她不喜欢她的前夫,她嫌弃他,对他避而不及,只不过迫于他的身份,才只能勉为其难的好言以待。   想到这,穆延心里似乎舒服多了,面上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   他低垂下头,“姐姐可有伤着?”   祝苡苡稍稍使力挣脱了他的怀抱,从唇边挤出些笑,摇了摇头,“我没事,就是刚才有些突然好像…”   说着,不由得将视线转向了站在孟循跟前的高言。   高言抬手揉着鼻梁,似乎还没想起来要同祝苡苡计较些什么,但祝苡苡心里却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毕竟方才那一下,是她将门推开才撞到了他。   能跟着孟循在一起,必然是有些身份的人,且看孟循对他的态度颇有几分恭敬,说不定官位还要比孟循再高上一些。心里想着,祝苡苡越发后悔,方才她不该那样担惊受怕,小心推门便可,何至于那样着急忙慌。   那人是官,她是民,自然是开罪不起。这般想着,祝苡苡走到高言跟前,矮身行了一礼。   “方才多有得罪,实乃民女无心之失,还请大人见谅。”   高言一边揉着鼻梁一边轻声叫唤,听到祝苡苡说话,才放下手,仔细看着面前的人。   是个身姿纤纤,聘婷袅袅的娇美女子。一张芙蓉面上满是怯意,似乎生怕开罪了他似的,那双水盈盈的杏仁眼中,三分可怜,三分惧怕。   让高言原本还欲怪罪的想法,倾刻荡然无存。他也是个年近不惑的官员,犯不着与这样一个娇弱的女子置气,再说了,方才外头那样乱,兴许也是情急之下想找个地方避呢,这么想来也无可厚非。   高言轻声咳嗽了一声,将双手负在身后,“无碍无碍,下次小心些便是了,你是住在这附近的江宁府城中人?”   见面前的人不欲与她计较,祝苡苡稍收脸色,再也没刚才那副娇柔的模样。   “回大人,民女并不住在这江宁府城中,民女是徽州府人士,此番前来江宁,是来做些生意的。”   说着,她视线转向身边的穆延。   高言一看祝苡苡反应,心中便有所猜度。想来,这小女子面前站着的这位,该是她夫君。这趟,应是随夫君一道来江宁府城中做生意的,却不想在这码头遇上此等乱事。   如此说来,他们到颇有几分同病相怜。   高言严正欲开口,却被身边沉默良久的孟循打断。   “苡苡,既然见着了,怎么不招呼一声?”   孟循不加掩饰的看着祝苡苡。   从始至终,他都一直在看着她。然而,她竟像是没瞧见他似的,丝毫不为所动,不在意他的目光,更不在意他的存在。   如果这会儿,他不开口说话,兴许,她就要装作不认识他。   昨夜才平复的心绪,又在此刻起伏不定。   她的漠视,她的不在乎,压着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无法容忍,无法做到她那般淡然处之。   若不是面前有高言需要顾忌,他甚至想质问她,为何如此心狠,甚至不愿正眼看他,分明他们前日才见过,那会儿,她还能恭敬有理的称他一句孟大人。   尽管那声孟大人不是孟循想要的,但也好过此刻。   他们之间,她倒是更像那个失忆的人,完完全全的忘了他们曾是至亲至近的夫妻。   祝苡苡自然察觉到了孟循的目光。   但在此刻,她只觉得烦扰,不胜其扰,为何她总能在这江宁府城中遇见孟循,三番两次,让她想要无视,都不得其法。   他们不是已经和离了吗?为什么就不能彼此放过不再纠缠?和她这生斗小民攀交情,难道与他有什么好处不成?   还是说,他用他的官声压着她,会在心里觉得畅快,觉得能解她当初屡次拿放妻书气他的火气?   若是这样,孟循也太过斤斤计较了些。   连祝苡苡自己都未能察觉,和离之后,与孟循了断之后,她总能以最下作的想法,去揣度孟循行事。   在她眼里,那个曾经温顺谦和,端方清正的孟循,早已了无痕迹。   孟循既然开了这个口,她也不好装作没有听见,尤其是他身侧还站着另一个人。   她也学着方才朝高言行礼的样子,矮下身来,向孟循行了一礼。   “孟大人有礼了。”   她抬眸打看着孟循,压低眉头掩饰面上的不耐。   孟循最善揣度人心,察言观色,成日与宦海浮沉几十年的老狐狸打交道,他都能游刃有余,又更何况是眼前的祝苡苡。   她刻意掩饰的不耐烦,一清二楚的落入他的眼中。   那被她隐藏的情绪,像是狠厉无情的刀,扎着他的眼,刺着他的心。   他宁愿她对他不加掩饰,一如曾经在京城那般,故意气他,那至少意味着,她心中还是在意的。   孟循心底兀的一沉,朝后退了半步,再看向祝苡苡时,他有片刻恍惚。   面前冷漠的祝苡苡和当初满脸怒意的祝苡苡,交叠重合又分散,在这时他好似看到了几个她站在他面前,他下意识闭上双眼,抬手揉了揉眉心,好一会儿,心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孟循朝祝苡苡笑了笑,“待我,何必如此客套。”   迎着祝苡苡错愕的目光,他缓步上前,温煦又平和,“苡苡像从前那样称呼我便可。”   这话一出,不只是祝苡苡,就连她身后的穆延都面色一凛。   只有高言还觉得莫名其妙,但思虑片刻后便又觉得说的过去。   孟循是出生徽州府籍的官员,想必从前应该和面前这位小娘子认识,既然认识的话,这样反应便也说得过去了。   只是,孟循这样当着人家小娘子夫君的面,态度如此亲昵,是否有些说不过去呀?   高言又想起曾经的听闻。   据传孟循是位清正端方的君子,虽说在刑部审讯颇有几分狠厉,但大多时候都是和睦温顺,与同僚相处融洽的。   这样的作风,高言倒是有几分欣赏。   但偶尔,也要注意分寸啊。   而他高言向来也不是多事的人,便是要提醒,也不能这会儿当着人的面提醒,不然那可算是落了这位巡抚大人的面子。   要是以后孟循同他计较,他也说不过去。   高言只得暗暗同孟循使了几个眼色,然而孟循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依旧直直的看着祝苡苡。   孟循那般肆无忌惮的目光叫祝苡苡浑身都不自在,她下意识朝后退,却又忘了身后站着穆延,才退了两步,便靠到了穆延身上。   穆延抬手将她扶稳,宽大的手掌透过厚厚的锦缎衣料,将那安心镇定传到她手上。   她侧眸看向穆延,扬唇笑了笑。   穆延与她对视着,目光更加温柔。   孟循毫不意外的将两人的眉眼官司看在眼中,他负在身后的手交叠握着,青紫的经络纵横交错着,蛰伏在脉络中的血液仿佛也在此刻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他几乎要压抑不住面上的从容。   穆延抬手抚上祝苡苡的肩头,“我去看看外面。”   祝苡苡微微晗首。   商铺的门一角被掀开,外头再没见方才那些闹事的人,只剩下满地的凌乱不堪。   “可以走了,那些人都已经离开了,姐姐,我们回去吧。”   祝苡苡在穆延看向外面的时候,自己也朝外头看了看。见外头那些闹事的人,确实已经没有几个,街道又恢复了往常的安宁,她才渐渐放下心来。   她不想在这继续待着,和孟循同处一屋檐下,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他那算不上温和,满是侵略的目光,盯得她背脊发寒。她像是被他看中的猎物一般,被他肆无忌惮的窥伺打量。   祝苡苡轻轻嗯了一声,她跟在穆延身后,随他一道离开。   一边高言还在揉着有些发酸的鼻梁,并未察觉到这边的动静。   然而孟循却径直迈步跟上了这两人,他没有丝毫犹豫,随着祝苡苡,一道离开了这间空落落的商铺。   走出去几步远,祝苡苡才察觉到孟循跟了上来,她瞪大了眼,满是不愤的停住脚步。   她想,若换做以前,她是没有这样底气的,但此刻,穆延就站在她身后。   “孟循,你究竟想怎么样?” 第42章   他们两人已经和离, 且一个人在京城,一个人在徽州府,若不是因为孟循身上担着江宁的差事,兴许两人根本不会在这会儿见面。   与她而言, 这几次在江宁府碰见孟循, 不过是太过巧合, 没有什么旁的原因。甚至这两次见面,只让她分外不自在。   她待孟循, 是能避则避的。   可孟循却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意思似的,几次三番的刻意接近, 说那些纠扯不清的话,像是他们还未和离藕断丝连似的。祝苡苡不相信孟循还喜欢着她。   失忆的孟循已经和之前的孟循根本不是一个人,两个全然不同的人,自然不能一概而论。若是以前的孟循,她还会想, 他当是舍不得她, 才会如此行事。而现在的孟循, 那个待她冷淡疏离言语中满是客套的孟循,祝苡苡无论如何都不会作此猜想。   她不敢, 也不愿。   她曾以为, 他该是喜欢鸳娘的, 结果,他对鸢娘却全是利用。   可为什么, 他这样刻意接近又是为了什么?在同僚面前,表示自己对糟糠之妻仍有余情吗?那对他有什么好处, 祝苡苡实在想不透也猜不透。   他想展示他的风流多情么, 还是说, 他刻意这般能挽回他些许清名,在今后两人和离的事公之于众的时候,他也不用遭言官攻讦,大可把所有错处都推在她头上。   而她,只是他的一块垫脚石罢了。   思及此,那满腔愤懑愈发高涨起来。   祝苡苡朝前走了一步,面上依旧是冷色,“你我二人早是互不相干,井水不犯河水,孟大人若是还有什么要与我说的,直说便是。”   她戒备的看着孟循,没有半分曾经的温情与炽热。只是背在身后的手紧紧的交握着,轻轻的颤抖,透露着她的不安。   孟循神情恍惚,在她开口之前,他便思量起自己究竟为何要跟她走出来?   但他思量了好一会,却又得不到答案。   他该是冷静的,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这样冲动,即便他看不惯祝苡苡和穆延亲近,也不该在这时候发作,他该忍着。冲动鲁莽,向来百害而无一益,他应该斟酌思量,在探清了穆延的身世之后再下决定。   可面对她,他总是难以自控,行事都大大超乎自己预料。   曾经他们还未和离的时候,他没有品味到这份失态,当他们和离之后,她离开了他,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徽州府,这份难以言明的情绪才与日俱增,一发不可收拾。   祝苡苡于他而言是特殊的,他该把她留在身边才是。   片刻的清明,让孟循稍有冷静,可当听见祝苡苡的下一句话,看见他越发沉冷的脸色之后,那份清明冷静便荡然无存。   她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试图激怒他。   她似乎很想看到他失去冷静,变得莽撞冲动,和疯子一般的模样。   他不愿意如她的意。   孟循轻阖眼眸,而后淡淡睨着她,“我确实有事要和你说。”   看着孟循恢复了那般冷淡的脸色,双目中再无那样痛苦的纠葛后,祝苡苡反到冷静了下来,她悄悄松开了交握着的手。   她就知道,孟循刻意走过来,定然是别有企图。   祝苡苡唇笑了笑,“孟大人若是有事直说便是,无需顾忌。”   “这段时候,绸缎布匹的行价会再跌几成,你要真来这边谈生意,便不必那样看人脸色行事,心里更有底气些,也……”   “孟大人和我说这些做什么?”祝苡苡出口打断了他。   他告诉她这些做什么,想让她欠着他吗?   孟循唇边含着笑,十分自然的上前两步,走到祝苡苡面前,他笑容依旧明晰,一派坦然自若。   “想要帮你,苡苡孤身一人前来江宁,即便只是为祝家谈生意,我也是有几分心疼的,自然能帮则帮,倘若那绸缎商欺负了你,你也可以与我说…”   “孟大人,我们已经和离了。”   孟循却像是丝毫未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一般,唇边仍含着笑,“那又如何?即便和离了也可以再成亲,总归我们是要比旁人更亲近些,七年同床共枕,那才认识几个月的人,又怎么比得上。”   他说这话时,意有所指的瞥向身后的穆延。祝苡苡与他离得近,自然能看出他是什么意思。   但这会儿,她倒宁愿自己没有看出来。   祝苡苡沉着脸,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开口:“孟大人可还有事,若是无事,我便告辞了。”   “还有事。”   闻言,祝苡苡不解的抬头望向他。   她眉心拧着,眼角眉梢处处都透着不耐。   孟循却并不在意,他俯下身来抬手攫住她的腰,在祝苡苡还未来得及反应时,贴唇上去。   祝苡苡杏眸圆睁,反应过来,使劲想要将他推开。孟循虽是文官,但身形高大,想要禁锢住她片刻,易如反掌。   不顾她的捶打挣扎,他在她唇齿中辗转流连。如品香茗般,一寸寸细细回味品尝,或轻或重,吮着她柔软甘甜的唇。   祝苡苡羞恼至极,偏过头去,朝着他唇舌狠咬一口。但即便满嘴的血腥,唇舌难以忽视的痛意,也丝毫没能阻挡他进取挞伐,攻城略地。   直到余光瞥见穆延上前,他才松开了祝苡苡。   她稍得喘息,眼底眉梢皆是惊惧,但更多的却是怒不可遏。   祝苡苡肩头微松,抬手朝孟循脸侧狠狠扇去。   她下手没有丝毫顾忌,啪的一声异常响亮。孟循脸稍侧向一边,白皙如玉的面上顷刻红了起来,但他却毫不在意,唇边仍含着笑。   孟循凝望着祝苡苡,窥察到她脸上的愤恨,他的笑越发肆意张扬,眉目间满是快意。   走上前来的穆延面露冷意,目若寒芒,毫不留情的向孟循刺去。   甚至,要是祝苡苡没有拦着穆延,他下一刻,兴许就要杀了他。   孟循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抚着嘴角的血痕,那双原本清凌凌的眼,陡然间生出了几分暧昧,他似乎还在品味着刚才的吻。   祝苡苡气得浑身颤抖,但拉着穆延的手却紧紧没有松开。   她知道,她要是不拦着穆延,穆延一定会对孟循出手。   可孟循是朝廷命官,杀不得,打不得,即便再气再恼,最多也只能骂骂他罢了。   祝苡苡再没有这样清醒过,再没有此刻,这样清醒的认识到他们二人身份的差距。   他是官她是民,他便可以这样欺辱她至此,她没有反抗的余地。甚至方才那一巴掌,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报复了。   想到这里,她双目微红,既有委屈又有恼恨。   穆延侧目看着她,眉目间满是心疼,“姐姐……”   祝苡苡没有说话,只是牢牢的握着穆延的手,在他耳边轻喃。   “不要冲动,要冷静,算了算了……”   这话是说给穆延听,却又更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她喘息渐渐平复,好一会儿,彻底冷静了下来。只是那离去前看向孟循的双目中,仿佛是淬了火一般。   看着祝苡苡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循轻声笑了出来。   是这才是他想要的,她恨他,总好过忘了他,漠视他不在意他。恨才好呢,没有爱又哪里来的恨,没有恨,不轻易就要把他给忘记了么?   他们是相伴七年的夫妻,人生短促,又能有多少个七年,他们才该是世上纠葛最深的人,爱也好,恨也罢,都会让他们之间越绕越紧,直到密不可分。   放妻书而已,就当真能阻隔他们了?   不能,不会。   那既然能写下放妻书,当然也能收回来,他既然能与她和离,同样也能和她再成亲。   他无法割舍她,无法忘记她,那便不再勉强。他会把她夺回来,一月两月,一年两年,那只是时日罢了,他经得起也耗得起。   她不是觉得他无耻卑鄙么,那他索性就做到底好了。   他本就不是君子,也从不在意那些名声。   远处的墨石走了上来,看着形容狼狈的孟循面上,不由得浮现几分担忧。   刚才那一巴掌,他看得分明,大人明明有机会能躲过去,可以不用受这一巴掌,可他偏偏没有。墨石猜不透孟循心中所想。   譬如今日,大人与他说叫他隐匿身形,在一旁暗处观察。但那街上突然生出不少手持棍棒的刁民,大人差点便要受伤,他几次三番想要出现,但却被大人察觉,示意他不要靠近。   当年大人将他从刑部大牢捞出来救了他的性命,他便打定主意,这辈子会为大人效力,供他驱使,他的职责便是护卫大人安全,可偏偏今日,他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看得出来,夫人身边跟着的那少年,身手不凡,若那少年要对大人出手,难不成他也要在一边看着吗?   墨石心中百感交集。   他跟在大人身边多年,却仍旧看不出,猜不透大人心中所想。   “大人,您的脸。”   这会儿再看,已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脸颊也要叫刚才肿了几分,原本清俊的模样,这会儿看着好不憔悴狼狈,哪里还有平日半分端方持重的模样。   孟循仍旧笑着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脸侧,似乎还能感受到方才她打他时的温度,令他升起几分莫名的想念留恋。   “不打紧,这样的伤只要过一会儿就不会有痕迹的,她才多大的力道啊,我倒有些心疼她的手。”   那双柔软细腻的手,他曾抚摸过千次百次,直至今日,也能回想起那温润的触感。   只是他现在这模样,倒是不太方便让那位高大人看见。   “我先回驿站,去接那位高大人罢。”   墨石应了声,是转身走向刚才那门半开着的商铺。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稍微晚一点。 第43章   祝苡苡回了客栈便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房中, 久久没有出来。她在回客栈的时候,就一路安静沉默,穆延几次想开口与她说话,却都被她不动声色的避开目光。   相处了这样久, 穆延早已明白祝苡苡这反应是何意思, 她不想和他说话, 她很疲惫。   刚才的事情叫她应接不暇,也叫她有心无力。孟循那难以言说的态度, 叫她惶恐,让她不安, 她甚至觉得,他们的纠葛不会自此结束。   这是令她极为烦恼,却又不得不提起精神应对的事情。   祝苡苡以为,他给了她放妻书,她回了徽州老家, 他们该是再无纠葛, 再无牵连, 即便见面也与陌生人别无二致。   可三番两次的见面,足以推翻她的猜测臆想。   她这会儿才后知后觉, 她今后兴许有许多。需要面对孟循的时候。   祝苡苡正坐在房中的雕花木桌旁, 单手撑着颐, 呆呆的望着放在帐帘一旁,束腰高几上的花瓶。   花瓶上描的花, 是她很喜欢的金丝菊,一瓣一瓣, 栩栩如生, 漂亮极了, 她前些时候没注意看,这会才发现。   看着花她该是开心的,唇角也牵了起来。可合上双目,想起刚才那个肆无忌惮的吻,那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渐渐起伏不定起来。   她甚至不敢闭上双唇,她怕那腥甜的气味顺着舌尖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痛苦,让她不安。   孟循明明不喜欢她,明明早就把她看作可有可无的人,为什么还要来打扰她,还要来打扰她原本安宁平定的生活,将他的开心快乐搅和的一塌糊涂。   祝苡苡低垂下头,她眼睛酸涩的厉害,但他却一点也不想哭,只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外头敲门声乍然响起。   祝苡苡拿起拢在袖中的帕子,胡乱擦了擦眼,她慌张的站panpan了起来,脚步匆匆的朝门口走去。   又敲了一会儿门,门外的人才开口问话。   “小姐,您要的水来了还是温热的。”   是这家客栈伺候的伙计。因为银丹水土不服的缘故,祝苡苡特地给了这家客栈的伙计些额外的差事费,让他照顾着银丹,一来二去,仅仅两天过去,这家客栈的伙计便和她相熟起来。   因为祝苡苡给的钱多,再者也不多事,没有什么人不喜欢这样的主儿。   她在进房门前曾嘱咐伙计去打一盆热水来给她洗脸,那伙计听了,二话不说便去了厨房烧水。   小半个时辰过去,水开了,特地把水兑的温热正好,才巴巴送来。   祝苡苡轻轻嗯了声,又仔细擦了擦眼睛,才将门打开。   伙计面上端着笑,邀功劳似的看向祝苡苡,可祝苡苡这会儿哪有功夫去夸他,只匆忙接过同盆,随口到了声谢。   门被里头的人推着合上,伙计也一脸纳闷,他以为面前这位大方的主儿,会给他一些赏钱的。   却没想到给他碰了一鼻子灰。   那回想起前些时候,自己得的那些沉甸甸的银子,那心里的气恼,便倾刻云淡风轻。   算了算了,也是,他太贪心了。   祝苡苡从外头接过铜盆,而后放在桌边的木架上,双手舀起一捧水,扑湿了白皙的脸。纤长卷翘的睫毛也被打湿,水珠一簇簇的顺着额发睫毛流了下来。   唇边的腥甜似乎也冲淡了不少。   她舌尖咽喉干得厉害,却也没有轻易喝上一口水。等将绢帕打湿,细细的擦干了唇之后,她才恍惚的透过气来。   祝苡苡双唇轻轻碰着小口小口的喘息着。   她将自己的唇擦了一遍又一遍,原本只是有些干涩,这会儿却被她□□的又红又肿,唇边还破了一块,在用水去碰时,生出些浅浅的疼。   小半个时辰过去,她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苍白,她才算罢休,将已经湿透的绢帕扔在铜盆里,坐回了方才的圆凳上。   她自顾自的倒了一盏茶。   不知是哪来的粗茶,又苦又涩,生冷的刺喉咙,她险些要吐了出来,好在这一口茶水下去,她唇齿再没有方才的味道。   穆延进来的时候,便看见祝苡苡呆呆的坐在一边。   她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望着一边的帘帐暗自出神,连穆延走到她身边都未曾察觉。   穆延知道她没有心思同自己说话,也不想搭理他半分,他也确实给了她安静的时候。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穆延就站在她房门外,安安静静的站着,她坐了多久,他便站了多久。   已经到了要用晚食的时候。   穆延再等不下去了,她该吃些东西,该好好的休息,不该再去想午时的那些不快。   这一整天,她只吃了出门前的他买的那些东西。   她会累也会饿,他是她的护卫,他不可能就这样看着她折磨自己。   她该是曾经那样明朗而又坚强的,不该是现在这样惶然无措的。   穆延不想看到她这样,他不舍得。   他喜欢她。   他希望她是开心的。   于是,穆延让客栈里的伙计从后厨拿些饭菜来,亲自送了进来。   门是半掩着的,似乎刚才就没有关好。穆延敲了门,但她却像没听到似的,没有什么反应。   穆延将托盘上装的碗碟一一放在了她面前的圆桌上。   “姐姐吃点东西吧,吃过了就好好休息,我们明日再去见那绸缎商人,好不好?”   祝苡苡抿着唇,侧过头来看向站在她身边的穆延,穆延极为专心地看着她,那双清澈干净的眼里,倒映着她的面容,他的担心忧虑,一点不剩地展露在她的眼前。   她倏地蹙起眉头,然后站了起来,直直的看向穆延。   她并不愚蠢,也不算迟钝。她早就察觉到了穆延对她的关心有些过分。   只是那会儿她还没有心力去应对,她觉得穆延年纪小,自己又是出现在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女子之一,他记挂些她,对她产生些异样的情愫也不算得什么。   穆延还年轻,心性不定,兴许今日喜欢她,明日便不喜欢了。   少年人的喜欢,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尽管那真诚而又动人,但却难以维持。祝苡苡自己便是从那样十几岁的年纪走过来的,她曾经也喜欢过人,就譬如孟循。时至今日,两人还不是走到了这般田地。   如果当初她多加考量,想清楚她与孟循之间的差距,成功说动爹爹,没有嫁给孟循的话,说不定也没有今日诸多的烦恼忧愁。   她也想着,兴许是自己自视甚高,错看了穆延的心。   可今日的种种,却在提醒着她,穆延待她是不同的。   从两人那离奇的相遇到今天,穆延和她的牵扯愈来愈深,他对她的关心,也与日俱增。   是不是她自视甚高,今日一试便知。   穆延被她看的有片刻无措,但他很快恢复了镇定。   面对她,他总是会生出些难以言明的心思。   祝苡苡抬眸看着穆延,看着他脸色一点点的变化。   她问:“穆延你吃过了么,便这样关心我?”   穆延从来不会向她隐瞒什么,她既然问了,他自是如实相告。   “还没有吃,姐姐待在房中有两个时辰了,我担心你,想看着你先吃,再去吃。”   他犹豫着,又补了声,“我不饿。”   祝苡苡不为所动,仍旧看着他,“穆延,护卫只是保护雇主的安危,他并不需要关心雇主渴了还是饿了,你知道吗?”   他的心绪为她所牵,片刻,又有些无措。穆延抿着唇,“知道。”   “知道你还关心我?”   “我将你看作姐姐,我………”   “只是姐姐吗?”祝苡苡难得的有些刁钻,半步不肯让他,“穆延,你说,你只将我看作你的姐姐吗?”   “我…”   在那个只字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祝苡苡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不要着急,穆延你想清楚了再告诉我,我要听的是实话,我要听真真切切的实话。”   祝苡苡说完便再不作声,只默默打量着穆延。   从第一眼看见穆延的时候,祝苡苡就知道他长得很好看。   他比一般男子都要白些,模样俊秀,唇红齿白,貌若好女,却又因为那两道墨眉,平添了几分英气。   这样的长相,没几个女子不会喜欢。   他虽总是安静不多话,但心思却又十分细腻体贴。他身手好,却不以此自傲。祝苡苡时常觉得,他有今日这样的遭遇,做了他的护卫,实在是大材小用,明珠蒙尘,他该有更好的去处,更高的志向,而不是偏安一隅,被她禁锢。   但她是个自私狭隘的人,穆延于她而言,很重要,很有作用。多了穆延在她身边,她才敢这样大胆,才敢从徽州府只身前往江宁。   有他陪着,她要比以前多了不少底气。   她若真是把穆延当做自己的弟弟,当做重要的人,她该劝他去另谋一份差事,而不是就这样委屈地待在她身边。   有时候祝苡苡会觉得自己肚量狭隘,又有些时候她会觉得狭隘就狭隘,她本来就不算的多好的人。   所以,她从来没有与他提过,让他离开。   穆延因她的话怔了片刻,好半天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他该是了解她的,他从她的模样里读出了认真,也就是说,他若没有说实话,她该是会生气的。   甚至,穆延还生出了几许彷徨不安。   好像他的回答,决定了她对他的态度。   房中静默了好一会儿,终,穆延低垂眉目,牵着唇笑了笑。   “姐姐要我说实话,我便说实话。”   “我不只将你看作姐姐,我喜欢你,我喜欢祝苡苡。”   说出来,要比穆延想的轻松许多。   他以为,他应当是万般犹豫,瞻前顾后,生怕会惹得她心生厌烦而缄口不言。   但并没有。   他清浅的眸子里,似乎多了几分异样的光彩。   他等待着她的发落。 第44章   祝苡苡拧紧的眉头倏地松开, 她稍稍昂着头,就这么默不作声的看着面前的穆延。   她亲眼看着他的面色一点点变化,从犹豫,彷徨到坚定, 还带着那么些许的期待。   看着穆延, 祝苡苡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祝苡苡兀的生出几分烦闷, 她有些后悔,她不是非得向穆延挑明这些, 她可以耐着性子再等等,兴许过上个几年, 穆延就不再喜欢她了。他才十八岁心性不定,变性也大,万事皆有可能。   她说了这些,反倒闹的必须得有个决断,尴尬尴尬不上不下的。   她真是疯了, 被孟循逼疯了。   她从前的冷静在这会儿荡然无存, 一点都没有剩下, 她为什么非得逼着这个年纪比她小了五岁的少年承认这些,承认喜欢她, 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可看着单纯认真的穆延, 她又不忍出口伤害的。   这样漂浮不定的喜欢, 低廉,没有价值, 甚至比不上她库房里的一只累丝嵌宝发簪。发簪能卖到当铺里得些银钱,而轻易来到的喜欢, 那能换到什么?什么都换不到?   换到她蹉跎七年, 浪费光阴么?   祝苡苡缓缓吐出一口气, 片刻工夫过去,她头疼的厉害,她只得抬手揉了揉眉心,按了好一会儿,那疼痛的感觉才渐渐淡去。   这一日以来发生的事,让她应接不暇,心力交瘁。以往就是连着看上小半个月的账,她都没有这般疲惫。   “我有什么好喜欢的,长得比我好看,比我年轻的女子多了去,”她侧目过去,分明看着穆延,却又像是透过他看着旁人一般,“你年纪小,才十八岁,接触过的女子不多,又做了我的贴身护卫,成日与我待在一处,也没个见旁人的机会,这兴许是你的错觉呢,倘若………”   “不是错觉,姐姐,我心悦你。”   穆延双目定定看着祝苡苡,他言之凿凿,无比笃定。   些年在北境那会儿的时候,他也接触过同龄女子。他拿着穆将军给他的路引来了徽州府落户,也接触过其他女子。并不是同她说的那样,他没有接触过其他的女子。   但那些人与他的感觉,都和祝苡苡与他的感觉不同,他分得清楚。   这样的情绪与年纪无关,十八岁又如何?二十三岁又如何?难道,只是因为年纪,他说的话,所做的事,就样样都不值得相信,样样都只能当做玩笑,一笑置之吗?   这实在好没道理。   祝苡苡笑了笑,缓缓开口:“穆延,我从来都没有怀疑你的话,我晓得你当下与我说的喜欢是真心实意,是经过你的诸多思虑,可这样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一年,两年,还是七年?穆延你要晓得,我是成过亲和离过的人,我与你不同,再不会和从前一样,把情爱当做不可或缺的事,即便是真喜欢我也要考量,这喜欢能给我带来什么,你可明白?”   她那双漂亮极了的杏仁眼就那么淡淡看着穆延,仿佛掺着数不清的悲凉与哀寂,那双眼平静淡漠,像是一潭沉沉的水,再如何也掀不起半分涟漪。   穆延从她的眼里看出了平静与冷淡,她并不在乎他是否喜欢她。她待他好,也只是和旁人一般的好,没什么特别的。   穆延早知道这些,但在真真切切从她眼中感受到的时候,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涌出些许失落。   祝苡苡抬着唇,面上依旧端着笑。   “人是贪心的,是不知足的,你此刻兴许想着,喜欢只是一个人的事,不妨碍着那人就好,但接下来,你便渐渐不会这样想,你会想着那人也该在意你,也该喜欢你,你会越来越贪心……我经历过,怎会不知道呢?”   “要么便没有开始,要么便纠缠不休,只看你怎么选。”   她始终看着穆延,一点点窥测他的反应。   他看起来失落又难过,那双清澈澄明的眼里,装着显而易见的惆怅。穆延向来安静,即便这会儿因她的话心里难过,却也只一言不发,安静的站着,并不打算做些什么。   穆延是祝苡苡从未遇到过的那类人,他太干净太单纯,有许多事情,她需要斟酌的与他说。   但今日,她确是头一遭将这事与他说的这样详尽。   他像一只独自舔伤的幼兽,羸弱的让人心疼,让人心生怜惜。   祝苡苡想,如果七年前有人与她说这番话,她会是怎样,她也会同穆延这样失落吗?还是说,她会不管不顾,固持己见?   十六岁的祝苡苡已经离着有些遥远,二十三岁的祝苡苡做不了判断。   沉默了好一会儿。   祝苡苡以为,穆延会这样就此离去,当做今日的事再没说过,但不然,穆延没有离开。   他只用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化解了她那些刻意刺激的话。   穆延垂眸看向祝苡苡,“那姐姐是怎么想的,姐姐会怎么选?”   祝苡苡稍有错愕,她猛然抬头,“是我在问你,你问我做什么?”   穆延就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步步紧逼,“姐姐打算和他纠缠不休吗?你说要么便没有开始,要么便纠缠不休,可是你们已经开始了,已经过了七年,那就只剩下纠……”   他还能是谁,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   “你闭嘴!”祝苡苡压着眉将他的话打断,“我已经和离了,现在是只身一人,我同你说话,你谈他做什么?”   穆延抿唇笑了笑,“姐姐你方才说,你如今便是喜欢旁人,也要考量着喜欢能给你带来什么,我来帮姐姐想,好不好?”   迎着祝苡苡瞪圆的双眼,他接着又到,“那位孟大人始终对姐姐纠缠不休,姐姐觉得她烦,不胜其扰,可又迫于他是当朝的五品官员,不得不忍着,甚至今日被他占了便宜,也只能算了……姐姐如果始终是一个人,身边没有人陪着,好像是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可如果姐姐和我在一起了,那我就能帮姐姐解决了。”   “他是官,姐姐怕得罪他,可是我不怕,他再敢欺辱你,我便杀了他,就算朝廷要追究,也找不到祝家头上来,况且,一个欺辱另嫁新妇的官员,也是死有余辜。”   穆延像是没看到祝苡苡的惊愕,他接着开口:“新安卫在征丁,说凡能剿灭五莲山匪患的人,就可以做新安卫的百户统兵之一,我身手不错,且对五莲山地形熟悉,要想剿灭匪患,要比寻常人容易一些,百户统兵虽只是正六品的官……”   “穆延,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你当真是疯了么?”   祝苡苡双唇发颤,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穆延口中说出来的。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姐姐……”他看着祝苡苡,一双清澈的眼无比认真,“我想与姐姐开始,我想与姐姐纠缠不休,姐姐说,喜欢得有考量,得有价值,其实这么想,姐姐喜欢我也是能得到东西的。”   说到这里,穆延笑了笑。   是他先喜欢上的她,那他自然得有付出,得回应她的索取。其实在穆延看来,这并没有什么,即便今日他没有说明喜欢她的事情,他也会去应征,也会这么做。   穆延与祝苡苡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他,他没有她想的那般软弱无能。   只是从前没有喜欢过人,不知道应该怎样让她知晓他的喜欢。   “姐姐要是想和那位孟大人真正断开,也可以试试,姐姐不相信我,觉得我的喜欢漂浮不定,那只顾当下便好……”   祝苡苡看着他,良久过后,才缓缓冷静下来。   还真是她小看了穆延,小看了他的喜欢。   穆延模样还是和曾经那般,唇红齿白,一双眼睛干净澄澈,只是偶尔,眉宇间透着几分稚气。   要不是真的坐在这儿,听到了穆延亲口说出这些话,祝苡苡甚至都不敢相信,他能同她说这些。   情爱真的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他可以不顾自己,不顾尊严,甚至不顾性命?   五连山的匪患,祝苡苡在十六岁那年便听过,这徽州府换了三任的知府,甚至驻守徽州府的新安卫司指挥也换了两任,但却从来未能解决匪患的问题。   官府似乎拿这些匪贼束手无策。   祝苡苡不晓得其中具体的缘由,这会儿也没心思去考虑究竟是为何。   她只知道做这事的风险极大,随时都可能丢了性命。   穆延大可安安心心地做个护卫,即便不做护卫,做个猎户,也要比起去剿匪来要好得多。   他,确实要比她想的认真。   是她看轻了他的喜欢。   祝苡苡扬唇笑了笑,“穆延,你稍微低些,我有话要与你说。”   她在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她。他能看出她心底的犹豫纠结,也能看出她这会儿的释然。   但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她的话他会听的,他会乖乖照做的。   穆延矮下身来,靠近了祝苡苡,而就在这片刻,祝苡苡抬手挽在他的肩头,她没有丝毫犹豫,朝着他的唇,倾身探去。   穆延双肩一颤,身子僵直。   长长的睫羽抖得厉害。   他呆呆的,不敢有半点反应,也不知该有什么反应。   他的所有,任由她主宰引导。   穆延的生涩,早在祝苡苡的意料之中。他只敢安静的与她贴着唇,怯懦的像只幼猫。但好在他不会躲开,幼猫受惊的话,会躲开,会逃避逃到自认为安全的地段,再瑟瑟发抖。   穆延不同,他不似怯懦的幼猫,更像媚主的猫,乖巧讨宠。   他温驯顺从,且聪明。   她一教他,他就学会了。   甚至大着胆子搂住她的腰,渐渐的反客为主。   穆延的领悟能力,全然超乎祝苡苡的预料。辗转反侧,她的唇都开始发麻,他仍旧不愿将她松开,沉沦,痴迷,不知餍足。   最后,祝苡苡忍无可忍,无奈的将他推开。   作者有话说:   去外面考试了,今天只有一章,还是紧赶慢赶出来的T_TT_T 第45章   凉风萧瑟, 鹧鸪嘲哳,转眼便又过去了两日。一直水土不服,成日躺在床上的银丹也总算渐渐好转,能下床来走路, 脸色再没前几日那样白的吓人了。   几乎是身子一好转, 银丹就赶紧的回了祝苡苡身边。   这次一连病了三四日, 银丹成日就只能喝些汤汤水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原本就大的一双眼,现在跟镶在框里似的, 浅浅的附着着一层皮肉,哪里还有曾经的明媚朝气。   银丹却没顾得上管这些,她只晓得自己这些时候没尽到一个做丫鬟的本分,没有伺候好小姐就算了,反倒还让小姐来亲力亲为伺候她。尽管大多时候, 祝苡苡都是让客栈里的伙计帮忙照顾银丹, 但祝苡苡却也给银丹喂了好几次饭了。   前天那两盅药, 还是小姐给她煎的。   银丹那会儿迷迷糊糊的,但也还记得祝苡苡那双白皙柔嫩的手, 手背烫起了几个水泡, 在一片细腻光洁的肌肤上, 看得尤为心疼。   银丹原本还想着,这次陪着祝苡苡一起来江宁府, 肯定要将祝苡苡照顾得妥妥当当,要比忍冬都更加贴心。   银丹也想做祝苡苡身边那个值得信任的人, 但也不知道是性子的缘故, 还是她确实不够细致的缘故, 许多事情确实做得不如忍冬好,但银丹也自诩,从不会做拖后腿的那个。   可这回呢,她倒是真正拖后腿了。   想到这里,银丹苦涩着一张脸,将客栈备好的早食送到了祝苡苡房里。   祝苡苡房里静悄悄的,半点声响都没,开始进来的时候,银丹还以为她出门去了。   将红木托盘上装的清粥小菜放下,银丹转身去了里间。   珠帘微微晃动,挡住了银丹的视线。她只隐约看见一个身影坐在一边的梳妆台旁,对镜描红抹翠。倩影婉丽,纤细窈窕,除了是祝苡苡还能有谁。   她少有穿这样青色的衣服,晃的一眼,银丹都看得有些不太真切。   豆青的滚边绉纱长袄,袖口处露出那么一圈鹅黄色的衫子,配了条双白的彩织罗裙,隐隐约约窥见罗裙上的缠枝花纹。   这样的颜色,将人衬得青葱明媚,乍然一眼,银丹都有些不敢认。   祝苡苡随手翻开碧镂牙筒,抹了点口脂,瞧这差不多,气色也比方才好些了,她才满意的站了起来,这会儿转身,便看见呆呆站在珠帘一边的银丹。   她小山眉一挑,走到银丹面前,“发什么呆呢,这病了几日病傻了,连小姐都认不出来了?”   银丹赶忙摇了摇头,“怎么会!我就是认不出自己,也不能认不出小姐呀!”   祝苡苡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再琢磨琢磨,你这说的叫什么话,什么叫自己都认不出来也不能认不出我?我就是随口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还在你身上应了验。”   银丹的脸突然生出几分热意,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若是觉得还累的话,再歇一天,不着急要你伺候。”   银丹瞪着眼,有些委屈的摇了摇头,“已经好全了,没事儿…外头还放着我从客栈厨房端来的早食呢小姐,您快去吃些吧。”   祝苡苡昨日便和银丹说过,今个要去见那江宁府的绸缎商人。   原本是前几日就要见了,可奈何码头那边生了乱子,便没能见面。再加上这绸缎商人还有些旁的事情,这么一来便耽误了两天。   但也不打紧,反正祝苡苡也没这样快离开。   正好这两日有闲暇,她与穆延把江宁府城里面大大小小好玩的地儿都逛了个遍。   她这趟过来也不纯粹就是为了办事儿,也想好好放松放松,看看这能和苏扬两州齐名的江宁府,有什么新奇有趣的。   祝苡苡嗯了声掀开珠帘,随银丹一道去了外间。   差不多用完早食,祝苡苡遇上从外头匆匆回来的穆延。   他来时面上淡淡的,只在看见祝苡苡时,唇边才浮出几分笑意。   穆延甫一进来,祝苡苡便抬眸看向他,“事情都办完了?”   穆延嗯了声,又拿出腰间垂着的那块令牌递到祝苡苡面前,“这是镖头给的信物,到时候拿着它,就能取到姐姐买的那批料子了。”   别的不说,至少穆延做事,祝苡苡还是放心的。只是,她没有接过那块令牌。   她拿过那块令牌之后,又放回到穆延手中,压着他的手指,让他接了回去。   祝苡苡勾唇笑了笑,“就放在你那儿吧,到时候还得你去帮我取呢。”   穆延注意全在自己的掌心。   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戳着他的手掌。   她的手,小而乖,他张手便能轻松握住。   穆延睫毛轻颤,又嗯了声。   祝苡苡这才将手收回。   “我现在得去见那位绸缎商人了,陪我一道出门吧。”   不等穆延说些什么,她转身看向站在另一边的银丹,“银丹你身子才好,还是不要出去了,就乖乖待在客栈里,等我回来给你买些好吃的,好好把这气色给补回来,我再陪你一起去江宁府城里玩,好不好?”   银丹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待到祝苡苡又张口问了第二遍,她才后知后觉得说了声好,可等到这个好字说出口之后,她又后悔了。   是想和小姐一起出门的,不然大大清早爬起来做什么?   便是觉得身子养的差不多了,她才想陪着小姐一道出去的。以往去见那些客人,不是她陪着,就是忍冬陪着。   这回忍冬不在,于理来说,她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之一,应该时时刻刻都陪在小姐身边的,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姐身边就多了个穆延。尤其是在她病着的这段时日,两人好像要比前些时候又更熟上一些了,行为举止都有些莫名的亲昵。   就比如方才,小姐居然将手搭在穆延手上,且动作极为自然,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做。   若是小姐不想收的东西,她大可不必去接,怎么还要接过再还回去。这可不像小姐的行事作风啊。   小姐方才面上还笑着,似乎是很开心的样子,她记得以前在徽州府的时候,小姐也没有一看见穆延就那样开心的。   还是说,只是她的错觉,小姐是因为今日总算要去见那绸缎商人,这才心情不错的。   银丹总觉得祝苡苡和穆延,有些奇怪。但具体怪在哪,她又说不上来。   而这会儿,她才一晃神的功夫,两人就离开了房中,一道出去了。她再想插嘴,说想一道跟着,却是再也没了机会,银丹气的连连叹气,跺脚恼恨自己就爱胡想乱猜。   另一边,祝苡苡和穆延一道去了那绸缎商人约见的茶馆。   这绸缎商人姓邹,是江宁府城中有名的绸缎商人,他开的纺织厂子,光是在江宁便有三家,除了官府的江宁织造,几乎没有人能比得上他,可以说是在江宁一家独大。   除了那几个称得上名号的皇商,再没人能和这位他一争高低。   也因此,他大多时候都忙得厉害,祝苡苡要与他见面,还是半个月前就传了书信过来。   茶馆雅间内山水雕花屏风后,祝苡苡和那位邹兴一道坐在八仙桌两旁。   紫檀雕花八仙桌上,摆着一套雨过天青色的汝窑瓷器。   光是那装茶的茶壶,和这一套杯盏,就价值百金,可遇而不可求。   祝家是徽州府中有名的商贾之家,祝苡苡出生祝家,见多识广,轻易就能看出雅间内陈设大多都价值不菲。   “我方才提的那价,不知邹老爷考虑的如何了?”祝苡苡面上端着淡然,轻碰着雨过天青的杯盏,“马上就要到汛期了,走不了水路,只能走陆路,那些镖局的行情,想必周老爷要比我更清楚,接下来莫说是料子,即便是做好的成衣,也很难卖动。”   这马上就要入冬了,季节更替时候变换,少不得衣裳的料子款式都得有所变化,可这道路不通,再加上路上诸多耽搁阻碍。光是买这些布匹绸缎,确实是没有前些时候那样容易,且这料子堆着也容易失了价值,毕竟这又不是偏远的边境,讲究的就是个时兴,你这东西不时兴了,即便做工再精致,那价也会大打折扣。   邹兴不着急回话,轻呷了口茶,一双眼暗暗的打量起祝苡苡来。祝苡苡好说也在徽州府那么多徽商手下混了几年,又怎么看不出邹兴这目光里的试探之意。   祝苡苡也不在意,大大方方的让他看着。   好一会儿过去,邹兴勾着唇笑了笑,“话是这么说,可这毕竟是江宁府品质最好的纺织厂子,做出来的料子,你要去其他地方,也不一定能收到这样好的布料。”   “江宁府确实是找不到,可苏州府,扬州府,就未必没有了,您在这江宁府中自然是您说了算,可换个地儿,这就说不定了,也不是我有意压着您的价,这外头行情都是这样,再说了,您也不是只有绸缎生意啊,邹老爷加大压业大的,何必与我一个小女子计较这么几分价钱呢?”   祝苡苡这番话又是软说又是硬说,邹兴被她逗的都发不出脾气来。不过他本身就不打算和祝苡苡计较这几分价钱,只不过做生意习惯了,嘴上多说几句罢了。   每每到了冬季,这秋衣的价秋料的价,往往会低上几成,倒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便宜几分就便宜几分。总比这些料子废在江宁织造要好得多。   “行,就算是我让你这小女子一成,听你的,再低两成价。” 第46章   谈这料子的价格, 要比祝苡苡想的容易的多。她以为,即便是行情确实不行,邹兴也不该会轻易让下价来,怎么着也得与她再辩驳一番。   两个人少来也得再谈上一回, 才能将这事给谈妥了。   祝苡苡也与人谈过价。   旁人向她采买徽墨的时候, 差不离也是她如今对邹兴的态度, 其实那时候那人给的价,已经要比她原料想的还要高出了一些, 按理来说,她是该爽快答应, 了结这桩生意的。   然而她没有。   爹爹也好,吴叔叔也好,两人都曾与她说过。谈生意,重在谈字上。你得让那人觉着,他是占了便宜, 不吃亏的, 且这不吃亏, 是他争来的,是他诱你让步得来的。这样一来, 生意才做的长久。   邹兴却不拘泥于这些, 谈的好了, 便谈好了。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也就是在邹兴眼里, 与她的这桩交易,实在不值一提, 不值得他再多花精力。但这会儿, 祝苡苡也懒得再去计较那些了, 反正事儿已经谈成了。   “那就多谢邹老爷看得起我。”祝苡苡笑了笑,再看向邹兴时,目光里却多了几分犹豫。   “怎么,祝小姐还有什么事要说?”   祝苡苡弯眉一笑,“确实是有些话要同邹老爷说,邹老爷可有认识的,善于缫丝的师傅?”   邹兴闻言,突然来了几分新奇,“怎么,祝小姐,也对纺织有兴趣,今后想同我抢生意了?”   “那倒不是,”祝苡苡轻抚手指,将心中早想好的话,缓缓道出,“我就算要做纺织,那最多也就养得起一家衣料铺子……那可是远远不够的。”   “徽州府附近有个村落,村子不大,但能种桑树。”   祝苡苡话说到这里,邹兴也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其实,即便祝苡苡要和他抢生意,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妨碍。   毕竟祝家从来可没做过纺布,从前没做过的事,突然来做,这可是大忌讳,是很容易栽跟头的。   邹兴夹着眼考量了片刻,随后回她,“我手底下有几个缫丝不错的女师傅,你若是想要的话,可以借给你,不过那些车马差使费,可就得祝小姐你出了。”   “那是自然,我就在这里先谢过邹老爷了。”   *   总算把要做的事儿做完,祝苡苡浑身轻松。   穆延随她从茶馆里出来。   她面上笑容恬静,眉眼舒张。是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见着祝苡苡这样,穆延也不由得随她一样笑了出来。   这茶馆离他们住的客栈不算远,即便走路,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现在时候还早,祝苡苡还不想那么快回去,她打算去这江宁府城中最有名的糕点铺子,买些吃的,带回去,给银丹尝尝。   她抿着唇回想起刚才在那茶馆雅间喝过的茶。若她猜的不错,当是雨前龙井。味道清爽甘醇,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复又想起,方才自己将那茶送到穆延面前,他却不喝。   她侧眸望向身边的穆延,“不喜欢喝茶吗?还是说,那里的雨前龙井不合你的口味?”   她从小到大喝过不少的茶,不乏名贵稀罕的,但要说最喜欢的,还得是君山银针。甘甜爽口,一点没有其他茶的涩味。   穆延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他以为,她不会关心他有没有喝方才的茶,毕竟,那只是不足一提的小事。   他是她的护卫,她同人也是这样说的。即便那个邹兴不计较他这个护卫饮主人的茶是否逾矩,他也不愿她在外头落人诟病。   毕竟这与她的名声无益。   她虽然不介意他的喜欢,甚至纵着他,宠着他。但他却不能恃宠生娇。   在外头,他会牢牢记着,他是她的护卫,不会让他落了半分旁人口舌。   所以祝苡苡叫穆延尝尝那雨前龙井时,他只笑了笑,放在一边并没有喝。   “我从前没怎么喝过茶,不晓得自己是会喜欢,还是不喜欢。”   祝苡苡登时一愣,随即想起了曾经他看到的那张路引。路引上说,穆延的父亲在他出生前便死了,母亲在他十岁的那年意外去世。而除了父母,穆延再无旁的亲人。父母离世之后,他便跟着一个认识的叔叔生活在一起,是这几年听说徽州府还有亲戚,才过来投奔的。   可眼下看来,那个亲戚也再难找到了。   他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天地之大,他孑然一身。   这样的人,又何谈喜欢喝茶?他没有她那样的闲情雅致去养花品茗。   想到这里,祝苡苡不由得蹙起眉头,暗自恼恨自己说话没有好好斟酌,就这么随意脱口而出。   穆延察觉到她的陡然低落,他停下脚步,垂眸看向她。   “你不开心,是因为我没有喝那茶么?”   祝苡苡自然的随他一道停下脚步,她摇了摇头,“没有,我像是那样因为这点小事,就随意置气的人么?”   穆延摇了摇头,“你不是,但我不想看见你不开心……尤其是因为我的缘故。”   看着他沉静认真的模样,祝苡苡心头涌上几分无奈。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自己,我没想到你该是没有机会喝到那些茶的,我觉得自己刚才问的话太蠢了,嫌弃我自己,我说的可够清楚了,明白了?”   归根究底,祝苡苡方才的不开心,起因还是他,但不知怎么,这个理由,叫穆延心生欢喜。   她是在意他,顾及他的。   他唇角浅浅勾着,“明白了。”   祝苡苡哼笑,“怎么看我犯蠢,还觉着开心?”   “没有。”   “分明就有,我刚才都瞧见你笑了。”祝苡苡凝眉睇他,上下打量着那双清澈纯净的眼,他眼里向来藏不住事,此刻,揣着满满的笑。   祝苡苡停下脚步拦在他身前。   “还说没有,嘴都咧得那样高,”她一边用食指比划着,一边瞪着他,“下次不让你喝茶了,你就喝水罢了,省得我还担心这担心那的,平白让你笑话。”   这话一说完,祝苡苡自己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她还这般幼稚,因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同他起了争执,分明他要长他五岁,却没有一点度量,再看面前的穆延,沉默又乖巧,一副受教的模样。   对着这样一张温驯的脸,她偏偏又生不出半分脾气。   穆延看着她,唇边的笑蔓延开来。   她今日特意打扮过,面上施着一层薄薄的脂粉,原就娟秀清丽的小山眉,被描绘的更加精细,浅粉色的唇染着一层朱色,肤白唇红,又更显剔透之感,像是一块上好的白玉,泛着莹莹冷光,细腻又温润。   她向来不会冷着脸,这会儿稍瞪着眼,挑眉看人的模样,又添了几分生动俏皮。   风拂过来,吹得她发髻松散,飞出几缕发丝。乌黑柔软的发,随风扬着,在她脸颊耳边轻轻挠着,惹得她有些痒。   祝苡苡抬手随意向耳后一勾,却不想这动作太急,顺着手的发丝绕进了耳环里,她稍一用力便扯掉一根头发,疼得她嘶了一声。   穆延上前一步,垂眸打量着她的耳坠。   他记得她前几日都没有戴耳坠,以至于今日这个珠串的耳坠尤为明显。   耳坠中间勾了几缕头发,缠在挨着的珍珠之间。   她一直在小心的将头发取下来,可好一会儿过去,头发却越缠越紧,穆延就这么看着祝苡苡的动作,看着她渐渐焦躁起来。   最后,她狠狠甩了甩手,似乎不大想管。   祝苡苡心里烦的很,只想同穆延快些回去,让银丹替她把头发取下来。却不想,穆延径直上前一步,走到她跟前,然后弯低身子,一点一点靠近。   他神情专注,不知在盯着她脸上何处。她只能察觉到他的认真。   离得近了,温热的呼吸也越发明晰起来。   她耳根子有些热热痒痒的,一阵腾腾的热气侵袭过来,她下意识想要躲避。侧眸看见他清澈的眼底,她陡然间回想起那日,她主动靠近他,附上他温软的唇。   她大约是鬼迷了心窍,只是心里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的盯上他那两片柔软的唇。   穆延的唇色很浅,像是二三月还未盛放的桃花。只是亲过之后,才会添上几分艳丽的水色。   再没有人比她清楚,他的唇有多么柔软。   在他的手附上她耳垂之前,她差点就以为他想要亲她。   穆延替她整理耳坠的动作很轻,也很小心,他几乎是一根一根的解下来,要不是穆延的手不时的会碰到她的耳垂,她都要以为,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看着她。   不知过去了多久,穆延才收回了手。他眨了眨眼,“头发都整理好了。”   祝苡苡合上双眼,抿唇轻笑,“知道了。”   风早已停住,祝苡苡却莫名觉得心头痒痒的,像是被人轻轻柔柔的挠着,算不得舒服,但她不讨厌这感觉。   祝苡苡迈步就要走,下一刻,身侧的穆延牵住了她的手,她匆匆抬眸去看他,却见他动作轻柔的在她手上套上了一个东西。   穆延绑绳结的手法还不算成熟,好一会儿才将那东西戴好。   祝苡苡疑惑的瞪了他一眼,随即又缓缓抬手,仔细去看手上的东西。   是一只木雕的手串,上面雕着的是一簇簇的茶花,雕的很小心很漂亮,每一笔都流畅而又工整。手串上的茶花是被好好打磨过的,她抬手摸了摸光滑平整。   “这是月桂木做的,月桂木和桂花的味道很像,姐姐闻闻,看看喜不喜欢。”   祝苡苡顺着他的话,抬手闻了闻,却如他所说,有一股的清香,味道很淡却很好闻,和桂花很香像。   其实,月桂树和一般的桂花树没什么区别,不过月桂树每月开一次花,花期要更短一些,要说模样也比一般的老桂树更加秀气。   她一寸一寸抚摸着上面精雕细琢的茶花,“买的,怎么我没瞧见哪里有的卖?”   “不是买的。”   祝苡苡抬眸看他,她听见他说。   “我雕的,喜欢吗?”   穆延这话问的有些犹豫,毕竟月桂木并不值钱,随处可见,轻易就能买到。   祝苡苡哧的笑了出来。   “你低下头来,我就告诉你,我喜不喜欢。”   穆延有些忐忑,他按捺着心中的紧张,听着她的话,乖乖的低下头来。   她唇边仍含着笑,俯在他耳旁,轻声说道:“很喜欢,很漂亮,早知道你会雕这个,还买那琉璃手串做什么……”   穆延原本也不想买的,但他听见那店家说,将月桂木送给姑娘,姑娘便晓得,你一直喜欢着她。   一块木头没什么稀奇,所以穆延雕了她喜欢的茶花。   在他耳畔轻啄一口,她巧笑着收回目光。   “年纪不多,心思倒不少。”   也不知是因为她促侠的话,还是因为她方才的举措,穆延的脸泛着浅浅的绯色,在那白皙如玉的面上尤为明显。   他也不知该回些什么,只抬着头轻轻嗯了声。   祝苡苡张手捂唇,半掩着脸,笑容却越发肆意。她眉眼都弯成了一轮月牙,只瞅见一点漆黑的瞳仁。   “我说什么你都应,这是该答应的话吗?”   穆延垂眸思量片刻,缓缓摇头。   祝苡苡无奈的轻叹一声,一把拉过他的手。   “好了,该回去了,再晚些时候,城中的那家糕点铺子都该关门了,我们两手空空的回去,都不知道该拿什么去堵银丹的嘴。”   穆延轻轻回握着她的手,纤长的指微微弯曲着,抚摸着她细腻柔软手背。   这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动作,但如今,他不只可以想,还可以这样做。   穆延想起祝苡苡那日对他曾说过的话,她说,人总是贪心的,原本只想着喜欢就好,后面会想着他也该喜欢我,再后来便是,纠缠不休。   他想就如此刻,一直同她纠缠不休。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恢复双更了,更新时间也会和之前差不多。这几天实在太忙了T_TT_T 第47章   自那日, 在码头微服寻访江宁织造局之后,高言便再不愿同织造太监孙海虚与委蛇,连面上的客套也不稀罕做,在驿站见着了, 也是冷着张脸, 话也不愿与他多说几句。   高言虽说顶着锦衣卫千户, 东厂掌刑官的名号,但却是实实在在, 科举出来的文官。也就身子骨要比寻常人硬朗一些,但舞刀弄枪那些, 他是一点儿也不会。   这确实有些另类。   但他能凭文官之身,做到如今的位置,自然是有些让人信服的手段。别说是一个区区的孙海,就算是那位司礼监的掌印,高言也不曾畏惧半分。   可前些时候的乱事, 却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如今他再出门时, 身边必定带着两个护卫。虽说那日到后头, 他也没受什么伤,但他每每想起那日的经历, 就不由得对孙海心生怨怼。   要不是孙海在那些民间的纺织机房里名声那样差, 他何至于遭那无妄之灾。   偏偏孙海明知道自己名声不好, 还有同他说,让他去织造局时, 报他孙海的名号。   高要原本想着,即便孙海再如何恶贯满盈, 压榨一方, 那也是个比知府还大一级的高官, 寻常百姓自然是招惹不起,得恭敬的对待。可谁曾想,这孙海的恶行,已经到了,罄竹难书,擢发难数的地步。让这平民百姓都顾不得官民有别,不知从哪里抄出手臂粗的竹竿,就要来打他。   即便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但回想起那时,高言仍旧后怕,那手臂粗的木棍带起的风都扇到了他脸上头上,幸好那位孟大人及时将他拉开。不然,就他把身子骨,又哪里经得起那样一棍子。   这几日,他也有私下调查过,越查越觉得这孙海实在是人模狗样,狗屁不如。   原本还顾及着几分场面上的好看,不愿闹得太僵,但这场乱事下来,加上这几日查到的事,高言已经决心不给孙海好果子吃,只想尽快将孙海贪墨的证据搜集出来,然后再回京复命去治他的罪。   除了去查江宁织造局,高言也再度去了码头那边的民间作坊。不过这回再不是微服仿茶他带了侍卫,也带了身份信件,且表明了目的。   没想到这遭,反倒比上次顺利了不少。   这日,高言正在驿站安排的客房中休息。他将这些时候发生的事写作了一封简信,飞鸽传书与远在京城的任秉笔。   信才写完,墨痕刚刚干透,他这边传信出去,门口就见匆匆过来的侍卫。   高言不急不慌的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拾好,凝眸看着立在自己身前的侍卫,缓了会儿才抬手,“这么着急做什么?再是十万火急天大的事,也莫要失了气度,好好说,什么事儿。”   那侍卫话头一噎,讷讷半晌,思量了会儿高言口中的话后,才拱手行礼。   “回大人,江宁知府前来探访,瞧着像是有什么着急的事儿,去寻那位孟大人了。”   闻言,高言整理公文的手稍顿住。   江宁府知府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怎么突然就来了驿站来找他?还瞧上去挺着急的。   难不成是有关孙海的事情,江宁知府总算想通了,不欲再与宦官沆瀣一气,想要弃暗投明?   高言细细思索一番,觉得这猜测极有道理。   初来乍到江宁府的时候,他与孟循都有意试探这位江宁知府,想从他口中问出些话来,奈何这位江宁知府滑头的很,油盐不进,守口如瓶。   一来二去,两人也歇了从知府口中打探消息的心思。   这江宁知府在任上已有四年,想必早就和孙海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哪里又能轻易就被他们说动,套出话来?   甚至自那日试探之后,江宁知府便刻意避着他们。   如今乍然,登门拜访,想必也没那样简单。   高言随即整理衣装,便要朝孟循那边赶去。   孟循处理公务的厢房,江宁知府陡然闯入。只是还未等他踏进孟循房中,便被守在门口的墨石抬手拦住,墨石冷着张脸,似是没看见江宁知府满脸愤愤的模样,面色依旧沉稳平静。   江宁知府满脸郁猝,将眉眼一横,直直瞪着墨石,“你这是何意本官要面见孟大人,你敢在这拦着?”   墨石依旧目视前方,半点眼色也没给面前这位知府。   “这几日,孟大人身子不适,加之公务繁忙,满心疲惫,大人没有要事的话,大可请回,若是有要事,也请容我进去通秉一声,贸然闯入,不合规矩。”   分明是个不入品级的小小护卫,居然敢对他这个正四品的朝廷命官如此不假辞色。半分好脸都不肯给他。   江宁知府心中气得厉害,可人在屋檐下,却又不得不低头,他确实有事要求助这位年纪轻轻的巡抚大人,既然有求于人,那确实得按照那人的规矩来。   所以,即便他心中再生气,也不得不按捺下来。   “那就劳烦通禀孟大人一声。”   示意在一边的护卫看着江宁知府,墨石转头踏入厢房。   隔着山水描画屏风,孟循单手支着颌,坐在案桌旁边眯眼小憩。   他已经连着几日都未曾睡好,几乎一闭眼,那些毫无头绪的画面便一起涌入他脑中,扰得他不得好眠。索性他这几日就不睡了,指在公文看得实在疲累时,才小小眯一会儿眼。   房中摆着的镂空铜炉烟气袅袅,里头是孟循才叫人点上的安神香。   清甜的果气涌入鼻腔,才叫孟循稍得片刻安宁。   他虽闭着眼,却未曾睡着,房中的一举一动他皆有所察,当墨石自房外走进的时候,他已缓缓睁开眼。   他抬了抬手,吩咐身边伺候的的人将安神香撤下。   孟循嘱咐过墨石,若非要紧的事,一概推辞。而此番墨石进来,想必是碰上了他认为值得禀告的事。   孟循揉了揉眉心,端起桌边放着的一盏冷茶。   冷茶苦涩,他片刻便清醒过来。   墨石在孟循身边跟的多年,对他的一举一动皆是熟悉,他一个眼神淡淡过来,墨石便知道自己要开口了。   “江宁知府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闻言,孟循唇角微弯。   这位性子软和的知府,也总算忍不下去了么?分明已经忍了四年,他大可再忍下去。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奴仆,“既然知府大人登门造访,那再用冷茶招待,自然说不过去,重新泡一壶普洱茶吧。”   随即,他又朝墨石吩咐,“让他进来,再让那位高大人也知晓此事,最好,是能引得高言主动过来。”   墨石点头称好,随即转身离开。   孟循则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   他这几日疲惫,面上都透着倦容,眼底可看见隐隐的青黑,瞧着便是一脸憔悴。他气度雅然,仪态端方,即便面上颜色有损,也不曾折他半分清正。   反倒是衣着得体,楚楚衣冠的江宁知府,陡然一进来,便直直匍匐在孟循身前,丝毫没有前几日的半分风骨。   “孟大人,请您为微臣女儿做主。”   想起前几日发生的事情,江宁知府顷刻红了眼,分明是年过不惑的人,却一把老泪纵横,看得好不可怜。   孟循面色一顿,抬手将人扶了起来,“大人不必如此,若有事,大可缓缓到来,慢慢说,不着急。”   这会儿,方才让奴仆准备的茶已经泡好。   孟循引着江宁知府,两人一道,对坐在一边的四方桌前。   茶香甘甜润肺,饮过片刻后,江宁知府那愤愤不平的心境才渐渐缓和下来。   思前想后,江宁知府遂将前因后果一一道出。   “前些时候,我小女去了江宁府城外的青山寺上香礼佛,却不想遭了江宁府城钱家的大儿子欺辱,请一介商户,却在江宁府城中欺男霸女,恶事做尽……我身为江宁府的父母官,愧对江宁府城中的父老百姓……”   说到这里,知府几度哽咽。   孟循轻呷一口茶水,好整以暇的看着面前这位知府。直到江宁知府再度看向孟循的时候,孟循才收了脸色,眉间隐隐浮现几分担忧。   “这……于理不合啊,方大人是四品朝廷命官,怎的会怕他一介平民百姓。”   看见孟循这反应,江宁知府心中的不安才消了几分,他轻叹一声,“孟大人有所不知,我早前几次三番想定他的罪,可,可孙大人,却总在背后阻拦,他,背靠着孙大人,我,我只能忍耐……”   司礼监外派的提督织造太监,有皇帝的亲笔手谕,即便知府是正经的四品官员,人奈何不了孙海。孙海和那钱家,几年前便有了利益勾结,沆瀣一气,钱家更是狐假虎威,仗着孙海这座背后的靠山,做了不少恶事。   江宁知府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他明哲保身,不敢得罪孙海,那些一旨旨的诉状,也只装作听不见。但这回却不同,这钱家,竟欺辱到了他女儿头上,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孙海还真当他们方家是好欺负的,任人宰割么?   朝廷本就派了巡抚下来督查江宁纺织局,孙海还敢在这节骨眼上,纵容钱家行凶。当真是半点不把他方宁德看在眼里。   这回,他就是豁出去,也不能再容下孙海。   孟循端着茶盏的手指稍有停顿,他面露讶异,“孙织造竟如此任意妄为么?”   “孟大人……”他声泪俱泣,随即再度跪倒,“孟大人,您是巡抚大人,可不能眼见着江宁府出现这等鱼肉乡邻,蚕食百姓的恶徒啊!”   孟循将茶盏放在一边的雕花小几上,正欲抬手将方宁德扶起来的时候,就听见外头怒不可遏的声音传来。   “他孙海当真纵容商贾,欺辱朝廷命官眷属?”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晚一点,这张铺垫了一下,差不多就要回去了 第48章   高言陡然闯入, 似乎要比那满脸泪痕的方宁德都更为震怒。   “竟有此等恶事,方大人务必一一据实到来,我与孟大人定然会为你做主!”   高言一身藏青的宽袖圆领袍,身姿挺拔, 气量不凡, 此刻大步上前, 加之面露怒色,到颇有几分威严摄人的感觉。   方宁德与高言初会面时, 还不觉得这文官出身的锦衣卫千户有甚可取之处,而如今, 他仗义执言,一副要为他做主的模样,到真真切切让方宁德生几分动容,觉得这位锦衣卫千户,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   方宁德感激涕零, 连忙拱手朝高言行礼, 紧接着, 在孟循面前,将他所经历的事情一一如实到出。   害怕两人不为他做主, 他还特地从衣袖中掏出一本账目, 呈于孟循面前。   孟循垂眸低眉, 一双眼隐在阴翳之中,只在这会儿才稍有情绪流转。   相较之下, 高言则更为意外。   “孙海与江宁府中不少官员都有勾结,这是他用于收买各路官员的账目……”说到这里, 他面露难色, “为求自保, 我也不得不收了孙海不少银钱,但那些银钱我一分都未动,还望两位大人……见谅。”   这事倒没什么稀奇,毕竟方宁德是江宁府的知府,孙海想在江宁府中行事,那必然首先就言啃下方宁德这块骨头。   只要方宁德没用着收受贿赂得来的银两,那便可自证清白。   本朝虽说没有明令禁止官员之间私下互相结交,但在律法上却言明,严禁官员之间私下有银两互通,若有违此律,轻则削官流放,重则在大牢中滚过一圈还得丢了性命。   以至于官员之间,即便想要私下结交,也都是送些名贵的字画古玩,避开这律法中的词眼,可没想到,孙海竟在江宁一角如此狂悖。   莫说织造局却有问题,就算织造局没有问题,只单这一项罪名,就足以让孙海削了官职。   高言心下微动,赶忙取了那账目来看。而这账本,高言是越看越是心惊。   数目实在巨大,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震惊过后,高言勾唇轻笑。   他朝站在一边的方宁德开口:“方大人放心,你既献出了这账本,我与巡抚大人必然不会叫你平白蒙冤。”   孟循勾唇笑了笑,也随着高言一道开口:“方大人放心,我必尽巡抚之责,替江宁府中的百姓,也为方大人主持公道。”   瞧这事情皆如心中预计的一般发展,方宁德彻底松了口气。   他定要为女儿做主。   钱家和孙海,他一个都不想放过。   *   更深露重,夜风萧瑟。房中支开的窗牖未曾合上,风一吹便咿咿呀呀的响着。原本还只是缓和的夜风,倒也算不上嘈杂,可突然猛的一阵风吹来,支着窗的木棍掉了下来。   哐的一声,窗重重的撞在木槛上,将孟循从那个香艳的梦中生生拽了出来。   他轻轻舒出一口气,抬手揉了揉胀痛的侧额。随即单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靠在架子床身后的雕花围栏上闭目沉思。   方才梦里的场景,仿佛还在当下。   衣袂散落一地,雪肌细腻柔滑,她与他缠绵在一处,耳鬓厮磨,浓情蜜意。   他温柔讨好,在她身上小心动作,一举一动皆为讨她欢心。她面露绯色,娇声轻唤,软和的如水一般。   他沉沦迷醉,与当下的他判若两人。   孟循甚至不愿相信那个人温柔小心是自己。   他何时成了那样谄媚好色之辈,偏偏还是面对祝苡苡。   可那熟悉的温存,却叫他难以自欺。   孟循揉了揉紧皱的眉心,身上潮湿黏腻的感觉让他分外不自在。他唤来了身边伺候的小厮。   “备水沐浴。”   虽是深夜,但奈何面前的人是朝廷特派的巡抚,就算是柴火烛光什么都歇下来了,也得半夜给人生火烧水,不敢怠慢。   小厮赶紧退下。   孟循这番醒了之后就再也没去睡,在案桌前摆着两盏烛台,挑着烛光,翻看着前几日留下的公文。   直到天光微亮,拂晓时分,他才吹了灯。   单手撑着颌,稍作休息。   待他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晨光熹微。他虽脖颈酸痛,但好在神思清明,未觉得半分疲累。   用过早食后,时候他叫来了墨石。   “夫人何时回徽州府?”   “后日便动身出发了。”   孟循眯眼撑着额,复又问:“她可有被人为难,那邹兴可曾给了她最低的价?”   “夫人没有被人为难,邹兴亦如当时所说,没有抬价。”   “恩,那便好。”   垂眸间,孟循又想起那日站在祝苡苡身侧的少年,他顿时神色一凛。   “穆延的身世可曾查清楚了?”   “还未,当下只知晓穆延是自北境来的,似乎是有一位生身母亲,曾在穆将军手下的炊房做事,前几年病死了。”   “不打紧,继续查,总有一天能水落石出。”   孟循纤长的手指搭在桌上,抬手便碰在放在桌案一角的书册。神思仿佛又回到几个时辰前那绮丽的梦中。   那会儿,他便是将她放在这样一张红木桌上,双手摁着她的腰,一下一下的与她亲近。她纤细白皙的腿,朝两边蹬着,踢翻了堆放在桌案上的书,弄得满地散乱。   她娇切地低吟,好似近在耳畔,一下一下肆无忌惮的撩拨着他。   他有些等不及了,不想再徐徐图之了。   孟循眸色一暗,“邹兴那边可还说了什么?”   “夫人向他讨了两个缫丝的女工,说是要带回徽州府。”   他心下一松,随即牵唇轻笑,“让邹兴好好与那两个女工交代,务必透露这其中有我的手笔。”   闻言,墨石微微愕然。   他记得几日前大人才与他说过,让他暗中帮着夫人,切记不要透露是大人在背后帮扶,免得让夫人心生烦厌之感。没想到转眼几日,大人的态度竟截然不同。   但也只是片刻意外,他转眼便恭敬的应承下来。   *   一连在江宁府中待了快有半月,祝苡苡几乎将江宁府城中有趣新奇的地方都玩了个遍。   刚开始的时候,大病初愈的银丹还兴致勃勃,跟在祝苡苡面前,鞍前马后。今个去这儿,明个去那,乐得快活,但这后头几日,银丹就快撑不住了。   什么爬山涉水,快把银丹折腾的丢了半条命。   她不由得心中感慨。   从前她只知道小姐身子好,却没想到,小姐体力还这般好。   口中嚷着,再过些时候天气转凉就哪儿都去不得了,便是生生在这半月内,玩遍整个江宁。   后头,银丹告了饶,说什么也不肯去划船游湖。   祝苡苡无奈,只得带上穆延。   她早起换了身轻便的窄袖衣裙,头发挽做简单的单螺髻,只在发间别了一只如意金簪,满身松快的从房中出来。   穆延早早的就在外头等候。   因着祝苡苡的缘故,往往常穿黑衣的人,特地换了身霁蓝的窄袖圆领袍。   他模样生的好,唇红齿白,鼻梁挺直,墨眉好似刀裁,眉宇间不俗的英气,压住了那几分过于精细的女气,便拔出少年昂扬的朝气来。   祝苡苡陡然看见他穿蓝色,顷刻便笑弯了眉眼。   穆延一贯是沉默不多话的,过于内敛的颜色,只将他显得愈发寡淡冷漠,但像这样稍显活泼的颜色,是更适合他的,给他添了不少少年人的青葱活泼。   祝苡苡自然的抬手去拉他。   穆延附和着将手搭上。   这半月以来,两人亲近了不少。她早已习惯与他牵着手一道走着。穆延本也该习惯,可每当她送来那只温润细腻的柔荑,主动牵上他略显粗粝的手掌时,他心中却还是忍不住惊喜。   那暗暗的喜,难以抑制,即便穆延已经刻意去忽视了,他却还是忍不住浮出笑意。   他佯装不经意的打量着垂在他身侧的那只手,悄悄用了些力回握着,随后抿着唇笑了笑。   江宁府城外的这处活水湖,相传,是前朝开国皇帝下江南游玩之际,特命人打造的。   这是一处活水暖湖,即便秋日萧瑟寒凉,湖水周围也泛着丝丝暖意,每日都能招来不少往来不少游玩的人。   依傍着这温暖的活水湖,周围的花草也甚是繁茂。芳草鲜美,落樱缤纷,哪里有半分快要入冬的落寞。   祝苡苡不吝啬银钱,租了一只还算不错的小舟。   虽说比不上那动辄豪奢如画舫的的船,但容纳祝苡苡和穆延两人,也是大有空余。   湖算不得太大,比不上江河,但因这是活水湖,联通城外的护城河,也能去外头的金江,所以还是要比一般的湖大了不少。   今日天朗气清,晨光温煦,来泛舟游湖的人,更是比往日都多了几成。   祝苡苡与穆延一道,两人坐在舟前,并肩坐着。湖中水波粼粼,波光潋滟,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前头画坊中的低吟浅唱。   祝苡苡轻笑一声,“若是还能请个说书人来讲故事,便更有趣些。”   既能赏美景,又能听故事,那还不快活极了。   徽州府便有这样的说书人,祝苡苡以往在家中呆着无聊,便会特地去酒楼将人请到家中,他一边在外头晒着太阳,一边听着说书人给他讲故事。   穆延闻言,不由得侧眸去看她,“姐姐想听故事吗?”   “倒也不是非得听,只是觉得这会儿有个说书人在,当是会更应景些,”她一双水盈盈的杏眼一转,上下打量着身侧的穆延,“怎么,你这样问我,是要替我讲故事了?”   她翘着唇,笑得促狭,又更有几分俏丽调皮,穆延就这么看着她,竟有些微微出神。   片刻后,他沉淀心绪,抿唇笑了笑,“姐姐想听,我便讲。”   “哦,是么?”祝苡苡将手搭在身前,端的是一派好整以暇的姿态。   她这样从容,倒引的穆延有片刻无措。   小时候,穆将军给他讲过不少的故事,有瑰丽壮美的悲戚,有真挚感人的情谊,还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闻怪谈。   穆将军不止教他武功,还教了他许多的事情。   在穆延眼里,穆曜虽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却又更胜亲生父亲。在穆延孤独寂寞的时候,穆曜总会在百忙之余,抽空与穆延说话玩耍,将他看作了自己的儿子一般。   祝苡苡的一番感慨,让穆延回想起了,曾经在穆将军身边听过的故事。   可他嘴巴笨,他担心,自己将故事说得不好,她不喜欢。   见穆延眼底有几分犹豫,祝苡苡笑得更加促狭,她抬手点了点穆延唇角。   迎着穆延错愕的双眸,开怀的弯唇轻笑,“讲吧,我听着呢。”   她很快收了手,但穆延却觉得唇边温热的触感仿佛还在,让他有些许恍惚。   他也如祝苡苡一般,定定看着她,随后轻轻说了声好。   这次,穆延再没犹豫,把穆将军曾经在他面前讲过的故事讲了出来。   穆延的声音非常干净,像是溪水敲击岸边石子的声音,潺潺汩汩,清澈明亮,带着一片生机。只是他平日里不多话,说的最多的便是,嗯,哦,知道了,但即便就是这样几个字,也是好听的。   声音虽稍显稚嫩,没有祝苡苡平日听的那些说书人的中气雄浑,但胜在干净,像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清润舒服。   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一点一点剖析着那个险象环生,最后又绝地求生的故事。   “将军因此受了伤,再拿不动那样他最喜欢的兵器,但好在他活了下来,又一次维护了边境的安宁。”   祝苡苡听着听着,并不自觉陷入到那个,北风卷地百草折的苦寒边境,直到穆延将故事讲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张口便要夸他,只是在抬眸看向穆延时,猝不及防瞥见了前面那艘画坊走出来的人。   那熟悉的身影让祝苡苡意外极了。   他不是该好好待在京城么,怎么突然来了江宁?   作者有话说:   #^_^#稍微晚了一点 第49章   舒云卷日, 碧波荡漾。这是在秋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原本按理来说这样的好天气,韩子章应该抓紧时间赶紧回京复命去,又怎么会留住在这江宁府城中,陪着薛侍郎的嫡次女一道游湖。   这事光是想想, 便叫韩子章抓心挠肺, 郁郁不乐。更别说如今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一个月前, 他受领皇命前往淮安,协助淮安漕运总督处理公务。他虽是京卫指挥司使同知, 但从前,也有指挥司使协助处理漕运总督的先例, 倒不算的有何特殊。只是韩子章也免不得心中疑惑,为何要将这差事指到他的头上。   他马不停蹄,日夜奔袭了近十日,总算抵达淮安府。在淮安待了半月有余,事情做的差不多, 韩子章便出发准备动身回京复命, 可谁成想, 路上居然遇见那位礼部薛侍郎的嫡次女薛莹雪。   也不知为何,两人就碰巧在官道上遇见了。薛莹雪的马车在路上坏了, 在官道上已经呆了近两个时辰, 迟迟没能等来帮忙的人, 偏巧就遇上了韩子章。   薛莹雪的姐姐是五皇子正妃,而五皇子母妃又是韩子章的姑母。原本韩子章是不打算管的, 只想着给她传个消息,通知附近驿站的人来帮忙就是。可偏偏薛莹雪不依不饶, 见着他, 像是瞅见了救命稻草似的, 怎么着也不肯松开。   非得要他帮忙,送她去离这官道最近的驿站。   薛莹雪跳下马车就挡在他的马前,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又红着一双眼,倒像是他欺负了她似的。   顾念着两人长辈间相熟,韩子章只得压下心中的不悦,答应了薛莹雪陪着她去驿站。可谁知道这一答应,后续繁杂的事便纷至沓来,叫他应接不暇。   薛莹雪一到驿站便起了高热,在驿站附近又没有医馆更是找不到大夫,韩子章无奈,总不能见着人就这么烧死了,于是只得让下属,去附近的府城给薛莹雪寻医问药。   然而离的他那处最近的,便是江宁府的府城。   顾念着薛莹雪确实身子不好,已经烧得稀里糊涂,嘴上念叨着稀奇古怪的事,韩子章只得将人带来了江宁府府城,给她寻了府城内最好的医馆。两天下来,高烧总算退了,平白摊上一桩这样的事,叫韩子章心里颇不舒服。   他还是头一回被这么个分明与他扯不上关系的人禁锢了脚步,要不是路上遇见了薛莹雪,他哪里会在江宁府城中逗留这样久。要是脚程再快些,说不定此刻他已经回到了京中复命。   韩子章拿出所有的耐心与精力等候,总算等着薛莹雪身体好转。他当即便决定离开,可谁曾想,身子好了的薛莹雪更难应付,说什么也要缠着他,让他陪她在这江宁府中玩上两日再离开。   韩子章当然不会答应她。   莫说他身上有公务,不能如此随意行事。就算是他身上没有公务,他也不会绝计陪薛莹雪这样一个小小女子游玩。   一来他没有那个闲情雅致,二来他不愿和薛莹雪搭上关系。   他知道薛家有意要与他结亲,薛侍郎的夫人张氏,更是几次三番与他母亲提起此事。当母亲向他提起的时候,他还觉得此事难以相信,而后来薛家的行为举止,便让他觉得像是确有此事。   且这薛莹雪屡屡与他纠缠,已让他应接不暇。   直至今日,韩子章也没能弄明白,薛莹雪怎的就非对他纠缠不休,京城中人才辈出多的是,少年英才,他已近而立之年,有甚特别的?   韩子章不欲再耽误时间,当下便要离开江宁府城,可谁知道薛莹雪竟递了封姑母的亲笔书信给他,说是让他护送薛莹雪回京。   他仔细检查过了,那确实是五皇子的生母,他的姑母的亲笔书信。   甚至,姑母还叫他不必担心回去复命的事,说已和陛下告清了原由,叫他不用担心,放缓进程慢慢回京即可。   韩子章看见那封信,心头一梗,愣了半晌也说不出话。   姑母能这么快晓得这边情况,还能在短短几天内传信回来,这说明,他当初在官道上遇见薛莹雪时,她就已经飞鸽传书去了京城。   这边有薛莹雪纠缠,那边又有姑母来的书信,韩子章别无他选,只得一忍再忍,答应陪着薛莹雪在江宁府城游玩一日。   而这一日之后,她便不能再耍性子,需得按照他的安排,老老实实随他一同回京去。   出乎韩子章预料,薛莹雪居然立刻答应了他提的要求。   薛莹雪巧笑倩兮,直直的望着韩子章,“只要韩大人答应我,陪我去游湖泛舟,我就也答应你,乖乖随你一道回京城,即便路上再苦,我也绝不多说一句。”   韩子章半信半疑的睨着她,见他面上真诚,却有几分可信,他才点了头。   “可以,只一日,不可再多,明白?”   韩子章的冷淡依旧没能对薛莹雪有半分影响,她仍旧笑着,明媚又灿烂的点头称好。   在客栈歇了半日,这日大早,韩子章便拉着薛莹雪去了江宁府城外的暖湖泛舟。   这处暖湖倒确实有几分独特之处,明明已经快要冬日,花草却依旧繁盛,仿佛春日一般。但即便这样,韩子章也就是稍稍多看了几眼,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兴趣了。   于他而言,在这按捺性子陪着薛莹雪,与如坐针毡没有半分区别。   似乎也是看出来韩子章兴致不高,薛莹雪招来一边的船家,让他去叫几个歌喉好的歌女来,唱些怡景的曲子。   这是画舫,原本就有不少歌女,只是看着这两位客官身份不俗,似乎像是喜清净之人,这才没做安排。   但既然女客已经主动提起了,那自然得应呈下来。   一盏茶功夫后,两个身姿袅袅的歌女在画舫内中和曲而歌。   歌女随着悠扬婉转的江南小曲,一声一声,如泣如诉,莫说男子了,薛莹雪自觉,就算她这样一个女子听得都如痴如醉。   韩子章定然会喜欢,说不定还会对他有所改观,不会再与她计较前几日的那些事情。   自三年前,匆匆一面薛莹雪就认定了自己未来的夫婿,非韩子章莫属。   她父亲是礼部侍郎,母亲是正三品的诰命夫人,大姐又是五皇子的皇妃。他自许美貌才情都不输京城内的任何一位贵女,她若要找未来的夫婿,当然也得是人中龙凤。   父亲曾有意将她嫁入东宫,做太子的侧妃。可薛莹雪却不愿意,也不想,她对当朝太子没有兴趣,况且,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她插在中间,这又算什么?   她要嫁也是嫁做正室,即便是东宫侧妃,她也不感兴趣。   这么一来,嫁入皇室,便基本不能了。   适龄的皇子早有了正妃,而那些还未娶正妃的皇子,年纪比她都要小的多,自然是不合适的。   一来二去,她的亲事便耽误了两年。   那日,她随闺中密友一道去城外踏青,头上戴着幂篱,高头大马的男子从她身侧扬鞭而过。   他周身气度分外沉冷,一张脸虽俊逸出尘,但也异常淡漠,他着一身黑衣,策马而去,英挺飒爽,让她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那时,薛莹雪便知道,她寻到了自己未来的夫婿。   巧的是,韩子章与她差不多,婚事都因为些许原因耽误了下来,韩子章再过两年就到而立之年了,而她,也已经十八岁了。   无论是家世身份,亦或是长相,薛莹雪都觉得她与韩子章分外合适。   可惜的是,韩子章似乎无心男女情爱,无论她如何使劲浑身解数,他都对她冷冷淡淡的,没有半分特别。   但薛莹雪从来不是个轻易放弃服软的人。她相信只要她愿意,终有一天,韩子章会成为她的夫君。   一曲终了,薛莹雪正欲和身侧的韩子章说上几句话,她侧过头来,却发现韩子章早已不在画舫之内。她不由得柳眉轻蹙,随即抬手让那些女乐下去,转头也出了船舱。   韩子章身姿欣长,垂首立在画舫船头,安静远眺,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犹豫片刻,薛莹雪小步上前。   “怎么了韩大人,可是觉得里头太闷了,想出来透透气,还是说那些女乐唱的曲儿,不合你的意?”   韩子章只想出来独处片刻,偷得片刻安宁,却不想,他在这站了还没一盏茶的功夫,薛莹雪就巴巴的跟了过来。   一张还算平静的脸,登时沉了下来,“那与薛姑娘又有何关系?你爱听曲,去听便是,不必来管我。”   这话说的忒不客气了些,但这一路的相处,薛莹雪早已习惯了,起初听着心里还有几分不舒服,后头渐渐的就起不了什么波澜了。   薛莹雪有些委屈的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让韩大人开心罢了,大人何必咄咄相逼……”   说着声音也有几分哽咽,“我知道是因为我的病耽误了韩大人的公务,可我也是不是有意而为之。我来淮安探亲,也不想路上遇见这些事情,若是当初在官道上没能碰上韩大人,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情之所至,薛莹雪顷刻就红了眼,接着,一连串的泪珠跟不要钱似的花落下来,她虽哭着,却没什么声音,瞧着很是委屈。   尽管只是小声的啜泣,但韩子章却听得颇为心烦。   “好了,你莫哭,我也没怪你。”   说罢,韩子章拂袖转身。   他实在不愿和薛莹雪独处一处,这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正当他转身要回画舫之时,突然侧目瞅见不远处的一方小舟。   他停住脚步,仔细去看,果不其然,正是那两个月前才见过的祝苡苡。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50章   祝苡苡不明白, 怎么韩子章一个京卫指挥司使同知,会跑到千里之外的江宁府城,甚至还在一艘画坊上泛舟游湖。   在记忆中,韩子章不像是那种有闲情逸致游山玩水的人。成日里冷着张脸, 遇见她也没有个好脸色, 没有几分好脸色便算了, 时常都要出言相讥,尽管韩子张明面上确实救了自己几次, 但祝苡苡仍旧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原因无他,韩子章说话实在难听。   就比如这回他见到了韩子章, 也不会想着要主动上前招呼,能避则避。毕竟真算起来两人也就是见过几面,算不得相熟,没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祝苡苡便自然的收回了目光, 不欲再往那边看去。   回过头来, 她便看见穆延正看着她, 神情专注。   也是了,穆延方才才讲完一个故事, 她听着也很入迷, 要不是猝不及防看见韩子章, 她哪里会心思飘散。   祝苡苡弯唇笑了笑,随意牵起穆延的手。   “故事说的真好, 若是今后不想做我的护卫了,还可以去酒楼里做个说书人, 说不定挣的还比在我面前的多。”   穆延墨眉微蹙, “我只想跟在姐姐身边, 不想去做说书人。”   “我与你说笑呢,意思是夸你说的好,”祝苡苡抬眸打量着穆延,见他面露欢喜,也不由得随他一同笑了笑,“我也想你陪在我身边啊。”   穆延总能逗她开心,还能与她说话,既能帮着她,又护着她。天下之大,却只穆延能做到这些,再无旁人了。   他唇边浮上笑意,恩了一声,又自然而然的紧了紧她攥着自己的手。   小舟轻摇,微风拂面。温煦的光洒下来,舒服又惬意。   祝苡苡不自觉眯着眼,享受起着片刻的惬意。   突然晃了一下,祝苡苡差点从圆凳上跌落下来,幸得身边的穆延搂住了她的肩头,帮她稳住身子,才堪堪坐稳。   她不由得拧着眉心,倏地站了起来,正打算与船夫问问究竟是何情况,转头就瞧见近在咫尺的韩子章。   分明方才还在那艘画舫上,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就跳到了她的船上。她这艘船,虽说比不上画舫大,但也要比一般的小船大上不少。可即便如此,陡然从旁跳了个人上来,船也免不得左右轻晃,毕竟这又不是装载货物的商船,没有那般沉稳。   韩子章扰了她清静,却又像是没事人一样,信步上前。   祝苡苡被他贸然的举措气得厉害,小山眉高高挑着,面上满是压抑的怒火。   她极不情愿地朝已经站在面前的韩子章行了礼,一双眼毫不客气的瞪着他。   “韩大人,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祝苡苡这幅毫不掩饰,近乎咬牙切齿的模样,倒着实让韩子章生出些意外来。   他原本还想着,祝苡苡方才分明瞧见了他,却又故意装作不认识的模样让人生气。却不想他还未发作,她反倒先生起气来了。   这又是何道理?   他又没有得罪她,相反,他还几次三番的帮了她,就两个月前,他还在京师码头那边,帮他补齐了路演,若没有他,她少不得得耽搁行程。   且就算是没有这些事,她不也该恭恭敬敬的对着他么?   别说她现在与孟循和离了,只是一介普通民妇,她就算还是孟循的夫人,也不过是个五品官员的妻室。见了他照样对行礼恭敬有加。   韩子章这几日也烦闷得很,见祝苡苡一副不给他好脸色的模样,心下微恼。   “说是别来无恙,可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脸色,我好歹也曾帮过你几次,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恩人?”   祝苡苡轻轻吐出一口气,“那韩大人要民女如何?对您三跪九叩,把您敬若神明?”   不等韩子章回答,祝苡苡便轻哼一声,“那委实是为难民女,恕民女无能做不到这些。”   她语气虽是恭敬的,但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却都是在呛他。   回想起以前见面,祝苡苡待他也不会这样。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她前后差别如此之大?   韩子章皱眉凝神,片刻后得出了结论。   “你怪我方才吓着你了?”   见祝苡苡不说话,韩子章便自顾自的开口:“我们好歹也算相识,既见面了招呼一声,又有何妨碍,你方才分明瞧见了我,却视若无睹,我不过想了要上前来与你打声招呼,又有何错?”   祝苡苡双手放在身前低垂眉目,不动声色的朝身旁的穆延靠近了些。   “韩大人自然没有错,错的是民女。”   见祝苡苡这般举动,韩子章心中也有所察觉,想必确实是生气,恼他方才陡然跳船。   可他真不是有意的,他实在是不想与那薛莹雪待在一处。加上也确实想与祝苡苡说几句话,冲动之下,才跳了过来。   “罢了,方才是我不对,吓着你了,我同你赔礼道歉。”   尽管韩子章看上去面色仍旧不善,但他确实躬身行了一礼。   他既是广平侯府世子,又是指挥司使同知,这样身份高重的人,能在祝苡苡面前赔礼道歉,也委实是难得。   甚至这难得的让祝苡苡有些不敢相信,让她怀疑面前这个人,是否是她曾经认识的高傲不可一世的韩子章。   祝苡苡怔了会儿,直到韩子章挑眉打量着她,才缓过神来。   她扯着唇笑了笑,“韩大人客气了。”   哪里是客气。他若是不说这句话,祝苡苡怕是到这刻都得恼恨着他,也不愿再搭理他。   她这句客气的话,韩子章也就听听,不会放在心里。   他话题一转,朝她身侧的人看去,“这位又是何人,祝小姐怎么不说说?”   韩子章方才便注意到了跟在祝苡苡身边的人。   瞧这模样倒是挺年轻的,大抵还未及冠,从他登船到现在,都始终提防而又戒备的看着他。   刚才韩子章还在画坊上的时候,可是瞧见了祝苡苡主动去牵他的手,模样亲昵。两人好似还在说着什么,言笑晏晏。   韩子章几乎没有看过祝苡苡这样真切的笑,可见两人关系,绝计非同一般。   祝苡苡扬唇轻笑,“韩大人何时也这样爱管人闲事了?”   她原本想这样一句玩笑话,就此糊弄过去,没想到韩子章却不吃这一套。他沉默的看着祝苡苡,等待着她的回答。   祝苡苡犹豫了会儿,只得无奈开口:“我新招的护卫,穆延。”   她说话时,韩子章暗暗打量起面前的人来。   方才一眼瞧着,只大致看出了年纪,如今仔细一看,才注意起他的模样。   长得斯文俊秀,颇有几分女气,但看行为举止,又像是习武之人。   韩子章越看越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听见祝苡苡的话,他直接嘁了一声,“少来糊弄我,只是护卫,你还与他如此黏糊?”   这话一出口,祝苡苡倒是没有什么反应,韩子章在她面前说话向来是这样,有什么便说什么,从不拐弯抹角。而她身边的穆延却截然不同,原本还戒备提防的人,悄悄红了耳根。   穆延抿着唇,似有几分不安。   他担心自己牵累她的名声,却又想牵累她的名声。   祝苡苡不以为意道:“那又与韩大人有何关系?”   韩子章皱眉,“你和离才几个月,这就另觅新欢了?你就是这种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女子?”   “您也说我已经和离了,那既然和离了,我便与其他男子没有任何关系,自然想同谁亲近,就同谁亲近。”   说着,她朝身侧的穆延伸了伸手,穆延会意随即将手搭上。   祝苡苡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韩子章面前,握紧了穆延的手。   穆延心底雀跃,面上却未显半分,只是悄悄松开了方才拧着的眉头,坦然自若的握紧了那柔软细腻的手。   韩子章登时瞠目结舌,凝眸望着那双交叠在一处的手,竟莫名生出几分恼恨。   当他觉察到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时,也是愣了片刻。   就如祝苡苡刚才说的一样,她与那位孟大人已经和离,现在是自由身,和谁牵扯,只随她的意,与旁人都没有半分关系,他生什么气?   祝苡苡和谁有瓜葛,分明都与他无关。   诚然他不该生气,可越看着那两只手,他心底越是不舒服。   韩子章当即便收回目光,冷冷的睨着祝苡苡,“你便一点都不介意自己名声?才和离就与旁的男子有了牵扯,任谁都会觉得你是水性杨花的女子。”   祝苡苡倒是不在意韩子章的话。   她心态好的很,随他怎么说。   可她身侧的穆延却不然。穆延眸色一冷,当即松开了祝苡苡的手,迎面朝韩子章袭去。   韩子章虽早有察觉穆延是习武之人,但对他这下突如其来的一拳也是始料未及,只堪堪避了过去。   他的拳风擦着韩子章的鬓发过去。   若不是韩子章反应敏锐,这一拳便生生要受在脸上。   韩子章陡然变了脸色。   他何时被人这样打过?仔细想想,倒是许久未和人动手了。正好借此机会,看看祝苡苡的这护卫身手如何。   顷刻间,两人便缠斗在了一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他们的动作,引得这艘小舟摇摆不定,在船头的船夫都险些没站稳,就更别说完全没有预料到此刻状况的祝苡苡了。   她没有站稳,脚下一滑,便跌坐在地上。   这边陡然变幻的状况,让那边原本打算登上这艘小舟的薛莹雪犹豫极了。   她紧捏着双手,进退维谷。   她只是想和韩子章多说几句话,哪曾想韩子章才见着她,话没说上两句,便纵身一跃,跳到了两尺开外的一艘小舟上。   她便赶紧叫船家靠近那艘小舟,打算也随韩子章一同过去。   可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分外困难。   他们在的这艘可是画舫,足足有两层。说是这湖中最大的船也不为过,而这样大的一只船,想要费尽心思,靠近那样一只小舟,确实是没有那样简单。且那只小舟行踪轨迹不定,万一要是撞着了出了什么事,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掌舵的船工十分犹豫,可奈何薛莹雪紧紧相逼,他只得折中想了个办法。   “小姐,这样可好,我们尽力靠近那艘小舟,您要是想登船,与那边的人说一句,我们搭块木板过去可好?”   见薛莹雪稍有犹豫,船工赶忙趁热打铁,“小姐不必担心,我们就在一边看着,肯定能平稳的过去。”   这样薛莹雪才答应了下来。   两尺的距离,眼看一点点缩短,却不想木板还未搭上那艘小舟,那艘小舟,便开始摇晃的厉害。   而其摇晃的原因,正是在船头缠斗的两人。   这下,别说是登船了,就算是只把木板搭过去,薛莹雪也很是害怕。   陡然摔在船板上,饶是好脾气的祝苡苡,也不由得动了怒。   她瞪着两人愤愤道:“再打船都沉了,你们是都想淹死吗?” 第51章   随着祝苡苡的一声呵斥, 那斗的难舍难分的两人才停下动作来。   祝苡苡揉了揉摔疼的腿,又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虽说摔的不算很疼,但也实在来的莫名其妙,算得上是无妄之灾。   而致使她承受这无妄之灾的两个罪魁祸首, 这会儿才后知后觉, 脸上堆了些歉意。   穆延抿着唇缓步上前, 韩子章跟在他身后。船身的晃动渐渐平息下来,穆延走到祝苡苡跟前, 先抬手扶稳了她,韩子章再想伸手前来, 被祝苡苡狠狠一眼,瞪了过去。   “多谢韩大人好意,民女心领了。”   韩子章的手僵在那边,愣了会儿后,攥着拳收了回去。   尽管两人已不再剑拔弩张, 但这会儿, 气氛仍旧算不得缓和。   祝苡苡抬眸瞥了眼站在身侧的穆延, 这会儿倒是安静了不少,沉默不作声, 面上挂着自责与后悔。其实祝苡苡也不打算怪他, 他一心向着自己, 若不是因为韩子章出言不逊,也不会这样冲动。   要不是她心态平和, 早听惯了韩子章这样的话,说不定这会儿也得被他气得够呛。   她轻轻拍了拍穆延的手, “我没事的, 摔得不疼, 不必自责。”   看着面前这两人的眉眼关系,韩子章心里愤愤,面上满是不屑。   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气些什么,但他从来都晓得,心里不快,没必要一直忍着。   韩子章正欲开口究责时,祝苡苡先他一步出声。   “韩大人,方才的事还请您莫要见怪,是我的护卫太过冲动,开罪于您了,我向您赔个不是。”   说着,她侧身朝韩子章行了个礼,这番礼数周全,态度恭敬,倒叫韩子章半天都说不出来一个字。   穆延心里不是滋味。   他只想为她出气,却忘了面前的人身份尊崇,得罪不起,这里不是北境,不是随意能用拳头解决事情的地方。   他这样做不仅帮不到她,反倒叫她难堪,到了最后还得低声下气的同人道歉。   他究竟做了什么?   片刻后,穆延也如祝苡苡一般,躬身朝韩子章行礼。“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韩大人见谅。”   这会儿,韩子章着着实实意外了。   方才几眼,他便晓得面前这个少年气性高傲,没想到为了面前的祝苡苡,这个少年竟肯低下头来同他赔礼道歉。   韩子章虽还因刚才的事情生气,但心里也明白,这会儿确实不宜追究。   一来本就是他冒昧,二来,他也不愿祝苡苡这般向他低头。   在韩子章眼里,祝苡苡不该是当下这样委曲求全,一忍再忍。   “算了,我不与你们计较。”   韩子章这话一出口,祝苡苡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她没再犹豫,走到船头,让船夫驾船靠岸。   韩子章皱眉不解,“你不要再玩玩,这就回去了?”   祝苡苡笑了笑答道:“韩大人民女已有些疲惫,想回去休息。”   见她面上确实有几分倦色,韩子章也没再多问。既然祝苡苡都要走,他也没有理由再留下,这会儿便纵身一跃跳回了画舫。   见韩子章回来,薛莹雪赶忙提裙上前去迎。   她一双美目楚楚动人,含怨似嗔的看向韩子章,“世子方才怎么突然就走了?您去那边究竟做了什么?刚才那船险些就要翻了,我很担心您。”   韩子章眉目淡淡,“没什么,不用担心。”   他像是没看见身边薛莹雪似的,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放在远处那艘渐渐靠岸的小船上。   直到那两点身影渐渐模糊,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会在这里遇见祝苡苡,确实是他意料之外。两个月未见,他也未曾想,她身边就多了个亲近另于旁人的护卫。而那少年护卫,他竟越看越觉得眼熟,像是在何处见过似的。   韩子章从来不会质疑自己的判断,他既然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那便必然在何处见过,只是兴许年代久远,记忆有些模糊,他轻易下不了判断。   他觉得眼熟的人,出现在祝苡苡身边么?   韩子章垂眸沉思,片刻后,转身往画舫里走去。薛莹雪虽心里生气韩子章不搭理她,但面上却也没表示出来,只跟在他后头,一起进了画坊里。   *   祝苡苡原本是想出来泛舟游湖散散心了,想着自己也快要离开江宁府了,总该开开心心的离开,却不想竟触了霉头,遇上个跟她不对付的韩子章。   值得庆幸的是,两人最终也没什么纠葛,韩子章似乎也不打算追究什么。   祝苡苡虽在韩子章面前表现的如鱼得水,但心底实实在在却是惴惴不安的。她只是凭着前几次见面,对韩子章的了解,才在他面前那般行事。   她晓得,韩子章不喜人同他虚与委蛇,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最厌恶娇柔造作的那类。   所以,祝苡苡压着性子,一点点袒露自己的脾气,实则她的脾气远不及在韩子章面前表现的那般,可她又不能当真做个率性的人。   她是个普通民妇,背后没有靠山,又怎么得罪得起京城中广平侯府的世子。   幸好幸好,与韩子章碰见的每一次。他的反应大多都在她预料之内。   祝苡苡恨透了与京城中的那些高门子弟再有牵扯。他只想一个人安安心心的,待在徽州府城,替爹爹好好经营的祝家,就这样安稳平静的过这一生。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   但凡她一离开徽州府,便会生出些她难以预料的乱子,前头有孟循,后头又有韩子章,一个个都让她应接不暇。   索性,江宁这边的事都处理完了,她隔日便收拾东西,与银丹穆延一道回去。   车马慢行,颠簸半月,她总算又回到了熟悉的徽州府。   天气很快转凉,转眼便入了冬,衣服一件一件的添,她也穿起了絮棉的夹袄。   她出去将近两个月,家里累积下的事情足让她连着忙碌了五六日。   她抽空查了账目,发现这两个月以来,祝家经营的酒楼商铺的进项,都要叫几月前高了不少。   尤其是少了那莫名其妙的开销,祝家在码头新开的酒楼,也与日好转。   许多铺子的掌柜,都是曾经随她一道去过京城的。她与他们都熟悉,也晓得他们的脾性。用起来也颇为称手。   入冬天气变凉了,种不了什么东西,但若是要计划着来年养蚕,那便差不多要引入桑树苗了。   近半月以来,祝苡苡几乎忙得脚不着地。在家中没待上多少时日,便要着急忙慌的出去。好在进进出出都是在徽州府城之中。   终于某日,那位歙县知县大人陈知曲向她递了拜帖。   祝苡苡拆开忍冬从门房那边拿来的拜帖,小心仔细的看了两遍,不禁面露喜色。   银丹亲眼见着祝苡苡忙活了这么老长一段时间,在旁安静站着的时候,心底也是翘首以盼,希望小姐能等来好消息。   可好半天过去,却只见祝苡苡笑着半点没有表示,她不由得迫不及待的问道:“小姐,那位陈大人是怎么说的啊?”   祝苡苡将帖子收到,一边笑着开口:“陈大人要见我,他说十分感谢我,帮助歙县上下的百姓。”   就算是找遍整个徽州府,也难找出祝苡苡这样慷慨解囊的商户了。   又是送银钱,又是送桑树苗,还送蚕,还特地从江宁府那边,带了女工师傅来教村民们缫丝。   不仅给人提供了谋生的路子,还包揽了养蚕结出来的丝。   既授人以鱼,也授人以渔。   可算是解了陈知曲困扰许久的一桩难事,他怎能不开心感谢。   不仅感谢他还特地邀了歙县上下的官员与祝苡苡见面,在酒楼设宴,就为了特地感谢祝苡苡这番为歙县的那些村落的义举。   听了祝苡苡的话,银丹笑得弯了眼。   “那真是太好了,小姐做了两个月的事情,总算有了回报。”   另一边,忍冬已经开始为祝苡苡磨墨。   既然知县大人特地下了拜帖过来,祝苡苡自然也得有所表示,回信一封才显得礼数周全。   祝苡苡很快写了封回信。   她将信递给银丹,“让元宝送去知县大人府上,切记,一定要亲自送过去,不得转与他人之手。”   祝苡苡这般小心叮嘱,银丹自然谨记,答应过后转身便去了办事。   心头的一桩大事快要解决,祝苡苡颇为开心。   用过晚食后,她坐在房中,支着窗牖,呆呆的看向院中的茶花。   茶花早就凋谢,连花苞都还没有。往日里热闹的院子也至于下一片寂寥。   她抬手向上提了把垫在身后的软垫,一双腿又朝身上盖着的毯子里缩了缩,单手撑着颌,支在罗汉榻上的小几上,暗自出神。   她已经有快一个月没见穆延了。   自回了徽州府之后,他便在她面前请了辞,说,今后兴许再做不了她的贴身护卫了。   在江宁府中,他便同她说了他的打算,祝苡苡自然料到了早有这刻。   只是她,不知道这刻来的这样快。   平息五连山的匪乱,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绝非易事。   若非穆延离去时再三向她保证,他一定不会受伤,一定会顾及自身,祝苡苡都不愿放他走。   她有些不忍心看见穆延为她这般。   他明明有更好的选择,却非得做这样将性命悬在刀尖上的事。   她与他说,她不需要他为她做这些,他却也只笑着不回话。   穆延平日里看起来乖巧温顺,可一旦遇上他笃定的事情,却又固执的难以说动。无论她怎么说,他都坚持己见,丝毫不为所动。   她无法阻拦,只能希望穆延确能如他所言,顾及自身。   这些时候祝苡苡也有意打听新安卫的消息,可自从听说新安卫半月前赴五连山剿匪之后,便再无下文。   五莲山离着徽州府城有些距离,即便她有心打听,也难以对那边的情况知晓几分。   夜深露重,寒气袭人,祝苡苡抬手关上窗。梳洗过后,躺上了那张熟悉的架子床,她望着丁香色的帐顶,却久久难以安眠。   床头烛台上的灯光明明灭灭,祝苡苡又迟迟不愿吹灭,直到后半夜,在外头守着的忍冬缓步进来。   “小姐可是睡不着,奴婢替您点上安神香,可好?”   祝苡苡合着眸子轻声说了句好。   半盏茶过后,淡淡清新的果香飘来,似乎确实要比方才更舒服了些。   忍冬见着祝苡苡像是要睡着了,便替她挑灭了烛光。借着昏暗的月光,一步步走去了外头。   她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小姐心中想着什么,她大致也能猜到些。   虽说这些时候,小姐白日里都一副轻快开心的模样,但每每夜里却辗转难眠,起初她还不晓得原因出自何处,但偶尔看见,小姐坐在罗汉榻上,手里捏着一只靛蓝色的荷包时,她心中便了然。   那只荷包是小姐为穆延做的。   穆延已经离开一个多月了。   尽管小姐不说,但她明白,小姐该是担心穆延的。 第52章   雾凇沆砀, 寒风凛冽。即便门窗紧闭,也总有风从那缝隙中刮进来,将人冻得满身寒气。   祝苡苡梳洗更衣的时候天还未亮,处处昏暗一片。自入冬以来, 天就亮的晚了些, 往日里这会儿已是日上屋檐, 今日却还要点着灯才能勉强看清。   祝苡苡眯着眼坐在花梨木梳妆镜前,由着忍冬替她梳妆。   今日是歙县县衙休沐的日子, 知县陈知曲特邀她一道前往歙县治下的林家村,去看前些时候采买的桑树苗栽植的如何。   甫一得到陈大人的邀请时, 祝苡苡还有些许讶异。她以为像这种事情,陈大人不会让她跟着一起。她虽是如今祝家当家作主的人,但却也是一介弱质女流。   既是商户又是女流,是最为人看轻的那类。   为官者,泰半都是在意名声的。成日与商户女结交, 不免为人诟病, 影响名声。   祝苡苡的担心并非多余。曾经在徽州府便有一任知县, 因为与商人结交甚密,调任之际, 为名声所累, 去了一边垂小县。   而陈知曲却像是并不在意似的, 头回见面便没顾及着这些,几次接触下来, 祝苡苡也并未觉得陈知曲待她有何异样,甚至对她处处以礼待之。   陈知曲出身江南世家, 却并未有半点文人傲气, 从不在意那些名声, 一心为民。   他是个好官,却又不会做官。   但既然陈知曲邀了她一同前往林家村,她便没有拒绝的道理。   一来,此举能助涨祝家声望,二来,与陈知曲结交,于她而言,是好事一桩。   换了身鹅黄的立领交襟夹袄,湖蓝色的梅花夹裙,又在外头披了件罩衫,祝苡苡才算穿着妥当。片刻后,搭上早备下的马车,朝林家村的方向赶去。   祝苡苡赶到的时候,陈知曲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他正与身边带着的两个胥吏攀谈着,看着样子,似乎是在议论这才种上不久的桑树树苗。   祝苡苡由身边带着的家仆搀着跳下了马车。想着今日应该需要活动,她便特地穿上窄袖的袄裙。只是她没想到,这位知县大人,竟这般平易近人。   他没穿着在衙门上职时的宽袖圆领袍,反而是一身易于行动的粗布麻衣,若非气质不俗,哪里还看得出来半分知县大人的做派。   “这桑树苗最好是冬日早春种植,现在看着,前头的这几株,都能活下来。”   说话的是祝苡苡有些眼生的一个人,同样也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瞧着是上了些年纪的。   陈知曲闻言,抚须颔首,“那便好,要是这些桑树都能活下来,林家村这一年下来也能有些出路,不至于这般贫困。”   说到底这一切还得感谢祝家的那位祝小姐,若不是她行此义举,林家村也不会有这样出路。要是林家村能够做得种桑养蚕的事,临近几个村落也未尝不可。   这些村子的土质都差不多,林家村种植的东西,其他村子也可以,若真能看着这几个村子繁荣昌茂,他也不枉来歙县一遭。   想到这里,陈知曲不由得面露笑意。   侧目转身,便看见施然走来的祝苡苡。陈知曲笑意更盛,“祝小姐。”   祝苡苡回以一笑,同样也行了一礼。   待她视线触及陈知曲身后的两人时,陈知曲扬手朝她开口:“这两位是歙县县衙的主薄推介的参与桑树种植的个中好手,出身林家村,若说种植桑树,这两位肯定要比我更有经验。”   陈知曲笑容温煦,丝毫没有端着架子。   祝苡苡也趁着机会,朝着两人见礼。   这块只是种桑树的一处地方,还有一处在林家村村尾。   祝苡苡与陈知曲一道架着林家村里长,给的牛车往村尾过去。   这里种的桑树显然更多,还有不少村民们也在忙活着。   虚虚一瞥,祝苡苡看见了前些时候才见过的,林家姑娘林莺儿。   林莺儿剩余几个身穿短打的大汉说着话,手上拎着一袋东西,片刻后那几个大汉,依照她的吩咐,将放在一边的桑树苗逐个栽进挖好的坑洞里。   桑树苗一排排密集的种植者,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林莺儿这边忙活完,抬眸就看见了,满脸笑意的祝苡苡,她面色一喜,赶忙小步过去。   “祝小姐,您怎么来了?这里风大,不然我们去前头说话,你一路过来肯定也累了吧,我去倒杯茶给您喝。”   她很是开心,环顾了一圈才在前头不远处,看见了自己早带来的茶壶,她赶忙过去,用随手带着的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了那黄釉杯子,才倒了一杯水,送到祝苡苡面前。   待到祝苡苡接过,她才恍然瞧见祝苡苡身侧站着的陈知曲,她面露讶异,赶忙弯腰行礼。   “陈大人。”   陈知曲笑了笑,招呼她起来,“林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这番前来,是看看桑树栽的如何,就不以知县自居了。”   林莺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里暗自恼恨自己的粗心,也随着刚才的动作倒了一杯茶水,送给陈知曲。   祝苡苡与陈知曲一道巡视了一整圈林家村栽种桑树的地方,情况要比他们预计的好了许多,前几日栽下的桑树苗,基本都活了下来,这几日也陆陆续续的在栽剩下的苗子。   照顾这些苗子的,都是林家村曾事农桑村民,大多人都有经验,有这些人的照顾,想来也应该和之前的情况差不离。   林莺儿一路陪着祝苡苡,待到身边只剩下他们两个的时候,她才忍不住小心的开口问道:“祝小姐,您这次过来,怎么不见穆大哥跟着呢?”   她有些紧张不安,故意放缓了语气,只希望祝苡苡没听出她话里的羞怯才好。   祝苡苡怔了片刻,然后勾着唇笑了笑,“穆延他有其他的事要做呢,这些时候都忙着,我便没让他陪着来。”   林莺儿明亮的眼,顷刻暗淡下来,“这样啊……”   抬眸瞧见祝苡苡一直看着自己,她不由得心里一紧,赶忙掩饰似地开口:“穆大哥和我兄长熟悉,两人关系亲近,他去祝小姐您府上做事,我兄长也惦记着他呢,一直还想同穆大哥再叙叙旧……”   祝苡苡眉目含笑。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林莺儿的心思,她也是从这样十六七岁的年纪过来,又怎会不知道,少女的慕艾,是最难藏得住的。她以为旁人没有瞧出来分毫,而事实上,她心里想着什么,只是看那双眼睛,就什么都晓得明白了。   祝苡苡抬手牵起林莺儿的手,“我这次回去会同穆延说,若是有空,他会来林家村看你们的。”   听见这话,林莺儿喜不自胜,连连称好。   这一趟下来,祝苡苡近乎走遍了整个林家村,虽然有不少路都是坐着牛车,但也算是站了一整日。时候渐晚,日薄西山,再耽误不得,祝苡苡便与陈知曲一道,踏上了回城的路。   回望这林家村,陈知曲甚是欣慰。一年前他也没能料到林家村竟能寻到这条生路。   而这一切,全依靠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弱质女流。   他不由得扬唇笑道:“连家村能至此境地,还是多亏了祝小姐鼎力相助,若不然,本官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祝苡苡垂眸笑了笑,“也不能说全是我的功劳,若非陈大人支持,祝家也不能做到这个地步,再说了,林家村真能种桑养蚕,我祝家也不是没有半分好处的。”   面前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言行举止,皆挑不出一丝错处,仪态大方又端庄有礼,比那些出生世家的高门贵女,也丝毫不为逊色。   陈知曲面露赞赏,“祝小姐过谦了。”   祝苡苡笑了笑没有说话。   凝望渐渐落下的日光,陈知曲轻叹一声,“附近几个村落出路都有了依仗,也不用再受那五连山的匪贼所扰,当真是……”   “大人,您说什么……不用受五连山的匪贼所扰?”   祝苡苡心绪起伏,强装镇定的开口问道。   陈知曲抚须颔首,“歙县府衙的巡检,也参与了这次新安卫平定五连山匪乱,我与巡检这几日有通书信,据他所言,前些时候,新安卫指挥使已经生擒了贼首,想必不日就要回歙县了。”   闻言,祝苡苡心头一松,她又追问,“这次平定匪乱,当真如此顺利吗?算算日子,不过也才过去两个月,两个月,当真就解了徽州府困扰多年的匪乱?”   听祝苡苡这样开口问,陈知曲也稍有意外。他没想到,祝苡苡虽出身商户,却心系徽州府上下百姓,竟能将这件事情记挂在心上。   方才他也不过随口一提,稍作感慨,并没指望祝苡苡能知晓此事,与他谈上一二。   但祝苡苡既然这样问了,他也不妨与她解惑。   “确实如此,据我县衙内巡检来信,当是这样。”   想了片刻,他又接着说道:“据巡检所言,这次平定匪乱,一人功不可没,那人对五连山地势熟悉,还善用奇计,策反了五连山的几位贼首,引得他们内斗,具体如何,我就不得而知了,但终究这匪乱是平定了,百姓出入山里也能更加安宁了。”   这会儿,祝苡苡在压不住心头的喜悦。   她没想到,一切竟能这般顺利。只希望,穆延别受伤才好。   “那就太好了,这也算是好事一桩。”   “不错,确实是好事一桩。”   祝苡苡下意识侧头去问,“大人可知,去平定匪乱新安卫,可有伤亡?”   陈知曲眉头微蹙,“巡检来信并未细说此事,但想想,要平定为祸多年的五连山贼寇,有人伤亡,那也不足为奇,不过,这也算是积功攒德,即便身陨,那也死得其所,不负百姓所托了。”   陈知曲说这话没有旁的意思,可这话落在祝苡苡耳中,却惊起了一片不小的涟漪。   好在她这阵忧虑,并未持续多久。   三日后,她得到了穆延的消息。 第53章   这日, 祝苡苡才与忍冬一道从祝家经营的酒楼回来。   到了院中,便见银丹一脸笑意,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书信,祝苡苡本想开口问些什么, 但看见那信封上的几个字, 便一切都了然于心。   信封上写着。   ——姐姐亲启。   这世上, 还能如此称呼她的,除了穆延, 别无他人。   她解下身上系着的霜白色缠枝斗篷,匆匆坐到嵌珐琅圆凳上。迫不及待的拆开了那封信笺。   其实上头也没说什么, 也就寥寥几个字,一眼看过去便知晓他说的是什么。   ——一切安好,即日返程,勿念。   这是她头一回看见穆延的字,也不知是他自己写的还是托人代笔的, 字迹端正隽秀, 是非常漂亮的楷体。曾经, 祝苡苡的字也不好看。虽祝佑又自小给她请了先生,但对于练字这一样, 祝苡苡却谈不上太专心, 每日只随意的写上几幅字帖交与先生。长久下来, 即便练了许多年也未有成效,只不过是勉强能看得上眼。   她的字在徽州府自然是说得过去的, 甚至还能得人一句赞赏,可随孟循去了京城之后, 她那手字便再难拿得上台面。京城中, 多的是自小习字的世家贵女, 一手毓秀的簪花小楷,是和那些世家贵女结交的敲门砖。   她若是字写得差了,那在宴会席间,便容易让人看轻。于是她苦心研习书法,三四年下来,也算是学有所成。   只是,那字虽好看,却是师出孟循。   孟循是难得一见的少年状元,更是练得一手好字。他虽更擅行书,但小楷与他而言,也是信手拈来,不在话下。祝苡苡便是照着他的字帖,练了三四年,才算把字练好了。   穆延的字,与她不是一种风格,但也好看。   祝苡苡将信笺收好,唇边不自觉浮现笑意。   她的反应,毫无保留的落入了身侧的银丹和忍冬二人眼里。   早在两月前,忍冬便觉得祝苡苡和穆延关系非同一般,似乎要比寻常护卫与雇主要更亲近不少。   偶尔,穆延对小姐的关心,甚至要超过她与银丹,这两个自小陪在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   忍冬心思敏锐,哪能看不出这些,她也隐隐能察觉到,穆延待祝苡苡有几分别样的心思。只是祝苡苡并未表露什么,似乎只将穆延看作护卫,亦或是一个救了她们几人性命的弟弟。   虽说要比一般护卫亲近不少,但却也没失了分寸。   既然小姐都无甚反应,她一个丫鬟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这趟从江宁回来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便与从前不同了。   尽管穆延只在祝家待了三日不到便离开,但忍冬依旧发现了几分不对。   从前穆延和小姐说话的时候,从来都是在院子里,又或者是小姐房中的外间。   但在这三日内,她却有几次看见穆延初入小姐房中内间。她心里讶异,想与小姐说道,穆延这样是否不妥,可谁成想,小姐竟不以为意。   再比如,穆延离开时,小姐还让银丹给穆延送过点心。   忍冬看过了,那点心可是小姐从前最爱吃的,连他们两个贴身丫鬟都很少赏赐,就更别说旁人了。   她和银丹说了这事儿,银丹却觉得是她多想。   她无奈,只得将这些事都放在心底。   但今日收到信时,小姐面上的喜色,和谈起穆延时,眼角眉梢流转的笑意,丝丝毫毫,皆是证据。   总归小姐待穆延,也是与从前不同了。   她是小姐的贴身丫鬟,陪着小姐一起长大,事事都以小姐为先。自从与大人和离之后,小姐心中便始终萦绕着一股难言的愁绪,虽然小姐总是不愿提起大人,但她明白,小姐没有面上那样轻快。   若是穆延能让小姐缓解这份愁绪,她愿意,也乐见其成。   *   暮色四合,月明星稀。   祝苡苡坐在临窗的雕花罗汉榻上,身上盖着毛毯,借着烛台与月光,一点一点,小心绣着手中的香囊。   窗牖虽关着,但还隐隐能听见乍作的风声呼啸的吹着。不知怎么听着这些声音,反倒让祝苡苡心底更安宁了些。   灯火明明灭灭,渐渐暗淡了,忍冬从一边的竹篓里拿了把剪刀过来,挑了挑烛芯。   似乎满屋也因此亮了几分,祝苡苡肩头一松,朝罗汉榻的另一侧靠去,挪了挪位置。她觉得眼前有些恍惚,暂且将绣绷搁在一边的小几上,抬手揉了揉眉心。   忍冬见状,示意银丹去外头端一盏温茶来。   接过描花瓷盏,轻啜一口,祝苡苡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忍冬弯下腰来,抬手搭在祝苡苡肩头揉按,“这么晚了,小姐要不歇着吧,明日再绣也是来得及的。”   祝苡苡单手撑着腮,轻轻应了一声,正当她想开口让忍冬朝旁边揉揉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哐的一声响动。   这动静极大,即便这边门窗紧闭,也能依旧听得分明。   祝苡苡乍然睁开双眼,抬眸看向忍冬,“去外头看看是怎么了。”   忍冬得了吩咐,折步便往外头走。这会儿,祝苡苡探过身子,支开了罗汉榻旁的窗牖,她手擎着烛台,朝那边照去。借着祝苡苡窗边的光,忍冬四下观望一圈,才看见碎了一地的瓷块和泥土。   忍冬弯下腰来,细细往那边看。   随即,她抬头望向擎着烛台的祝苡苡,“小姐,是院里种着的兰花的花盆碎了,兴许是这会儿风太大,花盆放在竹架上有些不稳。”   祝苡苡微微颔首,随即抬手招来银丹,点着了两只蜡烛,装在绢丝灯笼里,两人拿着灯笼,与忍冬一样都去了屋外。   外头确实风大,即便祝苡苡拿着灯笼,那里头的烛光也随风摇摇晃晃,阍惑暗淡的光被风吹的似远似近,莫名生出几分恍惚之感。   祝苡苡矮下身子来,仔细去看那摔在地上的花。借着灯笼里的光,她将那花看了个清楚。   虽然只是光秃秃连个花苞都没有,但祝苡苡依旧认得出来,那是她前几年,才种下的兰花。这可是春兰,再过上几月就要开花的,没成想竟被一阵寒风收拾了。   她将灯笼放在一边,就要抬手去捡拾,可她还未动作,就被一边的忍冬拦住。   “小姐,这里有我们两个收拾就可以了,您不要去拣,万一待会儿伤着手怎么办?”   银丹动作熟练的将那株兰花扶起来,顺手栽到一边的空花盆上,也随着附和到,“忍冬姐姐说的对,小姐你在一边歇着就行了,您刚才还绣了好一会儿的香囊呢,这会儿眼睛肯定花着,容易不小心伤着手,您要是伤着手了,那香囊可就绣不完了。”   祝苡苡本想说没什么,可听见银丹这句话,心里就有些犹豫了。   他说他再过不久就会回来,她想在他回来之前将那个香囊绣好,再将香囊送给他。   若是不小心被瓷片划伤了手,那确实是会耽误的。   思及此,她便停下动作,替蹲下来的忍冬和银丹打着灯笼。   半盏茶功夫过去,两人总算处理好一切。   提了好一会儿的灯笼,又是左右一手一只,祝苡苡也不免得有些手酸。   忍冬起来,便看见她揉了揉手腕的细微动作。   忍冬走到祝苡苡面前,自然的接过那两盏灯笼。   “小姐,我来替您拿着吧。”   她应了声,将一只灯笼递给忍冬。随即转身准备走回屋里。   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的脚步声,不算重,也不算太轻,引得她抬眸远眺。   这么晚了,家里不会来什么客人能来的,无非就是祝管事和吴叔叔。他们两人这么晚过来,想必也是有些要紧的事情。   但看见远处那渐渐明晰的身影时,她静呆呆的正在原地,手中握的灯笼也有些不稳,啪的一声摔到地上,银丹赶忙将灯笼捡起来,抬眸一看,也看见了那院门,渐渐走近的人。   银丹脸上满是诧异,“……穆延?”   她蹙着眉,疑惑的向站在自己旁边的忍冬求证。   这会儿忍冬也才收回目光,她对上银丹疑惑的眼,缓缓点了点头。   差不多两个月未见,穆延变了许多。   若说从前是个清俊的少年,此刻,便是个气度沉稳的青年。他分明身量和之前相差无几,可如今披着一袭玄色斗篷,却又莫名多了几分辽阔巍峨,是从前穆延从未给人的感觉。   他一张脸,一半展现在月色中,一半隐匿在暗色里。那隐约可窥见的半张脸,露出几分憔悴与瘦削,原本清澈的眼底,多了些让人看不透的东西,像是翠绿的江水,笼着层烟波水雾,迷茫而不真切。   迎着猎猎寒风,他发丝向一边胡乱飘着,替他镀上了几分落拓不羁。   别说银丹了,即便是忍冬看了两眼也有些恍惚。   若不是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眼前的人,她都不敢认他是穆延。   忍冬随即看向一边的祝苡苡。   祝苡苡就那样站在原地,身上罩着的披衫衣袂翩飞,但她也不在意,只看着由远及近的那人。   忍冬心里多了几分了然,她紧了紧手上的灯笼,拉着银丹的衣角,悄悄的朝一边的回廊走去。银丹有些不解的回望着她,但看见忍冬朝自己眨了眨眼,即便心底疑惑,她也乖巧的顺从忍冬的动作。   银丹从来都是相信忍冬的,这样十多年来,她向着忍冬的意思,从来没有出过一点错。   片刻后,海棠苑中便只剩下踏着月色缓步而来的穆延,和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的祝苡苡。   直至穆延走到面前,她才渐渐缓过神来。   垂在衣袖下的手轻轻掐了掐,她缓声道:“穆延……”   那是他想念了许久的声音,温暖轻柔,此刻,带着几分不确定。   察觉到自己的手渐渐回暖,穆延抬手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柔荑,轻轻捏了捏。   “恩,姐姐,是我。”   声音多了几分低沉,但却是一贯的温柔。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最近好忙T_T更新会不及时,这里道个歉。 第54章   熟悉的声音, 以及那温热的手掌,让祝苡苡那心底那分不真切的感觉渐渐淡去。   她抬眸望着专注看向自己的穆延。   穆延比两月前瘦了许多,两颊微凹,方才离得远, 还瞧着不大明显, 这会离得近了, 便能看得仔细清楚。白皙的脸也粗粝了不少,染上了几分沧桑, 分明才两个月,他的变化却像是过了两年一般。   祝苡苡觉得, 这会儿的穆延,要比他们初次见面,还要来得更加憔悴。思及此,她不免得面上浮出几缕心涩,紧了紧身侧被人握着的手。   一双娟秀浩渺的小山眉, 眉心轻拧, “怎么瘦了这样多, 五连山那边很辛苦很累吧……”   她一边说着,又上下来回将人看了个遍。   察觉到他除了瘦了些, 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事, 那始终悬着的心, 才缓缓放了下来。   她原先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为穆延会受伤, 甚至,甚至她都看不见他。她不是没想过劝他, 但这是穆延自己的选择, 她既不是他父母, 也不是其他长辈,没有那个权利替他做下决定。   只是想着他会受伤,甚至可能会死,她心里就难以释怀。好在如今的平安归来了,瞧着也不像受了伤,除了面上添了几分憔悴沧桑,似乎没什么旁的变化。   她面上浮出些许笑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穆延一直垂眸看着她,将她的诸多反应都看在眼里,她的牵挂惦念,她的担忧顾虑。   在穆延眼中,再没有任何事,要比她的重视,更值得他在乎。   她要比他想的,更在意他。   想到这里,那满身的疲惫与艰辛,顷刻便变得不值一提。   他松开了她的手,抬手替她拂去被风吹乱的发丝,手指触及她柔软的肌肤时,也再无曾经那般拘谨。   祝苡苡在上下打量穆延的时候,穆延何不是同样也在细细看着她。   她比两个月前瘦了些,下巴尖了许多,即便穿着披风,也隐隐可见得腰肢又瘦了一圈。   穆延拧着眉心,手顿在她额前,“姐姐也瘦了许多。”   看着穆延这担心自己的模样,祝苡苡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唇齿清扬,“我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也没有操劳什么,日日都过得开心,怎就好好的瘦了,我看呀,你是关心则乱……”   又想到什么似的,祝苡苡猛的抬头瞪圆了眼,“还是说,在穆延你印象中,我就是个身材丰腴的妇人?”   原本还算沉稳安静的穆延,脸上倏地浮现几丝慌乱,他下意识握紧她的手,抿着唇,十分认真的摇了摇头。   “不是的,姐姐不是身材丰腴的夫人,我只是,我只是……”   两道墨眉犹豫着纠结在一起,他分明想解释,思虑过后却又不得其法。   他这反应,才叫祝苡苡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感觉。   这样的穆延,才是她印象中的穆延。   坦率真诚,却又不善措辞,轻易就能逗的他手足无措。偏偏她又爱看见他这模样。   比起左右逢源,巧言令色之徒,她更喜欢这样实实在在的穆延。   有时候祝苡苡也想,自己是不是待穆延太坏了。她总爱打趣逗弄他,看他原该毫无波澜的脸,变得紧张慌乱,偏偏他又不晓得自己是在逗他,总是苦思冥想着应对之法。   这么想来,她当真是坏极了。   祝苡苡佯装生气,轻轻挣开他的手,朝身后退了一步,“你只是什么?只是看走了眼,只是识人不清,只是平日里,并不在意我?”   穆延随着她上前一步,那原本隐匿在月夜里的脸,此刻迎着光,越发清晰。   “我只是……只是担心你。”   祝苡苡以为,穆延犹豫了好一会儿,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却不想,只是这样轻飘飘的几个字。   她促狭地捂着嘴轻笑,一双杏仁眼却透过手掌,细细看着穆延的反应。   只在这会儿,她才从穆延的反应中,看出来十八岁该有的模样。   稚嫩生涩,但却真诚,不掺一丝虚妄。   她不讨厌,相反她很喜欢。   她骨子里就不是端庄的大家闺秀,只不过从前伪装的厉害,险些叫她自己都骗了去。她和穆延相处,就叫她明白,她从来都不喜拘束,自己守着那些刻板的教条,做个一板一眼,温柔贤淑的女子。   兴许是她笑得太肆意,张开了手,寒风迎面吹来,她倒霉的呼气时呛到,喉头一哽,紧随而来的便是阵阵的咳嗽,她不由抬手轻轻拍着胸口,她咳得厉害,即便穆延替她抚着背,一点点给她顺着气,她还是咳红了双眼。   见她面上难受,穆延神色愈发郁猝。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笑着开口:“我方才逗你的呢,怎么还当真了?也怪我太坏了,只顾着笑你,这回遭了报应,呛的喉咙疼的厉害,与我一起去里面喝口茶吧,院子外头也怪冷的不是?”   说罢,她轻巧地牵回了穆延的手,拉着他一道去了屋内。   屋内的茶还是温的,喝过茶后,她胸腔的胀痛渐渐平息下来。   祝苡苡与穆延坐在外间的雕花红木圆桌旁,两张束腰圆凳紧紧挨着。她单手撑着腮,好整以瑕地看向穆延。   她有些好奇穆延这两个月的遭遇。   说是好奇,其实更是担心。但她不愿穆延多想,用一种还算轻快的态度开口问他。   “五连山那边的匪乱,是如何平定的?”她给穆延倒了一杯温茶,将茶盏推到他面前,“我有些想知道,你就长话短说,给我说说吧。”   让我知道,这两个月我不在的时候,你经历了些什么,让我知道这样十八岁的年纪,负担起了什么。   她心中如是想着,抬眸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穆延眸色微暗,回想起了半个月前的事。   他应征进了新安卫后,就主动请缨,与新安卫调拨出来的人手,一同参与了五连山平定匪乱。他初初几次表现,就得了指挥使的青眼。因为新安卫当下正是人才疏疏的时候,穆延没费什么功夫,就做了卫所里的把总。   他对五连山地势熟悉,加上手下又带了不少人。借着天气的便利,他奇袭贼巢。虽算不得多成功,但好歹断了五连山的粮草供应,切断了于山下的联系,如此一来,五连山的贼肥便犹如瓮中之鳖。   可他太着急,错估了五连山里的情况,贸然出手险险丢了性命。   是途经五连山的京卫指挥司使同知率人救了他。经此一役,他便更加谨慎小心,后面细细谋划,总算将贼人一网打尽,其中少不了这位指挥司使同知的襄助。   按理来说,指挥司使同知是掌管京卫巡防,与他徽州府驻军没有半分联系,怎会如此慷慨大方,出手相助,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位大人找上门来。   那位大人他曾经见过的,就在江宁府泛舟游湖的时候,那时,两人甚至大打出手,剑拔弩张。怎么来说关系都算不得好,但这次见面这位韩大人待他的态度似乎和缓了许多,还说了许多,他不大明白的话。   “你之前是不是在北境那边待过,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看着穆延冷硬的脸色,韩子章觉得兴许是他这话太过冒昧,想了想,他放软了语气,压着眉,尽力克制着开口道:“我这也是关心并无恶意,这次平匪,你也算是立了大功一件,虽说你隶属新安卫与我毫无关系,但我们毕竟一同剿灭了匪贼,我多关心你几分也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就是普通的寒暄,你不要多想。”   穆延自上次见面就大致晓得韩子章是个怎样脾性的人,他这番耐着性子与他开口,模样也不似作伪,似乎真的只是因为他们方才一同平了五连山的贼寇,出于关心,普通的寒暄而已。   穆延犹豫了会儿,回答了他的问题。   却不想,他的反应,大大出乎了穆延所料。   他不似平常那般冷静,再三问他,“当真,你母亲当真是这个名字,你当真是十八岁,没有骗我?”   穆延心里不大舒服,但还是点了点头。   “韩大人,我并无骗你的理由。”   得到他的回答,韩子章面露喜色,“穆延你便在新安卫好好待着,再过一些时候,我会带父亲过来寻你。”   说完这些韩子章便匆匆离去,似乎他来徽州府一趟,只是为了和他说上这样几句。   穆延心里那份难以言明的怪异感愈发明显。   他不怎么喜欢韩子章,可韩子章又的确救了他,与他有恩,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对韩子章太过冷漠。   但他实在不明白韩子章与他说这些话的用意。   但他有无暇再顾及那些话了,平定匪乱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写了封信传去徽州府城的祝家,之后,便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总算,在今日他踏着月色再次见到了他想念两个月的人。   他来的不算太晚。   也幸好,她似乎也如他一般。   她也想念着他。   这是这两个月来,他所听闻过的经历,过的最好的事情了。   于穆延而言,做卫所的把总或者是把总统兵,都没什么区别,区别的是,她怎样看待他的,她是否,也肯如他一样去喜欢他。   她想要的,他会尽力去做,尽力去达到。   他想做她的倚仗,做她的退路,做她无所顾忌的保障。   穆延删繁就简的说了他这两月以来经历的事,大多都是些琐碎的,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事,她却并未和他料想的那般兴味索然,相反,她听得津津有味,在这半个时辰的功夫里,那双杏仁眼始终映着闪烁的烛光,以其她清浅的笑。   直到穆延说完,她才缓缓回过神来,“这么说,你如今是新安卫的把总统兵了?”   迎着她的笑,穆延微微颔首。   祝苡苡咧着唇,“那祝贺你,得偿所愿。”   穆延随着她一同笑了笑,但却并未应和她的话。   新安卫的把总统兵,从来不是他的所愿,他的所愿,是她。   是她平安快乐,不再忧虑重重。   那才是他的所愿。   穆延凝望着她,眸色渐渐深沉,在一片昏黄的烛光里,他眼中映着她清甜的笑容。他总在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牢牢地看见眼里。   随着灯芯啪的一声,祝苡苡的心猛然跳了下。   她失了平常应对穆延的从容与自在,多了几分局促与不安,那满是侵略和克制的目光,让她有些不敢应对。   她佯装自然的错开视线,笑着调侃,“你总看着我做什么,难不成,你想……”   “我想,那……可以吗?”他满是热忱的等候着她的回答。   祝苡苡轻轻嘶了声,“问我做什么,我也没拦着你啊。”   她的低声轻喃,尽数淹没在了他缠绵又郑重的吻里。   他将她视若珍宝,极尽温柔。一点点的轻啃着她柔软的唇,将那柔软纤瘦的腰,搂入怀中。   好一会儿过去,祝苡苡将他推开,轻轻喘着气。她眉目间染着艳丽的水色,娇媚妖娆,叫他不能移开目光。   她牵起唇角,头一回,生出了几分认真的意思。   “穆延,你,想娶我吗?”不等穆延开口回答,她接着说道,“你先别急着回答,我有些话,要同你讲清楚。”   穆延垂目凝望着她,低声应好。   “我如今二十四岁了,也不是年轻的女子,不会将情与爱看得那么重要,我有我的事情要做,我要好好经营爹爹留给我的祝家,也就是说,我即便嫁给了你,也还是个商户,少不了抛头露面。现在,你兴许觉得没什么,那或许是因为你才做了把总统兵,还没实在的感觉到这份权柄带给你的不同,你现在是喜欢我的,是想娶我的,可过了几年,甚至几个月后,你或许就不会这样想了。穆延,你得想清楚,于你而言,究竟是权更重要,还是我更重要。”   她话说的很急,看见穆延想张口时,抬手拦住了他。   “我知道你现在是喜欢我的,我祝苡苡又不傻,就算从前栽了跟头,但好歹也有几分看人的本事,你喜欢我,我看得出来。   我和离过,今后也打算继续做个商户,这些事,远不如我说出来的这般轻巧,你不能这样快的回答我,你得好好想清楚,想明白了,再与我说。”   “你比我年纪小,又在十八岁就做了正六品的官,一身不凡的武艺,足以证得你不是一般碌碌无为的人,你要当真娶了我,舍不得会遭人非议,我不会在意那些,你呢,你承受得了吗?”   她定定看着穆延,企图从他的双目中看出怯懦和退意。但似乎,她并没有达到她的目的。   她只在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睛里,看见了哀伤、垂怜以及坚定。   祝苡苡不由得笑了,她哪里需要他来同情,她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要比那些食不果腹风餐露宿的人好的太多太多,心疼她做什么?心疼她,还不如心疼那些流离失所生活,艰难困苦的百姓呢。   她自小锦衣玉食,得爹爹宠爱长大,生活富足美满。虽说和孟循落了个那样的结局,但她这桩婚事,起初也是人人艳羡的。她是出身那些文人士大夫最看不起的商贾之家,却嫁了连中三元,百年难得一见的少年状元。便是如今,说出去也算不得什么丑事。   虽然那几年在京城中过得确实辛苦了些,可她并非什么都没有得到,她沉稳了许多,得了许多为人处事的方法,即便到现在,这些东西也依旧受用。   尤其是,她一个和离的妇人,还能遇上穆延这样的少年英雄,还能得他倾心。   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两人对视着不说话,沉默了许久,直到一边的烛台再次啪的响了一声。   穆延在一片灯火摇曳中,缓缓点头。   “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铺垫了一下穆延的身世^_^,坏蛋前夫下一章要出来了, 第55章   流水携秋去, 冷风卷冬来。   转眼孟循就在江宁府中待了近有两月。自半月前江宁府知府夜访,孟循和高言便着力收集织造太监勾结官商欺压百姓的罪证。这事,要比孟循想得容易了许多,尤其, 江宁知府还有意相助。   即便其中, 织造太监孙海百般阻挠, 但都未起到什么作用。高言对此势在必行,根本不惧孙海。   不出一个月, 手上证据收集的差不多,两人就该回京复命了。   孙海自知死到临头, 在两人出发回京前,便给自己留了退路,去信前往京城司礼监。却不想,在孟循有意提醒下,高言早早便将此事告知了司礼监的任秉笔。   谁人不知司礼监的任秉笔与汪掌印早已势如水火, 只勉力维持着表面祥和。如今任秉笔有不利于汪掌印的证据, 他又怎能让这样的证据轻易消弥?   在收到高言飞鸽传书之后, 他立刻向皇帝请令,调派了不少东厂锦衣卫身手不凡的人一路护送高言孟循回京。   事情到了这一步, 就再无转机。   江宁提督织造太监孙海革职押回京城刑部候审, 司礼监掌印治下不严, 被皇帝罚了一年俸禄,又停了批红之权, 手上大半事务都交于了任秉笔。虽任丘顶着的依旧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头衔,但此事之后, 任丘便形同掌印, 权力与司礼监正官别无二致。   高言晓得了这消息, 直言大快人心。   他虽是一介锦衣卫千户,领了东厂掌刑官一职,被人所瞧不起,说他与宦官为伍,丢了士大夫的风骨。但他也要让人明白,他高言并不是随意一个宦官,随意一个织造太监,就能欺负得起的。   犹记得那日,他与孟循一道前往皇帝批阅奏折的南书房。   那位昔日风光无限的掌印太监与他们两人错身而过。   汪掌印虽一身绯色绣罗蟒袍,眉眼却分外憔悴落寞,哪有平日里,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模样。   高言晓得,陛下是念及旧情,才没有惩处汪掌印。可被人这般下了脸面,汪掌印也再难收拾起往日的气度来,见了他和孟循,眉目才变得锐利起来,只匆匆睨了他们一眼,半分都不愿同他们两人说话。   那面上的嫌厌,更是叫人一览无余。   高言不气也不恼,随着孟循一道躬身朝人行礼之后,笑着目送他离开。   只在汪掌印走远之后,高言才慢慢收回目光,瞥向身边与他同行的孟循。   他轻叹一声,佯装无奈的开口道:“这事一来,汪掌印可要恨毒了我们。”   孟循牵着唇,目不斜视地看向面前的南书房,“这是公务,即便掌印恨毒了我们也无可奈何,高大人若觉得不宜与掌印为敌,可私下里去信一封,同掌印言明,想必掌印那样宽宏大量的人,不会同高大人计较。”   他说话时,态度再自然不过,脚步也未曾停下,似乎只是一个宽慰高言的建议罢了。   “那自然不好,”高言果断的拒绝他的提议,“这样一来,我岂不陷掌印于不义,将掌印看作了那等公私不分之徒?”   “倒是我考虑不周。”   “这是哪里的话,孟大人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都不必放在心上。”   前方御前太监来传,两人再不多话,一道进了南书房。   这次江宁府的事,也算是在皇帝的预料之内。外派太监中饱私囊的事也不只出了一回,江宁府的这桩事,是第二次。以至于这次皇帝尤为生气,处罚的也格外严厉。本倒不至于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迁怒于此,但,这毕竟是第二次,有一不可再,潜在者,据锦衣卫千户高要来报,他与孟循督查此案时,还因孙海在江宁府中积怨已深,两人受他牵连,险些受了重伤。   两位可都是正经科举出身的文官,又都是出身翰林院的清贵,遭遇这样的祸事,朝中不少官员也因此愤愤不平。   皇帝本着君臣之礼,特着御医给这两位来回奔波的官员请平安脉。原本也就是意思意思,客套一番,却不想这御医还真查出了些事情。   说是高言与孟循自江宁带回的香囊中,看了扰人神思的一味奇香,若是长久使用,说不定会迷乱心智,使人失了清醒,做出些有悖常理之事。   高言听御医一番话,吓了一跳,赶紧将身上的香囊解下扔到一边。   这东西乃是他当初出到江宁时,孙海所赠。当初他也怀疑这物,还请了大夫来查,但当时查过了,确实没什么问题,再加上这香料里面的一味冰魄香,很是难得,高言便收了下来。   这香囊平日里闻着提神醒脑,处理公务时,也要分外清醒些。   高言还不由得感慨,这恶贯满盈的孙海也算是做对了一件事情,却不想,这孙海居然包藏祸心,想要害他失了神智。   御医这类事经历的多了,自是面上没有波澜,他小心提醒道:“这位奇香出自番邦,寻常大夫,未必能够察觉出来。”   高言当下便震怒极了,次日便寻了机会,在刑部衙署外拦住了下衙正要归家的孟循。   孟循今日去了文华殿为八皇子讲课,便与往常不同,穿了身绯色的圆领官袍。也只在这样的时候,他这个堪堪五品的官员,才能得此殊荣。   他身量欣长,神色淡漠,迎着落日余晖,自远处走来。   孟循身侧站着翰林学士郭逊,两人并行,似乎是在说些什么。   郭逊问一句,孟循便答一句,态度谦和顺从。   远处的高言看了,只觉分外诧异。   他以为孟循这样如日中天,未到而立之年便做了五品侍读学士又兼领刑部郎中的人,该是身怀傲骨,骄矜自傲的。却不想,孟循并非这样的人,相反,他从不恃才傲物,对于帮过自己的郭逊,谦卑有礼。恭敬到,让高言看了,都觉得意外。   他以为,那会儿在江宁府,孟循待他那样,是装出来的,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毕竟两人共事前后总共也就两个月,就算是加上路上奔波,也不到三个月。只装三个月,便是他高言也做得出来,又可况这位难得一见的少年状元呢?   日头西斜,看着久了,高言有些晃眼。   他觉得孟循像他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四十多年前,他曾在京城御街,虚虚一瞥那位夸官游街的,少年的探花。   那位年轻的探花郎帽簪银花,意气风发,叫那会儿还是个总角稚童的高言看直了眼。那会儿他便发誓,总有一天,也要如这位少年探花一样,夸官游街,得众人瞻仰。   他那时看过的少年探花,便是如今的内阁首辅,那位将要致仕的太傅徐中礼。   像,确实是像,周身的气度,简直如出一辙。   片刻后,高言回过神来,端起面上的笑,迈步迎上前去。   高言先是朝两人行了礼,随后表明意图。   他有些话想与孟循说。   郭逊虽有些意外,但也能理解,毕竟面前这两人前些时候才一同去过江宁查案,有共事的情谊,有些事情能说到一处,这也不足为奇。   他笑了笑道:“那我这便先走了,高大人下次再会。”   高言朝郭学士拱了拱手,“郭学士慢走。”   孟循同样朝郭逊拱手揖礼,“老师慢走。”   直到郭逊走远,两人才收回目光,高言本欲开口,却不想孟循先他一步。   “高大人有事,不妨边走边说。”   高言稍有意外,犹豫片刻后,欣然同意了孟循的建议,只不过,他下意识朝身侧的孟循凑近了几分。   “今日,御医可有到孟大人府上请脉?”   孟循神色如常,微微颔首,“陛下礼待,御医自然从命。”   “孙海赠予我们的香囊,掺了点乱人心智的奇异香料,听吴御医说,那里头掺的香料出自番邦,寻常大夫根本闻不出来,他害人之心不浅,你我二人……”   “高大人慎言。”   高言怔了会儿,他原以为孟循要提醒他不能随意说话,却不想他依旧神色没有半分波澜,脚下的动作也未曾停下。   甚至,他方才说话的声音也算不上大,温和极了。   不等高言开口,孟循接着说道:“出自番邦,御医也未言明具体出自哪里,要知道,与我朝接壤的,又互通往来的番邦,总共有三个。”   经孟循一提醒,高言倒是冷静了下来。这次确实是他太冲动了,只想到了孙海居心叵测要害他,却又未问清楚具体出自哪里,且那御医与他说了这事后,便借口离去,不愿与他再说什么。   一般来说,说出这位奇香出自番邦,必然会说出具体出自哪里,可御医对此避而不谈,还借故离开,想必,这背后的事也没那样简单。   是他莽撞了,竟不如面前这个还未到而立的青年清醒,思量的不够周全。   枉他浮沉宦海数十载,事情临到自己身上,竟如此稚嫩不堪大用。   思及此,高言不由得眉心紧蹙。   高言冷静了几分,开口问道:“孟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东西是孙海送的,与他有直接利害关系,他若想害你我二人,大可不必这般直接,还将罪证送到你我二人手中。谋害朝廷命官,是死罪,即便有掌印保他,也难逃一死。”   孟循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冷,唇边却牵起一抹笑,“孙海虽蠢,却也惜命。”   就算是这桩案子了结,孙海这样的,至多也就落个流放边境的罪名,他实在没有必要为此拼上自己性命。   “那究竟是谁,既能得这番邦奇香,又想把罪名安到孙海头上……”   差不多到了分道之际,孟循停下脚步,含笑看向皱眉沉思的高言,“高大人,时候不早了,家中还有些事情就不便多说了,若下次还有机会,我必与高大人把酒言欢,促膝长谈。”   高言缓缓回过神来,扯着唇笑了笑,“倒是我考虑的不够周全,孟大人与令正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度,此番下衙,也当是想快些回家的。”   孟循面目柔和,朝高言拱手行礼,却在低下头时,神色一暗。不过片刻,抬起头时,早已恢复了温顺谦和。   “高大人,告辞了。”   *   夜里寒风乍作,院中树叶簌簌响作一片。   门窗缝隙中钻进的寒风,吹的烛台上的烛光,摇曳晃荡。   竹青就在外间的小榻上守夜。   这张小榻是前些时候置办的,原本不该待在这处。   这是孟循与祝苡苡曾经住过的屋子,两人浓情蜜意,琴瑟和鸣时,都在这里。   孟循原本是不住在这儿的,这是正院的主屋,自他失忆之后,便少有踏足这里,更没有住在这里。但自从一月前,他从江宁回了京城之后,情况便有所不同。   他换了住处,搬到了这个屋子里。   这个屋里处处都有祝苡苡的痕迹,只有在这里,孟循似乎才能睡得更好些。   早在几个月前,他便发现了那香囊不对之处。   他鲜少做梦,更不会做出那样荒诞无稽,香艳萎靡的绮梦。   可在江宁那会,他几乎日日都会梦到祝苡苡。那梦,甚至让他生出了几分沉迷之感。   他沉沦其中,不愿清醒。   但眼底的青黑,以及那日渐混乱,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思绪,才让他幡然醒悟。   他立刻便怀疑,是有何原因,才让他变成那副模样。   他没费多少功夫,就查出了那香囊的不对劲。   香囊中有一味香料出自西域一个小国,那香料虽危害人心智,却能依照你心中所想,造出让人沉迷的幻境。最后让你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就这样不清不楚的久久沉睡下去。   在西域,这是让人沉迷上瘾的幻药,也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   本朝对此香的记录少之又少,几乎可忽略不计,关于此药的详细记录,甚至出现在与西域互有往来的商人口述。按理来说,这样的幻药,是不该流入的。   孟循费了些功夫去查询此药的来历。   三年前,西域来使曾向皇帝敬献此药,这药掺和在一连串的进献名册上,加之使臣并未着重说过此药,所以那会儿,这东西没有引起皇帝的兴趣。   关于这样这进献礼品的安排,礼部并未做详细记录,但朝中上下从来都有个约定俗成,皇帝未留下赏给后宫或大臣的东西,大多都会落到太常寺那边。   如今的太常寺卿,与礼部侍郎薛京有连襟关系。   孟循与薛京本就不睦,他这样曲折的使手段,想要他性命,也不足为奇。   但这条线索中间断了太多,根本不足以去治薛京的罪,甚至要将这事和太常寺卿攀上关系,也是一桩难事。   这个哑巴亏,只能由孟循与高言咽进嘴里。   孟循并不在意。   现在要扳倒薛京还为时尚早,他不过一个五品的刑部郎中,即便他比起几年前已经大有不同,但他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去做。   浪费气力与时间,于他而言,一点都不划算。   但这味奇香,却也并不一无是处。   那自西域来的番人说过,只要量掺的少些,又佐以强筋健肺的安神香,就无伤身体,没有太大的坏处。   孟循没有犹豫,将那味香留了下来,挂在床头。至此,伴着房中燃着的安神香和挂在床头的奇香,他再也没有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每每夜里,他都能与她耳鬓厮磨,缠绵悱恻,好不快乐。   她即便不在他身边,即便离着他很远,他也能感受着她的身体气味。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   在梦里,她待他不再冷淡,温柔小意,永远揣着明媚的笑意看向他。   有时候,他甚至不愿醒来。   只是苦了竹青,好梦正酣时,总会被隔着一扇屏风的孟循叫醒。   有时候,竹青也想大着胆子去问。大人既然这样寂寞,为什么不再找个夫人,或者纳个妾,排遣寂寞也好。可看到大人那冷着的脸,他总心里胆怯不敢开口,只能老老实实的去备水。   这样的日子,于竹青而言简直是折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睡个囫囵觉了。   直到某日,似乎有些不同了。   孟循开始忙碌起来,并未和前些时候那样,每日下值都会回到家中。一年好几日,孟循都一直住在刑部衙署的官舍。   竹青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对他来说确实是个好事,他不用再陪大人熬着,能好好睡觉了。   而孟循忙碌的原因无他,刑部又出了一桩牵连甚广的案子落到了他的头上。   半年前锦衣卫奉命追查前朝余孽,以至于朝中上下处处关口戒备加强。但搜查了半年,都没有什么结果,只是得到些捕风捉影,不怎么明确的消息。   皇帝大怒,擢刑部大理寺协同追查前朝余孽下落。   孟循作为刑部的新起之秀,理所当然地接下了这份差事。   他日夜翻阅卷宗,又让身边的墨石四处追查消息。   不只是墨石,还有他用八年经营下来的关系。   孟循总是很有耐心,不急不缓。就这么连着查了两个月,总算有些眉目。虽说算不得多么明晰,但好歹是多了一条线路。   锦衣卫追查了半年的那位前朝公主留下的血脉,在边境便失了消息。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即便前朝公主当真留下了血脉,恐怕,也在难查到消息。   线索便断在这处。   据从千里的墨石传信,那位公主的血脉,有了个孩子。墨石按照时间,查遍了北境那边符合年纪的新生儿,除了那在一次□□中意外走失,至今下落不明的人之外,另一个,便是年纪基本符合的穆延。   得了这个消息,孟循心底生出几分快意。   他渴望着期盼着,前朝余孽就是这个穆延,但他又害怕真的是穆延。   若真是穆延,她也会卷入其中。   孟循不再犹豫,当即便出发动身前往徽州府。   作者有话说:   竹青:T_T寂寞的男人真的很可怕。   ^_^其实前夫可以更惨一点。 第56章   年节前夕, 祝家的事务算是告一段落。祝苡苡来回翻了几次账本,发现自她回了徽州之后,许多铺子的进账,确实要比往日这个时候要高了一成, 尽管算不得太多, 但也是多了不少银子, 粗略算下来,账上多出来的结余, 正好能平抵她替林家村买的那一批桑树苗。   如此一来,她结交知县陈知曲所花的银两, 等于是不算得另外的花费。   马上就要到徽州府城最冷的时候,也不知道,林家村那边如何。她只希望自己于陈大人的心血,不要白费才好。   这段时候空暇之余,她也会坐着马车去林家村看看, 但去的次数不多, 这几个月来总共也就去了两次, 好在桑树苗都没发生什么问题,人家村的村民也大多都积极爱护着。   年节一过, 天气渐渐回暖, 桑树苗就能成活了。数来也没几个月, 她不用等得太久。   而经历了这件事情,徽州城内许多人都知晓她与陈知曲关系匪浅, 对祝家更存有敬意。但出乎祝苡苡意料的,陈知曲分明知道, 也不在意此事, 不与其他那些书香世家出来的官员一样避讳着商人, 生怕与其牵扯出什么难听的名声。   祝苡苡前几日去林家村时,问过陈大人这个问题。   “陈大人可知如今,徽州府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说您有辱士大夫斯文,偏偏于商贾之家结交,流言蜚语,陈大人可晓得?”   她虽是一副调笑的态度,实则心中也有几分在意。但她将这些情绪隐匿了下来,揣着笑,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的陈知曲。   陈知曲好歹是徽州府府治歙县的知县,又出自江南书香世家,又怎会不知道城中,自己被人传得沸沸扬扬,但他从来都不在意这些。为官者,无外乎为国为民,连为民都做不到,那他还当这个官做什么?还在意那些虚妄的名声做什么?   那些东西,从来都不是他所追求的。   “歙县虽富庶,可临近的几个村落却分外穷苦,我身为一县之长,有机会能帮他们,何不尽力而为,若是介意名声,而不去做,那不是本末倒置了?”   他抚须轻笑,接着又到,“况且,祝小姐绝非那些流言传的那样不堪。祝家本就乐善好施,虽是商贾之家,却为徽州府上下百姓做过不少事,祝老爷曾经为徽州府做的那些事情,即便有人忘记,也总会有人记得。祝小姐也不必担心那些流言蜚语,此时我已上报宋知府,想来不日就能将这刻意抹黑的恶人揪出。”   闻言,祝苡苡不禁愕然。   她只是想试探试探陈知曲的态度,却不想他竟默默做了这些。不仅不嫌弃,反倒出口替她伸张。   祝苡苡心绪涌动,朝人矮身行了一礼,“多谢陈大人,我原以为,我和离的事传出去之后,陈大人会觉得,我是个水性杨花不堪托付的女子。”   日暮西下,随着两人脚步渐渐靠近旁边一苍劲老树,原本栖息在干枯光秃枝头上的鸦雀惊然飞起。给这一路的寂静无声,添了几分嘈杂。   陈知曲笑了笑,“祝小姐何出此言?且不说我朝民风开放,允许和离女子再改嫁,我对这些事也知之甚少,既然未知事情全貌,又怎能胡乱下了定论,再者,就我对祝小姐的了解,你并非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   他这话说的随意,就如迎面吹来的冷风似的,一阵有一阵无,全然没有半分客观上云淡风清,说了这话,后就并未多言。   祝苡苡垂眸轻笑。   陈大人确实就和余夫人所说的一样,品行端正,身上没有沾染丝毫官场那些令人厌恶的风气。至少就认识的半年以来,陈知曲确实始终如此,未有半点变化。   算算时候,自那日穆延深夜回来,已经过了近有一月。穆延做了把总统兵,再不是她的护卫,自然要比寻常多了不少事情,两人也不能时常见面,他有他的事情,她也有自己的事情。   只是半月前,他来了找她一次。   他与她说,他还要出去一趟,半月之后才能回来,而半月之后,他也会同她说清楚那日没有说清的话。   迎着他诚恳双目,祝苡苡笑着的点了点头。   她既然有意要和穆延成亲,那自然而然得把她和孟循早已和离的事情,同吴叔叔说清楚。   与他预料的差不多,吴叔叔听闻之后很是生气。骂她糊涂,说她太过冲动,不该意气用事。   好说歹说了好一会儿,吴叔叔再不愿和她说话,将管家叫了进来又把她请了出去,自此,便过去了近有一月。   吴齐在这些时候,都刻意疏远着祝苡苡,不与他说话,能碰上就避开,这让祝苡苡心里不是滋味。她明白吴叔叔的意思,吴叔叔是想逼着她,想办法挽回这桩婚事,可是已至此,她再没精力,也绝对不可能去挽回些什么。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做的决定,她从来都不后悔,也更不会去做那样回头的事情。   爹爹中风瘫痪之后,她身边能说得上话的亲人,就只有吴叔叔。在她坦白和孟循和离之前,两人还能偶尔聊上几句生意上的事,可自此之后,她就再没同吴叔叔聊过一句了。   这日,忍冬自外院进来,她手中拿着一只朱漆托盘,上头装的一些东西,送至祝苡苡面前她才缓缓开口:“这是刘掌柜那边送来的精品普洱茶,想让您先尝尝。”   说完,忍冬便把托盘放到祝苡苡面前的雕花小几上。   她面上一喜,将手中的暖炉搁在一边,“吴叔叔最爱喝普洱茶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拆开油纸装的茶包,取出一小缕仔细闻了闻,香浓醇厚确实是上品,比前些年送来的普洱茶都要好上一些。   “银丹把这两包普洱茶重新装好,随我一起去吴叔叔院子里,他最爱喝普洱茶了,想来这些他肯定喜欢。”   她不愿和吴叔叔闹得那样僵,她知道吴叔叔是为了她好怜惜她的名声,可她与孟循闹到那般地步,已经不可挽回了。人要向前看,她知道吴叔叔是是疼自己的,与他好好说清楚,等他气消了,他便不会在等着她了。   吴齐是祝以以除了祝佑之外最为看重的人,对他自然是格外珍惜。   只是她这趟还未过去呢,便在外院被门房拦了下来。   门房一身青布棉衣脸上挂着喜色,很是开心的模样。   “小姐,穆大人来了。”   甫一听见这个称呼,祝苡苡还怔了片刻,再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门房说的应当是穆延。   穆延如今是正经的卫所把总统兵,祝家上下的人都知道。   不管怎么说道,他也是有官衔在身的人,称得上一句穆大人。   祝苡苡不自觉扬起唇,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襟,随意问道:“那穆延如今在哪里,我要见他?”   门房赶忙回答:“回小姐,穆大人在外堂坐着呢。”   祝苡苡不再犹豫,折步往外堂走去。   穿过游廊甬道,在还未迈进门槛之前,他瞧见了端坐在一边红木圈椅上的穆延。   他有些过分安静,像一尊木雕似的,眉眼冷锐神情淡漠,好似天大的事情都经不起他面上半分波澜。   穆延一身黑色右衽窄袖袍,衣襟上绣着一圈织金滚边,将人称的越发深沉内敛。一头乌发整齐的束着,不留半缕鬓发,这样打扮,又给他添了几分端正之气。   穆延生的好看,眉目端正,气度不凡,以前穿着普通衣衫时就可窥见与寻常人不同,这会儿的装束,将他浑身的气度提上来几分。   晃得一眼,祝苡苡都有些惊讶。   但看见祝苡苡之后,那原本像雕塑一样的人就立刻生动起来。他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锐利的眉宇登时柔和下来,他阔步朝祝苡苡走去,许是走得快了些,到平白让人看出几分急促来。   祝苡苡瞅见,抬袖掩着唇,嗤地笑了出来。   抬眸看向他,笑意清甜,“我又不是不会过去,你出来引我做什么,还要多走一趟,就不嫌累吗?”   说着,两人并排在一边的圈椅上坐下。   祝苡苡朝身后的忍冬示意,忍冬当即进了内间去了泡茶。   穆延垂目凝望着她,微微摇头,“不累。”   祝苡苡瞪他一眼,“这与累有什么关系,就这样三步路当然不累,我说的是你一路舟车劳顿来祝家找我,还要费……”   “也不累,能看见苡苡,我很开心。”   他轻巧地打断,让祝苡苡稍有意外,“你刚才叫我什么?”   “苡苡。”   祝苡苡手肘撑着圈椅,朝穆延微微倾身过去,牵着唇似笑非笑,“怎么不叫我姐姐了?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叫我的,还是说,你觉得你如今是正六品的把总统兵,要比以前多了几分底气,就可直呼我的姓名了?”   这次,他倒没和祝苡苡料想的那样着急辩解,相反的,他面色坦然,只是眼角眉梢浮着清浅的笑意。   “我不想和从前那样将你视作姐姐,我想将你看作今后的妻子。”   祝苡苡一愣,竟是被他坦诚直白的话,惹起了面上些许绯红。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半月前我曾说过,会和你说那日没有说完的事。我这次过来就是想同你说,我考虑清楚,想明白了,我穆延,要娶你做我的妻子,要爱你,护你,敬你,重你,思你所想,忧你所虑。”   他说着,眸中的坚定越发明显,“我十八岁,不算成熟稳重,现在这样承诺,你兴许信不过我,但你总得给我个机会,让我向你证明,我是值得你相信的。”   说完,他从腰际取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到祝苡苡手里。   “这是前些时候平定匪乱,新安卫指挥使按功劳赏给我田契,在城外,还有这段时候我攒到的钱,我换成了银票,都在里面了。”   祝苡苡看着他,讷讷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穆延的境遇她是知道的,边境过来投奔亲戚又是那样一个穷乡僻壤,身上根本没有多少钱,可以说他来的这半年多,所存到的钱全部都在这里了。   他毫无保留的捧上了他的所有。   祝苡苡抿了抿干涩的唇,压制住心里纷乱的思绪,静定地看着穆延。   “东西不多,但我现在做了把总统兵,每月都会有些俸禄,若是碰上事情,立了功劳还会有其他的奖赏……”   穆延原本还想继续说下去,可说着说着,又觉得有些不对。   她出身富商之家,家财万贯,良田千亩。他身无分文,一穷二白,是他高攀了她。他送给她的这些东西,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不该是用这种方式让她相信他。   思虑了片刻,他从腰中掏出自己的印鉴,“这是把总统兵的印鉴,我现在只是一个正六品的小官,还不是你想象中能够护住你的高官,但在徽州府中,即便拼尽全力,我也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穆延抿唇压低眉头,“再给我些时间,至多三年我不会一直做个六品的把总统兵,我会向上走,一直向上,直到……”   “穆延,”祝苡苡收紧了他递过来的东西,笑着开口打断,“再给你三年是什么意思?”   他眉目中掠过几丝慌乱,声音也低了几分,“是……是太久了是吗,那……那两年,一年?”   “穆延,你是在同我说笑吗?就算武官晋升要比文官来的快一些,这快也不是这么个快法,你当真要去拼性命,就为了求得一个官职?”   “可……”   祝苡苡笑了出来,“可什么可?可是,六品的官护不住我,不能保全祝家?我也不是那样弱质女流,你现在护不住我,我难道不会想其他的办法吗?你才多少岁呀,过了今年也就十九岁吧,当初孟循这个时候,可还没考中状元呢!你能做一个正六品的官已经很不错了,我为何要对你过分苛求?”   她挑起眉头,眨着一双俏生生的杏仁眼,就这样直直地望着穆延。   “你这么拼命,当真要去边境应征,坐那河边不为人知的枯骨?我思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方法能晋升的,像你说的这样快吧?”   见穆延手足无措的样子,祝苡苡身子又朝前倾了一分,“我可不准,就是你想,我也不会答应,我要我夫君好好活着,一直陪着我白头偕老,你可明白?”   穆延怔了片刻,随即眉目一喜,连着点了几下头。“明白。”   这般模样落在祝苡苡眼里,反倒叫她觉得他有些滑稽可爱。   “我会给你时间,也不需要你去拼命,你好好留在徽州府便是,我不是结交了陈知曲,也通过他认识了不少人吗?祝家,也不只是由我夫君扛起来,我这个实实在在的祝家人,难道就不能尽一份力了?”   说罢,她站起来,又抬手将坐在身旁的穆延也拉了起来。   迎着穆延不解的双眸,她低声解释道:“你不是要娶我吗?那总也该让我长辈知晓,我爹爹中风了,说不出话来,难以替我下了什么决定,但我除了爹爹之外,还有一位长辈,吴叔叔,也是从小看着我一起长大,你且随我一同去见他。”   闻言,穆延登时换上了一副郑重的模样。他垂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我这样贸然过去,会不会不得吴叔叔喜欢?”   仔细想来,这身衣服也太不随和了些。这样的颜色,除了在新安卫时需要穿着压一压手下的人,寻常他是不怎么穿的。   没有什么人会特别喜欢死气沉沉的黑色。   祝苡苡被他这番话逗笑了,“你这样便很好,也称不上贸然过去,我还要去同吴叔叔道歉,正好拉上你这个垫背的。”   穆延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祝苡苡拉着朝外走了。   作者有话说:   穆延:[紧张.jpg]   祝苡苡:[偷笑.jpg] 第57章   同吴齐求和, 要比祝苡苡料想的简单了许多。   她原以为,吴叔叔很生她的气,无论她如何与他说道,都不会再搭理她了, 还得厚着脸皮死乞白赖才行。却不想她与穆延一起去了吴叔叔院中后, 还在对账的吴叔叔立刻停下手中的事, 叫账房在一边稍作等候,又让人泡了她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祝苡苡说了好久其他的话, 最后在提及穆延时,才忍不住开了口。   “吴叔叔, 你还在与我生气吗,我……我和孟循,已经覆水难收,再难回到从前了,放弃书她也已经给了我。”   吴齐的笑意凝在嘴间, 他垂眸敛目, 无奈的摇了摇头。“我气又如何, 不气又如何,我再如何, 也不可能再让你们两个回到当初……唉, 你是我最心疼的小辈, 我又是从小看着你长大,哪里真舍得就和前些时候一样, 与你僵下去。罢了罢了,你以后的事, 我都不管。”   吴齐心中惆怅, 更多的是恼恨, 他怎么会不知道祝苡苡是怎样的性格,若不是孟循真的做了什么,让苡苡难以接受的事,苡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果断的和离。   苡苡从来都是嘴硬心软,怎么会弃这七年的感情与不顾。   他恼恨恼恨自己无能,即便苡苡在京城被孟循欺负了去,被休弃,他也只能咬着牙将委屈咽回肚子里。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商,没什么能力与那些官员抗衡的能力,且不说两人已经和离,就是梦寻还没有做京城的高管还只是徽州府解元的时候,他就不敢得罪他了。   吴齐自知自己是个没什么能力的人,做生意,不如祝佑,为人处事甚至还比不上家里的管事祝三友,要说他拿得出手的,那便是看人的本事。   当初见着孟循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少年将来会有大造化,不会和徽州府那些,屡试不中的老举人一样,一派暮气沉沉,没什么进取心。   正是这样,他才恼火。   吴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垂着眉头连连叹气,让一边的祝苡苡都有些诧异。   但今天的话可还没说完,除了说清楚和离的事情,她还要告诉吴叔叔她与穆延的事情。   思及此,她唇边浮出,一抹清浅的笑。   “那可不行,吴叔叔您可不能管,不管我,您不管我,我的婚事,找谁去做主?”   这句语调平静的话,生生把吴齐从恼恨懊悔,自责中拽了出来,他看向祝苡苡瞠目结舌,张口要说些什么,可好半天,又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祝苡苡不急也不恼,拉着穆延朝吴齐行礼。   “吴叔叔,我要同穆延成亲。”   这话一出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顺理成章。   穆延在祝家待了快一年,吴齐对他的品性自然有所了解,穆延性子确实不错,就是年纪小了些。一个才十八岁,而一个已经快要二十四了。这样的差距若是男女掉个,倒容易让人接受。   可偏偏不是。   可穆延的那番话,却又叫吴齐动容。   他说,他知道自己的年纪与心性,不足以让吴齐答应这门婚事。他说,就算这世上没人同意的婚事,他也会继续等,继续求,直到吴齐认为,他能配得上祝苡苡为止。   吴齐乍一听只觉得穆延太过幼稚,像是哭闹着要糖吃的稚童一般。   可他神色却又不是这般。   后来,祝苡苡与吴齐说,穆延已经是新安卫的把总统兵了。   这会儿,吴齐那可是新安卫呀,连徽州府知府都怕的新安卫。前些时候,才平定了五连山那边匪乱的新安卫。就他所知,穆延半年前,还是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吧,怎么才短短这么久,就当上了六品把总统兵。   这可比知县的官都要高啊。   旁人散尽家财捐官,也只能做个芝麻小官,他居然轻而易举的就当了这样的头像。况且,他还这么年轻,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吴齐千忧百虑,却不想面前的这两人早已考虑到了他顾及的那些事情。   他无奈的摇头,笑着叹气,“都这样了,我还能不答应吗?听苡苡的,这事儿我管到底了,到时候,我会坐在高堂上,接你们两人的礼。”   闻言,祝苡苡笑逐颜开,绷了许久的情绪,也渐渐舒缓。   这边吴齐应下口来,就再没有什么需要顾及的地方了。   祝苡苡从来就不怕旁人议论说的,她担心,在乎的,只是自己承担的这些值不值得。而如今看来,应该是值得的。   婚期定在开春,算不得太仓促。祝苡苡也是嫁过一次的人了,并不拘泥于那些礼数。   甚至,她也不想将自己再嫁的消息传的太远。   她担心,担心孟循恼恨她不过和离一年,就另寻他人,又因此想要找她的麻烦。   孟循如今在京城里,如日中天。即使天子身边近臣,又是炙手可热的朝堂新贵,这样的人,她祝苡苡得罪不起,只能敬而远之。   就那寥寥几次的碰面,祝苡苡都觉得,能遇见与曾经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若不是那次在江宁孟循顶着与曾经没什么区别的皮囊,祝苡苡都要以为他芯子里换了个人。   肆意张狂,没有半点沉着冷静。   那双眼睛翻滚涌动的情绪,只让祝苡苡觉得陌生。   她不是不怕,而是不得不怕,不得不屈服。   但好在一切都要过去了,她开春之后就会和穆延成亲,往事皆做云烟消散,与她再没有半分干系。兴许刚开始时,徽州府还会有人议论她的婚事,传得街头巷尾,纷纷扬扬,她即便拦得住一时,也难以一直拦下去。   但她知道,时日渐渐长久,有旁的事情取代,她的事情,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她会好好的,安安稳稳的在徽州府待下去,和穆延一起,永永远远。她的下半生,会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全是欢乐。   *   窗外,落雪纷飞,很快便积了一地的白茸。   银丹撑着伞想去打扫,却被身旁的忍冬拦了下来。   “瑞雪兆丰年呢,这样好的天气,就别坏了景致了,好好看雪嘛。”   银丹听了,大惊失色,拿着的扫把都险些掉落到地上。   这还是她认识的忍冬姐姐吗?明明从前都沉稳的可怕,时时念叨着,叫她拘束着自己的言谈举止,不要给小姐丢脸,这会儿,居然要与她一道看雪?   “忍冬姐姐……你这究竟是玩笑话还是认真的呀?我有些分不清楚。”   忍冬侧目睨着她,无奈的拍了拍她肩头,朝前头的窗牖指了过去。银丹愣了会儿,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就见窗前,祝苡苡单手撑着腮,抬头仰望着簌簌落下的雪花。   粉腮雪肤,双目清丽绝伦,一头乌发垂落颈肩,身边还挂着明媚灿烂的笑。一眼看上去,银丹都险些晃了眼。   一朵雪花不怎么乖巧地飘进了窗里,落到了祝苡苡手边,顷刻便融了去。掌心冰冰的,她的笑容却越发明媚张扬。   她抬起如玉的皓腕,一双纤细的手撑着窗槛,朝忍冬的方向轻声唤道:“快些进来,帮我梳洗打扮,我要出去一趟。”   忍冬银丹笑眯了眼,赶紧说好。   祝苡苡端坐在花梨木梳妆镜前,面上一片温婉的笑意。   她分明和穆延说好了,叫他不必拘着那些礼数,三书六礼,不过走走形式,当不得太过重视。却不想穆延压根没听进去,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本事,居然请动了新安卫的指挥使做媒。   那样一身裹着寒风的男子登门,祝苡苡都吓了一跳,尤其是,这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众穿着窄袖黑衣的士兵。   晓得的,知道是上门,送礼提亲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来祝家闹事的。   别说毫不知情的吴齐,就连祝苡苡也是被那一般人,搞得手足无措。   聘礼送到了,她手上绣着的东西却没有送出去。今日下了雪,正是好时候,她便要把前些时候做好的围脖送去给穆延。   天气冷了下来,她偶尔出门都得披着狐裘大衣,又更何况是穆延呢。   然而这会儿却不凑巧,祝苡苡到的时候,穆延并不在,似乎是有事外出了,祝苡苡也不急不恼,将带的吃食留下,与那人交代清楚自己的目的,便不再骚扰,离开了。   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又怎么好待在那样尽是男子的地方。除了穆延之外,她与卫所里的其他人,也不大相熟悉。熟悉的那几个都跟着穆延一起出去了。   虽出去的不太碰巧,但祝苡苡却依旧开心。   她想,兴许是婚期将近,又兴许是,林家村那边传来的好消息。   再晚些的时候,穆延着人传了消息,让她去找他。   穆延在府城里安置了一套宅子,虽说不大,只两进两出,但祝苡苡曾经去过那里头,布置精巧温馨,院子里种满了她喜欢的花。   那样的布置,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得出来。   她也不知道穆延哪来的那样多钱和时间,竟能背着她置办下这样一所宅子。   祝苡苡带着银丹过去的时候,穆延却还未到。但他让人准备好了她在三馨斋最喜欢的糕点,和她冬日里最爱喝的红枣枸杞茶。   “大人晚些时候便回来,小姐,夫……夫夫人不必着急。”   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在对祝苡苡的称呼上犯了难,她手足无措,犹犹豫豫的模样,叫祝苡苡看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祝苡苡止住笑,拉过她的手,温声安慰:“随意叫,小姐也好,夫人也罢,都行。”   他们两人还未成婚,自然是怎么称呼都行,她也不会因为这样一点小事与一个小丫鬟计较。   终于在半个时辰后,迎着外间突然绽放的一片火树银花,穆延匆匆赶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文案剧情^_^   最近真的太忙了T_T勉强更新了,明天尽量多写点 第58章   祝苡苡原本坐在屋内正堂的雕花圈椅上, 解了出门时披着的斗篷,手上捧着一盏温茶小口轻啜。茶有点烫,每次喝时都用唇探探温度,觉得差不多时, 才抿着唇喝下。   这套茶盏一看就是新买的, 茶杯上描着娇艳的白山茶, 可爱又俏丽。和那些清高到不可一世名瓷全然不是一种做派,有种平易近人温馨精美的妥帖。   这样的茶盏, 人用起来不需要拘着礼数,随意怎么用, 装名贵的龙井又或者是粗略的散茶,都没什么,都用的得。   祝苡苡把那温润的茶盏捧在手心,食指指腹轻轻地抚摸着。   就在这会儿外头乍然作响,轰的一声, 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银丹是个耐不住性子的, 听见这样的响动, 忙,提着裙子, 朝外头院子那边走去。   身后的忍冬招手轻呼, “跑慢些, 前些时候才下了雪,地上滑, 仔细摔着了!”   银丹却像是没听见的,步调如同一只欢快的雏鸟, 一蹦一蹦的朝外头去了。不一会儿, 就听见他喜悦的喊叫。   “小姐, 忍冬快来看了啊!有人放烟花了,好漂亮呢!”   院子里的雪才化了一点,地上还是湿滑的,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拦住银丹,一个劲的跳来跳去,仿佛见到了多稀罕的事似的。   忍冬垂下头,无奈的轻叹一声,“小姐,您别怪银丹,她向来都是这个性子,没得改,二十好几了,也不知道收敛。”   祝苡苡扬唇笑了笑,又把手上捧着的茶杯放在一边,“怪她做什么?你们两个自小陪我一起长大,银丹什么性格我还不清楚?十多年了都没生她的气,还差这一回?”   究竟是怎样的烟花能让银丹这样激动,祝苡苡也不由得心生好奇。她拿过一旁的披风,一龙在身上,与忍冬一道走了出去。   还未迈出房门槛,那耀眼的光便毫无保留的印到了祝苡苡的脸上,惹得她瞪大了眼睛,抬头循着那光去看。   月明星稀,漆黑的夜幕上,本就只余一轮孤月。这会儿,在五光十色的烟花映衬下,就变得绚烂多起来。   大概是放烟火的地方离着有些远,声音并不算太大。祝苡苡去看的时候这烟火恰巧起了个头,夜幕上染着一层薄薄烟尘,安静沉寂,好像刚才那漂亮的烟火从未出现过似的。   突然,咻的一声低鸣,烟尘中窜出一株黄色的流光,紧接着那黄光炸裂开来,分出数十朵花来。花的颜色各异,红的黄的紫的…仔细看,那烟火竟然越飞越高,后头,祝苡苡都得仰着头去看才能看见。   漂亮,真是漂亮!她在徽州府活了这样多年,从未见过年节的时候,徽州府有人放过这样漂亮的烟花,这是头一回。   因着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所以即便安静了好一会儿,祝苡苡也依旧抬着头去看。果不其然,等了会儿,那烟火才接着冒出来,仰着头看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那烟火一簇一簇的冒出头来。好看得祝苡苡都看出了神。   只是,烟火越看越熟悉,像是她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一时半会儿的,她又想不起来。直到最后一株飞的很高的紫花炸了出来,祝苡苡才福至心灵的想了起来,她是在江宁那会儿见过的,这次看见的烟火,和那次看见的非常像,几乎是一样的。   “不知道是谁家放的,我在徽州还没看过这样好看的烟花呢!”银丹一边说着,一边侧着头看向祝苡苡。   祝苡苡这才收回目光,抿唇笑了笑,“确实好看,我也没在徽州府看过这样的烟花,要说好看的烟花还得是在京……”   抬目远眺,她在三丈远的地方看见了站在灯笼下的穆延。   他一身黑衣,都快要融进了夜里。   但即便这样,他清俊的眉目也依旧能叫人一眼便注意到,再挪不开半分目光。   他似乎走得很快,披风在身后翻卷,裹着风呼啸而来。   祝苡苡扶着外头的廊柱,眉目含笑地看着穆延一步步靠近,当他走到大约两步远的时候,她嘴角的笑再也克制不住,雀跃的走,更像是跳,一下投进他的怀里。   穆延抬手,将她满满当当的揽入怀中。   “我身上冷……”   祝苡苡轻轻扯了扯他的披风,“里面是暖的,不冷。”   她正想张口再说些什么,突然脚底一轻,引得她张口轻呼。   穆延竟单手将她揽了起来,不顾忍冬银丹几乎都要瞪圆了的眼睛,将她抱进楼屋里。   祝苡苡还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她抬手去捶他的肩头,“穆延这是在做什么!我自己有脚自己能走,你抱我起来做什么?你没看见忍冬和银丹都看着吗?你让我这个做小姐的面子往哪里放啊!”   说到后头,她不由得也小了些声,因为屋子里还有方才与她说话的那个丫鬟。   祝苡苡的脸顷刻热了起来,偏偏穆延还没将她松开。   察觉到穆延眉目的笑意,和祝苡苡按捺不住的羞赧,那小丫鬟立刻便知道自己不该在这待着,她没做他想,赶紧低垂着头,双手负在身前,迈着小碎步离开了屋子。   临走前还小心翼翼的帮人将门合上。   这会儿,屋子里边再没有旁人了。   穆延她放到一旁的束腰圆凳上。   几乎是穆延松开手的那瞬,祝苡苡便压着眉,狠狠地推了他一下。   她瞪着穆延,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不知道那个曾经轻易逗弄就会脸红的穆延,怎么会变成这样。   祝苡苡是用力的推了,可穆延站的稳稳的,只是身子稍稍向后仰了一些。   看着祝苡苡有些生气,穆延连忙弯下腰来,蹲在她身边,抬着头去看她。   “外面地滑,早上扫雪的时候就有人摔倒了,我怕你也摔到。”   他蹙着眉接着开口:“是我方才没有顾及你的面子,我同你赔礼告罪,你别生气好不好。”   听见他这话,祝苡苡的脸色才稍微和缓了些。   “方才都进了屋子,你怎么还抱着我?还叫丫鬟看见,这怎么是好?”   她沉稳端庄的形象,就因为穆延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半分都没剩下了。   “我……我有些舍不得松开。”   见穆延这反应,祝苡苡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好了好了,我也没真同你生气了,别蹲着了,这样多累,坐到我旁边来吧。”   外人眼里,穆延是个年少有为的把总统兵,平日里,沉默寡言,从来不苟言笑。谁又能想到,他还有这样一副软和的性子。   “刚才外头放了烟花,好看极了,你在路上应该也看见了吧?”   穆延不着急回答,只问到:“那苡苡喜欢吗?”   “喜欢啊,那么好看和我们之前在江宁府那边看过的烟花一模一样,我还从来没在徽州府看到这么好看的烟花!”   穆延弯唇笑了笑,“喜欢就好。”   祝苡苡面上多了一分疑色,倾过身来,牢牢盯着穆延的双眼。   “为什么这么问我,难不成,那烟花是你放的?”   在祝苡苡面前,穆延从来都知无不言,没有隐瞒。   他如实道:“我在卫所里认识了一个烟火商人,他之前去过江宁,与那边的工匠有些关系,我就托他捎带了一方烟花来徽州。”   “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原来是江宁那边的烟花。”   祝苡苡牵着他的手,“送你的围脖,怎么不见你带?”   “我收起来了,放在……”   “都起来做什么?我送你的东西你用便是不要顾及着那么多,即便用坏了我之后再给你做呀……难不成你还像之前那个荷包一样,打算用十年呐?”   掌心的温暖与柔软,让穆延有片刻失神。分明他们已经签牵过许多次手,她也通过说过许多次这样亲近的话,可无论何时,只要面对她,穆延总是很难按捺下心里的欢快与感动。   他也能如穆将军说的那样快乐了。   能遇上她,他真的很幸运。   穆延望着面前的人,一寸寸,打量着她的眉目。   她脸颊有些红,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外头冻的。唇边的笑意,明媚璀璨,比那烟花都还要绚烂夺目,他只要看着了,就再也挪不开眼。   祝苡苡看着呆呆的穆延,忍不住拍了拍他的手掌,“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有那样好看吗?也不是日日都能见着吗?怎么生怕少看了一眼似的。”   “没有日日都能见,已经有两天没看见了。”   穆延的低声的辩驳,只让祝苡苡觉得好笑。   “再过两个月不到我们就要成婚了,以后是真的日日都能看见,到时候,你就看够了,说不定还会看腻了,看烦了……”   穆延握紧了她的手,沉声打断,“不会腻也不会烦。”   每日看见她,他都该是开心的快乐的,她的存在,能让他时时刻刻都意识到,他已经有了新的生活新的开始。   他怎么会不开心?又怎么会厌烦?   “好了好了,不过几句玩笑话,当什么真呢,我长得这样好看,没有人会看烦了。”   祝苡苡只想笑着打趣过去,却不想穆延始终看着她,神色越发认真,那双眼半分不偏移的直直的看着她,真诚又坚定,偏偏在烛光的映衬下又带了那么几分难以言说的暧昧旖旎。   他那双清澈澄明的眼,几乎要将她映在了里面。   祝苡苡心头猛的一跳,竟莫名生出了几分热意。   她低垂下头,摘掉了身上系着的披风放在一边的桌上。随即,目光也如穆延一般,直直地看着他。   “我们就要成婚了,即便你举止唐突些,也不要紧的。”   她陡然间低沉下的声音,叫穆延呆了片刻。   祝苡苡唇边衔着笑,接着说道:“你难道不想亲我吗,嗯?”   “想……”   他的想字还未说完,祝苡苡便倾身附唇上去。   交叠辗转,她很快靠在了他的身上。   他抬手,自然而然的搂着她的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缓缓抽身开来。还没等她喘匀过气,下一刻,她便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她睁着眼,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身边面上满是绯色的穆延。   “穆延…你,想吗?”   穆延顷刻呆着了,即便他再迟钝,在这样暧昧的氛围下,他也是能懂得祝苡苡的意思。   可,他们还未拜堂成亲,这是不是为之过早了?   看出了穆延的犹豫,祝苡苡笑着亲上了他的脸颊。   “不要抱我坐在桌上了,去里头吧。”   是她主动的,不怪穆延。   刚才虽然意外,但她也知道,穆延是觉得她坐在这凳子上这样亲着不舒服,想让她坐得高些,不那样委屈。   可她却起了几分意外的心思,她想,既然都起了,那便放任吧,反正他们也要成亲了,无碍的。   穆延站在原地,脸色越发红了,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隐隐透着几分手足无措。   祝苡苡附在他耳边,低声呢喃。   穆延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他压着眉头,如临大敌似的的抱着祝苡苡去了那内间。   祝苡苡看他模样,笑意越发促狭。   *   舟车劳顿,在途上奔波了近有半月,孟循才算是到达了徽州府地界。   他一趟并非独身,他是和费升一道走的。   费升如今也是正五品的刑部郎中了,官职和他一样,两人又有一道查案的交情,陛下派他们两人前来徽州府督查前朝余孽之事,也算是在孟循意料之中。   一个月前,墨石从边境回了京城,给孟循带来了一桩意外的消息,这桩消息几乎推翻了之前所有的判断。   墨石说,二十年前如今的广平侯曾和一罪臣之女有了首尾,不过二十年前,那女子还未沦为罪臣之后,是在两人结识后的第二年,那女子方才因父罪流放边境为奴。   虽说身上没背着贱籍,但比那些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边境苦寒,常年飞雪,又是满地黄沙这样的地方,于一个曾经娇生惯养的贵家小姐来说,无异于是种折磨。   而令人啧舌的是,那位落罪的贵家小姐后,竟做了军营里的一个厨娘,每天要给成千人生火做饭,也因此这个厨娘结识了鼎鼎有名的驻边大将穆曜。   据说两人关系匪浅,不久后,那厨娘还诞下一子。   原本这几件事情是没有什么牵连,没有什么关系的。毕竟一个女子一辈子不可能只有一个男人,只是她算得幸运,前半生认识广平侯,后头又认识穆将军,即便做了厨娘也还算是清闲。   但墨石仔细排查后发现了疑点。   若那孩子真是穆将军的,则时间又有些对不上。   且在那会儿,和那孩子同日诞生的还另有一人。   孟循收到墨石的传信,当即便意识到,事情怕是没有他之前想的那样简单,穆延的身份。几乎成了个难以解开的谜团。   而又在不久,他得知了一桩更加意外的消息。   京卫指挥司使同知韩子章居然参与了徽州府新安卫的匪乱平定。   实在太过令人匪夷所思。   韩子章是主动请命去的,而去了,匪乱平定之后,却也未要半分奖赏。赏金万两也不为所动,只说功劳都归于新安卫。   这是不只是孟循,朝堂上许多人都知道。   有人说韩子章是古道热肠,少年英雄,不追名利,又有人说韩子章恐怕别有深意。   韩子章这事做的本来就非同寻常,再将这些事连在一起,就更难让人不加多想。   或许,这个穆延,并不是前朝余孽。又或者他不仅是前朝余孽,还是当朝广平侯的儿子。   原本这一切他应当与费升全盘托出,毫无保留,也如上次他们一道追查陈将军的案子一样。可这次,孟循却再难与上次那般坦然。   他有私心。   费升也不是查不到这些事情,不过是时日的问题而已。   他却要早做筹谋。   无论那穆延是何身份,他都不会让他轻易留在祝苡苡身边。   作者有话说:   好了,准备开始虐前夫^_^ 第59章   车马兼程, 连日奔波,孟循与费升总算在半个月后抵达了徽州府。   其实追查这件事算不得太着急,毕竟锦衣卫都搜查了大半年没有结果的事情,他们再着急, 这一时半会儿, 也没什么太大作用。   至少, 费升是这样认为的。   他向来不崇尚漫无目的的着急,无头苍蝇一般的四处晃荡。平白浪费时间与精神。   费升相信, 孟循该和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但这次却不尽然。原本一个月的车程,硬生生让孟循压短到了十五日。   毕竟现在是冬末春初, 许多路还不好走。水路走不了,只能走陆路,而陆路又泥泞湿滑,容易出事,快不得, 只能慢下行程来。   孟循在嘴上说了一句, 要加快车程, 早日抵达徽州府。那会儿费升听了,只觉得他是随意说的, 算不得数, 应是不太认真的。却不想才到了途中一处驿站落脚, 孟循就去马厩挑了一匹脚程快的好马,歇了不到两个时辰, 便再与他一道启程出发。   这样连日兼程,费升一个武官都觉得有些疲惫, 又更何况孟循文官出身, 长久以来, 做的都是那些不费力气的事务。想必于孟循而言,最累的便是九年前来京赴考。   但这回,舟车劳顿,日夜辗转,孟循却一句都未多说,甚至好几次,费升都主动过问,是否要在驿站稍作歇息。   费升见过孟循最为狼狈的模样。   是孟循去了徽州,带鸢娘回京的那次。   孟循路上遇了袭,重伤濒死。人人都说,是费升神兵天降,来得及时,才救下了命悬一线的孟循。   但事实却不尽然,费升赶到的时候,哪些行凶之人,已经四散逃走,最后留下的那个活口,还是费升听孟循的指引的,寻着踪迹去追索来的。   但等他将活口捉了回来,孟循就已经昏迷不醒。   他身边的那个侍卫将他牢牢护着,不容他人靠近半分,即便是费升上前,也只能得他一副冷脸。   费升没办法,只得帮忙去寻了大夫来。据那大夫所言,孟循是两日后,才渐渐转醒的。   即便是在这最为狼狈的时候,孟循也不在意,顶着一张苍白的脸,与费升一道,继续将鸢娘带回京城。   那时候,鸢娘是关键的人证,他们二人自然得保护她的安全。要不就带回家里,要不就留在刑部衙门,给她另寻住宿。但后者,则风险更大,不怎么稳妥。   费升那会儿的住所,也才是两月前新置办下来的,里头半个仆人都没。出于种种考虑,鸢娘被孟循带了回去。   这自然是,比跟费升回去,更为合适。且不说那鸢娘和孟循更为熟悉,单看那鸢娘待孟循的态度,便足以见得,这鸢娘是对孟循放下了几分戒备的。   虽然不知道孟循究竟做了何事,能让那样一个防备心极重的女子,变得温柔小意。但至少,事情做好了。   但即便是那个时候,孟循都不见得有如今这般着急。   他嘴上没说几句,成日端着一张沉稳持重的脸,但心里按捺的着急,却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那日还未到徽州府城,费升遇上才在驿站客舍歇了一个时辰不到的孟循。   他淡着一张脸,神情虽是平和的,但眉目间却隐隐能看出几分疲惫。向来最重仪表的人,身上穿着的直身却衣襟发皱,一头从来都好好束着的乌发松松散散,几缕发丝飘到眉目间,莫名给他添上了几分落拓不羁。   费升笑着打趣他,“孟大人怎么成这模样了?还真是跟前些时候京城里话本说的那些落拓书生没什么区别。”   孟循像是没听见他说什么似的,侧看向他,虽是看着他,面上却有些许出神,像是在回忆着费升方才的话。   费升不急着重复,他一边将方才把玩着的黑铁匕首收进鞘里,唇边夹着笑,慢慢悠悠的开口:“只不过那些书生落拓,是因为仕途不济,命运多舛,而我们孟大人,则是醉心公务,无暇收拾自己。”   孟循只听到了费升方才说的话本二字。   他又想起了她,他记得,她是最爱看那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子打发时间。从前,她看多了觉得眼睛酸,却又舍不得放下,还央着他,要他念给她听。   孟循即便身子康健,也不是铁打铜铸的。连日来的奔波,已经让他难以压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倦意。   他本想今日之内就赶去徽州府,可他御马前行时,连缰绳都抓不稳,要不是他用绳子死死勒着自己的手,说不定就会在途中摔下马去。   手上鲜红的勒痕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该歇上一会儿了。   恰巧,这会儿到了路上一个驿站,也不知费升是看出了他的疲惫,还是自己也有意休息。提了一句,说是暂且休息两个时辰。   孟循进了客舍,和衣在榻上躺了许久。   兴许是心绪紊乱,又或者是早习惯了路上颠簸,他这会儿,即便累也很难轻松的睡过去,这是他从前并未有过的。   孟循拿出了藏在腰间的香囊,指尖轻轻摩梭着上面的花纹。   这是她曾一针一线替他绣过的,里头藏着安神香,和那出自西域的奇香。   时常闻这样的香,并没有什么好处,闻多了上瘾伤身,让人难以割舍,沉醉其中。   可他已经离不开了。   将那香囊置于鼻尖,嗅到了熟悉熨贴的味道,他唇边浮上一抹浅淡的笑,没多久,便闭目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两人便直奔徽州城而去。   知道这两人前来徽州府知府,早早就备好了宴席替两人接风洗尘。却不想这两个人,没一个卖给他面子,都说想要回客舍休息。   知府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看着面前这两位脸上的倦容,他便立刻意识到是自己招待不周,赶忙又吩咐人将驿站的客舍,再里里外外收拾一遍。   孟循后费升一步离开,他还有些话想问徽州府的这位宋知府。   他没想着迂回,直接了当的开口:“宋大人可知道,祝家近日来如何了,可发生过什么事?”   祝苡苡在徽州府的这段时候,他也时常派人打探她的消息,听说前些时候,有人刻意与她为难。不过后来,她想着办法解决了。   他前些时候忙着追查前朝余孽的事情,没顾得上这边,对于祝苡苡的消息也疏于打听,除了知晓她身边跟着一个碍眼的穆延之外,并无其他。   但就是这么一个穆延,也足以让他寝食难安,日夜惦念。   穆延做了新安卫的把总统兵,就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他们从江宁府回来后不久的事情。   原本面上还挂着笑的知府,脸上的笑意渐渐退去。他半垂着头,实在不晓得要如何回答孟循的问题。   如实说吧,又怕面前这位要同他生气,虽说孟循的品级并不比他高,可人家是实实在在的天子近臣,他随意在皇帝面前一句话,就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是在仕途上,奔波了十多二十年,才能得这样一个正四品的知府。而面前这个还未到而立之年的人,就已经是正五品的刑部郎中了。   据说前些时候还立了不少功了,也不居功自傲,很得陛下看中。   前些时候,祝家传出了婚讯。祝家尽管没有刻意宣扬,但,他身为徽州府,一府之长,加上一直都和祝家打交道,又怎么会不晓得呢?   他犹豫再三,甚至还派人登门送了礼。   毕竟祝家是徽州府远近闻名的富商,即便知道祝家大小姐和孟循已经和离了,他也没必要因为这件事情,就与祝家交恶。   可他又不是看不出来面前人的意思。   孟循虽然面上不显,但要真是不介意祝家的那位,又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还特意问起。   这显然心里是在意的。   若不是那位祝家小姐特地宣扬,他到现在还不知道两人已经和离的事情。   说不定这位孟大人捂着嘴不愿将这事说出来,便是想着还有转还的余地。   可祝小姐不日就要完婚了,又是和新安卫的把总统兵。   怎么回答,真是叫人为难。   知府久久不肯开口多言,面上又满是刻意按捺下来的犹豫之色。   原本还没什么想法的孟循,心中顷刻便起了疑心。   他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再无刚才和缓的态度。   “宋大人,这个问题有那样难回答吗?难不成,我问候自己夫人,这触犯了您的什么禁忌不成?”   这话一出,压得宋知府久久不敢再抬头来。   这个人分明和他儿子差不多的年纪,可陡然沉下来的脸色,却让他难以应对。   宋知府心里一狠,猛地抬起头来。他赔着笑脸,连连摇头。   “孟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只是普通问候,哪来那样多顾及,是我蠢钝,不晓得要怎么同您说这件事。”   蠢钝这词实在算不得好听。   宋知府如此自贬,孟循也不太合适再与他计较些什么。   孟循转了脸色,牵着唇,凌厉的眉目渐渐柔和下来。   “宋大人说笑了,是怎样,便就怎样,您随意与我说说便可。”   心中百转千回,宋知府总算想出了个还算妥帖的回答。   “不瞒孟大人,祝家确实出了桩事,新安卫新上任的那位把总统兵年少不经事,竟妄图和祝家结亲……前些时候,好像还传出了,说是开春便要成婚的消息,也不知是真是假……”   宋知府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孟循脸色,斟酌着用词。尽管他再三,克制着想尽办法委婉着说话,可依旧难以阻拦孟循倾刻便阴云密布的脸。   “她……她要成婚了。”   作者有话说:   ? 第60章   孟循眼前有片刻昏沉, 连日来的疲惫在他毫无地方的时候一起涌了上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得亏他身边的侍卫眼疾手快的靠了上来,他才不至于在宋知府面前失态。   他低垂着眉目,眉心紧紧拧着。额前的胀痛好似针扎一般, 细细密密, 又一点点加重, 他抬手想要去揉,但余光瞥见还在一旁的宋知府, 他便忍住了动作。   他轻咳一声,抿紧的唇瓣挤出一丝笑, “新上任的把总统兵……宋大人所言,莫非是前些时候韩大人才在奏折里夸过的那位?”   听见孟循的声音,宋知府才从方才的惶恐中渐渐回过神来,他还以为,这位年轻的刑部郎中方才要在他面前倒下去呢。毕竟那样一张惨白的脸, 谁看了, 也不免得担心。   这事要是传出去, 说不定就成了他与孟循起了冲突,又或者是, 他刻意为难孟循。   要真成了这样, 那他这知府也算是当到头了。不仅没有好好款待陛下特派的巡抚, 还将人气出了个好歹。   那别说升迁重回京城,就是在这徽州府中接着待下去, 也是十分勉强。   幸好幸好,并没有他料想的那般。   宋知府松了口气, 呵呵的笑了两声, “确实如孟大人所言, 不过我倒觉着那是当不得真,肯定是那少年不经事,有意纠缠……”   “宋大人,还有些事情先回驿站,就不便多留了。”   说完,他拱手朝宋知府行了一礼,转身离去。   回了驿站客舍,孟循再也撑不住排山倒海般汹涌的疲惫。原本还撑着槅扇门的手,乍然一松,他侧身摔在地上。   可这回,他确实再难有力气站起来了。   他挣扎了片刻,眼前渐渐黑沉下来。   孟循倒下来的动静可不算小,把方才转身要离去的是侍从吓了一跳,他连忙回过头来,就看见栽倒在地上的孟循。   侍从当即矮着身跪倒下来,他面上慌乱,强装着镇定,轻声喊道:“孟大人孟大人,您怎么了……”   好一会过去,依旧没人应他。   他将侧着倒下的孟循翻了过来,陡然便瞥见他唇边溢出的血色。   侍从心头一惊,抖着手将人扶到一边的榻上,赶忙去了外头喊人。   *   冬去春来,天气渐渐转暖。   年节时候歇过了,落下了不少事情没做,如今一入春,就再歇不过来了。   昨日才下过一场雨,院子里的花草都沾了些露水,却又不是被摧残过的模样,反倒在微微浮动的春风中,染着活力与生机。   银丹与忍冬在院子里打扫。   院里铺路的石板砖积了不少水,就放着不管的话,一个不仔细就容易崴了脚,她们两人自然不能放任着不管。   一人拿着一把扫帚,将那些积在砖缝里的雨水,扫到一边的泥地上。刷刷的声音,听着格外悦耳。   许是因为祝苡苡快要成婚了,银丹即便扫着地,唇边的笑也一会儿未能停下。她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轻快活泼,像是枝头上扑腾雀儿,叫得欢快,看得忍冬都忍不住打趣她。   扫完了一边的地,忍冬将扫帚杵在身侧,看了好一会儿左摇右晃的银丹。   “这又是碰上什么开心的事情了,难不成,昨日,小姐加了你的月钱?”   银丹这会儿才抬头看向忍冬,她眨了眨眼,睁圆了一双水灵灵的眸子。   “忍冬……你怎么知道的?”   “还真是?”   说到这儿,银丹也忍不住有些自豪,她微微昂着下巴。   “昨日下雨,我去收花盆的时候,看见一株开了两朵小花苞的茶花,那可是挨在一起开的,小姐院里养了这么多花,我也还是头一会儿见呢,我和小姐说,小姐说什么这是祥瑞之兆,一开心嘛,这个月就给我加了些月钱……”   见忍冬微微颔首的模样,她赶紧补话,“我是昨天走了狗屎运,才被我瞧见的!等……等小姐给我发了月钱,我请忍冬姐姐去吃芙蓉糕,好不好?”   看银丹这慌乱的模样,忍冬不由得笑了出来,“怎么,你怕我没得银钱,会难过?”   银丹眼神躲躲闪闪的,半天过去才缓缓点头。   “……恩,毕竟昨个,要不是忍冬你被小姐叫出去了做事,这花盆肯定是你收的,你那么仔细,发现这是的肯定是你了……”   “我们俩一起长大这么多年,我哪里是那样小气的人,我不会与你计较这些的……”   忍冬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祝苡苡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   她面上挂着笑,手里拿着一轴画卷。   这画似乎着墨有些用力,隐隐能从背面上看出来画的东西。   祝苡苡环顾了院子一周,很快就找到了昨日银丹与她说的那盆花,她走到那盆花面前,将手中的画卷展开上下仔细看了看。   “果然还是挺像的……”   她养花养了这么多年,也是头一回看见挨着一起张的茶花。银丹与她说,她昨个就把这茶花给画了下来。今日忙完了手上的事,正好把这余下的画给画完了。   她的画从来都不得赞赏,即便自小开始学,不过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偷着懒去学,也不怎么练,写字也是一样,反倒是年纪大了之后,才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去折腾这些。   想了想,她侧眸看向一边的忍冬,“忍冬手上可还有事,若是得空的话,陪我一起出去,把这幅画裱好,我还想挑些好看的画买来挂在我房里。”   忍冬听了赶忙应好,她将扫帚好好的放好,朝银丹挥了挥手,便和祝苡苡一道出去了。   画铺里头还有些人,他们来的不算凑巧,等了好一会儿才轮到她。   祝苡苡挑了一副自己喜欢的缎纹裱画,又随便选了一副牡丹图,便打算要回去。   两人才走出画铺,街上便来了一队车马。祝苡苡赶紧拉住身边的忍冬在一边。   其实他们驱马的速度也不算快,但她毕竟有过前车之鉴,如今就算好好的在街上看见人牵着马,心里的不,免得害怕起来。马又不是人,一个冲动,张狂的乱跑,没人拦得住它。   祝苡苡抬眸过去,陡然看见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   他居高临下,神色冷淡漠然,没什么情绪。   她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慌忙收回目光,又拉着忍冬朝画铺里头走了几步。好在,那人并没有看见她。   刚才那陡然一眼,她手上的画卷险些都没有拿稳。   她知道孟循是刑部郎中。平日里事物繁忙,若非必要,他不可能远离京城。之前在江宁府遇上,她后面也找人打听过,说是京城派来了一位巡抚,来查江宁织造局,祝苡苡想,那位巡抚大人,兴许就是孟循。   也就是说,一般没什么事,他不可能会离开京城。他好好的一个京官,没有皇命,怎么可能四处走动?他来徽州府,必然不是随意过来。   只是看到孟循,她免不得心中又生出几分烦闷。   似乎只要遇上孟循,并没什么好事。   难不成徽州知府出了什么问题,皇帝让人来查他?除此之外,祝苡苡再想不出来徽州府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孟循过来。   且这样大费周章的,瞧着也不像是小事。   祝苡苡自从从画铺走出来,兴致便一直不高的样子。忍冬记得,方才买下那幅图的时候,小姐分明是很开心的。小姐又不是会没理由沉着脸的人,想来,是刚才有什么事情让她不开心了。   忍冬也不作声,思前想后,只能大概猜的,兴许是刚才那队黑压压的人马,让小姐不开心了。曾经在京中,小姐还险些被接上疾驰的马撞上,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可那日的惊险,忍冬现在记起来,都还印象颇深,又更何况是小姐呢。   从前小姐心里有什么话,遇上了什么事,还会同她们两个贴身丫鬟说说。但自从小姐再度回到徽州府之后,人就没有从前那样多话了。   初初回到徽州府时,小姐身上担着个刚刚和离的身份,甚至出于种种顾忌,还不敢说出去。小姐是祝家的独女,父亲又中风瘫痪在床,多少人惦记着祝家的家业。   她知道,小姐要比从前,稳重了许多。不只是因为年纪见长,还有些旁的原因。   那时候,小姐做什么,都只能靠着自己。   她不是变得稳重,而是不得不稳重。   忍冬只在偶尔看见祝苡苡面上清甜的笑时,才恍惚会觉得,小姐也才是二十四岁,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该被爱护,疼惜的女子。   可才二十四岁的小姐,经历的事情,却要比一般人半生所经历的事情都要多。   想到再过几日,小姐就要成亲了,她心中又不免得生出了些欣慰。   好在现在日子也越发好了起来,小姐身边又多了个穆延,穆延虽然年纪小了些,却是年少有为,许多年长他的人都未必比得上。   过了些时候,穆延从卫所回来。   于礼而言,新婚前,夫妻二人是不该见面的,但两人都不是什么拘着礼数的人,再加上,这次成婚,祝苡苡并不打算宣扬出去。于是,便更不在意这些了。   她想穆延时,会去卫所或者是他的住处找他,而穆延想她了,同样也会来找她。?   这日,穆延收到了驿站的来信,是前些时候,同他一起到五连山剿匪的韩子章。   信上说的事情,荒唐极了,以至于看过那封信后,穆延的心情便再未好起来过。   他想去找她,想去同她说话。   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不会想起这荒唐又可笑的事情,不会将这些记在心里,耿耿于怀。   然而在穆延进去之前,在院子外的忍冬,却突然拦住了他。   忍冬将方才街上所遇到的事情,都与穆延说了。   “小姐回来之后,就一直心情不怎么好……”   她与穆延说这些,就是想穆延能够劝慰宽慰小姐。   她知道,如今陪在小姐身边的人,也就只有穆延能做到这些。   穆延闻言,眉心轻拧,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知道了。”   穆延进去的时候,祝苡苡单手撑着颌,呆呆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待他走到身边了,还没有察觉。   穆延矮下身来,轻轻坐到她旁边。在祝苡苡有所察觉,转过头时,他张手将她揽入怀中。   他动作轻柔,却又一点点收紧着。感受着身后人温暖而又可靠的怀抱,祝苡苡不安的心,渐渐平和下来。   她抬头在他下巴轻轻啄了啄。   穆延低下头来,唇边隐隐浮着几分窃喜。   看出了这些,祝苡苡的笑不由得明朗起来。   “后日,陪我去画铺取画吧,好不好?”   他将她柔软的手握在掌心,一会儿,又与她十指交叠。   “好。”   作者有话说:   前夫要恢复记忆了,下一章。   本来想多写一点,然而晚上才刚到家,实在写不了那么多T_TT_T明天明天一定。 第61章   侍从慌慌张张奔来费升房中的时候, 他才将稍作休整,换了身窄袖衣袍。   这路上连着奔波了快半个月,又是日夜兼程,几乎都没得休息。他即便还算吃得消, 也不免得有些疲惫。吩咐人打水来洗脸时, 费升晃的一眼看见了铜盆中水里倒映着的自己。   眼底夹着几分明显的青黑, 胡子拉碴。他低下头去,又仔细的看了一看, 甚至隐隐还能瞧见眼眶里细微的血丝。   费升合上眸子,无奈的摇了摇头, 随手将棉巾放在一边的木架上。   还是水中的倒影,就瞧着这样狼狈,要是拿铜镜看上一看,那哪里还有个正经模样。怪不得他方才总觉得,那宋知府甫一看到他时, 面上带着几分诧色。   也就是顾忌着他的脸面没有明说罢了。   他还打趣孟循, 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与孟循两个, 根本不像是受皇命过来查案的,这样形容憔悴狼狈, 倒像是那落难逃来的难民。想到这里, 费升不由得笑了出来。   休息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 费升精神稍微好了些。   也就是这时,他方才遣去照顾孟循的那个侍从, 着急忙慌的闯了进来。   还未等费升开口问些什么,那侍从这倒豆子一般将孟循的事全说了出来。   费升眉心轻拧, 随意搭在太师椅上的手, 稍稍用了些劲。   “请大夫了没?”   侍从连连点头, “已经去叫了大夫,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孟大人现在在床上躺着呢。”   听到这话,他那高高蹙起的眉头才松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照顾孟大人,待会儿那大夫来了我再过去看看。”   许是费升的声音冷静又沉稳,加之他面上也没有太过明显的情绪,方才还满头大汗的侍从,这会儿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赶忙领命下去了。   费升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是冷的,方才他与孟循一道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泡好了,只不过刚才他没顾得上喝,这会儿喝的也就只能是冷茶了。   不过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日子过得粗糙惯了,即便现在给他送上稀罕的庐山云雾,他也未必就品得出来珍品和冷茶有什么区别。   想起孟循,费升也是无奈。   他与孟循共事了许久,细细算来也有三年了。孟循在他面前从来不曾失态,也不曾出过什么岔子,怎么这回一到徽州,就狼狈成了那副模样?   这一路的奔波,他都觉得累,又更何况是孟循。   但即便是累,也不至于累得吐血。想来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只能等大夫过来再看了。   孟循转醒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是他们两人抵达徽州府的第三日。   这两天,费升也没歇着,四处追查,这近年来徽州府城大大小小的新驻人口。加上之前留下的些蛛丝马迹,倒真是被他查出了些东西来。   徽州府城的新驻人口,又是来自边境的,总共也就五个。   这几年来,户部户籍查的严,倒是方便了他们。   其中有一人,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就参与了新安卫剿匪平乱,如今,还做了正六品的把总统兵。这样的遭遇,可堪称奇迹。   一个幼时失怙,少时失恃,伶仃孤苦的少年。不远千里来投奔亲友,却又是这样一个境况。   费升在刑部待了许多年,经手的案子不下千桩,遇上离奇古怪的事,也数不胜数。可即便如此,他也少有碰上像穆延这样的人。   若他要真是那个前朝公主留下的祸患,那可真是可惜。   至少在他这里,十九岁的把总统兵,不比十九岁的进士差。   费升从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有了证据,下一步,他就该去把那穆延抓来问话。可这回,他倒真真生出了些顾忌。   直到这第三日清晨,孟循转醒,这事在费升这里才算有了转机。   费升到的时候,孟循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还抽空修整了仪容姿态。   只是他既未戴冠,也未扎巾,一头乌发松散的束着,换了身颜色素净交襟滚边袍子,神情淡漠。   这会儿手持着毛笔,端坐在书案旁,似乎是在写着什么。   见孟循都有精力写字了,费升心中的忧虑顿时消散的干净。   他旁若无人的迈步过去,笑着道:“看来孟大人是修养的不错了,都有闲情雅致写字……做画了。”   在低眸看见案桌另一旁晾着的一幅画时,费升才补上了后面几个字。   孟循并未计较他话里的调侃,将墨笔放在一边,“这几日,辛苦费大人了。”   费升眉头一挑,“辛苦我?又不是我照顾你的,你若真的要谢,便去谢伺候的下人和那位大夫便是。”   “这几日,你一直在查那前朝公主留下的血脉,”抬头对上费升的眼,他接着又道,“应是查到了什么吧,不然,也不至于大清早就来找我。”   孟循三言两语便?婲将费升刻意引起的话又扭了回来。孟循从来都是这样,在他面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倒不会和他一样,顾这顾那。   只是看着面前的孟循,费升心中又生出了些许疑虑,他总觉得,这大病初愈的孟循,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心中虽有些疑惑,但他也并未多言。   他来找孟循,自然是有事。   他直接了当的开口:“穆延,这个人,孟大人可知道?”   “新任的新安卫把总统兵。”   说这话的时候,孟循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慌乱。   费升天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果然不出他所料,孟循早便查到了这人的不对,只是迟迟未与他开口。   费升自顾自的坐在了一边的软榻上,转过面前的杯盏,一边倒茶一边开口:“既然孟大人知道他的身份,那当然也该知道,按照他的那封路引和来徽州府的时间,他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要追查的那位前朝余孽,只是,既然孟大人知道这些,为何,迟迟没有行动,这可不像是孟大人的作风?”   说完,他朝孟循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孟循也没顾及低声这主人的做派,顺从的坐下,接过他推来的茶。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感受着自茶杯壁传来些许清浅的烫。   “不着急。”   “不着急?”费升加重了语气,“究竟是真的不着急,还是顾及着令正……”   话还会说完,费升陡然停下,他扯着唇笑了笑,“不该说令正了,孟大人和祝家那位小姐已经和离,现在,该是前妻了。”   这会儿,孟循那平静从容的脸上,才起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痕迹。   羞恼么?也算不上,倒像是悔恨。   这是那情绪,变得太快,即便是在刑部锻炼出了一双慧眼的费升,也难以捕捉。   但至少,他知道孟循是在意的,这就可以了。   费升佯装难受,又叹了口气,将那还算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豪放的做派,犹如喝酒一般。   “枉我还以为孟大人与令正恩爱有加,琴瑟和鸣,却不想,我一直都被孟大人蒙在鼓里。”   孟循始终没什么反应,安静的听着他的话。   “如此情状,孟大人该当如何,是把您的那位前妻,一同抓起来用刑呢……还是,法外开恩呢?”   这事儿,若是让费升来做,他才不会有那样多的顾忌,直接把那疑似前朝余孽的穆延抓起来,再连同与他亲近的人,一并押入狱中。   刑部的刑罚多的是,严刑拷问之下,再硬的骨头,也总能吐出几句话来。即便穆延不说,他身边的人总该说,至少,能说上几句,这样就够了。   毕竟皇帝下的令,可是宁可错杀,也决计不能放过。   最多最多,他也就感慨一下,可惜一位少年英雄,生不逢时。   费升说完孟循总算再度起了些反应,他将那盏茶送到唇边,呷上一口后,又动作轻缓的搁在一边的小几上。   孟循唇边牵着笑,看向费升时,目光似乎没有寻常那样冷淡。   “自然是该如何,便如何。”   费升却像是并未相信他一般似的,“当真么,孟大人当真如此铁面无情,不肯为祝家那位小姐容情半分?”   “这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左不过是识人不清,被乱臣贼子蛊惑罢了,再说,穆延也未必就是我们要查的那位前朝余孽……”   孟循分明笑着看向费升,但那笑却透着几分伪,浮于表面,未达眼底。   费升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叹这事不好办,若是换了旁人,他哪里愿意卖面子,可偏偏这人又是孟循。   临走前,他只得轻声提醒道:“孟大人,你要知道,我们这趟前来徽州,可是有人盯着呢,尤其是礼部的那两位,巴不得我们出些差错,再随意搜罗些罪证,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孟循面上挂着挑不出差错的笑,他拱手朝费升行了一礼。   “多谢费大人提醒,我心中有数,不会拖累你的。”   看他坚定的双目,费升心中无奈更甚。   人人都说他是刑部的冷面煞神,而实际上,刑部当差的胥吏更怕的,却是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孟循。他虽然在办案时冷着脸,但却也不总是那样。而孟循呢,都已经被人称作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虎了,这样的名声,可是比他都要更坏啊。   分明是心比他更冷的人,可面对男女情、事,却也失了冷静。   若这两人还没和离,费升勉强还能理解几分,可祝家的那位小姐,不仅与他和离了,都快要另嫁他人了,他还这么惦记着做什么。   旁的事法外容情,还不至于太糟糕,偏偏是这事,那么多人都盯着的这事。   “孟大人可是想清楚了?”   他十分笃定的回答:“自然。”   费升错开头去,“罢了,算是卖你个面子,这次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只留孟循一人,神情冷肃的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   日子过得格外快,不过是随便打理了些成亲要准备的东西,就满满当当的花了祝苡苡两日。   这日,便是到了约定要去画铺取画的日子。   她早早便换了衣裳,梳洗打扮后,等待着穆延前来。   穆延答应了她,今日要陪她一同去取画,顺道逛逛。   为了匀出成婚的日子,穆延这些时候可谓忙得不可开交,他毕竟是新上任的把总统兵。有不少事情需要去做。   光是五连山的善后,便足够他费些功夫了。   即便忙碌,穆延也依旧想同祝苡苡一道出去。   穆延赶到的时候,就看见祝苡苡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指着一束花,正与身边的银丹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四目相对后,两人皆是笑了出来。   祝苡苡笑得尤为张扬肆意,笑着笑着,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侧过头向一边看去,晃的一眼,便看见了缓缓走来的穆延。她连忙站起来,随意理了理裙子,迎面走了上去。   随后,自然的将手搭在穆延掌心。   穆延弯唇笑了笑,“是不是等了很久?”   “哪里很久,最多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再说了,就算等了很久,我也不是干坐着等你,这不也跟银丹说着话么?”   祝苡苡还欲再说些什么,穆延就抬手将她揽入怀中。   “两天没见,我很想姐姐。”   他弯着腰,就在她颈间。温热清浅的气息挠的她有些痒,让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扯了扯穆延的腰带,“晓得了,穆大人。”   “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去吧。”   话虽是这样说的,人却还耍着赖,搂着她的腰。   祝苡苡只得狠了狠心,一点点将他的手拨开。   车是早就备好的,加上画铺离的也不算远,两人很快便取到了那幅画。   看到装裱好的话,祝苡苡很是满意。   缎纹是她挑的卷草纹,颜色是鲜亮的烟霞色。艳而不俗,稍微仔细去看,还能看见这缎面里面装着的金线。   绚烂又张扬,她很喜欢。   祝苡苡侧过头去问身边的穆延,“这幅画画的好看吗?”   穆延蹙着眉,似乎在看些什么。见他没什么反应,她扯了下他的手,又问了一遍。   他低下头来凝望着那幅画,“很好看,很漂亮。”   祝苡苡似乎不怎么满意他的说法,“就这几个字,没什么旁的地方能夸夸了?”   想了会儿,他才回答:“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祝苡苡捂着唇笑了出来,“我让你夸它不是背成语,你真是……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了,好看就行。”   两人还想再逛逛,便先叫车夫回去了。   走着走着,祝苡苡就走到了徽州府城十分有名的那座长桥。长桥边的柳树,迎风飘扬,枝叶繁茂曼妙。   现在才是早春,柳树抽出的枝芽,并不算太多,但即便如此,这也是难得的好景致。   晃的一下,祝苡苡回想起了些曾经的事。   曾几何时,也是在这样一个仲春之际,她那会儿还待字闺中,拉着两个贴身丫鬟一道出来踏青。   再往后想,祝苡苡便不住蹙起了眉头。   好好的想到那个人做什么,真是……   她心里生出些烦闷,将手中的画递给穆延,耍赖似的开口:“我有些手酸了,你替我拿着。”   穆延接过那幅画,又顺道替她揉了揉小臂,“有没有更好些,还酸么?”   祝苡苡回过头来,正想说好了许多,可看见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队身穿甲胄的官兵,她便哑然失言,霎时瞪大了眼。穆延也有察觉,她侧身过去,就看见一中,手持刀枪的官兵,自不远处而来,直奔他们二人。   他心中顷刻便起了提防,面色也冷了几分。   路边的人看见这边的动静,连忙四散离开。   本来长桥这边的人就不多,这会儿,除了他们二人,便再无旁人。   穆延皱眉打量着那些将他们二人围住的官兵。   从衣着来看,应该是守城的士兵。他在新安卫待了这样久,大部分的人,应该晓得他的身份。既然这样,还能贸然上前,那么,事情必然没有那样简单。   且其中有几个面孔,穆延看的十分眼生,一点也不像是徽州府的人士。   他将祝苡苡护在身后。   “你们的统领是谁,这样上前,意欲何为?”   还未等穆延在说些什么,离得近了些的人便冲上前来。穆延赶忙迎上应对。   即便身手好,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又更何况,他手上未持兵刃,且他又要顾着身后的人,很快便落了下风。   那些原本穆延看着极为眼生的人,找准时机冲了下来,这些人身手明显更好,让穆延应对的更为吃力。   祝苡苡早就慌了神,她想帮忙,可又不知从何帮起。   在穆延侧身躲避的功夫,祝苡苡被其中一人拉住。穆延想抬手去抓,却又被身边缠斗着的人隔开,手上中了一刀,也未能拉住祝苡苡。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以至于祝苡苡到这会儿都还未曾反应过来。   似乎是那人手下的力道没控制好,祝苡苡脖子咽喉生疼,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半眯着眼,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直到那人察觉祝苡苡不对才赶忙送了手。   她不由自主的一阵咳嗽,眼底都咳出了泪,她的意识才渐渐清醒过来。   可她早已看不见穆延,穆延被团团围住。   她挣扎着想向那边靠去,可不管她怎么用力,都难以逃脱桎梏。   然后,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朝她缓缓走来,等她分出精神,凝眸去看时,才发现,那人竟是孟循。   他束着四方巾,穿着一身文人常穿的直裰,交襟处,绣着繁密的云纹,云淡风轻,雍容尔雅,与这一干身穿甲胄的冷肃士兵全然不同,甚至,格格不入。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可以窥见,这一干士兵,以他为首,唯命是从。   他未着官服,面色透着几分异样的白,唇色也极为寡淡,从他走近时,他便由始至终,牢牢的看着她,半分目光也未曾移开。   直至走到她面前,他才停下脚步。   他冷冷睇着那只掐在她脖颈处的手,声音低沉的道了句松开。   倏地,失去束缚的祝苡苡身子一软,半倒在地上。   孟循垂落在宽袖里的手,掐的泛青,他狠狠克制着自己想要将她扶起的冲动。   祝苡苡赶紧站起来,慌忙地想朝穆延那边过去,却又被孟循从容地拦在身前。   孟循笑容清雅,依旧可窥见多年前,那一派风流名动朝堂的少年状元的模样。   他的心绪,却不似面上这样平静。   她的着急,担忧,害怕,惶恐,以及抗拒,她的诸多反应,一一落入了他的眼中。   心里涩的厉害。   他依旧笑着,声音却多了几分冷意,“苡苡真是好本事,前朝余孽都敢嫁。”   他朝身边的人吩咐,“一起押入大牢。”   下一刻,孟循转身离去,只是,分明高大的背影有些晃动,像是,随时都能坍颓一般。 第62章   祝苡苡望着渐渐远去的那个背影, 浑身僵直,她分明想要喊住他,质问他,可她不敢。   莫说出口说些话, 她甚至连朝旁边动半分的力气都没有, 她浑身瘫软, 既是害怕迷茫,又是慌张无措。   孟循方才的话说的十分明白, 她也要被压入大牢,甚至, 她都不知道是何缘由,她不过好好的和穆延出来取画,怎么的就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穆延……穆延,他在哪里?   祝苡苡侧过头,想朝方才穆延那边奔过去, 可还未等她有所行动, 身后的卫兵就动作利索地擒住了她的双手, 只是顾忌这方才孟循的态度,手上的力气并不敢用的太大。   祝苡苡心性算不得软弱, 可身子却和柔弱的女子没甚差别, 连寻常男子都比不上, 又怎么比得上这些身披甲胄的士兵呢?   她被困在原地,只能呆呆的看着穆延的方向。   他们离的应该不算远, 可她却听不见他半分声音,不知晓发生了什么。直到身后的人, 将她带走, 她再也瞧不见穆延半分, 她才不得不收回目光。   石板地上好似有血,穆延是受伤了么……   种种猜测在她脑中萦绕,未知的恐慌,将她压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呆呆怔怔的,随着士兵的动作,一路被带进徽州府城的牢房之中。   这地方,她以前从未来过。   她与穆延一道出来的时候,日头正好,到处都阳光明媚的,现在应也没过去多久,怎么这会儿,天就阴沉沉的,没有半分光透进来。   绣花鞋踏上的地,一片漆黑,也不知道,究竟是她此刻眼神不太好,还是这会儿太过暗淡暗,她几乎看不清前方路。她双手垂在身侧,随着狱卒向前走。   前面的人陡然停下,祝苡苡也止住脚步,抬头看向前头的狱卒。   他侧过头来,面上还挂着几分谄媚的笑,弓腰弯背,“祝小姐我们到了,您里头请。”   祝苡苡没说什么,面上却不由得露出些许嘲讽的笑。   她这是来下大牢了,又不是去住客房的,里头请算是什么意思?   只是这间关押她的牢房,却与她想象的大不相同。   牢房,应该是污秽,肮脏,昏暗,压抑,又死气沉沉的地方。   从前她在话本子里也看过,说,关押人的牢房几乎每间都住过暴毙的囚徒,地上铺着湿气沉沉的稻草垛,床也不过是石头砌成的,又冷又硬,有些甚至连一床脏破的棉被都吝啬替你铺上,到了晚上,这阴暗潮冷的牢房,就成了老鼠臭虫群聚的地方。   莫说是一个寻常人,就是那些穷凶极恶的犯人也难以适应。   若是身上受了刑,沾了血带了伤,那后果就更不堪设想。   可这里却没有。   狱卒带她来的这间牢房,干净,整洁,临床的地方,还撒入了几缕日光。脚上踩着的地,也和外头的全然不同,是浅浅的灰白色。   临窗的那侧铺着一张木架子床,自然是比不得她在家中睡的,可甫一瞧上去,却要比外头不少客栈都来得好些。   这样的地方,哪里是牢房,分明就是客栈。   祝苡苡心中百感交集,她有些话想和狱卒说。可还未等她张口说些什么,牢房门,口便传来一阵动静。   吱呀的一声,狱卒推门出去。   他面上挂着恭维的笑,却没有再说什么,把房门锁上,就转身离开了。   安静沉默,里头只剩下祝苡苡一人。   她皱着眉,随意的坐在了一边的木床上。抬头望着,外头洒下来的日光,飘忽不定的心,渐渐落到实处。   一个时辰前发生的那些事情,实在让她手足无措,始料未及。但她又不蠢,仔细想来,从孟循的话,也可推出事情的原委。   孟循说,‘前朝余孽’,意思是指穆延,是他口中所谓的前朝余孽。   可她看过穆延的路引,穆延分明就是个身世可怜的落魄少年而已。   祝苡苡合上眸子,下意识抓紧了身旁的被衾。   若真要和孟循说的那样,莫说是穆延,连她也逃不了干系。   她想认为孟循那番话是在故意唬弄她,可他说的那样认真,且那般大费干戈的,只为捉他们二人……   祝苡苡实在讨厌现在的这种感觉。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清楚,迷茫无措。她想见到穆延,想知道他身上的伤如何了,想同他说话,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几乎身心俱疲,可她又完全不想休息。   好在这样让人抓心挠肺的时候,没有太久。   祝苡苡临窗发着呆,门外头传来一阵锁链的响动声,紧接着门被打开,刚才那个带她进来的狱卒,这会儿有带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小丫鬟进来。   小丫鬟约莫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看得出来,她也是头一回进这样的牢房,似乎有些害怕,但她强撑着,捏着拳头壮着胆,又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离得不远的祝苡苡。   狱卒揣着笑意上前,“祝小姐,刚才,您身上受了些伤吧,大人特地吩咐过,让这小丫鬟替你上药,也好减缓些你身上的疼痛。”   祝苡苡回过神来,冷冷的看着那狱卒,“哪个大人?”   “呵呵……自然是孟大人了。”那狱卒没有隐瞒,一边与祝苡苡说着话,一边手上动作,示意那小丫鬟上前。   小丫鬟也算机灵,拿着托盘上的药,逐渐靠近祝苡苡。   “别过来!”   小丫鬟被吓得肩膀一抖,愣在原地。   她声音不算大,却夹着愤怒。   “我不需要,我没有受伤,我要见孟循。”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她若想晓得这事的前因后果,必然要找人来问,而孟循,自然是这个最好的人选。   孟循能让这个小丫鬟来替她上药,能察觉到她受了伤,不说旁的,至少他是关心她的。不论这关心是什么理由,又有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至少,他应该是对她还有那么些许在意的。   既然是这样,那孟循就能从这狱卒口中听到她的话。   狱卒面上怔了会儿,却也没被祝苡苡这反应吓到,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小丫鬟继续上前。   祝苡苡皱着眉将人推开,迎面冲到了狱卒身前,“我要见他,我要见孟循,我有话想与他说,我有话要问他。”   狱卒想起孟循交代他的话,面上显得有些为难,“祝小姐……孟大人现在,真的没空见您,您好好待着安心待着,再过一天,大人就过来。”   祝苡苡却不肯退让,“我现在就要见他,你们莫名其妙,把我抓进了大牢,却连什么罪名都不肯告诉我,这是何道理?”   狱卒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后又轻叹一声,“祝小姐,您这是在为难我啊……”   “至少,你得告诉我,抓我进来的罪名是什么?我好好的,犯了什么错误,违背了哪条朝规律法,就算……就算他是五品高官,也不能随意抓人。”   狱卒尤记得孟循那会儿冷着脸与他交代的话。   “她身上受了伤,拿着这药,指个丫鬟与她上药,她若是不肯,便算了,只要她好好的待着便好。”   这要求也确实不算为难,狱卒原还以为,这位孟大人会给他指派什么做不好的差事却不想,只不过这样一件小事。照顾个姑娘家还不容易吗?好吃好喝伺候着便是了。   再说了,哪个被抓进大牢的,还能嫌自己待的地方不够好的?能住上这特意布置过的牢房,吃的好的用的好的,不过就待上个两日,还能说些什么话?   狱卒好言好语的应下,又转身离去了。   再过来,便是送饭了。   祝苡苡便再不与人说话,既不吃饭也不喝水,只安安静静的坐在那木床旁的一角,犹如一具雕塑。   送饭的小丫鬟,眼见着祝苡苡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唇角干涩,一双眼睛的神采也越来越涣散,渐渐的没了生气似的。   过来送晚饭的时候,人便已经晕了过去,这可把是没经过什么事的小丫鬟吓得厉害,她赶忙去了叫人。   一阵着急忙慌,总算是请来了大夫。   祝苡苡醒过来的时候,咽喉处一阵干涩,她不住的咳嗽起来,一边的小丫鬟察觉到,赶忙替她倒了杯水,可杯子还没挨到她的唇边,就被她抬手一把拂过。   “不……喝……”   她声音干涩的厉害,像是粗粝的石头,摩擦木板似的,扯出一阵聒噪。   这话一说完,她又接着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眼泪也一滴一滴的咳了出来。   孟循匆匆赶到的时候,便是看见这幅场景。   白瓷茶杯,摔在地上,瓷片茶水,混了一地。她靠着墙,脸色苍白,一双眼,又红又肿,像是哭过似的。   孟循心里又胀又闷,仿佛他这一日以来的奔波,都没什么作用似的。   敛下神色,他在她的注视下,亲手替她倒了杯水。随后,他缓步上前,自顾自的坐在她身边,将水递上去。   “不是想见我么,我现在来了,先喝杯水,好不好?”   祝苡苡下意识朝墙后靠了一分,尽力的远离着他,满心满眼全是戒备提防。   孟循将白瓷杯递上去,还未挨到她唇边,就又被她推开。   她以为,孟循这会儿该生气了,但并没有。   他牵着唇,温声笑着,“不喝我倒的水,那我让那个小丫鬟给你倒,好不好?”   下一刻,他面色沉冷的看向一边瞪圆了眼的小丫鬟。   可桌上的杯子,总共就两个,一个摔碎了,另一个就握在孟循手里。   小丫鬟颤颤巍巍的上前,接过孟循手中的杯子,将水倒了,正要再去倒一杯水时,却被孟循轻声唤住。   “把那杯子擦擦,我手碰过的,她不喜欢。”   小丫鬟背脊一震,赶忙照做。   这会儿,祝苡苡才乖从地喝下了水。在孟循的授意下,祝苡苡连着喝了两杯水,这会儿,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   “喉咙还舒服么,我叫人去炖了你爱喝的雪梨汤来,待会儿再吃,好不好?”   祝苡苡依旧冷冷地睨着他,“孟循,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满是倦意的脸上,含着温吞的笑意,“我不想做什么,我只要你好好的。”   祝苡苡嗤笑,“我好好的?你把我抓进大牢,我能好好的?告诉我,穆延在哪,他现在怎么样了?”   孟循始终看着她,并未因为她的反应而有丝毫恼怒,反倒更加耐心,“苡苡,我说,我只要你好好的。”   “你放我出去,我就能好好的了。”   “苡苡自然能出去,但不是今日,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祝苡苡只觉得这样的孟循无法理喻,不可理解,甚至还有几分难缠,无论她说些什么,他都不肯透露半分穆延的消息。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孟大人既然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那又过来干什么?”   “大夫说你惊惧过度,又滴水未进,这样下去,身子遭不住……我要你好好的,你要见我,我便过来。”   “穆延他在哪里?”   “他不重要。”   祝苡苡合着眼,似乎是有些累了,声音也气若游丝,“他不重要,你与我说他是前朝余孽,你现在又告诉我,他不重要……”   “孟循,你究竟想做什么?”   孟循再三压抑着心中的闷痛,轻声同她解释道:“我是刑部郎中,来徽州府,自然是有公务要做。穆延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半分都不在意,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毫无关系,我在乎的,只有你。”   “这桩案子,你若与他沾了半分干系,都无法轻易脱身,不要再问他了,好好爱惜自己,乖些,好不好?”   祝苡苡心中气的厉害,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的一下便将孟循推开,“你滚!我不要看见你,你滚开!”   她气息翻涌的厉害,又因为动作太过突然,有些头昏脑胀,整个人都晕乎乎的,连坐也坐不稳,险些就要摔下床去,孟循想抬手去扶,却再次被她一把推开。   “别碰我。”   他的手僵持在床边,规规矩矩的,再未有半分动作。   任凭心中如何肆意汹涌,他也只轻轻的说了个好字。   待到那个小丫鬟,将她重新扶回床上,孟循才接着开口:“既然苡苡现在不想见到我,那我便离开,让你好好待着,不过苡苡得答应我,要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若是苡苡再晕过去,我不介意让穆延尝尝刑部的十八套刑具,”他面上依旧淡然,“不过现在是在徽州府,自然比不得京城的刑部大牢,但即便没有十八套,也能有十套,八套……”   孟循话还未说完,祝苡苡就抓起瓷杯,朝他额前狠狠砸去。   砰的一下,小丫鬟都忍不住叫了一声。   茶水混杂着鲜血,从他额头顺着脸颊滑落。即便模样狼狈,他却依旧端着清浅温厚的笑。   “苡苡,我不是同你置气。”   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作者有话说:   前夫已经恢复记忆了,但是除了他没人知道。   小穆不会有事的^_^^_^ 第63章   烛光摇曳, 祝苡苡呆坐在床边,冷冷的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碗筷。   孟循离开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这两个时辰,她也没做旁的事情, 就坐在这木床边上。   她实在没什么旁的事情要做, 满心的惦念与忧虑, 让她即便想躺下休息会儿,也是不得安宁。孟循与她说, 让她在这里待上一日。现在已经过去了半日,再过半日, 她便能出去了,可这出去与否却不是她最关心顾虑的,她担心的是穆延。   穆延究竟如何了,孟循半个字都不肯与她说。像是什么忌讳似的,孟循越是这番态度, 祝苡苡越是免不了心中的担心。   许是祝苡苡的脸色太过难看, 即便心中有些害怕, 那缩在一旁的小丫鬟,也还是犹豫的上了前。   “祝小姐, 您要不还是再吃点吧, 从您进来之后, 除了喝了两杯水,就什么都没吃过了, 您要是身子……”   祝苡苡抬头睇着那小丫鬟时,她下意识噤了声, 舌头和牙齿打架似的, 再也吐不出半个字来。她将双手攥在裙边, 怯懦的低下了头。   “祝小姐……您还是吃些吧。”   似乎没有看着她,那小丫鬟胆子便会再大点。   祝苡苡顾忌着孟循方才同自己说的话。他那会儿极为认真,一点都不似在开玩笑,且那些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他似乎确实能做到。   她若是再晕倒,穆延兴许就会受累。   她眸间染上几分忧色,缓缓站起身来,正想朝前走上几步,却突然双腿一软。   幸得那小丫鬟,手眼利索,赶紧将她扶住,她才没有摔倒。   小丫鬟吓得一阵心惊,“祝小姐,您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又随着小丫鬟的动作,坐在了一旁的方凳上。   见祝苡苡确实是面色无虞,小丫鬟提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她进来伺候的时候,已经有人与她交代过了,若是照顾的不好,别说工钱,连她这条小命都难保得住。   可没办法,她家里穷,需要这份工钱。   祝苡苡实在没胃口,却也只能强逼着自己,用了几口。她尝得出来,这饭菜,是徽州府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出的,虽口味清淡,却也不比那些爽口的菜肴差了多少。   食盒里还装着一道她素日爱吃的翡翠虾仁,这东西可不好买的,即便是在那家酒楼,每日也限着卖。   只是想到这些菜,都是出自孟循的手笔,她的胃口便去了大班。   再到后半夜,倦意上涌,祝苡苡终究还是忍不住睡了过去。只是她睡得不算安稳,一双秀丽的小山眉始终蹙着,在木架床上辗转反侧,光洁的额头,涌出一层细密的碎汗。   在一边伺候的小丫鬟也很是担心。   照这样下去,倒还不如不睡,出的这样多的汗,很容易着凉,一不小心便受了风寒。若是不仔细提防着,说不定明日一早人就病了。   小丫鬟想到这里根本就不敢睡,只能拿着绢帕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拭着额头的汗。   孟循便是在后半夜,顶着夜风,带着满身的倦意,缓缓进来。   小丫鬟吓了一跳,手上的帕子倾刻便掉落在地上。   她想要跪下行礼,却被孟循招手拦住。   孟循走上前来,解下了身上系着的披风,盖在瑟缩在一角的祝苡苡身上。   他坐在一边的脚凳上,低垂下头,一寸寸,细细看着她的眉目。   她和几年前没什么变化,明艳秀丽,却又坚韧。   他后悔了,当初去苏州府的那件事情,是他太过冲动。他太着急了,如果他在细密周全的谋划一番,兴许就不会出那样的意外,那他更不会失忆,更不会与她和离。   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会有阻隔,更不可能出现那个穆延。   他们相伴七年,走过多少风雨,又怎么可能是一朝一夕,就能磨灭更改的?   他知道,她是太累了,太想有个依靠,所以才会想着,要与旁人成亲。   他不会怪她,也不会与她生气,他该生气该责怪的,是那趁虚而入的小人。   倏地,她双唇翕动,低声轻喃,好似在说些什么。   孟循矮下身来,仔细的听着。   “穆延……穆延……”   他原本柔和的脸色多了几分裂痕,强忍下心中的懊恼,他抬手,轻轻抚弄着她秀美的柔顺的发丝。   似乎这样,能让他更平和些。   他不该去与穆延计较,计较什么呢?至少在眼前这一刻,苡苡是在他身边的,这便可以了。   破晓时分,孟循将还在睡梦中的祝苡苡带出了这间牢房。   她已经受穆延牵连,在这狱中待了一整夜,便就是再有旁人说什么闲话,也得也得掂量几分,再开口。   他不会再让她受半分委屈,也不会再让她受旁人牵连,他会好好爱护着她,直到她愿意接受他,重新做他的妻子。   思及此,孟循心里多了几分难言的畅快,他小心翼翼的抱着怀中的人,一步一步,从垂花门,走进院中,再送到房里。   动作极尽温柔的,将她放在架在床上。   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孟循心中一片柔软。   他是她的,而此刻她与他待在一处。再没有什么能比这刻令他更加欢愉。   *   祝苡苡辗转醒来的时候,抬眸便看见了头顶上挂着的丁香色幔帐。   她晕晕沉沉的,以为这里是在她闺房,可侧眸去看这周围的陈设,又心生怪异。思绪渐渐回笼,在这刻,她才清醒过来,一点点记忆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   她与穆延一道出去,被孟循所擒,毫无征兆地进了牢房……   思及此,她又不由得蹙起了眉头。这里根本不是牢房,倒像是她的闺房,除了里头熏着的香,有些不同之外,几乎是一模一样。   难不成,是吴叔叔想办法,将她从大牢里带了出来。   想到这里,祝苡苡咧着唇笑了起来,她赶忙掀开被子起身,趿着秀鞋就要往前走。许是因为太过匆忙,加之身子疲软,没什么力气,她才向前走了两步,就摔在地上。   膝盖撞的生疼,她低声轻唤。   这阵动静不算小,外间匆匆的脚步声,引起了祝苡苡的注意,她抬头望去,一抹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朝她走来。   她呆愣愣的看着面前的人,一时间竟顾不上膝上的疼痛。   “孟……孟兰?”   太久没见过了,以至于,喊出这名字的时候,祝苡苡都有些犹豫。   孟兰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在走过来前稍微怔了片刻,而后面上带着笑,将她扶了起来。   “苡苡姐姐怎么不再休息一会儿?我看你,很累的,昨个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上,肯定是疲累的,不如再休息会儿,可好?”   祝苡苡满心满眼的疑惑,张了张唇,一时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孟兰转身给她倒茶时,她才讷讷的开口:“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不是应该在牢房里的吗?这……这里又是哪里,是孟兰你家吗?”   孟兰要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祝苡苡犹记得七八年前的孟兰,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女子,言谈举止都十分稚嫩,哪里有面前人这般从容。好像模样也变了些,要比从前瘦了许多。   从前的孟兰和现在的孟兰,在她眼前交叠,让她心里生出了几分恍然与迷乱。   “苡苡姐姐先喝杯水吧,不着急,姐姐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慢慢与你说。”   祝苡苡面着唇,轻轻应了声。   “这里是我阿兄的住处,他前些时候,自京城来徽州府办事,便把这里整理打扫了出来,如今就住在这里。”   听见这话,祝苡苡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孟兰却也不在意,接着开口说道:“阿兄是今个一大早将姐姐接过来的,昨日发生的事,阿兄也大致与我说了几句……”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低垂着头,再抬眸时,眼里多了几分水光。   “我晓得苡苡姐姐,已经与我阿兄和离,在姐姐你眼里,你们两人再无瓜葛纠缠。可昨日那样的事情,若不是阿兄出面,姐姐现在,恐怕还得待在那府衙的大牢之中。”   “能不能,念在这份情谊的面上,姐姐不要那样讨厌阿兄……”   此刻的孟兰,才让祝苡苡有了几分切实的感觉。   她语气哽咽,红着一双眼,像是犹豫,又像是为难,丝毫没有方才的从容。   孟兰在她一年前回到徽州府时,曾经好几次都来祝家看过她。   即便没有孟循的关系,祝苡苡也是挺喜欢孟兰的。   在她还未嫁给孟循的时候,两人就时常都能说得上话,虽然还算不得是闺中密友,但也算是有几分情谊。   正是因为有情谊,所以在一年前,孟兰上门拜访的时候,她便将自己早已经和孟循和离的事情告知了她,也说了,他们两人今后决计再无可能。   祝苡苡犹记得,孟兰那会儿是很伤心的。   但即便难过,也只是哽咽着与她说道:“我晓得了,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苡苡姐姐。”   孟兰甚至遵从了她那有些无礼的要求,没有将孟循和她和离的事情说出去,也正是有这份原因。那段时候,她才能在祝家待得的安稳。   那时候住家还没有旁的靠山,需要倚仗这份名存实亡的关系。   算算日子,两人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孟兰好似变了不少,却又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垂泪欲泣的孟兰,和那日几乎一模一样。   祝苡苡轻叹一声,“好,我答应你,不讨厌他。”   孟兰紧紧握着祝苡苡的手,心里的慌张无措,总算渐渐消散。   “孟兰,你可知道祝家如何了?吴叔叔是不是很担心我?”   孟兰拭了拭眼角的泪缓缓开口:“姐姐不用担心,阿兄已经让人去祝家通了消息,告诉了吴叔叔姐姐在这里。”   祝苡苡抿了抿唇,“那你可知道,外头如何说这件事情的?”   虽然那会儿长桥的人并不多,但那一杆子士兵那样大的动静,祝苡苡不相信,徽州府城会半点风声都没有。   问到这里,孟兰似乎有些犹豫。她是知道外头的事情的,可她担心自己将事情如实说给了苡苡姐姐听,会让她更加忧虑牵挂。   阿兄临走前曾与她说过,让她好好照顾苡苡姐姐,切记她的身体。   可面对祝苡苡这样近乎哀求的目光,她又不忍心,一个字都不说,思虑了好一会儿,她才斟酌着开口:“阿兄这次来徽州府,是查关于前朝余党的案子,这事和……和穆大人有密切的关联,其他的我也不敢乱讲,外头似乎是这么说的。”   心中的猜测再次得到证实,祝苡苡已经被逼得不得不冷静下来。   她牵着孟兰的手,“我有些话想与你阿兄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你替我转达他,就说我要见他。” 第64章   天阶月色渐凉, 周遭好似笼着一层濛濛的薄雾,只有屋檐在月光的照映下,还能折射出点点暗淡的银光,映得院中树木依稀可见。   祝苡苡倚在罗汉榻的一边, 半眯着眼, 从窗台朝外看。   院中寂静无声, 只余一地清辉。   还是早春,夜里不免得凉风阵阵。风拂面吹过来, 祝苡苡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原本还昏昏倦倦的,这会儿反倒是清醒了许多, 她紧了紧了身上的衣裳,趿拉着绣鞋,下了罗汉榻,朝外间走去。   孟兰原是指了个小丫鬟贴身伺候着她,但被祝苡苡寻了个理由推辞了。   在这处待着没有她想象的那般自在, 自己都已经自顾不暇了, 更不想被个人随时随地盯着, 即便他只是来伺候自己的。   祝苡苡搬了把圆凳坐在外间的桌旁,单手撑着腮, 出神地打量着, 面前烛光摇曳的烛台。   灯光晃来晃去, 她的视线也随之转动。烛台没有照着灯罩,闪烁的烛光除了吸引祝苡苡的追随, 还引来了一只不知死活的飞蛾。   她眉心蹙起,稍微移动了烛台, 但那只飞蛾依旧不死心。几次三番的靠近。   祝苡苡索性收了手, 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只翅膀扇动, 还带着烨烨粼粉的飞蛾一点点靠近烛火。   空气中似乎氤氲着一股焦糊的味道,她眉心狠狠的皱起,下一刻,抬手将那只飞蛾弹飞。   取而代之的,她纤细白皙的指尖戳进了烛火里,片刻的烧燎感,疼得她嘶了一声。但还未等她将手收回来,仔细检查,便听见一阵急匆匆的呼唤。   “苡苡。”   下一刻,乍起的风,翩翩而至。祝苡苡侧过头来,便见迈步上前的孟循。   他自半开着的隔窗门进来,脚步匆匆,一张清俊的面上,满是着急与担忧。   昏惑的灯光镀在他的脸上,衬的他面容愈发柔和。   祝苡苡怔了片刻,慌忙的一眼让她有些许恍惚。   在她神失察之际,那只略带凉意的大手,精准无误的擒住了她的手腕,一寸寸抚摸着她方才被烧着的指尖,柔和的轻轻摩挲,温柔缱绻,和方才的慌张截然不同。   “没有受伤就好,”对上祝苡苡迷茫的双目,他笑着开口,“怪我来的太晚了,让苡苡无聊的都开始玩蜡烛了,这东西太危险了,不小心烧着了很疼的,玩些其他的好不好?”   祝苡苡心中越发觉得古怪,她敛了神色,挣脱了他的手,将手收了回来。   “我如何与你无关。”   孟循却没什么反应,只勾着唇笑了笑。   祝苡苡余光瞥见孟循身后跟了个高大的身影。只不过模样背着光,隐在黑夜里,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谁。   似乎是察觉到了,祝苡苡在向他身后看,孟循也随之侧了侧身子。   “先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   那看不清模样的侍从应了声,好转身便出去,将隔扇门牢牢的关上。   祝苡苡的视线,就此被那两扇门挡住,迫使她不得不收回目光。   孟循挪了把凳子,就坐在她身侧,始终温柔缱绻的望着她,目光不曾有丝毫偏移。   祝苡苡不掩面上嫌恶,冷冷的睨了他一眼,“别那样看着我。”   孟循并不在意她说的话,修长的手指搭在红木雕花桌上,只稍稍收敛了神情,面上却依旧端着笑。   “这么晚了还没睡,苡苡可饿了?”   像是刻意附和着他的话似的,这会儿,隔扇门外的敲门声响起。   他淡淡道了句进来,就见一眉目低垂的小丫鬟,端着朱漆托盘缓步上前。托盘上摆着一只白瓷小碗,碗里盛着一碗汤,还冒着丝丝热气。   丫鬟始终低垂着头,将东西放下之后,有些慌乱的转身离开了。   祝苡苡认出了这个丫鬟,就是下午那会儿,孟兰安排来伺候她的。原本人还是活泼轻灵的,眉目瞧着就讨人欢喜,这会儿却也不知经了什么事情,跟蔫了的黄瓜似的,从进来到离去都始终战战兢兢,小心提防着。   她还能作何猜想,无非就是因为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   似乎除了她,没人不害怕孟循。   孟循端着那白瓷小碗送到面前,祝苡苡冷冷睇着那双手,指尖纤细,手指修长,每个指甲都打磨的整洁光滑,指甲尖上泛着一层浅浅的粉白色,由上往下颜色逐渐加深。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   他笑意越发温和,“把这碗汤喝了,我们再说话,好不好?”   见祝苡苡没有拒绝的意思,他的手又往前伸了一分,却在下一刻,祝苡苡从他手中夺过了那只白瓷小碗,砰的一下放在了桌上,溅起的汤水撒到了她的手背,也浑然不觉。   反倒是一旁的孟循面上多了几分忧虑,他连忙捉起她的手。   “怎么了,可有被烫到?”   他执起衣袖轻轻的擦拭着,动作轻柔小心,生怕弄疼他似的,祝苡苡的肌肤细腻娇嫩,即便这算不得烫的东西撒到了她手上,也很快惹得起了一片红色。   祝苡苡心头烦闷的厉害,从昨日开始,她就没有办法和孟循好好说话。   无论她怎么做,孟循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就比如这刻,他分明知道她想与他说什么,她着急了解什么,他却非得给她塞个理由,要她喝了这碗汤。   “我没事,”祝苡苡用力抽了抽手,然而那只被他擒住的手却纹丝不动,“孟大人,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不想喝,我们还是说正事,我有话要问你。”   她语气有些冲,算不得好。   她分明知道此刻在他面前,她应该柔和下态度,最好是小心的迎合着孟循,这样便于从他口中多套出些话来。可她做不到,她对上面前这样的孟循,根本做不到冷静下来,心里无端的烦闷占据了她的思绪。   若是孟循和几个月前她在江宁府城那时碰到的一样,她反倒更能冷静的应对。   她看不透此刻的孟循,揣测不到他的意图。   她不明白,怎么才过去几个月,孟循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和曾经在京城那会儿时,别无二致。   孟循依旧小心的替她擦着手,“苡苡,你要晓得,你此刻是有求于我,我既然是被你要求的,便有说不的权利,你若想从我口中知道你想了解的事……”   他倏地抬起头来,唇边勾着浅淡的笑,“那至少在这会儿,你得乖乖听我的话。”   话一说完,他便松开了祝苡苡的手。   他就这样静静地凝望着她,好整以瑕地等待着她的反应,无论是拒绝或者是答应,他都有应对之法。   他有耐心,也有时间。   祝苡苡低垂下头轻轻呼出一口气,随即他咬了咬牙,端起桌上的那白瓷小碗,当着孟循的面一口一口喝下。   似乎是因为喝的有些快,在碗放下的那刻,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阵阵由轻及重的咳嗽,她怎么都克制不住,顷刻便红了眼。   孟循抬手想替她顺气,却被她一把拂开。   “我已经喝完了,孟大人可满意了?”   他深沉的双眸中流动着几分祝苡苡看不透的情绪,片刻后他微微晗首,“苡苡,有什么想知道的,问罢。”   他只答应了与她说话,却并未答应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为什么要把我拘在这里,既然我已经和你要查的案子没有牵连了,为什么不放我回祝家,我不想待在这里?”   周遭氤氲着祝苡苡身上带着的香气,那味道虽然很浅很淡,却轻易就能被孟循捕捉,那是他曾经最爱的山茶花的香气。   他记得,祝苡苡的发油便是用茶花做成的。   这熟悉的味道,能让他冷静和愉悦。   即便只是这样和她待在一处,他就已经足够快乐。   祝苡苡牢牢的盯着孟循,试图从他面上看出些什么,可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回答她问的问题,反倒是渐渐出神,缱绻的双目中,带了几分莫名的眷恋。   她不由得有些着急,“孟循!”   孟循恩了声,侧头迎上她的双目,“苡苡,你暂时不能回去,现在住家都被人牢牢的盯着,那里不安全。”   祝苡苡面露异色,“什么叫被人盯着,我们又没犯什么事情,为什么要……”   “苡苡,不要装糊涂,你知道的,这都是因为穆延。”   祝苡苡心头一震,面上闪过几分慌乱,她下意识想朝后退,却忘记了她这会儿坐在圆凳上,一朝后退,整个身子都朝后晃了一下。   孟循抬手将她扶住,似乎早料到了,她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温声提醒,“时不时起的匪乱,一直都是因为民间有前朝的拥簇者,这一直都是陛下心中的忌讳,穆延身世不明,即便只是疑似前朝余孽,便足以令他丢了性命。”   他松开了扶住他的手,接着又到,“祝家是为富一方的豪商,虽谈不上富可敌国,但也有不少人盯着,这点,苡苡要比我更清楚,不然,苡苡也不至于那么样着急的去结交陈知曲,不是么?”   祝苡苡霍的抬头看向他,不自觉瞪圆了双目,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   即便她如何努力,奋力克制着面上的慌乱,却依旧被孟循看得清楚。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即便他们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徽州,在这边发生的所有事,他也了如指掌。   “你……派人监视我!”   若不是这样,他根本不会知晓这些才对!   孟循依旧不急不躁,“苡苡,你动静闹得那样大,即便我不刻意去打听,也会知道的。”   在徽州府,从来还没有什么商户给村落送桑树苗的先例。这样赔本又有风险的买卖,没几个人会去做,也就只有祝苡苡,为了结识陈知曲和他背后的江南世家,才会这样不惜舍本逐末。   她做的很好,她的品性和祝家行事的风度,确实得到了陈知曲的赏识。   陈知曲如今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但他们陈家却是本朝有名的世家,结交甚广即便是当朝首辅徐中礼,也会卖他陈家三分薄面。   这次祝家受累,陈知曲得知此事,也在为她四处奔走。   如若不然,他也不能这样快就将她从大牢里带出来。   她一直都很好,即便离开了他也能过得很好。   可他不能,离开了她,他只会过得越来越糟,他不能离开她。   他自私又贪心,从来都不算是个好人。   沉默了好一会儿,祝苡苡才渐渐冷静下来。   孟循说的对,即便他没有刻意派人探查,他也会知道,只要在徽州府的人都会知道,她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从未想过要隐瞒。   因为瞒不住,也没有道理去瞒。   心防渐渐松开,原本还欲和他尖锐对持的祝苡苡也渐渐缓了语气。   “那我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保全祝家……”   若事情真与孟循说的那般,别说穆延,恐怕连她和祝家都难逃一死。   她不想任何人死,她要他们都好好的。   祝苡苡渐渐冷静下来,陡然想起孟循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你说……穆延疑似是前朝余党,也就是说,他也可能不是?” 第65章   祝苡苡带着探究看向孟循, 想从他平静缓和的面上,寻找出她问题的答案。然而孟循的反应,却比她预料的平静了许多。   他似乎早猜到了她会这样问,面上端持着的笑, 没有半分变化, 低垂眉目, 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   祝苡苡却并不和他一样平静,她着急, 甚至是焦急,她迫切的想从他口中知道答案。   “孟循, 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穆延,也有可能,并不是那所谓的前朝余党。他只是个普通的,从边境投奔亲友而来徽州府的少年, 身上没有背负任何的枷锁, 只是个寻常普通人。   祝苡苡倏地回想起, 她和穆延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那会儿,穆延身上受了许多伤, 就那样倒在路边, 半死不活的。   他身上摔伤, 磕伤更多,但祝苡苡却隐约记得, 那会儿送他去看大夫的时候,大夫有三言两语透露过, 他身上还有刀伤。那时候她心里慌乱极了, 只是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了过去。   她根本没来得及细想, 若只是个从边境来投奔亲戚的身上,怎么会有那些伤?   而后头时日一久,对于这件事情,她也渐渐淡忘了。直到现在,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她才陡然回想起来。   穆延其实有许多事情,都瞒着她。   她不是那样,任何事情都必须刨根问底的人,她只在意穆延是否真心待她,其他的,她并不在意。   可正是这份疏忽,才导致了当下的局面,她毫无应对之策,被事情来回牵着走。   孟循久久没有开口回答,她心底的猜疑,愈发纷乱。   她几乎要压制不住心头的愁绪烦闷,直到孟循清和的声音响起。   他将那白瓷茶盏中装着的茶,推到她面前,“用忍冬薄荷泡的,去火气。”   祝苡苡怪异的打量了他一眼。   却见他笑着开口:“苡苡将这杯子里的茶喝完,我再回答你。”   她不明白孟循为何要对自己做出这样的要求,但她此刻已经无暇再去想那样多,手上摸着茶水的温度不算太烫,她便一口饮下。   这会儿倒是更注意了些,没有被轻易呛到。   不等她开口追问,孟循便自顾自的开始回答:“确实就如苡苡所言,只是疑似,并非确定。”   “那……”   “陛下对前朝余党的态度,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苡苡,可明白我的意思?”   方才扬起的希望,骤然就被他轻易捏碎。来回反复的如同折磨,让她身心俱疲。   “除非有确切的证据证明他不是,才有那么半分生机,只是很可惜,与他身世有牵连的人,大多都已死无对证,那所谓的证据,也寻无可寻。”   祝苡苡合上眸子,低哼一声,“那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也就是说,不管我做些什么,我如何去做,都摆脱不了……”   “并非如此。”   孟循的话果断又干脆,甚至,这句话,不像是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事情并非没有转机,”孟循始终看着她,目光未有半分偏移,“既然没有证据,那便可以去捏造证据,既然当时的人都已经死的干干净净了,那也意味着,后顾之忧少了大半。”   她遽然回头,看向孟循的面色中,掺了几分难以置信。顺着孟循方才的话,她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只是这些猜测,太过大胆,大胆到,她一时间难以将这些话诉之于口。   孟循勾唇笑了笑,和方才没什么区别,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不由得让祝苡苡心头一跳。   “这是欺君之罪,左不过也就一死。”   祝苡苡定定的看着他,好半晌过去,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是什么意思,不妨……直接了当的说。”   孟循不急着回答,他轻轻抚弄着被至于袖间的那枚香囊。   迎着烛光,祝苡苡看清了他手中捏着的那枚香囊。那是她曾经绣过的,只是这枚香囊不该在孟循手上,她记得,她是叫银丹送给了小春小秋。按理来说,这东西,应该早被转卖了出去。   似乎是因为经常被人抚摸的缘故,上面的绣线已经不复曾经光亮,收口处的绣线,有些轻微磨损的痕迹。   这样一枚香囊,实在有些拿不出手,而孟循待之,却视若珍宝。   “我的意思,便是那个意思。”   “我舍不得苡苡受他牵连,也就只能想些办法,替他摆脱这个罪名,这事儿自然有风险,我也没有必要,去承担这样大的风险……”   说到这里,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苡苡,我愿意帮你,愿意承担欺君之罪,你总也要,给予我些回报,不然,我做的这些,就没有半分意义了。”   祝苡苡眸光微动。   在这时,她该再试探几分孟循的意思,不能轻易的松了口,好好与他计较说道。这样,才是她该做的。   可她太累了,从昨日到今日,她的心绪,从来都是紧紧绷着的,半分都没有松下来。她经历了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即便因着孟循的关系,她待着的牢房,是府城内最好的牢房,可那又如何?她心里的惊惧与疲惫,并没有因为住处的不同,而消散减缓,只是说,没有加剧罢了。   她也会累,也会疲倦,也会想要逃避。   她轻叹一声,话语也软和了几分,“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帮我?”   她终于说出了他所期盼的话,再没有什么时候,能比此刻,给他带来更多的欢欣。   他唇角上扬,带了几分真切的意味。   “做我的夫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对他的要求,祝苡苡心中早有了几分猜测,从那会儿,在江宁府,再到此刻,这中间发生的种种,已经很难让她刻意去忽略。   孟循的纠缠,并不是因为他对她有所谋图,也不是因为,他计较着在她面前落了面子。   他还喜欢她。   甚至在这会儿,她从眼前的孟循身上,感受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却又温柔待她的少年解元。   孟循变了许多,却又像是没什么变化。   可她已经不是从前的祝苡苡,那个万般心绪,只为一人的祝苡苡。她早变了,和从前大不相同,即使她现在对孟循再无从前的感情,她也可以为了旁的事情,重新做回那个状元夫人。   是的,她可以做到的。   她双手覆面,肩膀微微的颤动。   合上双眼时,她想起了穆延,那个腼腆诚挚,热烈爱她,对她从来不参半分虚妄的穆延。   她想,如果是十六岁的祝苡苡,一定会无所顾忌,真诚热烈的回应他。   孟循的声音,再度响起。   “苡苡,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明日,我会让人送你回祝家,两日之后,我再去接你,届时,你再告诉我,你的答案。”   孟循笑着站起身来,就着摇曳的烛光,理了理身上的衣袍。而后,他转身离去,再没朝她多说一句话。   祝苡苡仍旧坐在一旁,直到隔扇门再度关上,也并未多看孟循一眼。   *   穆延松散的意识,被身上剧烈的疼痛牵引着,那份侵蚀他骨髓的疼痛,将他模糊的思绪,渐渐唤醒。   他眉心紧皱,声音干哑,张了张唇,却又发不出半点声音。   迷蒙的双目渐渐聚焦,面前灯光昏暗,他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地。   但他能感受得出来,他的四肢,被牢牢封锁,再无半分行动的能力。   疼,的确是疼,但比起曾经显些丧命的经历,似乎又算不得什么。   她……她在哪里?   穆延扯动着封锁他行动的锁链,但无论他如何挣扎,他都无法向前行进半步。   烛光越离越近,刺得他眼睛生疼。晃的一眼,他回想起了昏迷前所发生的事情。   他和苡苡一道去画铺取画,可在回去的途中,却碰上了一众训练有素的士兵,那架势显然是奔他而来。他若是孤身一人,即便双拳难敌四手,不是那些士兵的对手,但至少,他应该足以自保,能够从混乱中脱身而去。   可那会儿,他若是就那样走了,她该怎么办?他根本不可能留她一人去应对,那样的场面。   她平日里虽然胆子大,可真要碰上那些舞刀弄枪的事情,她定然是害怕的。   她年纪上,确实算得是他的姐姐,可她所经历的事情,却未必能比他更多。   他是她未来的夫婿,自然要爱护着她。   可事与愿违,他能力不足,并没有好好护住她。   后悔与自责,萦绕在穆延心间。看不见她在他面前,更让他心里坠坠。比起身上的苦痛与折磨,这些,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他好想她。   冷笑声倏地入耳,“这么快就醒了,身子骨倒是挺不错。”   不算多么和善的声音,甚至隐隐透着几分嘲讽,但这陡然响起的声音,却让穆延浑身警觉起来。   他眯着眼,努力看清了站在他面前不到一尺的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劲装,眉眼锐利而冷峻,唇边夹着的笑,可那笑,却丝毫未到眼底。   像是早料到了穆延的反应似的,费升毫不顾忌的坐在了一边的圈椅上,一双眉目淡淡的望着穆延,像是在看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既然醒了,便说几句话。”   下一刻,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响起。紧接着,一盆凉水兜头而下。   现在尚处早春,还带着冬日的余威,这样寒凉刺骨的水泼在身上,犹如在骨缝处,插入细细密密的针。尤其是,他身上还受了不少伤,有些深的地方,伤可见骨。   穆延却只闷哼一声,咬着牙受了下来。   冷水解了他唇边的干涩,让他勉强能说出几个字来。   “她,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尽力多写一点T_T每次都力不从心 第66章   穆延的声音干涩, 又透着几分粗粝和哀切,声音很轻,离得远了些,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但费升不同, 他耳力极佳, 旁人难以听清的话, 他泰半都能听清。   只是听见了,他却也没什么反应。仍维持原样, 大喇喇的坐着,唇边含着的浅淡笑意却未曾消去。   只是说了这几个字, 便费了穆延不少力气。他扯着眼皮睁开双目,凝聚了些精力,将刚才说话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分。   “她……苡苡,在哪里?”   这会儿,就算不是耳力极佳的费升, 只是站在他身后的几个胥吏, 都能不费力气听清他说的话。   话刚说完, 穆延便是一阵较刚才又更为剧烈的咳嗽。   他咬着下唇,唇边凝出几滴血珠, 舌尖沿着那抹猩红稍作舔拭, 尖锐的疼痛使他意识愈发清醒, 半晌工夫过去,他才缓缓止住了咳嗽。   费升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 昂首阔步,朝穆延靠近了几分, 他垂眸打量着穆延满身的狼狈。   要是一般人, 身上受了刀伤, 又一整天滴水未进,早就意识模糊,昏迷不醒了。哪里又会和穆延。这样还能强撑着精神,用那双倔强的眼牢牢的盯着他。   才十九岁的人,却有着大大超出年龄之外的坚韧顽强。   当然了,费升也不是没碰过这种硬骨头,刑部大牢十八套刑具全部用上,也一个字都不愿多说,人都快丢了性命,也丝毫没有畏惧害怕。   这样的,心性易于常人的坚韧,便不能用寻常之法攻破。   穆延还是稚嫩了些,只是一张口便暴露了他的软肋。   费升敛下唇边的笑意,眸色淡淡地看着穆延,“竟然有力气说话了,那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他稍弯下腰,迎面对上了穆延饱含愤恨的双眼,“也不多,一共就三个问题,第一,你和穆曜穆将军是什么关系?第二,你的母亲究竟是什么身份?第三,你千里迢迢从边境来徽州,究竟意欲何为?”   话一说完,费升便直起了腰,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的等待着穆延的回答。   他并不期望穆延这会儿能与他说什么,一般情形来说,有软肋的硬骨头也至少得用上两遍刑罚之后,才会斟酌着开口。   不是因为害怕疼痛,而是因为疼痛,让他们的意识越发清醒。让他们明白,若再要犹豫,再要顾虑,他们所担忧的人或者事,便会如他们预料中最差的境况发展。   一盏茶的功夫,费升坐回了原位。   身边的胥吏得他授意,拿着早就准备好的马鞭上前。   他本就一身的伤,加之这马鞭也不是普通的鞭子,上头带着裂口,一鞭下去,刮皮带肉。   如果不是顾虑着孟循说的话,费升根本不可能给穆延上这样的刑法,在他看来这样的刑罚实在太轻,且又没什么威慑力。打过之后,身上的伤痕又更加明显,看着像是受了多大的折磨,而实际却远比不上其他刑罚。   孟循与他说,让他下手轻些,留下半条命。费升不懂孟循为何要与他说这些,也不清楚他的用意究竟是怎样。   但本着情分,他还是卖了孟循一个面子。   一旁的两个胥吏抽的手都酸了,穆延也只是咬着牙闷哼,连稍微大些的声音都未曾发出。   他发丝散乱糊在脸前,身上的冷水还未流干,就又渗出一道道细密的汗。血痕将他的衣袍浸染得越发深沉,刑罚过后,他才趁着间隙轻微的喘息。   只是他意识仍旧清晰,半眯着眼看向费升,似乎是等待着他下一步的发落。   费升暗叹一声麻烦,啧了啧舌,清嗓子道:“你倒是有本事有骨气,可你想想,祝家的那位小姐细皮嫩肉的,又长的如花似玉,她若是被这样打了一道,受了一遭这样的刑,你觉得会如何?”   穆延半眯着的眼陡然睁大,他奋力的扯着束缚着双手的锁链,金属敲击的嗡鸣声,回荡在空旷阴暗的刑罚牢房。一边燃着的火把仿佛迎合似的,突然噼里啪啦的几声,蹦出一簇簇火星。   他当然知道挣扎是无果的,可是,他听到那人口中说的话时,他就忍不住一阵后怕。   他受伤都不要紧,甚至死了也没有关系。可是她不一样,他要她好好的,他不想她受到半点伤害。   可笑的是,他睁眼醒来时,还不觉得她会因他受伤。   他记得那时发生的事情。   那位孟大人,是护着她的。他侥幸的认为,她只需要和他毫无关联,毫无牵扯就是安全的,毕竟她身边除了他,还有那位孟大人。   她即便没有他,也可以被旁人护着。   想到这些,穆延不由得心里酸楚。他愤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不能站在他身边好好护着他,可又庆幸,她还能有其他人护着。   与他而言,她只要好好的,便是万事大吉。   摇曳的火光映在穆延脸上,将他原本就低沉的气息,衬的多了几分哀凉。比起身上这满身的伤痕来说,费升方才那寥寥的几句话,给他带来的疼痛,要更加难以忍受,更加不堪忍受。   算着时候差不多,费升从怀里拿出来他向孟循讨来的一串珠花。   费升将掌心摊开,那朵珠花就安安稳稳的躺在他的手上。在昏沉的火光映衬下,显得越发温婉精致。那是一朵十分漂亮的白玉兰花,栩栩如生,每一瓣花蕊,都如真似幻,凑近些看,就像是透着沁人心脾的芳香一般。   穆延涣散的眸光渐渐聚焦,他记得那日出门时,她发髻上便带着这朵珠花,怎么会,到了这人的手里?   视线猝不及防的一顿,珠花被费升好好的收了起来。   这东西,他隔日还得还给孟循呢。   费升将双手负在身后,复又站了起来,如刚才一般,眉目间含着浅淡的笑。   “穆延,你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你若不说……”   费升身侧的胥吏还未将香燃起来,就听见穆延口中传出的,隐隐的压抑着的声音。   “穆将军,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在他手下做过事,他瞧着我可怜,便帮了我,仅此而已。”   穆延说话一顿一顿的,却又难得的吐词清晰,这些话,一字不落的全部传入了费升的耳中。   这些,倒是确实和他查的没有出入。费升招了招手,让身边的人给穆延送了些水。   “我来徽州……是因为投奔亲友,只可惜,那人已经死了。”   “穆延,你口中的亲友,究竟是你母亲的亲友,还是穆将军的亲友?”   费升极为耐心的盯着他,丝毫没有错落他面上的任何一丝情绪。   穆延缓缓合上双眼,“我母亲。”   “哦?”   “是真的,穆将军不是徽州府籍的人士,他自然不可能有这里的亲友。”   “是么?”   穆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   “那你母亲的身份呢,恩?”   “她只是个厨娘。”   “只是个厨娘?”费升冷笑一声,“出生京城的太常寺卿之女,在你口中,就成了个‘只是厨娘’?”   掩盖碎发下的双眼微微颤抖着,他极力克制着心里的不平静。   片刻后,他眉目稍有松缓,“你既然知道了,为何还要问我?。”   “还能为什么,因为没有证据啊……”费升语调微微拖长,话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你以为,你为什么会牵扯进前朝余党的案子里?”   “你母亲,要真的只是那因父罪流放边境的太常寺卿之女就好了。”   穆延心中疑惑乍起,他正欲开口问些什么,却突然从外头闯进了一个手忙脚乱的胥吏。胥吏在费升耳边说了几句话,费升原本还算轻松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他朝那胥吏点了点头,胥吏说完话便转身离去。   随即他将目光对上穆延,“今日便说到这里,我们改日再谈。”   说完,不等穆延作何反应当即就离开了牢房。   穆延心中虽有疑惑,却也因他的离去,绷紧的神思得了片刻松弛。   只希望,他说的这些,能让她免受灾厄。   *   祝苡苡第二日,就被孟循送回了祝家。   她心里,虽然还惦记忧虑着穆延,但想到此刻,能回到家里,她心中的担忧就消散了几分。   无论如何,她能回到家里,再和吴叔叔商量对策,这便是好的。   兴许,她可以不用答应孟循的条件,她能够找出应对之法,她也能够将穆延救出来。尽管这些只是她心中所想,但随着马车一路回家,她茫然不安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她甚至觉得,这些想法,未必不能成真。   甫一下了马车,她便叩响了大门。可以往马上能有人来回应的祝家大门,此刻却紧紧关闭着,她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元宝过来开门。   元宝低沉着一张脸,看见敲门的人是祝苡苡,他面上的低沉便顷刻被喜悦冲淡。   四目相对,元宝看出来祝苡苡有许多话要问他,但此刻在这门外却不是说话的地方,他赶忙抬手将人迎了进来。   祝苡苡和元宝绕过垂花门,一道朝内院走去。   这是越朝里走,祝苡苡心中的怪异便愈发明显。按理来说,这会儿,她该见着管事的,写着院里的,丫鬟下人,也要比往日少了不少,难不成,是出去做事了?   迎面上来的丫鬟下人看见祝苡苡,大多面上都是意外之色,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时能够见着她。后知后觉匆匆行礼,面上也没见往日里的恭敬。   祝苡苡疑惑越来越深,可看前头的元宝,却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   直到两人走进祝苡苡的院子里,元宝才慢下脚步,面上浮出些笑意,恭敬地站在一边。   正在院子里的忍冬和银丹看见祝苡苡过来,惊讶之余赶忙笑着迎了上去。   银丹一双水灵灵的眼里更是搀着泪花,她委屈兮兮的缩了缩鼻子,“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您是不知道,这两日,祝家……”   “银丹!”忍冬低声的呵斥,才让银丹渐渐回过神来,银丹止住了话语,低垂下头。   忍冬唇边带着笑,将祝苡苡和元宝迎进了屋子里,又泡好了一壶茶。   在一片茶香袅袅中,祝苡苡原本不安的心,似乎也随之平和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她心中的忧虑,也并未减缓。饮了几口茶水之后,她将目光转向元宝,“我这一路过来怎么没看见管事,与理来说,这时候他该在家中忙活着,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情要他出去解决?”   元宝四下张望,支支吾吾的,面上满是犹豫,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又没有说出口。   祝苡苡换了副严厉的面色,“我是祝家长女,除了爹爹之外,我便是在祝家说一不二的人,我都在这里,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   元宝顷刻变红了眼,“前日小姐您和穆大人出去,久久没有回来的时候,管事和吴老爷,就被官府的人给捉去了,这会儿也还没回来呢……”   “这……这会儿都还没有回来,也就是说已经过去了两天。”   元宝婆娑着一双泪眼,连连点头,“您能回来已经是万幸了,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什么,想要叫人去打听,花了些钱,可又探听不出什么消息来……”   祝苡苡的心狠狠的揪在了一处,他原本的担忧,进城认真,甚至还要比她想的要更早些,现下所发生的一切,拦住了她想前进的步子,将她困住,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那家里的仆人怎么少了些?”   说到这里,元宝似乎又更难过了些,“那些雇的人,都已经回去了,家里少了个管事,有没有人拘束着他们……”   乍然听见这样的事,饶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祝苡苡,也免不得慌了手脚,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   她想过祝家情况不好,却没想过祝家的情况会这样不好。不只是吴叔叔,就连祝管事也被人带走了,偌大的一家,连个主心骨都没有,留下的人,甚至稳不住那些拿契书的仆人。   她几乎能想得出来,除了自小就祝家长大的那些仆人之外,其他的兴许都走光了吧。不然,也不至于她从门口到内院,都没见着几个人。   她还是头一回见着祝家这么冷冷清清的。   身边的忍冬看出来了她的难过,随即轻轻的挽住了她的手。   忍冬矮下身来,蹲在祝苡苡身侧,“小姐,您能回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银丹吸了吸鼻子,也随她一道蹲下来,拉住祝苡苡的另一只手。   “是啊小姐,您不知道,您不在的这两人,我和忍冬都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才好,我又没什么用,只知道哭,没有忍冬姐姐主意多……”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哭了起来,即便是稳重些的忍冬,也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渐渐红了眼睛。   忍冬哽咽的问道:“小姐,您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祝苡苡当然想告诉她事情的始末,可她不能,她不能这么做。这件事,事兹体大,稍有不慎,便会连累祝家上下,她只是个普通妇人,根本护不住这样多的人。   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祝苡苡抿了抿唇,轻轻摇头,“忍冬,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是,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现在才过了两日,祝家上下,便如同散了一般。好在还有忍冬在维持着,没有生出什么内乱来。   两日,便是如此情状,那三日四日,又该如何呢?甚至一月半月,又会发生些什么?这还只是祝家家里,外头的那些生意呢,那些掌柜的,时日一长了,想瞒都瞒不住。   若只是少了祝管事和吴叔叔,她也能撑起祝家,只是多费些力气而已。   可,他们二人是被官府的人抓走了。尽管现在还没什么消息传出来,但想来猜测此事的人,已经有不少了,说不定,已经有了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暗中窥视。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事就这么酝酿下去。   祝苡苡下意识看向外头院子里种着的花花草草。如今是初春,不少花都已经鼓起了花苞,想来再过一些时候,便能绽放开来。那时候,院子里该是一片好景。   两个月前,她还想着,自己与穆延成亲,当会是在满园芬芳的时候。   穆延知道她喜欢花,也在那处两进的宅子里,种了不少花,甚至有些还是她院中移出去的。她有一个月没去过那里了,她猜,那边的景色,应该和她院子里是差不多的。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低垂下头,难掩心中的酸涩。   如果她只是祝苡苡,她可以陪着穆延,和他共同进退。她相信他,绝对不会是孟循口中的前朝余孽。   可她不止是祝苡苡,她还是祝家唯一的后人。她不能拖累着整个祝家陪她一起去承担。   祝苡苡再次抬头,呆呆望着院子外头,她不自觉轻轻咬着下唇,一双清亮的眼里氤氲着薄薄的水气。那水汽凝成水珠,一串一串,顺着纤长的睫毛缓缓滑落下来,一簇簇的,晶莹剔透。   她的神情很平和,像是一滩平静的湖,即便一阵风吹过,也只是起些浅淡的涟漪。   忍冬银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隐约能够感受到,这次的事情非同寻常。   小姐是和穆延一道出去的,可过了两日,却只小姐一人独身回来。   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饶是心思敏锐的忍冬,也难以猜测。   良久,祝苡苡合上了双目。她从袖袋里拿出帕子,轻轻擦了擦脸上的水痕。   “有些饿了,去准备午食吧,晚些时候我兴许就要离开,我还有些话,要对你们两个说。” 第67章   暮色四合, 廊檐映月。   初春的夜里,总有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兴许是因为还未长出繁茂枝叶,又或是因为庭院寂寥, 四下无人。   婆娑摇曳的树影, 被月色照映在回廊的灰墙上, 墙中的隔窗,像是开出了灰色的花朵一般。   倏地一阵风吹过, 吹的祝苡苡耳边的碎发拂过脸颊,正欲离去的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她身后跟着自己两个贴身丫鬟, 忍冬和银丹。两人并肩站着,神色皆有落寞。   其中,银丹情绪更显。她苦着一双眉,一张唇紧巴巴的皱着,抬手攥着祝苡苡的胳膊, 久久都不舍得松开。   察觉到手上攥着的披风轻轻扯动, 银丹缓缓抬起头来。   “小姐, 您真的要走吗……”   祝苡苡转过头来看她,见她低沉的模样, 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自然是要走的, 又不是不会回来,怎么弄得和生离死别一样, 好了,不许哭。”   银丹似乎又更委屈了几分, 她低垂着头, 小声嗫喏着, “小姐,银丹没有哭……”   祝苡苡矮下身子来,一双眼跟随着不自觉躲闪的银丹,“这还没哭呢,眼睛都红成那样了,赶紧擦擦,院子外面风大,待会儿该眼睛疼了。”   银丹抿着唇,听话的拿出帕子擦了擦眼。   一旁的忍冬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性子确实要比银丹沉稳些,她心中也明白,在这样的时候,她该说些让小姐放心的话。可那些话在脑中盘旋了好半天,却又迟迟未能说出来。   不是她不会说,而是她实在不想说。   她对小姐的担忧,一点都不比银丹少。   车辇已经到了祝家门口,门房匆匆进来通传。祝苡苡说了声知道了,便要转身离开。   她才往前走了两步,就听见声后忍冬哽咽着的声音。   “小姐,您这次去,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呀。”   什么时候回来?祝苡苡心中也不清楚,但至少她这趟过去,得让吴叔叔和祝管事回来,这两人回来,祝家才能安稳,那些不胫而走的流言蜚语,才会不攻自破。   她不知道,自己同孟循提这些要求,他会不会应允她,如果应允了她的话,又要有多久,才能助她达成所愿?   但他那会儿既然能同她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想来,对于他的选择,也早有了料想与安排。   她不晓得自己再过多久回来。   但她知道,应该不会太久。   只是她回来之后,她的身份,便不再只是祝家的小姐了。   想到这里,祝苡苡面上浮出几分笑意,“兴许三四日吧,不用着急,我很快便会回来。”   忍冬眼里酸涩,心中一个劲的抱怨这春风恼人,吹得她眼睛生疼,偏偏她嘴上又半个字没说。最后,千头万绪,只化作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好”。   *   自费升离去后,穆延便再挡不住汹涌席卷而来的倦意,一双清亮的眼渐渐迷茫,身上的每一处伤,都在隐隐作痛,折磨摧残着他的意识,眼前闪烁摇曳着的火把,忽明忽暗,他似乎已经有些看不清。   穆延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究竟是睡了多久,等他意识清醒时,他皱着眉张望着四周。原本束缚着他的锁链已经被去除,衣裳虽还是那件,但身上的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了。他依稀能感受到,伤口处清凉的触感。   那感觉很舒服,缓解了他大半的疼痛,让他能够勉力撑起身子,行动不再处处受到桎梏。   “醒了?没想到,你不仅身子骨不错,恢复力也强悍的很。”   穆延眉头皱的愈发深沉,他警戒的抬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费升。   他被安置在一方榻上,躺在算不得干净的被褥上,鼻尖能够闻到那带着些许霉味的潮气。好在比这更差的经历,他也有过,对比起来,此刻,倒还算过得去。   从这周围的陈设来看,这里应该是大牢的某间牢房,像是粗浅的被收拾过,看起来,没那样脏乱。只是在这一片阴暗,只有几缕光线的地方,依旧难以分辨时辰。   穆延不知道自己究竟躺了多久,但不出意外,应该不会超过四个时辰。也就是说,这会儿应该是白日,只不过因为大牢内四处都密闭着,只有一扇临墙而立的高耸窗户,将这周围都遮盖的阴沉昏暗。   犹豫了片刻,穆延问出了心中疑惑,“为什么帮我上药?”   费升闻言,慢悠悠的上下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扯着唇嗤笑,“难不成就看你昏死过去,你还有活着的价值,当然不能轻易死了。”   穆延还未来得及深究他话里的意思,便又听见他的声音。   “有人要来找你,你也算得见过,韩子章,可认识?”   穆延神色微怔,“韩大人……”   “看样子,确实是见过了,兴许还有些交情,不然,那位韩世子也没必要大费周章,在这样的时候,还使尽手段想要见你一面。”   话说完,也不顾穆延是否回应,径自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桌上的茶水,是方才让人送进来的,干净的没毒,收拾收拾,韩世子很快会来。”   牢房的门再度合上,穆延也再看不见费升的身影。   离开了府衙大牢,费升转头便回了驿站的客房。他还有些事情要找孟循商量。   那日,孟循将穆延押进府衙大牢之后,曾与他透露了些消息。这桩案子,他也算一直在查,确实是晓得了些内情,但比起孟循来说,他所知道的,还是少了些。   那会儿,他正想提审穆延,就先一步被孟循拦住。   迎着他不解的目光,孟循缓缓开口:“审穆延时,不要用太重的刑罚,留着他的性命,最好也别将他伤的太重。”   甫一听到孟循这话,费升简直气的要笑出来。刚才江人拖进牢房的时候,他随意瞟了一眼,那名为穆延的少年,一身黑衣被染得濡湿,面容憔悴,唇色苍白,一看就是受了重伤。   想必当时孟循捉他时,就没顾及着这人的死活,这会儿提审人了,反倒要叫他顾忌小心,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   但还未等费升说些什么,孟循情绪微微收敛,将他的话,拦在唇边。   “他伤的太重,与你我二人都不好,毕竟他身份存疑,加之如今广平侯府人丁不兴,他若真是广平侯的子嗣,便是与皇族沾亲带故,想来,广平侯也会尽力保他。”   孟循说这话时,神色稀疏平常,好似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话,可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却着实让费升意外。   就他所知,当时在边境,与穆延在同一时候出生的还有一人。只是那人在一次意外后,便消散了踪迹,难以继续追查。只有穆延,还活得好好的,甚至,来了千里之外的徽州府安家落户。   若穆延不是那位已经身故的前朝公主的血脉,那另外消散了踪迹的人,便极有可能是他们要追查的人。   可好好的,这身份转变的差异,怎就如此之大,一个是前朝余孽,一个是广平侯的子嗣……   无论穆延是何身份,都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想到这里,费升越发头疼了。   这样混杂,又涉及皇族的事儿,就该交由锦衣卫去做,而不是他这样一个刑部里,只会查案的酷吏。   他要真擅长处理应对这样的事儿,也不至于在刑部还只是一个五品郎中。   尽管目前他们所追查到的证据,皆指向穆延是前朝余孽,但也不可否认,孟循所说的话,确实有一些可能。   况且,孟循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向来不会轻易开口,他能对他这么说,想来手中应该也有些许线索。   费升悠悠叹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了,我会斟酌着行事。”   孟循听见他这样说,才算放心离去。   但费升没想到,这事的转机来的这样快。距离那日,也不过就过去了两天,那位远在千里之外的韩世子,便急匆匆的赶来,指名道姓,说是要见穆延。   从京城到徽州府,即便日夜奔袭,马不停蹄,最快最快,也得要十日的功夫。   要不怎么说还是韩世子消息灵通,想来,他与孟循才刚到徽州府的时候,远在京城的韩世子便得了消息。不然,也不至于来的这般及时凑巧。   只是,这么多年前的事了,那位广平侯当真就如此笃定,这个穆延确实是他多年前留下的血脉?   快二十年前的事,任谁也不敢轻易就下了定论。   也兴许,广平侯已经顾不了那样多了。毕竟,他若是再不操些心,这疑似前朝余孽的穆延,很有可能便轻易丢了性命。   毕竟他们受皇命前往徽州府的时候,陛下就曾说过,只要疑似,便格杀勿论。   *   孟循得知祝苡苡提前一日便要回来,有些许意外,更多的却是欣喜。   他几乎要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   他很想见到她,想知道她的答案。   其实,对于她的答案,他心中早有了定论。   孟循知道,依照祝苡苡的性格,若是不愿答应他,她根本不需要再来见他,甚至,连她的半分消息也不会遣人与他通秉。   她会装作无事发生。   要想解决这桩事,称不上容易,甚至很难。他要做的事,是欺君罔上。若不细细规划周全,别说保全祝家,恐怕连他自己,都性命堪忧。   他早就和礼部的那两位撕破了脸,之所以他现在行事还未受太大影响,那也皆是因为他处处小心,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   薛京是礼部侍郎,不便直接插手此事,可他和刑部的袁侍郎却有着同窗情谊,也正是因此,这位袁侍郎向来都与他不对付。   据京中墨石来信,袁侍郎已经向皇帝请旨,想来不是,便要出发动身,前来徽州府。   好在要保穆延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   若是这事处理得当,兴许他还能卖广平侯府一个人情。 第68章   月色暗淡, 繁星点点。万家灯火俱灭,唯余零星几盏架在门檐下的灯笼,随着微风拂过,轻轻晃动着。万籁俱寂, 时不时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便格外明显。   轻柔缓和的声音, 像是逗弄婴儿时唱的小调一般,慢慢悠悠晃晃荡荡的, 轻轻挠动著名为疲惫的神思,不由得让人思绪迷茫困倦, 眼皮轻阖,一道融入寂静沉默的黑夜。   孟循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   院子里的石柱上吊着灯笼,不过只有两盏,借着模糊朦胧的星光, 方能瞧清眼前脚下的路。   他前些时候, 得了从京城传来的消息, 刑部的那位袁侍郎特向陛下请命,愿前往徽州府, 助他与费升二人查案。   追查前朝余党的线索, 锦衣卫都在这上面耗了将近一年, 也不过才得了零星几点线索,又因为锦衣卫办事太过狠辣, 杀了太多与这案子没有太大关系的人,留下了不少恶名, 引得朝中不少人议论此事。   这完完全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依照那位袁大人平时的行事作风, 必然是不会接下这样的事来做。   除非,有利可图。   他与费升查到的证据,种种都指向穆延。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换做锦衣卫,早就手起刀落,果断的解决了此事。而他们二人却并没有贸然行动,一方面是顾忌著名声,另一方面,则是他有私心。   但他不能,也不会将费升拖下水来,费升与此事毫无关系,甚至还卖了他几分情面,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让费升受到牵连。   好在,他让墨石刻意透露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广平侯口中。广平侯兴许没这样快来,但韩子章却是不同。   若不出意外的话,两人应该能够一前一后抵达徽州府,如此一来,他也少了后顾之忧。   他才踏进院子里,门外的仆人便匆匆迎上前来。   向孟循恭敬的行了一礼,他才不急不缓的通秉,“大人,夫人在书房里等着,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里头灯还亮着。”   孟循神色微怔,他以为她会先去休息,明日再来找他,他料到了她会过来,在她离开的那日,便让人收拾好了她的卧房。   这间宅子,是许多年前他置办下的,若不是这次来徽州府办案,需要小住一段时,他甚至都想不起这处。这宅子只两进两出,要比京城的那座宅子小了许多,既然比不上宽敞,那只能尽力让她住得更舒心些。他记得她卧房的陈设,吩咐让人一一仿照着布置,半分差错都不许有。   他唇边难得牵起一抹发自真心的笑意,抬眸凝望着隐匿在云中的玉轮,疲惫了许久的心,莫名得了几分舒畅。   “知道了,别打扰她,我马上过去。”   说完,便拔步进了房中。   以往从容不迫,临危不惧的人,尽在此刻陡然生出了几分急切,这差异,让仅仅只在孟循身边跟了一年不到的人,也心中起了些许疑惑。   虽有疑惑,但他也知晓主人的事,自己一个做下人的不该过问。如此想着,他便转身去了书房那边的候着。   孟循径直朝自己房中走去,他这趟来的匆忙,并没有带太多衣裳,但他依稀记得,她最爱看他穿青绿色。   换了身竹纹滚边的直裰,孟循折步去了书房。   书房的门半掩着,从外头窗牖,依稀可看见摇曳晃荡的烛光。   孟循眉心蹙起,“怎么不关上门,晚上风大,着凉了怎么办?”   一边伺候的下人有些为难,“大人,是夫人让不让关的……”   “夫人说,吹着夜风,能清醒些。”   孟循顿时冷了脸色,“她这般说,你就依着她?”   那仆人心口一跳,着急忙慌的垂下了头来,双肩也止不住的朝内扣。   “算了,下次记着些。”   说完,孟循便轻声轻脚的迈步朝里间走去。   内间烛光暖融,祝苡苡坐在一边的圈椅上,一双清丽的眼松松的闭着,身子向一边歪,手上还执着一本书,一半挨着裙子,另一半已经悬空,就那么虚虚的架在她身上,要掉不掉的样子。   孟循倏地想起方才下人与他说的话,她等了他一个时辰。   她居然也肯等他一个时辰么?   想到这里,孟循心头不由得浮现几分喜悦。仅仅只是这些,便足以令他心头抚慰。   他记得,许多年前,他们成亲后不久,刚刚来到京城时,她也是这样。   那会儿,他才入翰林,虽然只是个清闲的词官,身上没什么太多的事务,可为了参习政要,他时常都忙碌到深夜才下衙归家。   那时,她也会和今日一样,在门前点着两盏绢丝灯笼,顺着院子的甬道,一盏接着一盏,只为照亮他回家的路,让他知道,无论他多晚,只要他归家,在万家灯火中,总有一片烛光是为他而燃。   他曾与她说过,让她不必同他一样熬着,无需等着的,可她每每只是应下,却并不会照做。   昏黄的烛光,映在她恬静美好的侧脸上,恍惚间,孟循觉得自己好像穿梭时光,回到了六年前。那会儿,他们也如今日一般,岁月静好,恩爱缱绻。   孟循不忍打扰,只呆呆的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她,唇边的笑意,越发明朗。   似乎是这样斜着睡有些不太舒服,她一双秀气的小山眉轻轻蹙着,身子扭捏了一会儿,待到她眉头渐渐舒展的时候,那本书却突然掉了,啪的一声,在一室沉静中格外明显。也正是这声响动,将她从睡梦中唤了起来。   祝苡苡睁开惺忪的眼,迎着朦朦胧胧的烛光,渐渐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身量修长,穿着一身软布衣袍,眉目清朗温润。   可只是看清了孟循的模样,她方才才舒展的眉头,便即刻皱了起来。   祝苡苡扛着酸软的肩头,匆匆把书拾了起来,随手搁在一旁的雕花桌上。   当着孟循的面自顾自理了理衣裙,她才悠悠开口:“孟大人是刚刚才来的吗?实在对不住,失态了,让您笑话。”   是告罪的话,可面上的神色却不尽然。   孟循面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但却依旧温和,“是方才来的,瞧见你睡得香,有些不忍打扰,再说了,你我之间,又何谈失态笑话。”   他将手负在身后,迈步上前,“你何种模样我都见过,从来都不曾失态,苡苡……”   孟循将她的名字唤的亲昵,那两个字,自他唇齿之间缓缓溢出,像是带着万分的爱怜与疼惜。   祝苡苡心头多了几分莫名,她脸色实在称不上好,但想着自己又有求于孟循,便按捺下来心头的不爽,直截了当的开口。   “孟大人,此番前来,我是有话要与您说。那日,你让我好好考虑的事情,我想清楚了。”   她话里的生份与客套一点点侵蚀着孟循的理智。   他负在身后的手交叠紧握着,手背经络凸起,隐隐跳跃着,这是这一切都藏在他宽带的衣袖中,不容他人瞧出半分。   “苡苡既然想清楚了……”话到这里,他突然多了几分犹豫。   他犹豫踟蹰,畏葸不前,他害怕她得到的答案,与他料想的不同。   分明在来之前他万分笃定,可偏偏对上了她,他却一点没有办法。   祝苡苡自然不知道这些。   但在来之前,她就已经考虑的很清楚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既然想同孟循谈条件,想让孟循帮她,自然,也就得有所舍弃。她从来都明白这个道理。付出,才有得到,况且孟循的条件,也并非对她多么为难。   她可以做得到的,她当然做得到,她曾经做了他七年的妻子,只不过,再扮回原来的角色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百花班的戏子,一出好戏,兴许要唱上半辈子。由生唱到死,这样的事情,人家也承担得过来,她做这件事,又有何不可?   况且,孟循现在是五品的郎中,年纪轻轻又炙手可热,她再也不用经历曾经那些内宅妇人间的曲意逢迎。   这甚至要比起七年前都更为轻松。   孟循肯为她冒这个风险,为她承担欺君之罪的后果,足以证得,他该是有几分惦记她,喜欢她的。   她只要答应了他,以后的日子只会好,不会差。   她是这样想的,从昨日起,便是这样想的,可不知为什么,要她亲口说出那个答案,竟这般艰难。她的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攥着,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艰难的说出了那句话。   “自然想清楚了,孟大人,我出身商户,是最会衡量利弊的……”   有些话,开了头,接下来便好说了许多。   “做孟大人的妻,得到您的庇佑,护得祝家一世安宁,还能……”   还能让穆延,也从那样的利益纠葛中脱身出来。   “总之,利大于弊。”   将话说完,她肩头倏地一松,再不复方才的难受。   孟循站在她面前,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他该开心,她答应了他的条件。她愿意重新回到他身边,重新做他的妻,再给他一次机会,再让他好好爱着她,弥补曾经的那些遗憾。   可孟循却难以说服自己的眼睛。   她说出这句话时的艰难与犹豫,他都看在眼里。甚至,他不需要用半点识人变心的能力,便能轻易品查出她的所有情绪。   她已经在不和以前一样,会顾及着他的心绪。   “不过孟大人,您得答应我,让吴叔叔和祝管事回去,少了他们两个,我又不在祝家,祝家上下,难以维系。”   她所说的条件,孟循自然早就考虑到了。   孟循扯着唇笑了笑,“好,我答应你,我同你保证,明日,他们二人便会回到祝家。”   “还有……”   “恩,苡苡你说。”   “穆延……穆延,我想见他。”   她抬眸看向孟循,面上多了几分哀切,“最后一次见他,我不会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孟大人放心。”   孟循唇边的笑意僵了几分。   他知道她是怎样的人,从来都知道她是怎样的人,既然她能答应能同意与穆延成亲,那便意味着,她是喜欢穆延的,如若不然,她有千百种方法拒绝。   尤其是,她还曾是穆延的雇主,她与穆延有恩情。   他该知道,从他想起曾经的那些事情,他便应该知道,会有这样一刻。   她深情也绝情。   她可以爱他七年,可以为他付出不求索取。同样的,也可以将他弃如敝履,将她的满腔爱意,交托于他人。   祝苡苡在还未与他成亲之前,便一直都是个果断的小娘子,这一点至今未曾改变。   她说,她喜欢他,她就可以跟随他从徽州府去京城。她说,不爱他了,她就能拿捏他的痛处,几次三番激将于他,将那封放妻书写了又写,一遍又一遍的呈到他的面前。   如今的一切,她肯站在他面前,肯与他谈条件,都是他强求来的。   没有人逼着他去做那些欺君罔上的事情,也没有人逼着他,去结交广平侯府,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不甘心,他好不甘心。   他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旁人,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幸福和美,与他形如陌路。   他们鹣鲽情深了七年,怎么可以落得这样的结局?   孟循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他心思深沉,自私狡猾,即便曾经在她面前,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她曾和孟兰说过,她在第一回 见着他的时候,便喜欢上他了。其实,他也记得与她第一次见面。   不是在祝家隔了一扇屏风的那次,而是在徽州府城的长桥柳树下。   她和贴身丫鬟出游踏青,头上戴着帷帽,春风拂过,帷帽下的面容隐隐若现。她浅浅扬起的唇,灵动俏美的双眸,只是看了一眼,便能叫人牢牢记住。   只是那会儿,孟家还未遭变故,他还是那个十二岁就过了童生试,十四岁就闻名徽州府府学的孟循,他意气风发,确实是她曾经喜欢过的温润君子。   那样乍然的一眼,叫他留下了印象。   若后面没发生那些,他该也会是她喜欢的模样。   可是没有假如。   他身上还担着孟家的仇,他该冷静些,最好是能离她离得远远的,不要将她搅入这样的是非漩涡中。   可若做这样的好人,只能叫他日夜痛苦,那又有何意义?   他所求的不多,他只要他在她视线之内,能够时常陪着他,与他同处一片屋檐,这便可以了。   她爱不爱他,都不要紧。   这是他求来的,是他不肯放过她,即便是惩罚,她永远不会再爱上他,他也认了。   沉默了良久,祝苡苡几乎都要以为,孟循该疾言厉色,拒绝她的请求,甚至,要说她高看自己,将自己的价值估得太高。   但孟循却并未说出这些话。   他只用那双深沉又平静的眼,温和的看着她。   “好,我答应,让你们见面。”   作者有话说:   前夫其实是个挺矛盾的人,有点可怜,但不同情他。^_^^_^ 第69章   房中有片刻寂静。   祝苡苡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 她以为,这个条件孟循是不会答应她的,至少,她得再费些力气才能说动他。   而此刻, 他竟这样轻松的就如了她的意。没有恼怒, 没有愤恨, 有的只是平淡从容,以及唇边那若有似无的浅浅笑意。   她眉心微蹙, 张了张唇,想要说些什么, 却又怕他方才做出的承诺算不得数,再三思虑过后,她开口确认道:“孟大人,您可听清了我刚才说的话,我是说……”   “你要见穆延, 我答应你。”   祝苡苡牢牢盯着他的唇, 直到那肯定的话落下, 心中始终绷紧的心绪才渐渐舒缓。甚至,她唇边也牵起些笑容。   眼前的孟循给她的感觉很熟悉, 不是她的错觉, 确实很熟悉, 比起几个月前在江宁府见过的那次,他像是换了个人。由深沉, 阴晴不定,变成现在这般, 温和, 包容……   祝苡苡不由得又多看了他几眼。这会儿, 她才注意到,他穿着的衣裳是件青绿色的竹纹滚边袍子,兴许,是这样干净和煦的颜色,将他衬的温润谦和了吧。   她没有多想,当即便收回了目光。   而后她上前一步,缓缓朝孟循行了一礼,“多谢孟大人照顾,妾身感激不尽。”   孟循想要说的话,在此刻,尽数堵在唇边。   他神色微暗,声音却没有丝毫变化,“不必言谢,反正,自今日之后,你我便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夫妻之间,相互扶持,是应该的。”   祝苡苡听出了他话里的亲昵,她不由得心中浮现些许怪异之感。她就着他的搀扶站了起来,明明是个十分简单的动作,可她却始终觉得奇怪。   算起来,她与孟循和离,才过了一年。只是一年,她便已经有些不大习惯孟循的触碰,孟循仅仅隔着衣袖扶着她的手,便让她忍不住想要抽回手来。   可她既然答应了孟循,答应了要重新做他的妻,今后,便不得不习惯。   思虑片刻后,她转手借了些力气扶住孟循的手腕,随后缓缓站直了身子。   在她眼中不值一提的动作,却让孟循眸光涌动。   他能清楚的感受到,附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稍稍紧了几分,透过衣袍传来的温热的触感似乎在向他证明着,此刻他们二人,亲密不可分割。   那虚无缥缈的情,随着她这样细微的动作,便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   直到她松开了手,他还依旧回味着,那看似微不足道,却让他忍不住雀跃的触碰。   “孟大人,时候不早了,我……”   祝苡苡抿着唇,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她想说的话。   时候不早了,她想要休息。她累了许久,刚刚虽然在圈椅上睡了会儿,但她脖子依旧是酸痛的,也并没有疏解她几分疲劳。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这趟来的实在太过匆忙,换洗的衣裳也没有带,甚至都未曾问过他,她的住处在哪里?   她的犹豫无措,一一映入了孟循眼中。   孟循刻意将声音放柔了几分,“知道你会过来,我几日前就吩咐下人,帮你收拾好了屋子,这处宅子不大,两进两出,没有你素日里住的地方宽敞,但不打紧,今后我们回了京城……”   对上祝苡苡惶然的双眸,孟循心头一闷,接下来的话并没有诉之于口。   他想说,他已经叫人又将她的住处修缮了一番,里头,她曾经种过的花草,一直都精心养护着,与她离开那会儿,没有半分变化。   他可以用尽所有,为他们的将来铺路。   可在察觉到她面上微微的抗拒之意时,他便晓得,此事不该操之过急。   他该对她再耐心些,再耐心些。   即便要逼她,也得用最柔和的手段。   思及此,孟循牵着唇话风一转,“不说了,我先带你过去吧,现在确实不早了。”   祝苡苡恩了声,跟着他一道离开了书房。   孟循替她准备的卧房,确实和她在祝家住的没什么区别。他说这所宅子小了些,可她住的屋子,却并未比她在祝家的小上多少。   内间摆了张她最喜欢的花梨木雕花罗汉榻,上头搁着两个绣着如意纹的软枕。架子床上的雕花围栏,也是她曾经睡过的四合如意纹,挂在架子床上的幔帐,是她最喜欢的丁香色。   轻薄如纱,却也能挡着大半刺眼的光线。   她抬手摸了摸那幔帐,料子竟和她家中的别无二致,压下心头的惊讶,她收回目光。   她便旁看了看,只稍稍侧目,就瞧见摆在一边的梨木雕花梳妆台。   妆奁是打开的,上面摆放着依次排放整齐的发簪。   若不是这里确实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她都险些以为孟循在这里娇藏了一位女子。   祝苡苡心头情绪繁杂,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与愁,更是在看见这屋内的陈设之后,愈演愈烈,她分明是困倦疲惫的,但此刻心里的躁动,却将倦意一扫而空。   孟循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一丈之外的孟循。   昏黄的光,镀在他清臞的脸上,光影摇曳,他的面容忽明忽暗。他唇边依旧带着笑,只是那笑,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压抑。   祝苡苡不自觉将唇向下撇着。   她晓得孟循及擅看人脸色,想来此刻,她心中的迷茫无措,和那些许的烦躁,都已经暴露在他面前了。   这般想着,她干脆拉下了脸,“要是无事,孟大人,请回罢。”   孟循就那样站在原地,竹子一样杵着,分明听见他的话了,却没有半分动作,这让祝苡苡忍不住去猜,他难道要与她宿在一处??   纠葛与烦躁,便在这一瞬砰的炸开。   她陡然抬高了声调,“孟大人,我确实答应了您的条件,但今日,恕我身子不爽,无法伺候大人。”   孟循垂在宽袖之中来回摩梭的手倏地停了下来,那块被他握在掌心的玉石,像是透着冷意一般,让他忍不住想要松开。   这是番邦进贡的玉石,尽管只是小小的一块,却价值不菲,皇帝念着他几次三番立功,便将这块璞玉赐予了他。   他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珠石玉器,但既然是皇帝恩赐,他自然也得好好收着。只是那天,他看见她院子里开的正好的山茶花。   白山茶光洁剔透,花瓣上还盛着点滴露水,那颜色倒正好,和那块玉石十分契合。他鬼使神差的从箱笼中翻出早就不用了的刻刀,在临行前,雕好了这样个禁步。   他急切的想要将这个禁步送给她,可又担心自己操之过急,适得其反,引得她待他更加抗拒。   孟循不动声色的将那禁步收了起来,“我并非此意,苡苡既然累了便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不需要她伺候他。   她不在的这一年以来,他已经习惯了长夜独眠。即便睡不好,惦念她,他也可以用那西域的奇香,给自己编造一个有她存在的幻梦,自行纾解漫漫长夜的寂寞。   他早就习惯了,她不愿意的话他不会勉强。   他只要他陪在他身侧,这便可以了。   凝望着孟循渐渐离去的身影,祝苡苡心头陡然一松,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这间房子的衣橱,居然早就备下了她的衣裳,无论是寝衣还是外衫,都备下了数套,且这样式花纹,竟然都是她喜欢的。   祝苡苡随意挑了一套,凑近看了一眼。竟隐约有些浅淡的香气入鼻。   衣裳上熏的香,也是她平常用的香料。   这里不是祝家,不是她的闺房,这一点,她无比确认,可这里的每一处,却又与她的闺房那般相似,相似到她都有片刻恍惚。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没什么戒备的,安心在这处她陌生又熟悉的地方睡下。   直到日上三竿,刺目的光自窗牖中隐隐透来,她才悠然转醒。   梳洗完用了早食,她便想去找孟循,问他该何时让她去见穆延。   她正想去书房找孟循,身边伺候的丫鬟便犹豫着朝她开口:“夫人,大人早些时候就出去了,他叮嘱您,今日在家中好好歇着便可,若实在觉得待不住,过了午时,可回祝家……”   似乎是因为祝苡苡陡然冷了几分的眸子,那小丫鬟便没将含在口中的话说出来,唇像是被人封住似的,模样都透着些害怕。   祝苡苡待下人向来宽厚,若不是因为心中着急,加上她对这里伺候的下人实在没什么耐心,好好的,她也不会冷了脸。   思及此,她按捺住心中的着急,耐着性子对着小丫鬟开口:“不必支支吾吾的,我就算是生气也不会怪到你头上去,孟大人有什么与你说了,你就一一告诉我,不要隐瞒,不要顾虑,我,好好听着,你直说便可。”   这般说着,那小丫鬟才悄悄松了口气。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小心地开口:“大人说,过了午时祝家的吴老爷和祝管事就会回去,让您不必担心。”   听见这话,祝苡苡难掩面上欣喜。   “当真?”   小丫鬟先是想了想早起时候大人与她交代的话,确认了没有半分错漏之后,她才无比郑重的点了点头。   “回夫人的话,大人确实是这样说的。”   时间与人名,她一个都没有记错。   祝苡苡听了这话,面上的笑意便再未消去,她耐着性子一直在这所宅子里坐着等,从前,她看书心都是极静的,有时候常常都会看着看着忘了时辰,可这会,她看一会儿,便要着急着看看时辰。   总算,等到了午时过后,她匆匆吃了点东西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了祝家。   祝家和她昨日回去时,似乎有了那么些许不同,要热闹了许多,就譬如这伺候的下人,要比她昨日来时,多了许多。   大多人脸上都揣着笑意,见了她,也连连行礼,好似昨日所发生的一切,昨日冷清的祝家,都只是她的一个梦似的。   她坠坠不安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她有些庆幸自己很快就下了决断,很快就答应了孟循的条件。如若不然,吴叔叔和祝管事怕也没有那样快回来。   在外院稍稍等了会儿,祝苡苡见着了匆忙过来的祝管事。   祝管事面上含着笑,“实在对不住小姐,老奴刚才忙着了,让小姐好等。”   这日一大清早,祝三有就意料之外的,被人从牢狱中提了出来。   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就碰上了同他一道出来的吴齐。两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异色,但却心照不宣的都未提起。   回了祝家,他先是洗了洗身上的晦气,换了身舒服的衣裳,紧接着,便开始处理那些自顾自离开祝家的奴仆。   他掌管住家内院几十余年,这样的小事,自然是十分轻松。   只是想到那些不留半分情面,就收拾包袱离开的人,祝三有到此刻都免不得火气上涌。   即便在祝苡苡面前,他也难掩胸中愤愤,“平日里祝家待他们不薄,祝家给下人们发的月钱,在整个徽州府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没想到只是出了这样一桩小事,就四散离开,还真是半点情分都没有,这样的人,也不配留在祝家。”   祝苡苡笑着宽慰,“管事别同那些人计较,解了契便是,以后,他们也别想再攀附着祝家。”   祝三友应了声是,气息也渐渐缓和下来。   没过多久,吴齐也从外头赶来。   那日陡然被人抓进府衙大牢,吴齐心中既有害怕也有不少的担忧。在离去前,他手上便有一桩事情没有做完,这桩事拖不得太久,拖了太久,便要做不成了。   好在,他只不过在府衙里待了两日便被人放了出来。   那桩事还来得及解决,没有费他太多心思。   吴齐有不少话想同祝苡苡说,既想问她这几日的近况如何?又想问她是不是也受了委屈。   他在大牢里待着,虽说没有受刑,可这也是头一遭进去。那些审问他的胥吏净问些他听不懂的话。   虽然许多话他都听不懂,但他也能听得出来,他今日的这番遭遇,想必是受到了旁人的牵连。且这人与祝家的干系,算不上深切,不然,也不至于这样轻易就将他放了出来。   甫一见着祝苡苡,吴齐赶紧将人上下都看了一遍。确认祝苡苡身上没受什么伤,面色也和往日没什么区别,他才松了口气。   “苡苡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府衙大牢阴森可怖,什么都有,身子强健的男子都遭不住,有更何况苡苡你一个姑娘家……”   吴齐嘴里念叨着,皆是顾虑与担忧,祝苡苡这会正想开口宽慰宽慰他,门房却突然来了人,通传消息。   来的人是元宝,他手里握着封信。   他看向祝苡苡,“小姐,这是孟大人那边的人说要给您的信。”   祝苡苡眉头微蹙,好好的,孟循怎么会让人给她传信。 第70章   但她早已没顾得上想那样多, 孟循若是没什么要急的事,怎么会这会儿还托人传信于她?   可要是着急的话,为何又要写信给她,直接托人替他传口信不是更好。   想到这里, 她正在拆解信笺的手书的一顿。   她觉察到了孟循的用意, 孟循要与她说的话应是不大适合宣之于口的, 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的话,他也不必行此委婉之策。   祝苡苡收了手指, 笑着同面前的吴齐与祝管事开口:“吴叔叔,管事, 我突然想起来院子里还有些事情,这便先过去了,若是还有什么事,托元宝来知会我一声就好了。”   说完,也不等二人回应, 笑着转身离去。   吴齐看着祝苡苡渐渐远去的身影, 面上有些许不解, 更多的却是担忧。   这两日,少了他与祝管事, 祝家的情况可想而知。可苡苡这半分内情都未与她透露, 他们两人为何这样快就从府衙大牢里出来, 又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使得祝家蒙受牵连,这一桩桩一件件, 皆是谜题。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憋屈。从前他是活得不怎么清醒,却也没有哪回像这回一样, 如此糊涂。他活到这把年纪, 到头来, 竟还要靠苡苡这个小辈来撑起祝家。他愧对,这么多年来祝佑对他的栽培。   吴齐低垂下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站在一旁的祝三友自然将一切看在眼里,他明白吴齐心中的担忧,也明白祝苡苡有事情瞒着他们。   他虽说只是祝家的管事,可却也是眼睁睁看着祝家一步步,起来看着祝苡苡长大的,在他看来,祝家早就成了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早把祝家看成了自己的家里。   见着这一幕,祝三有只得低声劝慰道:“老爷你也别太担心了,苡苡小姐长这样大了,许多事情她都是自己心里有数的,虽说有些事情瞒着我们,但也不用太担心了,她是个有主见的人,要是实在碰上自己解决不了的,总会来寻我们。”   吴齐当然也晓得这个道理,可他一想到苡苡才二十四岁,还是个女子,就要担起整个祝家,他就不免得有些心疼。   他在生意这方面帮不了她太多,应对官府也帮不了她太多,他愧对当初自己立下的承诺。   但就当下而言,好好维持着住家,便是他能够做到最多的事情。   *   祝苡苡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不再追随时,便加快了脚步,匆匆去了自己院子。   她迫不及待的将信拆开,清雅隽秀的字便映入眼帘。   她快速将信看了一遍,原本皱的都快打结的眉头,却渐渐舒缓下来。   孟循与她说,让她晚些时候去府衙大牢,他会安排她与穆延见面。只不过这一切都要小心行事,不要让人瞧见最好。毕竟现在,穆延可是重案疑犯,与他有过多的牵扯,只会牵连祝家拖累祝家。   她不用孟循提醒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当看见信上的说的这些的时候,她的心还是免不得酸涩的厉害。   分明几日前,两人还是谈婚论嫁的模样,才过了短短数日,便物是人非,成了当下这番光景,甚至,她只不过想见他一面,就如此困难重重,还不得现于人前。   祝苡苡双目恍惚,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信。   “小姐,您怎么了?”犹豫了许久,忍冬才忍不住出声询问。   她从小姐再次回到祝家,便一直陪着小姐。两人几乎一同长大,她多少也能猜到些小姐的心思,她从来没有见过何时,小姐会如此刻一般心神不宁。   也就是在方才见吴老爷和祝管事的时候,小姐才脸色稍霁,没有那样难看。   她只知道小姐又和孟大人有了牵扯,却不知道具体是何事。   以往是银丹最沉不住气了,偏偏在此刻,她却不知道该开口问些什么。   她眼睛笨,嘴巴也笨,什么都看不出来,她只晓得,小姐这几日,一点都不开心,像是被什么事情压着一样,一直都喘不过气来,在她们面前虽然没什么太大的表示,但看得出来一直都在强颜欢笑。   她想说些什么,又生怕说错了,引的小姐更加不开心,又生怕说的自己难受,反倒要小姐来哄她。   祝苡苡被忍冬叫的回了声,她扯着唇笑了笑,道了句没事,随即将信收好。   孟循让她晚些时候去府衙大牢,便是不想让她这事做的太过招摇,如此一来,她最好是小心谨慎些,别用祝家的马车。   祝苡苡这般想着,当下就让忍冬替自己挑了一件深色的窄袖衣裳,如此一来,方便行动,也不至于太过招摇显眼。   府衙大牢离的祝家有些距离,她坐着取下了祝家标志的马车,在府衙大牢的前一条巷子便下了车,又嘱铱嬅咐忍冬银丹在这里等候,只带了个元宝,就去了孟循信上说的地方。   府衙外看守的胥吏人高马大,身上又架着刀,看上去颇有些忤人。   许是因为这实在比不上那日来的突然,祝苡苡应对过那日的慌乱,现下来到这里,反倒添了几分从容。   她拿出了孟循给他准备的信物,那胥吏眸光微动随即引着她往里头走去。   她让元宝在外头候着,自己则跟着人再度进了府衙大牢。   这不是她第一次过来,可却是她第一次,仔细观察起了大牢的构造。   行道两边架着油灯,阴暗潮气,还夹着腐朽的霉味,她甚至没有进去,只是这样的气息,就让她忍不住恶心反胃。   胥吏带她走的这条路,并没关着几个犯人,唯独几个不算空着的牢房,里头的人,也都卧在石榻上,看不出究竟是奄奄一息,还是只是在睡觉。   祝苡苡秀丽的小山眉轻轻蹙着,她胸口闷的慌,脑袋也有些晕乎乎的,行动时步调都有些不稳,分明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感觉。   不是害怕,就是心里飘飘乎乎的,难受又膈应。   朝里拐了一道,越发幽暗僻静。   察觉到后头的祝苡苡久久都没有跟上来,那胥吏停下脚步,侧着身子朝后瞥了一眼。   祝苡苡捂着胸口,一张清丽的小脸有些苍白。   这模样,可将那胥吏吓了一跳。   孟大人可是同他嘱咐过的,一定要好好照顾着这位夫人,要是出了半点岔子,唯他是问。   胥吏原本想着,刚才在门口时这位夫人就这样大胆,再加上,她要看嫌犯押着的牢房也安静,没什么穷凶极恶的犯人,想来应该是水到渠成,只是带个路的事情,简单得很。   既简单又能拿到不少的赏钱,这当然是好事一件。   却不想这位夫人,没他料想中的那样经得住事,眼看着快要到了,突然闹出这样的事情。   那胥吏赶忙上前,将半弯着腰的人搀了起来,“夫人您没事吧?要是累着了,我们歇上一歇再走,可好?”   祝苡苡借着力站了起来,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没事,就是这几日,没有歇好有些疲累,不打紧,我们继续走。”   她自然也晓得没走几步路。   按理来说,她从前身子是没有这样差的,就算是这大牢阴暗幽深,倒也不至于让人如此难受。   站在原地缓了会儿,她抬了抬手,叫那胥吏继续带路。好在这边离的也近,没走多久便到了。   胥吏停下步子,“夫人,人就在里头了,您……算着时辰,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要出来了,到时候我再送您出去。”   祝苡苡微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下一刻,那胥吏将牢房的门锁打开。   锁链牵扯牢门,发出清脆的敲击摩擦声。穆延身上虽受了不少伤,但却并未影响他敏锐的察觉力。几乎在门锁被打开的那一刻,他便悠然转醒,神思警觉又戒备。   只是他没有立刻起来,佯装继续睡着,想要看看那已经连着审了他三次的黑衣男子,还有什么手段。   他记得,那些不入流的胥吏,都称呼那黑衣男子为费大人。   那位费大人,说韩子章要来见他,左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   莫非,是韩子章吗?   穆延心中疑惑,但下一刻,牢房打开,轻缓的脚步声便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未曾睁开眼,但却能听得出来,这样轻柔的脚步,不该是个男子。   穆延心中答案隐隐闪动,他想猜,却又不敢猜。他希望是她,又希望不是她,他不想连累她同他一起受累。   万般纠结之时,那脚步声已然靠近。   甚至,那带着孱弱哽咽的呼吸声,也渐渐侵袭而来。   穆延再也抑制不住,陡然睁开双眼,入目的,便是那抹纤细娇弱的身影。   她站在离他一丈不到的位置,双肩轻轻颤抖,即便这里昏暗,他也能从微弱的火光中看清她的神情。   她紧紧抿着唇,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像是带着水光,不只是双肩,她整个身子都在轻轻颤抖着,好似下一刻就再也站不住,要倒了下来。   “穆延……”   她柔弱轻微的呼唤,扯痛了穆延的神思。这几日身上受的伤,遭的刑,于他而言,都抵不过面前的人一句颤颤巍巍的低唤。   他身上的伤,有些已经在愈合,也没有贴心的伤,照理来说,他的状况,应是越来越好。可这几日来,却再没一刻,有此刻这样令他难过。   祝苡苡攥紧了裙子,一步一步艰难的走上前去。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穆延。   疲惫不堪,眼底青黑,一头乌发,一半散乱,一半束着,那双平日里清澈见底的眼,在此刻,尽是憔悴。   他身上肯定还有不少伤。手上还束缚着锁链,像是生怕他逃出去似的。   祝苡苡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第71章   牢房外的火把左右摇晃, 连带着将祝苡苡的身影也衬的左右摇动起来。   她站在离穆延不到一尺的位置,顿住步子,踟躇着不敢上前。她怕她再靠近他几分,接下来那些想说的话, 便全说不出口了。   穆延的眼睛里永远装着赤诚真心, 在那双能够轻易照映着自己的眼睛里, 她的所有情绪,似乎都无所遁形。她唯独能做的, 便是离那双太过清澈的眼睛远一些,再远一些, 这样一来,她便能稍稍隐匿几分自己的心事。   打从他睁眼那刻起,他的视线便牢牢停驻在她身上。那双眼睛里的惊喜,透过他满身的疲惫,毫无保留的展示在她的面前。   他从来都是这样。   除了身上添了些伤, 狼狈到让她有片刻怔愣, 他待她, 与以往没有半分区别。   强忍着心头的酸涩,她松开攥紧的双手。   清了清嗓子, 她再一次喊道:“穆延。”   声音要比方才镇静了许多, 原本还带着些许鼻音, 装着几缕委屈,此刻, 竟藏的让人分毫都看不见。   锁链清脆的响动声在空旷的牢房作弄着,穆延缓缓坐正了身子, 一点一点朝床沿挪动着。   他身手太好了, 当日若不是祝苡苡被人抓着, 加之以多敌少,穆延根本不会那样轻易被擒。   以此,他虽然身上还受着伤,才刚刚瞧见几分好转的迹象,也依旧被牢牢束缚着,双手被冰冷的铁环固定着,能活动的距离不过一丈。   即便如此,他牵起的唇角也未曾落下。   穆延想朝着祝苡苡的方向靠近几分,他挣扎了片刻才有了些许的机会。只是还差上一些,才几寸不过的距离,却让穆延眉头紧蹙。   晃动的声音愈发清晰,祝苡苡感受到门外的胥吏朝里头探了探。   她收回目光,转而朝穆延扯了扯唇。   “不打紧的,我过去,我们坐着好不好?”   听到他的话,那紧蹙的眉头缓缓松下,他乖乖的坐在一边,等待着她的靠近。只是余光瞥见旁边脏兮兮的的石阶时,他又不由得涌出几分担心。   这里太脏了,会弄脏她的衣裳。   两人相处了这样久,祝苡苡轻易便能从他的视线里品查出他的意思。   她毫不顾忌地靠近,迎着他的目光,又落坐在他的身旁。   “我都过来了,还担心这个做什么……”她笑了笑又道,“你想想我们头回见面的时候,你可比现在狼狈多了,我还不是没有嫌弃你,就坐在你身边?”   穆延目光一顿,抿着唇笑了笑。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犹豫了好一会儿,却只是轻轻的应了她。   “恩。”   祝苡苡也随他一般笑了笑。   离得近了些,祝苡苡才察觉到他身上伤口的厉害,她抿紧了唇担忧的问道:“身上的伤……可还疼?”   穆延眨着眼看她,只在她将话问出口时摇了摇头。   “身上的伤都不疼,已经上过药了,好了很多,再过上几日,兴许就痊愈了。”   他这话一出来,祝苡苡面上闪过几分犹疑,“真的,你可不许骗我,若只是宽慰我的话,那就别说了……”   “真的,我从前受过比这还要严重的伤,也是,就那样好的……”   穆延的声音有些哑,再没有往日的清朗,可他的模样却一如往常的真诚。   迎着祝苡苡探究的双目,他硬着头皮解释,“那日你问过我,我左胸上的刀痕是哪里来的……”   祝苡苡呆了片刻,神思有片刻混沌,顺着穆延的话,她仔细想了想,这才回想起来,在除夕那日,两人温存之时,她确实问过他这话。   她还记得,那伤痕十分可怖,尽管不长,却很深,看到的那一刻,还叫她吓了一跳。   祝苡苡张了张唇,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来,“我,我确实问过……”   穆延颔首,“那样重的伤我都撑过来了,又何况这只是一些没什么要紧的皮外伤。”   “苡苡,你该相信我,我从来不会骗你。”   他的话里多了几分郑重,让祝苡苡微微出神。   “恩……我信你,伤好了便好,没什么要紧便好……”   她还在想着接下来的话该怎样与穆延开口,却不想穆延竟先开口问了她。   “这几日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是不是也如我一般……”   祝苡苡晓得他担心,立刻答道:“我没有受伤,我好好的,也就只在府衙大牢待上的大半日……”   “你知道的,那位孟大人与我曾有夫妻之情,他额外照顾我些,我没有受委屈,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神色平淡从容,面上笑意恬静。若是不注意看她略显寡淡的唇色,和有些过白的脸色,似乎确实好好的。   穆延凝眉,神色兀的低沉下来,“都怪我,要不是我,苡苡也不用受我拖累……”   祝苡苡闻言,倏地想起孟循曾对她说过的话。   孟循说,穆延的身世不明,和前朝公主有着莫大的渊源,且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并非那所谓的前朝余党。   她从前并不知晓这些,她只知道她看过穆延的路引,穆延是个身世可怜的少年,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要真是和穆延此刻说的一样,是不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身世也该是有所了解的。   兴许,她能找出证据证明此事。   这样一来,她就能帮他出来了。   她牵起穆延的手,迎着他微微错愕的双眸,小心认真的问道:“穆延,你告诉我,你的身世究竟是如何,你真的是孟循口中的,前朝余党吗?”   她相信他,可只是她相信他并没有作用。   祝苡苡不自觉握紧了穆延的手,“我不希望你是,但……但如果……”   她还未将要说的话倾之于口,那只宽大的手,便回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梭着她的手背。   “我自小在边境长大,身边只有母亲和穆将军,虽然生父不详,但我知道,我母亲不是前朝公主的后代……”   穆延依稀还有些小时候的记忆,他曾经听过母亲和穆将军的谈话。   母亲说,他生父是个高官,他是非媒苟合的孽种,她每每看到他的脸,心里就会难受,恨不得他就死在边境。   后来穆将军告诉他,那些都是母亲气话,但至少,那些关于他生父的话,应该是真的。   母亲也只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分外讨厌他。   当初穆延确实很介意这些话,也很痛恨自己的出身,认为是自己连累了母亲,才让母亲直到生病死去,也不愿意接受穆将军。   但现在已经过去了那样久,再回想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了,至少现在,他有苡苡,苡苡很喜欢他。   这样,就够了。   “我的母亲,是落罪的大臣之女,和前朝公主没有半分关联……”   祝苡苡悄悄松了口气。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可,有证据能证明他不是吗?   既然能够怀疑到穆延的头上,那就说明当初在边境,应该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又或者是说年纪和他母亲相仿的女子。   如若不然,这事也不该和他有半分牵扯,可这些,穆延能知道吗?   穆延即便知道,又有证据吗?能让旁人信服吗?   这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的罪名,即便有证据,能够洗刷他的嫌疑,又真的能够让他活下去吗?   种种疑问萦绕在祝苡苡思绪之中,,纠缠着她,桎梏着她,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才因见了穆延而有片刻动摇的心,渐渐收了回来。   兴许是她心思太重,即便有意克制,面上也仍是惨淡一片。   穆延面上挂着忧虑,“苡苡……你怎么了?怎么出了汗?是这里太闷了吗,不然……”   他想叫她出去,可他又舍不得她出去。这几日以来,他最开心的时候,就在此刻。他自私的想要她多陪他一些,可她的脸色又实在算不得好。   好一会儿过去,祝苡苡才渐渐缓过神来。她不敢看着穆延,悄悄的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本就没有用力握着她,她这会儿悄然收回,也没费半分力气。   只是那温润的触感消失,让穆延心中有些许怅然。   “没事,不打紧,不必担心。”   她下意识朝后靠了几分,双眸再对上穆延时,已经恢复了冷静。   “穆延,我……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看出了她刻意远离自己的动作,穆延突然有些恍惚。   他隐隐约约觉着,这会儿她将要对自己说的话,兴许自己兴许是不想听到的。   可还未等穆延多想,她的声音便缓缓传来。   “穆延,我们成不了亲了。”   祝苡苡咬着牙,狠了狠心开口:“你知道的,那日我们被官兵包围,孟循也在,是他护着我,我才没有受欺负……”   “他很好,他待我很好,他……”   祝苡苡早就想好的话卡在唇边,再不能多说一个字。   穆延呆呆着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渐渐失了往日的光彩。他薄削的双唇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上下唇来回碰了碰,可好几下,他却一字未言。   “他待你很好,是,比我更好对吗?”   他的声音颤颤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但更多的却是压抑与克制。   束缚着他双手的锁链轻轻抖动着,声音清脆却又带着几分哀凉。   “可是……可是我们……”   他想要说出他们的亲密,可似乎对比起那位孟大人而言,这份亲密,不值一提。   他没有什么比得过那位孟大人的地方。   他年纪小,心性不够成熟,保护不好她,甚至还害得她受了牵连,莫名其妙的就随他一道入了府衙大牢。   他确信他跟这桩案子没有半分联系,可只是他确信又有什么用,他没有证据。   但那位孟大人却不同,孟大人可以将她牢牢护佑着。   让她不必受他牵连,受他带来的灾厄。   他现在所有的东西,帮不到她半分。光是这一点便足以说明,他确实不如孟大人。   苡苡都这样和他说话了,照理来讲,他应该坦然接受,最好,最好和她断的干干净净,让她不用再受他的牵连。   一想到这样的结局,穆延便觉得眼里酸涩,心里更是难受。   他舍不得,他一点都不想和她分开。与她遇见,是他这十九年来,最为开心的一件事情。他有时候甚至很庆幸,庆幸自己会选择从边境来到徽州府。   可为什么开心的时候就是这样短,他们还没有成亲呢,怎么就要分开……   他能做什么吗,能做什么去改变吗?   不能,他做不了。   他甚至还关在这里,需要她来探望。   他是个无能的人,明明当初振振有词的说自己能够保护她,可现在却是这般。   思及此,穆延双眸越发暗淡。 第72章   然而祝苡苡却像是看不到这一切似的, 丝毫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她面色冷了几分,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拉远了与穆延的距离。   “穆延,我今天来看, 不仅只是担心你, 还有其他的意思……”在心中酝酿了千百回的话, 将将脱口而出,却显得万分艰难。   “你明白的, 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我二人, 不只是成婚,恐怕……”祝苡苡捏紧了垂放在身后的手,狠了狠心接着道,“我们,就这样罢了, 再无牵连, 再无纠葛……”   “不要!”   这两个字, 穆延几乎是脱口而出。   桎梏着他双手的锁链剧烈的摇晃着,清脆的金属嗡鸣声, 在夜色的衬托下, 这声音, 又多了几份哀切。   穆延的反应,让祝苡苡微微一怔。   她凝望着穆延, 接下来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祝苡苡从未见过这样的穆延, 他双唇颤抖着, 一双眼里, 是清清亮亮的水色,那水色逐渐蔓延,沾湿了他纤长的睫毛。   他好似很委屈的模样,像是被人舍弃的幼犬。   带着伤痕的手背紧紧攥着,指尖用力抵着手心,他好像浑身都在颤抖,却又压抑克制着,隐而不发,只用那双将他情绪展露无遗的眼,静静望着她。   在他的眼里,她看到了他想要脱口而出的许多话,虽然静默无声,但他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四目相对,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一会儿过去,外头的引她进来的胥吏轻轻咳嗽了几声,站在牢房门边上,朝着祝苡苡的方向,小声说道:“夫人您紧着些时候,差不多就该出来了。”   僵持便在这刻被打破,穆延颓然的坐下。   他低垂着头,情绪藏在黑暗里,叫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祝苡苡抿了抿唇,“穆延,是我的不对,是我轻易放弃了你,你怪我罢,都是我的错……”   穆延只是静静坐着,没有什么反应。   祝苡苡心头越发酸涩,强压下呼之欲出的泪意,她也不由得低垂下头,“我会想办法帮你的,我……我和孟循,都会想办法帮你的,也算了结你我之间的过往。”   穆延肩头轻轻颤了一下,但除此之外,他依旧没有其他的反应,只盯着地上一处黑点,整个人,几乎是纹丝不动。   祝苡苡朝后退了一步,“我走了,以后,以后兴许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说罢,祝苡苡悄悄揉了揉眼,再不顾穆延反应,转身就要离开。   外头候着的胥吏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赶忙前来帮祝苡苡开门。   胥吏脸上挂着笑,小心翼翼的同她搭着话,“夫人可还有事,若没什么旁的事,我便带您出去了?”   原本胥吏也不打算多问这一句,实在是面前这位夫人,脸色瞧着实在吓人。双唇干涩发白不说,眼睛也有些肿,这才过去一盏茶的功夫,怎么人就成了这副模样?   祝苡苡随着他一道朝外走,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没事,我不要紧……”   胥吏啧了声,这哪里是不要紧,脸色这样白的厉害,再加上方才引她进来时走那条路有些不大好,他都生怕这位夫人撑不出府衙大牢。   回想起孟大人的交待,他心中不由得紧张了几分,接下来的一路,便牢牢将人看护着。   另一边,等祝苡苡说过那番话离去之后,始终低垂着头的穆延,才缓缓直起了身子。   他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身影,清亮的眸子,越发深沉起来。   他得做些什么,得做些事情才行。   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苡苡离开自己。   穆延所在的牢房阴暗昏黑,而靠着这间牢房墙的另一端,则是截然相反,一片灯火通明。   这间谈不上牢房的屋子里,孟循和费升对坐着。   孟循坐在案桌前,手上的墨笔不停,一直在写些什么。而费升,则是牢牢注视着,靠墙另一端那边的动静,借着器具,几乎将那边两人的话,都听了个清楚。   直到那边再没什么动静,他才收回注意,似笑非笑的看着孟循。   “孟大人倒是操心劳力,都这么晚了,还在撰写卷宗呢,这事也不着急,何不放到明日去做?”   孟循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似的,继续写着,直到最后一笔落下,他才缓缓将墨笔放在一边的笔搁上。   “今日事,今日毕,放到明日做什么,反正也有时间。”   费升有些看不惯孟循这张淡然的脸,他双手交叉环与胸前,身子朝孟循的方向探了过去,“孟大人就当真不好奇,他们二人都说了什么?”   “有费大人听着,我自然放心。”   闻言,费升轻笑出声,“孟大人究竟是不在意,还是装着不在意呀?你这样费尽心思,安排那位祝小姐进府衙大牢,还让他们二人见面……有时候,我也真弄不懂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   究竟是借着写案卷分散心情,还是当真着急处理公务,费升想,孟循应是前者。   只是他太能装了,一般人丝毫看不透他心里想着什么,即便透着他这层面皮,怕是也猜不到多少。   他若不是多年练就的火眼金睛,怕是也看不情孟循的想法。   孟循神色依旧未有半分变化,他抬头看向费升,“既然费大人都听清了他们二人说的什么,想来对案子有所裨益的,当也没有错漏,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   费升张口拦住了他,“等等,我还有些话要问你。”   孟循侧身看他,“若是有事,费大人不妨直说。”   费升拿他有些没办法。   还嘴硬说并不在意那边的事,若换作平常,两人这样说话,他哪里是这样的脸色,又怎么会是这样的语气。分明在意的不能再在意,还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费升摇了摇头,索性不再想这事儿,将方才早就想开口问的话说了出来。   “按照驿站那边来信,至多再过三日,刑部的那位袁侍郎就会赶到徽州府城了,你确定在这之前,那位韩世子,能够比他先行一步?”   要是那位袁大人先来,又带着陛下旨意,想要取了穆延的性命,那简直轻而易举。   可事情要真到这一步,他们二人说不定也会落得个渎职的罪名,甚至依照这位袁大人做事的脾性,还得再给他们添几分欲加之罪。   费升在答应要帮孟循时,便已经预料到了最坏的后果。   最坏的,便是他们二人,被革职查办。   当然了,他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最坏的结果发生。   在刑部待了这么多年,他虽然比不上孟循那样网络的人脉,但凭着那些关系,护着自己,倒也不算太难的事儿。   他确实不怕那位袁侍郎,他所担心的是袁侍郎背后的薛京,以及薛京背后的张阁老。   若说原本因陈将军的案子,他与这两人,算是有些渊源,有些不对付。这次事情下来,那可就不只是不对付这么简单了,兴许,连维持表面客套都是难事一桩。   费升心中计较着,心里的思绪更是百转千回。相较而言,孟循则显得冷静多了,他将卷宗整理好,又绕开桌案,走到费升身边。   “费大人不必担心,韩世子会比袁大人到得更快。”   “恩?”   孟循勾唇笑了笑,“至少三天这句,费大人说错了,依我看来,得五天。”   “什么意思……”费升突然生出些疑惑,当他还想继续询问时,门外匆匆来了人。   是这段时候一直跟在孟循身边的人,叫墨棋,孟循从京城带来的,身手虽然比不上墨石,但也相差不大,且为人要比墨石多了几分机灵变通,将他带在身边,应付着周围,也算是省了孟循些精力。   墨棋匆匆行至孟循身侧,附在他耳边小声低语。简单的几句话,却叫孟循陡然变了脸色。   还未等费升再说些什么,他便一阵风似的离去了。   费升可算是意外极了,看着孟循离去的背影连连摇头。   “从前倒是没见过孟大人这般模样……”   才这么一小会儿,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他脸色突然变得这般难看。   *   韩子章自从得知了徽州府发生的事之后,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誓要在十日之内赶到徽州府。   若是查探的那些消息,没有错漏的话,穆延可是他唯一的弟弟。   他只有一个姐姐,又早早就嫁入了东宫。母亲早逝,父亲虽说身子骨依旧健朗,可两人却也亲缘浅薄,几乎没什么话,能够说得上去。   韩子章身边的朋友也不多,除了一个冯缚,便再没有算得上亲近的人。他虽然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些,但对于这一个突然出现的弟弟,他心中是有几分好感的。   他不是没有见过穆延,两人甚至还交过手。穆延身手倒是出乎他意料的好,虽然年纪有些轻,但性子他还是颇为欣赏的。   那日,他虽和穆延大打出手,但要说讨厌记恨,却也是一点都谈不上。   他明白那时穆延的心情,只是为了维护祝苡苡罢了。祝苡苡曾经救过穆延,又与穆延有恩,那会儿穆延还是她的贴身护卫。   这么想来他的行径,便更能让人理解。   以至于后来,父亲找上门与他说穆延的事时,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是欣喜。   他没想到一个自己还算认可的人,居然可能是他的亲弟弟。   只是当下,他深陷一桩案子里,这桩案子,又涉及前朝余孽,牵连甚广。若是没有确切的证据能够证明穆延的身份,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身为广平侯,不能轻易离开京城,而他却不同。   以此,他便接了这桩事。   至少,他得护得穆延无虞。   他才不愿相信穆延是那劳什子的前朝余孽。毕竟好好的,他父亲一个广平侯,怎么就会和前朝公主的女儿有了牵扯。   别说穆延不是了,就算他是,韩子章也会想尽办法,将这些事情与他撇净干系。   因为前朝那些人,皇帝纵着锦衣卫,已经杀了不少无辜之人。近些年来,出了不少天灾,乱事横生,虽说一切都有渐渐好转,但在这样动荡的时候,实在不宜过分铁血手段。   再说,就那些已经被铲除的差不多的前朝余孽,又对国本能有何影响,做不过是图了个心安罢了。   连着赶了一天的路,韩子章在一处驿站,稍作歇息。   落脚坐着的时候,胥吏取了封信传给他。   接过信时,韩子章也有些意外。   他与孟循也不算相熟,怎么就到了能够飞鸽传信的地步了?   但他也并未多想,接过信之后,迅速看了眼上面的内容。   瞧见信上所写,韩子章面色渐冷。   袁平瀚是觉着徽州府的水还不够浑吗,居然还得要插上一脚。 第73章   夜风习习, 孟循面沉如水,脚步生风般的离开了府衙大牢。   跟在他身后的胥吏冷汗直冒,胥吏想说上几句可看孟循的脸色,就半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分明白日里瞧上去还温煦宛如春风的人, 此刻, 在夜色里冷着张脸的模样却叫人不敢逼视。同样是不置一词, 这会儿却颇有些风雨欲来的感觉,多看几眼就叫人不寒而栗。   胥吏白日里还想着, 孟循给他指派的这事实在轻松,又能得不少的赏钱, 自己要比那几个同僚运道好多了。却不想,竟能摊上这样的事。   那位夫人,果真身子孱弱,才将将出了府衙大牢,就脸色发白的晕了过去。幸得他手脚还算利索, 及时将人扶住了, 这才没跌在地上。   人现在安置在府衙的一处, 也已经让喊了大夫过来,可这样三更半夜的, 要想请来城里有声望的大夫, 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越这样想着, 那胥吏脚步愈发快了。他只盼望着孟大人早些见到那位夫人,不要将这事怪罪于他才好, 不然,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祝苡苡暂且歇着的地方, 离着府衙大牢不远, 片刻工夫孟循就到了她身边。   她半躺在一边的软榻上, 一双眼虚虚的闭着,脸色苍白,色泽寡淡的唇轻轻抿着。就是离着还有一丈远的时候,也能叫人看出来她的虚弱。   几个时辰前人还是好好的,怎么就来了一趟府衙大牢,竟变成了这番模样?   孟循心中蓦地一紧,眉头皱的越发深了。   他坐到祝苡苡身边,十分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果然不出他所料,连她平日里一双温软的手,此刻也冷了不少,像是受了寒气。   孟循将人揽在怀中,替她紧了紧身上盖着的软被。   而后,他侧目看向,头几乎要埋在肩里的胥吏,“大夫何时过来?”   胥吏背脊一震,赶忙跪下,“大人,这这个时候了,医馆大多都关门了,城里的大夫都不好找……已经出去半盏茶的功夫了,约莫约莫,再过……再过一会儿就来了。”   闻言,孟循的脸色更加难看。   “连个大夫都请不到。”   他声调低沉,没什么起伏,却又像是饱含着万千压抑着的恼怒。   胥吏浑身发抖,可又没有办法,只得在一边连连叩头讨饶。   “大人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是我没用……”   孟循眉头一蹙,“别吵。”   胥吏霎时噤了声。   这会儿,墨棋一路匆忙的赶了过来。行至孟循身边,微微垂着腰。   “大人,车辇已经备好了,清晖堂的大夫一炷香之后便能赶到。”   孟循嗯了声,接过墨棋带来的披风,小心仔细的给她盖上,然后又动作轻柔的将人揽在怀中。   他极尽温柔的将她从榻上抱起来,一双眼牢牢盯着她的脸。还好,她似乎并未察觉,仍旧安详的躺着。   只是脸色实在太差了些。   孟循拧着眉,上了车辇之后,牢牢将人护在怀中,生怕途中的颠簸,惊扰了她的休息。   她身上始终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他从前最熟悉的,是山茶花的味道,清淡,温雅,好闻。   是他暌违已久的气息。   好在这一路并没有耽误太久,也确实如墨棋方才所言,赶到家中等了片刻,那大夫就着急忙慌的从外院进来了。   看着躺在架子床上的祝苡苡,孟循有那么些许的恍惚。   刚刚在路上,他见她双唇发白又干涩的厉害,便喂了她些水。可他双唇始终紧闭着,任凭他使劲浑身解数,水都会从她唇旁溢出来。   他没有办法,只能大着胆子,附上那片柔软的唇。   好在是行得通的,她确实喝下了些水。双唇也不复方才的干涩。   凝望着祝苡苡的模样,孟循避无可避地回想起了方才的触感。   她的唇,又软又甜,引他沉沦,仅仅只是轻微的触碰,便足以让他百感千回。   孟循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安静等待着大夫诊脉后的定论。   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却好似过了漫漫几个时辰一般。孟循的心来回煎熬,诊脉的大夫抿唇不语的模样,叫他将心高高提着。   好一会儿的功夫,那大夫才收了手。   大夫转身看向孟循,面色似乎比方才多了几分凝重。   孟循犹豫踟蹰着开口询问,却不想大夫快了他一步。   “大人,夫人这是因为心中忧思过重,心绪起伏,加上没用什么餐食,体虚脾弱,才会骤然昏倒。”   闻言,交叠着的一双墨眉,缓缓松开。仅仅只是因为这样几句话,他面色显而易见的好转。   他气息渐渐平稳,眉目也多了几分和缓,“多谢大夫能够深夜赶来。”   大夫摇了摇头,“这是哪里的话,孟大人与我有恩,如今我只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又怎能当得上您的谢呢。”   话一说完,大夫便手持放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利落的开下了一张方子。   墨棋上前接过,大夫接着开□□代,“这几日,三餐都要用,好好休息,切勿过度忧虑……”   孟循认真的听着,而后微微颔首,“多谢大夫。”   大夫面上颇有些犹豫之色,极度开口,却又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在临行之前,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便拉了孟循到一旁来,迎着孟循略带错愕的眼,大夫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担忧。   “我方才替夫人诊脉,夫人不只是身子过于虚弱,似乎还有……”大夫轻叹一声,“似乎还有几分滑脉的迹象,只是日子尚浅,此刻还不能定言,得再过上半月,再行诊断,方才准确。”   孟循送别大夫,负手立在长廊上好一会儿。他心中萦绕着方才大夫说过的话,一双眼中,满是深沉。   仰望着屋檐外的暗淡月光,他良久都没有动作,只呆呆站在原地,神色倾落寞,又似有惆怅,更多的像是后悔。   其实,他早知道苡苡喜欢上了那个穆延,也料想得到,即将要成婚的两人,不可能没有过温存的时候。   他还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过徽州府这边的来信,说她和穆延举止亲密,形影不无间,几乎是日日待在一处,如胶似漆。   头一回听见这样的消息时,他心中自然是愤怒最多,可他又没有办法,京城中还有不少的事务需要处理,不少人盯着他,想要和他斗法。他身上还肩负着家仇,没有办法,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到她。   那时,他还心存侥幸,觉得她不会轻易离开自己,想来过上一些时候,遇到了困难,她会主动来找他,求得他的庇护。   如今想来,自己当初实在是可笑。   苡苡这般果决的人,要真是碰上了万千困难,也会另寻他法,绝不可能求到他的身上来。   他自大狂悖,只觉得穆延不值一提,不足引得他的注意。   孟循收回目光,嗤笑一声。   不知是笑曾经的自己,还是当下的自己。   只不过是丢了记忆而已,他怎就会做出那样荒唐的事来,怎就会舍得放开离开?   嗤笑过后,便是难以言喻的痛恨懊悔。   他无可避免的回想起了自己的曾经。曾经,在四年前,他也可以和苡苡有孩子,只可惜,那个孩子来得快,去的也快,甚至,他得到的消息,便是那个孩子最后的消息。   打从那时起,他便发誓,今后一定要牢牢护佑着她,不会再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可现在呢,他们二人,又成了这番光景。   院中许多年前种下的那株墨菊,依旧屹立不倒,零星几点花苞已经隐隐有绽开的迹象,想来再过上几个月,便能开放了。   墨菊还是和他们刚成婚时没什么差别,可她和他却不同了。   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那位大夫,是徽州府城中有名的杏林圣手,机缘巧合之下,他予了那大夫一份恩情,那大夫也是个性情中人,即便过了这样多年,也始终记着那桩与他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   徽州府城中有名的杏林圣手,经手过不少重伤垂危的病人,解决过不少刁钻的疑难杂症,他口中的话,自然是有那该有的分量。   他说那脉相,似乎像是滑脉,那足以证得一半。   只是大夫的后半句话,却叫孟循忍不住更加担忧。   胎像不稳,忧思过重,脾虚体弱……   他们已经没有一个孩子了,她还能受得住,再失去一个孩子吗?   尽管那不是他的,但对现在的她而言,那该是很重要的吧。   他不愿让她难过,不愿让她受到半分伤害。尽管此刻,他心中满是嫉妒恼火和不甘,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尽力说服自己,好好照顾她,好好护着她,不让她再受旁的事情影响。   只要她好好的,一切便都能好起来。   她泪眼婆娑,哭着自责的模样,他不想再看到。   孟循吹了好一会儿的风,人也渐渐平和下来。他用半个时辰说服自己,从心底里接受了方才大夫口中的话。   尽管他心中还存在着些许侥幸,希望那滑脉只不过是假象,但那也已经无足轻重了。   孟循再回屋中的时候,正好迎面碰上熬好了药的丫鬟。   丫鬟看见孟循,下意识便要行礼,孟循却招了招手,示意她不必动作。随后是手接过丫鬟手中端着的托盘,一步一步,缓缓朝屋中走去。   他手上端着药,用手背贴着汤药的温度。感觉差不多的时候,才把她缓缓扶起来,一点一点,顺着她的唇将药喂进去。   结果还是和方才一样,药又顺着另一边流了出来。   孟循所幸用了和自己方才喂水一样的法子,一炷香过去,那小半碗的药尽数流入了她的喉中。   比起那会儿见到的面色苍白,这会儿她脸上已经多了几分,热气熏出来的红晕,颜色寡淡的唇也湿漉漉的,不由得让他心生暖意。   似乎这样也挺好的。   她和他始终待在一处,一如以往的亲密无间。   孟循面上浮现几分笑容,垂眸静静看着她。   直到她眼眸微微颤动,双唇嗫喏着,像是在说些什么。孟循这才又将人扶了起来。   他附耳过去,轻轻凑到她唇边,仔细听她口中呢喃着的话。   她声音很轻,又细又弱,若是稍微离得远了些,一定是半点都听不出来的。   但孟循靠的近,且他听得仔细又认真,所以,她口中的话,一点一点都传入了他的耳中。   “爹爹……爹爹……”   她一直低声唤着,声音一下比一下轻,又带着几分焦急和无措,随着她口中呢喃,她的手与身子也有了些许轻微的反应。   孟循没有犹豫,稳稳的握住了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也就在此刻,祝苡苡缓缓睁开了双目。 第74章   尽管房中的烛光是昏暗的, 算不得刺眼,可甫一睁开眼的祝苡苡,还是免不得蹙起了眉头。   她感觉自己好像睡过去了很久,已经辨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张开眼后, 眼前一片模模糊糊, 只是双肩处传来温热的触感提醒着她, 她并非安然的躺在床上。稍稍侧目,她便看到了与自己紧紧挨着的孟循。   孟循将她揽在怀里, 她靠在他坚实而又温暖的怀抱中,枕着他的手臂。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这样睡了多久, 而孟循又将她搂了多久。   真正让她觉得奇怪的是,她这一觉醒来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相反,原本干涩的喉咙现在舒服多了,气息也更加通畅, 没有刚才那会儿闷闷的感觉。   但意识到自己靠在孟循怀里, 她不由自主的稍微用了点力气挣脱。   孟循为了让她靠得舒服, 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以至于她只轻微挣扎了点,就已经有滑下去的势头。   还未等她抬手撑着床, 孟循就接着将她捞了回去。   在她还欲躲开的时候, 孟循的声音稳住了她, “苡苡,你是我的妻子, 我只是抱着你一会儿。”   她挣扎的意图,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消散。   是啊, 孟循说的对, 她答应了他的条件, 自前日之后,她就重新变回了孟循的妻子。别说只是这样抱着她,即便是想要更亲近一些,她也不该说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况且,那日她已经拒绝过一次了。   现下,她实在找不到什么借口推辞,这个只是为了她而考虑的怀抱。   祝苡苡只得妥协,她侧过脸去,有些不甘的咬了咬唇。   她自以为隐秘的动作,孰不知半分不落的进了孟循的眼中。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能够轻易看到她极其细微的动作。又何况是,一个不算克制的动作。   孟循心蓦地一疼,那疼痛,隐秘又轻微,像是一根细细的针其为利落的扎了一下。   他缓缓将她扶起,随后松开了手。   迎着她迷茫而又不知所措的双眸,孟循压了压眉,“你在府衙大牢晕倒了,我替你请了大夫,大夫说你这几日过于忧思操劳,体虚脾弱……”   说着说着,原本还算和缓的,脸色突然绷了起来。   他定定的看向祝苡苡,“好好珍视自己,倘若真是有什么顾虑的事情不妨告诉我,至少有些方面我总还是能值得……总还是有些用处。”   话到最后,他声音也渐渐小了,也不再看着她,神情晦暗不明。   祝苡苡怔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似从孟循的面上看出了几分自嘲和怅然。   她觉得有些莫名,自己只是陡然昏倒了,便能让他这般忧虑么?   再说了,他一个将将而立之年的五品郎中,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惆怅的。   比起他来说,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样的事,越想只会越让人觉得烦躁,干脆不想了,省得平添忧愁。   她转而提神回起了孟循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劳烦孟大人挂心,我以后会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孟循侧眸看着她,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一眼,却让祝苡苡觉得,他的双眸中似乎有万千情绪翻涌。   他一双深沉的眼眸里,汩汩流动着许多情绪。   犹豫、担忧、懊悔、痛恨……像是,还有那么一点自嘲。   在祝苡苡踟蹰着想开口询问自己话是否有什么不妥之事,孟循侧过脸去,避开了她探寻的目光。   “若真是注意的话,为何晚食不好好用?”   这样一句话,平复了不少他的心绪,他回过头来接着开口:“在安排你们见面的时候,我记得提醒过你,好好吃饭。”   孟循顷刻便冷静了下来,脸色淡淡的,再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情绪。   祝苡苡眉头轻蹙,按捺着心中的烦闷。   孟循托人给他捎来的信上确实与她说过,叫她好好用晚食。她回家之前,孟循也让她好好休息,餐餐不落。   可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一直憋在心头,她胸中抑郁,哪里还有心思吃得下饭,用一些汤水,便已经是用尽力气了。   别说吃饭,就连多用了些汤水,她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十分不舒服。   她一直都知道,心中若憋的太多事情,食欲不振会是常态,只是她向来身子康健,便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少吃几餐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确实没想到,自己好好的,既然会突然晕倒。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蹙起眉头。   确实就如孟循所言,她并没有好好注意着自个的身子,这回幸得是孟循在身边,替她请了大夫,若是在其他地方,恐怕一时间,周围还真没什么人帮得了她。   这样三更半夜的,府城内没有什么医馆是开着门的,要找个大夫,绝对不算简单。即便是祝家,也得多花上不少钱,卖上不少人情,才能将大夫叫来。   祝苡苡心中的烦闷与纠葛愈演愈烈,她焦躁地扭了扭肩头,避开孟循的目光,下了床榻。   “以后不会了。”   说完他,她趿拉着绣鞋就要离开。这里是孟循的卧房,并不是她住的地方,充斥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让她惶恐不安,又有那么片刻的想要逃离。   孟循抬手拉住了她。   他低垂眉目,轻轻瞥了一眼被自己攥住的那只细白柔荑。   “便这么着急要走吗?只是与我待在一处,就让你如此抗拒,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的条件?”   孟循的话,问得祝苡苡心头一颤。   他们现在,已经是夫妻关系了。   他们曾和离过,可无论是她或者是孟循,都没有大肆张扬,也就是说,只要孟循与他都当做无事发生,之前那些知道消息的人,也就只能当做无事发生毕竟,只要他们二人口共合一这事儿能有千百种隐匿下去的法子。   这是,她即便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其实,孟循已经待他足够宽和了,她这样没来由的冲他发脾气,他也没与她计较,声音依旧温淡平和。分明是质问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只是简单的一句问询。   思及此,祝苡苡转回了身子。   她稍稍抬眸,与孟循对视着。片刻后,她弯唇一笑。   “大人说的对,你我二人既是夫妻,即便宿在一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话里透着几分哀凉和妥协,像是他逼迫她似的。   可他分明没有。   孟循自嘲的笑了笑,掩下面上的落寞,“那苡苡先歇着,我还有些事要去书房。”   说罢,他转身离去,独留祝苡苡一人在原地错愕。   她以为,孟循至少是对她有所谋求的。   她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人,但至少,孟循应是喜欢她的模样,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应该都是喜欢的。   可现在,他竟然就这样束手离去么?   祝苡苡面上多了几分茫然无措。   那,孟循究竟图她身上什么?   *?   原本再过上不到三日的时间,袁平翰就能抵达徽州府城。   他这趟自请,可不单单只是为了这样一桩案子。更多的,是向那位张阁老坦明自己的态度。   他如今是正三品的刑部侍郎,再不比得从前那样忙碌,许多事情都,可以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做。只不过,为了向上爬,为了升迁,他自然还得做些别的事情。   除了公务,他免不得要与内阁里的那几位打好交道。   庭推在即,要想凭着举荐入内阁,当然得先言明自己的立场。   如今,内阁大体分作两派。一派以首辅徐中礼为首,另一派以次辅张江言为首。徐阁老早到了致仕的年纪,之所以拖着不走,不过是因为陛下再三挽留,这才待了三年又三年。但不出意外,也就是今年明年这两年内的事了。   首辅致仕,位置自然有人要顶。其中张阁老呼声最高。虽说群辅之一的李大人李由,是徐首辅的门生,可要比起人脉网罗,那还是比不过张大人。   张大人两位嫡女,一位入了东宫,一位嫁给五皇子,而外孙女也秉承一脉,听说是要许给广平侯府的世子。   虽说是庶女所出,但也足以见得张家枝繁叶茂,树大根深,轻易得罪不得。   这样风头正劲,他一个独门独户的刑部侍郎,自然是开罪不起。既然开罪不起,那便要早早做好打算。   袁平翰也是犹豫了许久,才决定借着这桩案子一个投名状,博得那位张阁老的青眼。   薛京只不过和他品级相同,侥幸做了张阁老的女婿,若薛京的话,他还不放在眼里。   要换做他平日里行事作风,哪里会这样想不开掺进这么一桩风波不断的案子里。   况且他们刑部已经指了人出去,他就更没有前去的必要了。   可想着自己的妻女,想着自己的今后,他又不得不早做打算。   他得在徐阁老致仕前,取得继任次辅的信赖。这样一来,才可以保得他们全家平安无虞,今后的日子,也能继续过得顺遂。   前些时候,夫人曾和他说过,他们女儿心中有了喜欢的人,虽说不是皇族,但也身份高崇。为了女儿今后的婚事,让自己女儿多添几分底气,他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这桩事情。   袁平翰分明是个文官,可为了尽早赶到徽州府城,也不得不连日奔波,日夜兼程。   可在还剩下三日的路上却出了些意外,也不知道是驿站里的饭食有问题还是出了些什么其他的岔子,他竟上吐下泻,身子越发虚弱,平白多耽误了两日。   将将赶到徽州府城时,脸色也十分难看。   幸得徽州府的大夫还算厉害,给他开了几副药,喝了一天之后,他才渐渐恢复了些力气。   也就有精力开始处理这桩颇让人棘手的案子。   歇了半日,他不再犹豫,直接了当的叫了费升和孟循前来问话。 第75章   袁平翰就坐在驿站某间客室里, 等待着孟循和费升二人。   其实与礼来说,他该今日一大早就去见这两个人,毕竟这案子紧急,最好是一刻都不要耽误。可因为舟车劳顿加之水土不服, 他的身子实在虚得厉害, 只能暂且忍耐着, 歇上了半日,勉强打起了些精神, 才得空,叫人去传唤。   说起来, 袁平翰也觉得奇怪。往日,他身子骨也算康健,怎么就好好的上吐下泻呢?   可仔细想了想,加之,那大夫所言, 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虽说他往日身子好, 那也是安安心心待在京城的时候,加之, 他已有些年头没有亲力亲为的做事。人就是歇不得, 他歇了这样三年五载的, 自然就要比曾经差了许多。   且他是个北方人,之前也从未来过徽州, 兴许就是这样,才会落的个水土不服, 上吐下泻的局面。   要说那大夫开的药, 也确实还算管用, 这才服下了两帖,他身子就舒服了不少。也能细细思量起,这案子的解决办法。   袁平翰坐着不远的地方搁着一只雕花梨木桌,桌上摆着一尊鎏金镂空的香炉,香气袅袅,味道舒心宜人。那顺着微风,一缕缕飘进自己鼻子里的气息,减缓了许多他这些时候堆积来的疲惫。   也不知道是什么香,待会儿倒是可以问问他们两人。   要是用得,他也去买些来,以后处理公务累了些,也点着这样的香。   还未等袁平翰多想,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急不缓,倒是颇为闲适。   袁平翰收了心思,理了理身上的衣裳,随即坐正,靠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好整以暇的朝门边瞥去。   隔着屏风,他看见了两道由远及近的身影,虽说有些模糊,但不出意外,应是孟循和费升二人。   脚步声约莫在离他两丈远的位置便停了下来,暗暗等待着他的回答。   袁平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两位大人进来罢。”   两道高大的身影,绕过屏风,在袁平翰的示意下,坐到了他面前。   袁平翰才过了知命之年,双鬓只见些许白发,人有些瘦削,宽袖衣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但即便舟车劳顿奔波半月,脸上已是眼抑不住的疲惫,那嵌在框里的眼睛,还能依旧透着几分锐利。   毕竟,凭着这个年纪,就能够做上正三品的刑部侍郎,即便放眼满朝上下,也不多见。   况且,袁平翰还并非显赫出身。   只不过是一介白身,入了科举取士,汲汲孜孜了数十余年,才换得如今的地位。若说身上没有几分本事,那确实是说不过去。   孟循和费升甫一落坐,袁平翰就不动声色的打量起了他们。   都是年纪轻轻,刑部里的翘楚,他本人还是十分欣赏的,只是眼下手中的这桩案子,又让他们站在了对方。   袁平翰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说明了来意。   “我还在途中,便得知两位已经抓获了那名为穆延的前朝余党,既然如此,为何迟迟不肯发落?”   扫了两人一眼,他虚虚瞥着孟循,“陛下既已赋予了你们二人先斩后奏的权利,那还在犹豫什么?莫非……”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嘴角牵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放在那张瘦削的脸上,莫名多了几分骇人。   “莫非是因为,那前朝余孽,还有同党?”   他这话里存了几分试探之意,说话时,也悄悄观察着孟循的反应,可与他料想的不同,孟循神色坦然自若,似乎并未因为他的话而起半分波澜,很是平静。   反倒是费升接了话,“袁侍郎您也晓得,这桩案子,向来都风波不断,从前是落在了锦衣卫手里,如今又摊在我们刑部头上。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处事皆要小心,瞻前顾后,又容不得半分马虎,倘若要和那锦衣卫一样,随意就处置,将人杀了,赶明回了京城,还不知那些谏官该如何口诛笔伐呢……”   说到这儿,费升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也是我们时运不济,偏偏接了这样个烂摊子……”   袁平翰佯装疑惑地嘶了一声,“这……这又是何说法,不是说已经确认了那人的身份么?”   孟循看向面前的袁平翰,唇旁含着清浅的笑,“身份还未确认,要是依照前头锦衣卫查的那些线索,以及我和费大人这段时日搜寻的结果,那穆延,也未必就是前朝余党。”   袁平翰蹙着眉,安静了片刻后,又突然笑了出来。   “未必是,那既然人已经捉到了,多审几次不就好了么?”他来回看着孟循与费升,又接着开口,“两位大人可是我刑部有名的酷吏,怎么连个还未及冠的少年的嘴都撬不开,这可是辱没了二位的名声啊。”   他话里三分调侃七分认真,似玩笑,又似压迫。只可惜,孟循与费升都非常人,并不会因为他这样柔中带刀的话,而有半分影响。   孟循面色依旧平静,只是唇边的笑意收敛了几分,“袁侍郎是高看下官了,下官不才,可担不起这样的名声。”   费升也随着轻叹一声,“倒是想动大刑,可人捉来的时候本就受了伤,离死也就一口气的功夫,那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这罪责我们可担不起……”   费升斜眼瞥着袁平翰,“朝中之人,也并不是全力支持此事,就譬如吏部的那位李尚书……前些时候,锦衣卫指挥使不就被人以此做了筏子,撸去了官职么?”   这事儿,朝堂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手段轻了,皇帝不满意,手段重了,杀的人多了,朝堂中的大臣不满意。这是总而言之,就是费力不讨好,两边都得罪。   连年来的灾祸,已经将国库掏了个干净,若又要因为这档子事,引得民怨载道,那可是得不偿失的事情。毕竟,就算真有前朝余孽,那也再掀不起什么浪子来。皇帝之所以如此在意,也不过是心里不爽旁人惦记着自己位置罢了。   屋子里,有好一会儿的安静。   孟循举着茶杯,费升一副苦恼的模样,而袁平翰,面上虽堆着笑,心里却早已是百转千回。   他早知道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主,如今看来,确实是如此。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厉害,反正就是把这事推到他头上了呗。   既然如此,那就赶紧解决了便是。   思前想后,袁平翰最终下了决断。   他笑着对这两人开口:“既然两位大人不知该如何处置,那便交于我吧,我既向陛下请命,自然也是想好好解决此事。”   费升挑起眉头,“大人此话,是为何意?”   袁平翰站了起来,神色自若的理了理衣襟,“去府衙大牢,我要提审穆延。”   *   夜色寒凉,更深露重。   孟循匆匆离开了那间屋子,转头便进了书房。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心里话。   他分明想和她待在一处,想要她在他视线之内。与他而言,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看着她,便足以让他心头得到抚慰。   苡苡这次确实没有拒绝他,甚至,她松了口,说愿意和他同床共枕。   可她的话里,有半分真心吗?没有,半分都没有,那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孟循低头望着铺在桌案上的那沓宣纸,自嘲般的笑了笑。   若非她将祝三有和吴齐从府衙大牢放了出来,她兴许都不愿意和他多说上几句话。   这尽管只是他的猜测,但不出意外,这也是她心中所想。   他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还有时间,他今后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总有一天,他能等到她心软,等到她回心转意,重新接纳他。   可他实在不能再和她共处一室了,他担心,他克制不住心里对她的企图,露出她不喜欢的模样。   就这样安静的站了一盏茶的功夫,孟循才稍稍冷静下来。   这些时候,颇为动荡,她身子又不好。当下最为要紧的是,便是赶紧解决穆延的事,再带她回京城。   离开了徽州府,离开了穆延,总会更好的。   想起大夫方才说的话,孟循又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便是在这时,清脆的敲门声传来。   孟循当即收了心思叫人进来。   来的是墨棋,他方才又回了府衙大牢一趟。   孟循敛了敛神色,侧眸问他,“何事?”   “回大人,是府衙大牢那边传来消息,穆延想要见您?”   孟循眉心一紧,“他要见我,何时的事?”   “您离开府衙大牢后不久,他找了看守的狱卒,说一定要见你,有话要对您说。”   孟循冷笑一声,“他一定要见我,我就非得见他吗?”   “他还说了什么?”   墨棋据实回答:“听那狱卒说,穆延要与大人说的是,是关于他身份的事情。”   “倒是知道用什么话套我过去。”   只是此刻,孟循面色极为平静,连方才微微的恼意也看不见分毫。   “他要见我,但我此刻不想见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明天再谈。”   说吧,孟循低眸瞥着墨棋,“让他等着。”   墨棋恭敬地应了声是,转身便离开了书房。   看着墨棋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循收回了目光,再度将注意放在案桌前的宣纸上。   都说写字能让人静心,在徽州府的短短半月,他已经写了快要有两百章的字帖,可怎么都不见自己心平气和呢?   即便有平和,那也不过是片刻。   他有些贪心,他想要长远的平和。   他自然会去见穆延。   他很好奇,穆延,为何突然着急想要见他,还非得在这样三更半夜的时候。   只是,他实在做不到在自己才接受了那个大夫口中的话,就去见穆延这个始作俑者。 第76章   次日大早, 天光未亮,孟循就悠然转醒。   他早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即便睡得少,也还算勉强能保持清醒。这样便够了, 他能把握住各种平衡, 与他枯燥琐碎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便可以了。   蓦地想起与他同住在一个院落,近在咫尺, 同处一片屋檐的祝苡苡,孟循心情越发舒畅。   时候还早, 孟循用过早食后,外头也只是朦胧模糊的一片,晨光渐起,一派祥和安宁。   孟循稍稍收拾了自己,轻手轻脚地进了她的房中。   果不其然她还在睡着, 睡颜恬静安宁, 似乎没有了之前的苦闷, 萦绕在眉间的那股愁绪也淡了不少。   这是他所希望看到的,若她始终能如此刻这般, 他心中便再没有所顾虑了。   孟循从房中出来的时候, 遇上了恰巧端着托盘过来的丫鬟。   丫鬟见了他, 颇有几分手足无措,又是行礼又是让路, 还悄悄的朝房中瞥着。   她担心孟循怪罪她看护不严,连夫人醒了都未曾察觉。于是乎, 端着托盘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几分, 指尖都掐的泛白了, 身子也轻轻抖动着。   孟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这座院子,从来都没有伺候的人,也只是他这段时间暂住在这里,才让这座宅子没有这样空荡。这个丫鬟是孟兰指派来的,并非经他挑选,若是他,以这丫鬟的行事作风,绝对在这里待不了三日。   想着再过些时候就要回京城了,孟循也不打算过多计较,他敛了神色,压低了几分声音。   “她还在里头睡着,不要打扰她。”   丫鬟赶紧低头应下。   孟循看过祝苡苡后就去了府衙大牢。   昨日晚上,他之所以不着急过去,其一,是因为心情不佳,其二,是因为他不想这边的动静引起她的注意。   大夫说的话,他还牢记在心。她忧思过重,心绪起伏不定,以至于食欲不振,脾虚体弱,若不好好注意着,莫说是调养身子,恐怕连那还未确定的滑脉都未免保得住。   无论如何,他不想让她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伤痛。   没有人会比他更愿意看到她身子康健。   孟循赶到府衙大牢的时候,穆延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从昨日苡苡来见他之后,他就已经下定决心,自己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任人处置,他总得做些什么,至少,不能和前几日那样惶惶度日。   就他所知道的,孟循和那个提审他的男子,之所以迟迟不肯处置他,应当,是有所考量,且这考量与他的身份有关。   他从来不在意自己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也从来不在意自己所谓的亲身父亲究竟是谁。   那个人,眼睁睁看着他娘吃苦受累,受千夫所指,当着非媒苟合的名头,也不肯施予援手来帮她,这样的父亲,他不觉得能待自己有半分情谊。   即便是京城的高官那又如何,还不是也同市井小明一样,也能做出抛妻弃子的事情来。   但现在,他必须再意起自己这位亲生父亲的身份了。   他不想自己担着前朝余孽这个莫须有的名头顶着这样的名头,他给苡苡带来的,只有灾厄和痛苦。?   穆延记得,那个提审他的,被人称作费大人的男子,曾问过他与韩子章的关系。   轻挑的话语里,带着几分令人猜不透的意思。   要是他没有见过韩子章,没有和韩子章一同在五连山平匪,兴许他还不能确定那位费大人的意思。   韩子章与他说过,他让他不要着急,说会会带父亲前来徽州府。   联系韩子章突然待他态度情和,这事儿并不难猜。   他的那位高官父亲,应该就是韩子章的父亲。   他虽不清楚为何韩子章半点不介意他的身份,但这些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他当下所在意的事情,是他能够得到多少,能够从这个从来与他没有半分关系的亲生父亲,身上得到多少?   他不清楚也不明白,所以,他得问问旁人。   譬如孟循,他便是最好的问询之人。   他想见孟循,想和他谈谈。   可当他喊了狱卒,表明了意思之后,半个时辰得来的结果,却是孟循不愿在今日见他。   好在孟循说了明日大早会来见他。   那便等吧,等上一夜也没什么妨碍,他还能借着这段时辰,仔细理理自己的筹码。   他想摆脱前朝余党的身份,只靠自己,当然不行,他得明白孟循迟迟没有杀了他原因在哪,他身上是否有孟循可图之处。若是有,利益交换的话,他能得来什么?   穆延虽然躺着,但却几乎清醒了一夜,直到孟循过来的时候,他才睁眼坐正。   孟循视线掠过穆延,状似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穆延稍稍抬头,半分不怯的对上那双平静的眼,“我想出去,想要离开府衙大牢。”   孟循闻言,唇畔牵起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淡漠的双目嘲讽似的将他上下打量了会儿。   片刻后,缓缓开口:“你想出去,我便要答应你么?你现在是阶下囚,身上担着前朝余孽的名头,你有什么资格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恩?”   穆延依旧冷静,即便满身凌乱狼狈,也没有丝毫畏惧。   “不是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我想和你谈条件,孟大人。”   早在过来之前,他就已经猜到了穆延之所以要见他的原因。事实和他料想的没有太大的差距,他之所以来,也不是来看穆延的笑话。   面前这个还未及冠的少年,抢走了他的苡苡。尽管此刻居高临下的人是他,可面对着穆延,他心地深处,却有几分自惭形秽。   穆延表里如一,有什么便说什么,从来不惧怕也不胆怯。这样的人,是她会喜欢的。   要命的是,再没有旁人比孟循自身更加清楚这点。   他知道他会喜欢怎样的人,可偏偏,他却成为不了那类人。   孟循不自觉压低了眉,面色冷了几分。   “谈条件……你要和我谈什么条件,你有什么,是我想要的?”   “孟大人,你迟迟不杀了我,是想要做什么?顾及着我那位亲生父亲,还是说……我这样的人,能够帮到你什么?”   早习惯了与人说话弯弯绕绕,陡然碰上穆延这样的人,孟循心里隐约有些许不适,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穆延,你很聪明,你猜的不错,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两方面,它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闻言,穆延怔了片刻。再度抬头看向孟循时,他面色多了几分晦暗。   “也就是说,我于孟大人而言,是个有用的角色。”   孟循笑了笑,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穆延追问:“我要做些什么,你才能帮我摆脱这个前朝余党的身份?”   迎着穆延咄咄逼人的双目,孟循晃神的片刻,心里涌出了几分计较。   他之所以留下穆延,不只是因为不愿见到她难过,确实,还有另一层原因。   如今,朝中派系局势明朗。次辅张江言和阁臣李由不睦,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因为陈将军的案子,加上孟循身上肩负的事情,他天然站到了张江言的对立面。他不可能成为这位未来首辅的门生故吏。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一连串的事情。   他既非张阁老的门生,又多次行事得罪于他。遭了报复,碰上些不顺心的事情,实在再过正常不过,只不过顾忌着他“天子近臣”的身份,张江言也始终没有做什么太过明显的举措。   反倒是他的那位女婿,礼部的薛侍郎,几次三番与他为难。   让他去江宁府,处置那桩织造太监的贪墨案子,让他得罪了司礼监掌印,除此之外,明里暗里都让他在刑部举步维艰。   好在事情并没有都顺着薛京的意思发展,几次三番的贪墨案,彻底惹恼了皇帝。从前颇得看重器用的掌印,不过半月,便被撸了下来。   他与如今司礼监的正官任秉笔勉强算得上有几分交情,出了这档子事,反倒是对他有所裨益。   若说李由是温和处事的儒相,那张阁老就是手段铁血的严相。   两人行事作风大相径庭,政见上也颇为不和。尽管张江言继任首辅呼声更高些,但也并未见得,首辅的位置,最终就会落在张江言头上。   因着处置前朝余孽的名头,锦衣卫已经杀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曾经开罪于张江言的人。这些人或是被贬或是流放,而在这样的时候,竟然还能从家中搜出前朝宰相的信笺。   这事,几分真几分假,全凭你如何去看待。   孟循从来都不觉得这些人,是死得其所,是罪该万死。   就譬如那位胡推官,因为曾经谏言张江言对礼部的纠察矫枉过正,引得百官怨声载道。之后也没掀起什么水花,可他的下场却算不得好。据说,是因为处事不当,被贬去边陲做了个小小的推官。   尽管被贬去了边陲,他依旧勤勤恳恳劳心政务,却因为水土不服,染了重病。偏偏临到头来,又被人参了一本,说是早有不臣之心,私下收了不少前朝的书册。   即便死了,名声也算不得清白。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总而言之,得罪张江言的,都没有什么太好的下场。   锦衣卫彻查前朝余孽案子,最后将苗头引到了穆延身上,孟循并不觉得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巧合。   穆延得活着,穆延活着,他就总能看清楚,那位权倾朝野的张阁老,究竟在顾忌些什么?   片刻思虑后,孟循面色和缓了几分。   “我要你陪我演一出戏,也不算得演戏……”   穆延面露疑惑,并不明白孟循的意思,孟循也不着急,缓缓解释。   “不出意外,明日,刑部侍郎袁平翰便会抵达徽州府,他必然会来提审你,会对你用刑,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撬动你的嘴。”   穆延只认真听着他说话,并未露出半分畏惧。   “我晓得,那你要我做什么?”   孟循并不着急回答:“他对你用刑,无非就是想从你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得到你亲口承认,自己是前朝余党的答案。”   “我不是。”穆延肯定而又斩钉截铁的回答。   “是或不是,与他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想要逼人招供,有太多种方法,就算是穆延这样的硬骨头,也不是束手无策。   他与费升之所以没用那些法子,仅仅只是因为没有必要,也不是他们的目的。   “穆延,难道你不好奇,自己的母亲为何会因父罪流放,为何这些人要对你苦苦相逼,恨不得把前朝余孽的名头牢牢套在你身上……”孟循笑了笑,“这便是我的目的,我要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   穆延稍有错愕,他没想到孟循会突然和自己说这些。这些对他来说太过陌生,好像带着浓浓的灰尘,让他有一瞬的迷茫。   在穆延愣神之际,孟循接着说到,“明日,你装死就好。”   作者有话说:   ? 第77章   祝苡苡醒来的时候, 已是日上三竿。   她少有起得这样晚的时候,从前就算累着了,至多也就晚上半个时辰,今日, 足足要比她往常起来的时候晚了一个时辰。   就算这些天确实是累了些, 加之, 昨晚睡得也晚,但也不至于到如此境地。   窗牖外日头正好, 阳光明媚,照映着满院的花红柳绿。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仲春时候, 院子里的花草都开始长开了,颜色明媚,瞧着就让人舒心畅快。   祝苡苡坐在一旁的束腰圆凳上,任由身后丫鬟伺候着自己洗漱,目光却早已瞥向窗外的花草, 暗暗出神。   这处的花都开得这样好, 想来, 他那座宅子里特意为她种的白山茶,也同样是一番盛景吧。   她收了目光, 心情却越发失落。   分明昨日她才去见过穆延, 还狠着心说了那样多让他难受的话, 犹记得离去前,他那低垂着头, 神色暗淡的模样。即便现在想起来,也依旧让她烦闷。   可这是她自己做的选择, 没有人逼她。   挽好发髻换了衣裳, 祝苡苡匆匆用了早食。说是早食, 可这会儿都都快到正午了,想必现在吃过,待会儿也不用吃了。   幸得她胃口确实不好,吃不吃也没甚所谓。   用过早食后,她也只是在院里走了几步,瞅着日头太晒,又坐回了屋子里。她没什么事做,孟循又让她这些时候好好待在这处,叫她不要随意外出。   祝苡苡自认不算个闲得住的人,要是没什么事情,成日的从早坐到晚,她是十分不舒服的,久而久之,日子就会过得越发枯燥无聊。   好在她也算有些打磨时间的方式,写写字,做做女工,成日的时光,便这样一天天的消磨过去。   这半个月以来,于她而言,过得尤为漫长。她成日闭塞在宅子里,除了养花弄草,便是看看书写写字。孟循这段时间,也十分忙碌,几乎都在外头,披星戴月。   ?   偶尔两人碰上,祝苡苡也是下意识想要避开的他。只是想起孟循曾与她说过的话时,她才会压抑着自己又将头扭过去,与他对上,挤出几分笑容。   毕竟两人现在是明面上的夫妻,又同处一片屋檐之下,相见示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她答应了他的,他做到了她要的,她自然也得顺从些。   脚步匆匆地孟循见她这般,神色有片刻怔愣,随即也与她一般笑了笑,“侍弄这些花草,交给下人去做便是了,你好好歇着,要实在放心不下,你在旁边看着教她怎么做,别将自己累坏了。”   微风拂面,孟循这般熟稔的态度,让她有些许的恍惚。曾几何时,孟循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他叫她不要那样累,多顾着些自己,许多事情,不要太过操心。而当时她是怎么想的,她觉得,自己既然在身份上帮不上孟循,总该在其他方面上尽力,做好他的贤内助。   其实,孟循曾经也替她铺好了许多路,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需要她去打理关系,好像,她不做那些也行。   可她总是患得患失,她希望能和他始终站在一起,才会逼迫着自己,做个合格的高门主母,但是到头来,她又得到了什么?   孟循清隽的脸上透着几分微不可察的倦意,但即便如此,他也笑着看向她。   风吹起鬓边的碎发,挠得她耳垂有些痒,她不自觉伸手去抓,悄悄避开了孟循的视线。   现在的孟循和七年前的那个孟循别无二致,除了年岁给他多添的几分阅历之外,样貌气度,似乎没有分毫变化。   兴许正是因为这层原因,她这几次见着孟循才时时走神,总是不自觉回想起曾经的事情。   祝苡苡蹙着眉,心底蓦地多了几分烦闷,“我知道了,我的身子自己晓得。”   说罢,她转身走进屋里,半分目光也不肯施与他。   遥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孟循原本端着的笑意悄悄收敛的几许,面上多了些让人看不出的落寞。   半月以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都让祝苡苡心底的烦躁更甚。   尤其是,她旁敲侧击同步行打听一些事情,孟循总是不着痕迹的避开。她到底晓得这些时候孟循都在忙着这桩事情,可究竟结果如何,近况如何,她却都不得而知。   她周遭的一切都太平静,太安宁,好像前些时候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块投进湖水中的小石子,除了当下掀起了一片涟漪之外,便沉入了湖底,再没有半分动静。   兴许是那日说了几句话,孟循也察觉到了祝苡苡日子实在过得无聊,没隔几天,宅子里就来了客人。   说是客人,也算不得客人。   毕竟孟兰是孟循的亲妹妹,想来这里,自然是随时都能来。   她这回却不是独自一人来,手里牵着个小娃娃,像是刚会走路的样子。   陡然看见那步履蹒跚,扎着总角的小娃娃的时候,坐在房中的祝苡苡面上满是意外。   她原本在绣着一条帕子,身边伺候的小丫鬟突然过来与她说孟兰要来。   这半个月以来,她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打发时间。祝苡苡从来也不是什么喜欢热闹的人,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与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孟兰还是不同的,在她还未出阁前,两人有一段时间交情还算不错。尽管过了这样多年,要回想起那些时候的过往,她也能记得清楚。   孟兰比旁人总是有几分不同。   思及此,祝苡苡立刻叫丫鬟备了茶水点心,安安心心的等着孟兰过来。   而当那面上含着清甜笑意的小娃娃,一步一步缓缓迈过门槛的时候,祝苡苡还是忍不住瞪圆了眼。   她放下手中的绣绷,趿拉着秀鞋快步迎上。只是在靠近那粉粉白白的小娃娃时,她却有片刻的犹豫。   她停下脚步,有些担忧的看向小娃娃身后的孟兰。   孟兰低垂着头,朝着小娃娃轻声道:“囡囡,叫姨姨。”   小心翼翼扶着门沿前进的小娃娃,陡然抬了头,一双又大又圆,水汪汪的眼睛有些好奇的看向祝苡苡,晶莹的唇悄悄的撅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姨……姨”   祝苡苡心头兀地一惊,随即软成一片。   她不晓得小娃娃多大了,但看着模样,最多也就是三岁。这样大的小娃娃,说话声音还含含糊糊的,但她却说的很认真,舌头微微朝外咧着,一丝不苟的喊。   看着祝苡苡呆呆的模样,两只肉呼呼的小手交叠在一起,有些无措的看向孟兰。   孟兰却不在意,放低声音,温柔的鼓励道:“囡囡声音太小啦,姨姨听不清,再喊一遍好不好?”   她乖巧的点了点头,皱着两道浅淡的眉头,十分认真的又喊了一遍,这一遍显然要清晰了不少,仔细听,还像是在喊祝苡苡的名字一般。   祝苡苡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矮下身子和小娃娃对视着。   片刻后她牵起唇,朝小娃娃笑了笑。   “哎。”   听见祝苡苡回答了自己,小娃娃开心的咧着嘴,仔细看,她粉白的唇角旁还有两个微微凹下去的梨涡。   笑完了后,小娃娃又不急不缓的走过了门槛。她两条腿短,本来走路就不稳,又抬不了太高,猛的一下跨过去还险些跌倒,可将祝苡苡吓了一跳。   孟兰走上前来安慰她,“不打紧的,别看他年纪小,可机灵的很呢,自己走路从来没摔倒过。”   祝苡苡始终看着小娃娃,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应了声,“这样吗……”   她很少见过这样小的孩子,为数不多的,见过的那几个,也比不上眼前这个长得好看。   小娃娃长着一张肉肉的小圆脸,鼻子翘翘的,又白又粉,像是个软乎乎的桃子,还隐隐泛着几分浅淡的奶香。   长得好看,乖巧又机灵,这才见了一面,祝苡苡心中既是好奇又是欢喜。   孟兰蹲下来,和那小娃娃说着话,“囡囡自己在这里玩好不好,娘亲和姨姨有些话要说。”   孟兰说话的时候,小娃娃始终看着她,见她说话,才缓缓点了点头。   “囡囡听话,要吃糕糕……”说到这,两道稀疏可爱的眉突然皱了起来,过去好一会儿,才又吞吞吐吐的蹦出了三个字,“桂花糕!”   孟兰却像是早猜到一般的,十分熟练的,打开自己随手提着的盒子,将小娃娃抱到一边的榻上,又在高几上摆好桂花糕。   “只能吃三块哦。”   但在小娃娃面前却摆了四块。   小娃娃也不知听清了没听清,一个劲的点着头,水润的唇角,高高的咧着,看起来可爱极了。   这会儿,孟兰才转过身来看向,站在一边的祝苡苡。   她缓缓开口对祝苡苡解释,“本来是想过来和苡苡姐姐你说说话,谁知道她非得跟过来,这小机灵鬼甩又甩不掉,实在没办法,我就只能把她带来了。”   祝苡苡察觉到身边的人似乎在说些什么,侧过头去,有些茫然。   孟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苡苡姐姐,我刚才与你说的话,你可是没有听清?”   祝苡苡也随着她,一道低垂着头笑了笑,“确实没听清,你家这小娃娃太可爱了,把我所有的注意都引了过来,都无暇顾及其他了。”   对祝苡苡这没有丝毫保留的夸赞,孟兰有些许意外,也有些许开心。   “也就这会儿关系了,也有皮的时候,分明是个小女孩,却比男娃娃都更皮。”   话虽是略带责备,可眼里面上,却是抑制不住的爱意。   两人一道落坐在一边的圆桌旁,孟兰率先打开了话匣。   “前些时候,我听哥哥说,苡苡姐姐一个人在这里待着烦呢,就想着,抽些时候过来陪你……苡苡姐姐可不要嫌我烦。”   祝苡苡缓缓摇头。   她怎么会嫌孟兰烦呢?   她一个人,在这个宅子里待着时日久了,加上没什么事做,成天重复一样的事,即便她再有耐心也会觉得枯燥。孟兰过来,像是给人添了几分意外的活力,他不仅没有觉得烦,反倒觉得挺开心的。   尤其是,还能瞧见一个这样可爱的小娃娃。   小娃娃的手刚才被孟兰用帕子蘸着水擦过了,现在手上捏着一块桂花糕,用那几棵幼嫩的芽齿,一点一点啃着。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桂花糕,被她吃的,好似是什么世间罕有的美食佳肴。   祝苡苡盯得太紧了,小娃娃也注意到她,而后缓缓侧过头,有些不解的看着她。   好一会儿那两道稀疏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十分不情愿地掰了一小块递到祝苡苡面前。   “囡囡只剩下两块了……”   祝苡苡觉得有些好玩,突然生出了几分故意逗弄的心思,“可是这样一小块我不够吃啊。”   小娃娃有些无助的看向孟兰。   孟兰撅了撅嘴,却并未说什么。   像是下了无比郑重的决定一般,她把面前那一小碟桂花糕尽数推到了祝苡苡面前。   再说话时,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哭腔,“这次我请苡苡吃,姨姨下次请我吃。”   小娃娃委屈的厉害,祝苡苡赶忙哄到,“姨姨不吃,囡囡吃,好不好?”   小娃娃顿时瞪大了眼,看了看祝苡苡又看了看旁边的孟兰,好一会儿才一点一点的又把碟子拉了回去。   她小口小口吃着,好不快乐。   祝苡苡不知不觉竟看得出了神。   “苡苡姐姐很喜欢她?”   祝苡苡弯唇笑了笑,“这样可爱又懂事的小娃娃,谁会不喜欢。”   孟兰靠近了几分祝苡苡,“既然姐姐喜欢,怎么不和哥……”   面上的笑意突然顿住,“……是我失礼了。”   祝苡苡却并不在意的一笑置之,“你又没做错什么,赔什么礼?再说了,我现在和孟循还是明面上的夫妻,你这么说也没什么错。”   孟兰会在这时候来见她,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她和孟循之间的事。   孟循应允了她的条件,她也答应了孟循的条件,她又成了孟循的妻子。   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一重身份而已。   她比孟兰年长几岁,孟兰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她却什么都没有。   其实几年前,若没出那桩意外,她的孩子兴许比现在这个小娃娃都要更大,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思及此,祝苡苡面上不由得多了几分落寞。   但很快她那几分落寞,就随着小娃娃的一句话,消散了个干净。   那唇边还沾着些许桂花糕碎屑的小娃娃,突然悄悄的看了她几眼。   也不知怎么的,就小声说道:“姨姨长得真好看,笑着更好看。”   祝苡苡愣了会儿,随即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小家伙好像看出了她心情不好似的,变着法逗她。   和孟兰说的一样,她可爱又机灵,这样小的年纪,还会哄着大人开心。   多了孟兰和这个小娃娃,她接下来的半个月,似乎过得开心了不少。   不只是心绪,似乎连胃口都好了不少。   这日,她换上半个月前的衣裳,却觉得腰上窄了几分,有些勒。   她蹙着一双秀丽的小山眉,来回照着面前光可鉴人的铜镜。   好似,她的脸也肉了几分。   仔细想想,她这些时候确实过得舒坦,日子不无聊,隔几日,孟兰便会带着小娃娃来陪她,睡也睡得比前些时候好了许多,又没什么烦心事。   虽说大多时候还是待在这所宅院,但偶尔还是能回祝家一趟的。   只是,这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太快,快得让人毫无察觉,毫无防备。   她问过祝管事和吴叔叔,有没有在府城中听过什么风声,他们两人的回答,都是一个意思。   徽州府城内外平静的很,除了来了几位京城的高官之外,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好像前些时候的风波,从未涌起过一般似的。   直到这天深夜,簪星曳月的孟循突然来了找她。   推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孟循时,她不由得攥紧了双手。   她不习惯这里的丫鬟伺候,差不多要睡的时候,她总会让丫鬟离开,自己安静在屋里待着,于是现在听孟循开门,只是她。   仔细算起来,她也有许久未和孟循打照面了。   凝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孟循,她除了错愕之外,还有些许恍惚。   唇边的话抑制不住的脱口而出,“你怎么来了……”   尽管她声音很轻,孟循依旧听得清楚。   他分明该早习惯了她的冷淡,可听见了她的话时,他心头还是有些许酸涩。   孟循敛了敛神色,“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什么?”   “明日,我们便出发回京。” 第78章   祝苡苡呆呆的站在原地, 良久都未有动作。她一双清亮的杏仁眼慢慢睁大,眸光也慢慢聚焦,她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孟循,好一会儿, 才轻声问道。   “这么快……便要回京城了么?”   她声音很小, 好似话在夜风里的轻声呢喃, 若非离得近,兴许半分都听不见。   但对于只站在她面前的孟循来说, 要听清这句话,再简单不过。   孟循恩了声, “事情都处理完了,也没必要继续在徽州府城待着。”?   他语气是一贯的平静与冷淡,仿佛在说着一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祝苡苡斜倚着门边,听着他的话,一时间有些出神。孟循说的没错, 他本就是外派出来办差的, 开始做完, 自然是要回京城述职,他是刑部的郎中, 又不是徽州府的官员, 久在这处待着, 自然不是道理。   她至少现在明面上是他的夫人,自然, 也要随孟循一道离开。   只是想到她要离开徽州府城,心中就莫名生出了几分惶然。心头空荡荡的, 像是有许多事情还未了结一般的。   可她又没什么由头去说服孟循, 甚至她自己也不愿开这个口。   祝苡苡渐渐低下头来, 手紧紧捏着门沿,暗淡的月光和房内燃着的烛光映衬下,她眼底交织出一片模糊的剪影。   “我晓得了,时候不早,我去休息了。”   声音也多了些许低沉,很难让人轻易忽视。   孟循神色愈发晦暗,在祝苡苡打算将门合上之时,他抬手挡在了她前头,引得祝苡苡错愕,不解的抬头看他。   迎着那双深沉晦暗的眸子,祝苡苡心间倏地一颤,慌张与不安渐渐蔓延开来,扶着门的手也骤然松开,垂落到了腰间。   两人无声对望着。   他的眼再无前几日那样的试探隐忍,他几乎把侵略渴求,摆在了明面上,叫她一览无余。   祝苡苡下意识咬着唇,想要说些什么,可千言万语却停在唇边,迟迟不脱口而出。   孟循前些时候是忙着案子,日日早出晚归,几乎没多少时候留在这里,以至于祝苡苡都很难瞧见他,但现在如他口中所说,明日他们便要一道离开徽州府了,也就是说,至少孟循当下是没什么事务的,这夜他不用去书房,是清闲的。   她又是他的妻……   祝苡苡眉心微蹙,僵持片刻后态度松了下来,她侧过身,让出一个口子。孟循也没有退让,抬步走进。   她早就梳洗妥当了,一头乌发垂在背后,里头穿着寝衣,外头只松散的披了件海青色的罩衫。若不是这会儿孟循过来,兴许这会儿,她已经睡下。   祝苡苡心头坠坠的走进内室,隔着屏风,她避无可避地听到了衣裳摩挲的窸窣声,以及,那水珠清脆溅起涟漪的声音。   孟循少有叫人贴身伺候,曾经,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能进他的身。   凝望着丁香色的帐顶,她攥紧了被褥,柔软的唇紧紧抿着,不留丝毫缝隙。她心绪杂乱,好似被夜风吹乱的枝芽,凌乱交叠,摇摇曳曳不成规律。   那边细微的声音渐渐停下来,她的心绪几乎躁动到了顶峰。她分明能听到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即便很轻,但在一室静谧下,那声音依旧能敏锐的调动起她的警觉戒备。   祝苡苡心里越发烦躁,她甚至不敢侧眸去看。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可到了这一刻,却依旧还是想要逃避。其实也没什么,他们曾经是夫妻,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   在她还默默分心之际,孟循已经站到了床边。   他知道她还未睡,仍旧动作轻缓的坐下,却不想只是这样,她肩头便突然一颤,侧过头,略带惊慌的看着的。   她纷乱的呼吸声,昭示着她的不安。   孟循心头五味杂陈,面上却分毫不显,他不受影响的躺在了她的身边,动作极为自然的牵过她的手。   这是在品察道那微微泛着凉意的掌心时,他有些许意外。   “手怎么这样凉,是方才冷着了?”   他将那只柔软的手包裹在掌心,食指一点一点抚弄着她的手背。   “……恩”   身边切实的感触让孟循舒服了不少。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相处,仅仅只是待在她身边,他便已足够开心。   祝苡苡原以为,孟循还会有些动作,就如他们曾经那样。她不断的宽慰着自己,试图让自己能够平和的与他相处。但孟循却迟迟并未有所动作,他只是安静的躺在她身边,合着双眸,呼吸轻浅。   除了握住她的手之外,再没有其他动作。   兴许是她久久的注视被他察觉,他合着眸子缓缓开口:“不是说累了么,怎么还不睡?”   祝苡苡被他问得怔了片刻,匆忙偏过头去。   “……有些不舒服”   她确实不舒服,和孟循待在一处,总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现在却难以忽视。   孟循倏地睁开眼,缓缓侧过头去看她,“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大夫来……”   他说着便要起身,祝苡苡啧了一声,随即抬手拉住了他。   “我只是不习惯你躺在我旁边。”   孟循动作一僵,随即又极不自然的牵起唇角,慢慢躺下。   “没事,今后时日还长,苡苡总会习惯的,就像曾经一样。”   他轻缓的声音带着溢于言表的怀念和缱绻,又低又轻,好似是回答着祝苡苡,又更像是在宽慰着自己。   *   离开徽州府城之后,与祝苡苡而言,时日就过的过得尤其快。   转眼她就已经在回京途中辗转了半个多月,约莫再过几天,就能抵达京城。   她在离开之前,还去过祝家一趟,同吴叔叔和爹爹道了别。爹爹还是老样子,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差,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一副模样,也不知能不能听懂她说的话。   但这些也不算要紧,她相信爹爹总能知道的。   除此之外,她又去打听了前朝余党的案子,不出意料,又是没什么消息。祝家在徽州府也算为富一方,若不是有人刻意隐瞒,想要从官府口中这些消息也不算太难的事。可这事儿她费了不少力气,却犹如石子投进海里一般,从头到尾都没有半分动静。   像是有人刻意瞒着似的,前阵子那些大费周章的事情,全部销声匿迹。   祝苡苡索性歇了心思,不再想着能从外头打探些消息。   这路上,她寻着机会和孟循提过此事。   孟循的反应,就像是早猜到了她会问他似的,不慌不忙的,给了她一个答案。   “苡苡不必担心,这件事情,与祝家不会再有半分干系。”   可孟循口中的答案,却不是她想要的,她还想知道些关于穆延的消息。   一个牵扯着这样一桩案子的人,被抓进府衙大牢受了重刑的人,怎么就半分消息都没有了呢?   祝苡苡看着孟循神色平静的模样,狠了狠心开口:“那穆延呢……他现在如何了,可洗脱了那罪名。”   两人一道坐在马车上,孟循原本手上擎着一沓书卷,漫不经心的看着,听见祝苡苡的话,随手将书卷搁在一边,侧过头去,淡淡的睨着她。   “我答应过你的事,从来都会做到,你要我帮他,我也帮他了……”   她有些着急,没顾着孟循还未将话说完,便着急脱口而出。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随着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一道去了京城。”   他的话太平静,可他话里的意思却让祝苡苡吓了一跳。   “你……你说什么,同父异母的兄长他,他不是……”   孟循不疾不徐地替她继续解惑,“他有亲人,既有父亲又有兄长,比你我二人都还要多。他从前的身份,半真半假,也就只有苡苡你,才会相信他。”   祝苡苡去了府衙大牢的那次,就已经从穆延口中知道了这些,但具体的,却还不甚很清楚。   穆延虽瞒着她确实有生身父亲的事,但那也非他本意,他只是不想再和那位生身父亲有所牵扯而已。   不是所有的亲人,都可以和睦友爱,这点祝苡苡再清楚不过,她的舅父便是如此。   可为什么,孟循却同她这样说。   甚至,他还多出了一个兄长。   她怀疑和探究的目光,没有隐瞒的显露在孟循面前。   孟循牵着唇,面上多了几分嘲弄,“事到如今,你还这般向着他?”   “苡苡觉得我在骗你,那不妨想想,我骗你有何好处,若是真要骗你,我大可向你隐瞒他的动向,为什么还要费力将这些说出来,那有什么意思?只不过徒增了你的怀疑。”   他随手牵起她落在肩头的一缕发丝,他将发丝缠绕在手指之中,轻轻抚摸着。   “穆延的那位兄长,算起来,和苡苡还是旧识。”   不知想到了什么,孟循的笑意竟莫名多了几分畅快。   他凝望着面前的人,面上既有自嘲,又有些许落寞的笑意。   他和苡苡还未和离的时候,韩子章就多次出现在他视野之中。他晓得韩子章多次出手帮过苡苡,他对韩子章心怀感激。可韩子章呢?居然毫无顾忌的垂涎他的苡苡,分明自己已与旁人定下婚约,却还肆无忌惮的同她亲近。   一个世家贵族的后代,当今广平侯的嫡长子,身上还担着京卫指挥司使同知的身份,怎么就能如此不知分寸,觊觎朝臣之妻呢?   可笑的是,兄弟二人,都是一个德行。   他甚至在想,要是穆延和韩子章两个人都相互知悉了对方的心事,那他们又会作何反应?   孟循的话,引的祝苡苡眉头一皱。   “和我是旧识?那……究竟是谁?”   他敛了面上情绪,声音低沉,“京卫指挥司使同知,韩子章。”   祝苡苡蓦地一惊,还想再开口问一些什么的时候,马车上颠簸骤起,她朝前一个趔趄,从坐着的那处倒了下去。 第79章   这阵动静不算太大, 只是来得太过突然,祝苡苡始料未及,才这样随着颠簸猝然摔下。   当她以为自己就要这么跌落下去时,与她对坐着的孟循抬手将她拦下, 那双手臂, 稳稳的托住了她。其实就这样摔下去也没什么, 小磕小碰不怎么要紧,她从来都不是什么娇气的贵小姐, 也不是什么安静沉稳的性子。   但祝苡苡不晓得,孟循为何要如此紧张。分明寻常都都是淡着一张脸, 泰然自若的模样,此刻,竟被祝苡苡察觉到了几分微妙的慌乱。   且不说她未必会摔倒,即便是摔了,也是不痛不痒, 那他何必如此?   祝苡苡心底还在犹豫疑惑之时, 孟循已经将她扶回了位子上。   他似乎悄悄松了口气, 又不动声色的松开了微蹙的眉头。   他温声问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祝苡苡掩了几分面上的疑惑,轻轻摇头, “我没事, 即便摔着了也没什么大碍, 你不必如此小心。”   孟循低声斥她,“怎么会没有大碍……”   唇边的话将将要宣之于口的时候, 他又倏地沉默起来。   还是等回京之后,再寻一个大夫仔细检查过后再与她说。现在早早的就说了, 一来, 这事也还未确定, 未有确诊,妄下结论,有失偏颇。二来,他此番开口,容易引得她心绪起伏。   她颠簸了一路,身子好不容易才渐渐好转,他不愿看到,她又变成还在徽州府时,那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祝苡苡稍抬了些头,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像是在等待他还未说出口的话。   孟循垂眸敛神,错开她的目光,“外头似乎有些吵像是发生了什么,我去看看。”   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甚至有些冷淡,和隐约的怒意。祝苡苡担心他要去怪车夫驾车不够稳妥,赶忙低声开口:“是我自己没注意,你莫要怪……”   孟循陡然侧过头去看她,“我晓得你的意思。”   犹豫了会儿,祝苡苡抬手拉住了他,“我也下去看看吧,马车停了好一会儿了……”   孟循凝望着扯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他手指紧紧攥着,只捏着那么一小点,似乎生怕扯住了他的手似的。   那只手,一如既往的好看。曾几何时,她也是愿意将手放在他掌心的。   孟循牵着唇笑了笑,“那就一起看看罢。”   两人随即先后下了马车。   孟循似乎格外紧张的,分明踩着矮凳就能下来的事儿,偏偏要牵着她,还小心翼翼的,生怕她摔着了似的。   车夫早已下了马车,在前头牵着马,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才侧过头去,连连向两人告罪行礼。   祝苡苡却不在意,她将目光放到前头。只简单几眼便大致了解了究竟发生什么。   他们这是和一辆载货的牛车碰上了,也不知那牛车车架上装的是什么,瞅着就觉得分外沉。按理来说,牛车脚程慢,是不会与他们撞上的,且因为这是在城里头,路两边算不得宽,碰上车大多数人都会避着让着,哪有人直不楞登的迎面撞上。   祝苡苡就这么一会儿走神的功夫,那边身着短打扎着头巾的男子,气势又愈发嚣张了。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我驮货驮的好好的,不急不慢,也没占多大位置,你就这么故意撞上来,到头来,还得把这事赖我头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他说了几句话,见车夫哑口无言的模样,又上前一步。   “大伙都来评评理啊……我这倒霉催被人刻意寻着撞上来,还挨他一顿骂,”短打男子轻哼一声,手架在胳膊上,撅着唇,“别以为我们平头老百姓就是好欺负的,说到底,大家都是人,谁也没比谁差。”   他叫嚷的声音不算小,又堵在这好一会儿了,引得前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祝苡苡才下了马车一会儿,就察觉到了数道打量自己的目光,这样的处境,让她觉得好不自在。   在她心里烦闷之际,身侧的孟循挡于她前,宽大的声音,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罩住。如此一来倒是遮住了好些指指点点的目光,让她有那么片刻喘息的功夫。   车夫的性子并不是争强好胜的,嘴皮子也不够利索,分明是那牛车刻意撞上来的,而此刻,却被人颠倒黑白,将这错处都推到他身上。车夫思前想后,憋红了脸,也只是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分明是你撞上来的……”   “你胡说!”   车夫的声音有些小,渐渐淹没在纷乱的人群中。反倒是那架牛车的短打男子,愈发趾高气昂起来。   祝苡苡所驾的马车虽算不上豪华,光从外头瞧着,也只是觉得平平无奇,无甚奇特之处。可车夫却是衣着整齐光鲜,再看那牛车,一瞧就没有仔细爱护着,看上去就破破烂烂,兴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愈发显得那人穷苦。   两相对比之下,周围的人,便极为自然的向着那分明是来闹事的短打男子。   孟循余光瞥着自己挡着的人,见她神色渐渐缓和,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   寻衅滋事,无非图利。   这一路为了安全,他特地挑了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但即便如此还是被人盯上了,他自认小心谨慎,若非刻意寻摸,是看不出他身份的。且在看着闹事的男子,一不为钱,只图将事情闹大,摆明了就是想寻他的不痛快,将他人堵在这处,越久越好。   这架势,以及这做事的风格毫不意外的让他想起了礼部的那位薛大人。   思及此,孟循敛了神色。   这样的事情,根本没必要他亲手去解决,若不是方才在马车里的那样意外,他也不会下了马车。   安静站在一旁的墨棋立刻会意孟循的意思,他唇边挑着笑,刻意紧了紧身上的剑,上前一步,挡在了车夫身前。   墨棋身材高大,平时虽端着笑脸,但此刻拉下脸,不苟言笑的模样,却叫人兀的后背一寒。那短打男子见墨棋缓步上前,加之周身这凛冽的气势,下意识就朝身后退了几步。   “你……你你想做什么?这这这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还想……”   墨棋闻言,只浅浅勾着唇,明明在笑,这笑,却没有半分开心的意思。   “这不是赌坊的张三吗,怎么,前个又输了几把,在这闹事,想讹人钱呢?”   他吐词清晰,这话不出意料的传到了周围人的耳中。   面前的短打男子倾刻慌了手脚。   他确实是欠的赌坊钱,有人找到他,叫他拦住这辆马车,拖上两个时辰,便帮他还清赌坊的钱,不取他的性命。   他想,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可偏偏那人和赌坊老板的交情不浅,似乎还真有几分可信。   收了钱,又想着,只是闹一闹拖上几个时辰,应不是什么大事,他就想出了这计策,却不想竟被这丝毫不熟的人拆穿了。   尽管他确实不叫张三,但除了名字之外,说的话,竟大多都是真的。   他记性好的很,面前这个人,他确实从来没见过,一面都没见过。   他瞪大了眼,反复确认自己确实没见过这人。   这样想着心底越发惶恐,自然而然,面上就失了冷静,说出来的话,也多了几分颤抖。   “你……你少血口喷人了,我就是码头帮人送货的……”   可还未等他将话说完,一队官兵就越过人群,直截了当的擒住了短打男子,兴许是周遭的人将注意都集中在这边,竟少有人察觉到远处过来的官兵。   见官差都过来了,那些凑热闹的人也都渐渐散了,面上虽还透着几分藏不住的好奇,但也不敢多看。   祝苡苡实实在在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面上竟有几分难以置信。这出闹剧反转的太快,让她猝不及防,她原本还觉得周围太吵了,却不曾想,一时间人群尽数都做鸟兽散。   “苡苡,我们上马车,好不好?”   孟循温和的声音将她唤了回来,她侧过头看向孟循,对视一瞬,恍神渐渐平复,随即轻轻嗯了声。   孟循抬手将矮凳拿了过来,牵着她的手,将她拖上了马车。   在将将要上车之际,祝苡苡下意识朝那短打男子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男子早已被官兵压着渐渐远去,官差似乎像是知道孟循身份似的,并不与他们为难,除了方才和孟循的贴身护卫说了几句话之外,便和和气气地将那短打男子带走了。   祝苡苡收回了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撇到了楼上一处。   倚着鹅颈护栏的身影,让她觉得十分熟悉。尽管那人很快就侧过身子,缓缓朝里走去了,但她依旧觉得熟悉,甚至是印象深刻。   其实离得也不算远,只不过方才动静太大,面前的事就已经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哪里还有半分余光,再去看对面楼上的人呢。   祝苡苡也没有多想,正打算收回目光,掀开马车车帘时,却晃的一眼,看见了那荡在一边的靛蓝锦鲤荷包。   她心尖兀的一跳。   那颜色图案,实在太过特别,她也曾亲手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可那人早已经走进了里间,再想去探究半分,也无从下手。   祝苡苡心里思绪纷纭,不自觉有些不安的揪着垂在身侧的流苏。   若那人真是穆延,为何见着了她,就当没瞧见似的。   就算如孟循所说,他真是那位广平侯的子嗣,那他又为何见了她作此反应?   她一边宽慰自己,那样的荷包虽然少见,但也不是见不着,兴许就有人和她一样,也做了,那样颜色的锦鲤图案呢?   可她回想起方才短暂的一眼,又觉得那人身形确实十分熟悉。   可那人一身锦衣华服,又不像是穆延。   祝苡苡眯着眼,抬手揉了揉眉心,却在再次睁眼之际,对上了孟循那双深沉的眼。   他眼底漆黑,像是掬着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苡苡在想什么,竟这样出神?”   祝苡苡抿着唇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在想方才的事。”   “方才的事,是指那寻衅滋事的人……还是其他。”   祝苡苡怔了片刻。   孟循依旧神色如常,除了那双如墨的眸子,似乎没有任何异样。   好一会儿祝苡苡都没有开口,当他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之后,沉默良久的孟循,却突然出声。   “苡苡,晓得方才,墨棋为什么没有直接拦着那寻衅滋事的人么?”   祝苡苡不解的看向他。   顺着他的话仔细去想,确实有几分道理,墨棋是孟循的贴身护卫,这样的小事,原本不会惊扰到孟循的。   不等祝苡苡发问,他便接着开口回答。   “苡苡方才瞧见的人,确实是你心中想着的人。”   “也不知为什么,广平侯世子回京的这趟,走的近比我们都更慢……”   “苡苡,你知道的,我现在唯一在乎的便是你了。曾经,瞧见你与他一道的时候,我嫉妒又悔恨,总想着,也让他也尝一尝,品一品我那时心头的滋味,既然有机会了,我当然是要做的。”   他的话,该是很不客气,斟词酌句彰显他气度狭小的。可他的声音,却十分平和,像是风吹过都掀不起丝毫水波的古井,幽静的过分。   他似乎十分落寞,唇边的笑也是苦涩的。   这句本该说的得意,盛气凌人的话,却叫他卑微而又渺小。   祝苡苡五味杂陈。   从孟循口中得出的答案,验证了她的猜测,可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再看向他时,他方才的寂寥与落寞,早已不见分毫。仿佛刚才他说的话,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一般。 第80章   夜风阵阵, 树影婆娑。   祝苡苡躺在架子床上,眉头蹙着,光洁的额头,凝着一层细密的碎汗, 像是十分难受的模样。   孟循与她躺在一处。   他本就浅眠, 她辗转反侧, 就寝不安,已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捏着帕子动作轻缓地替她擦汗, 他仔细又小心,一点一点的擦拭, 生怕惊扰了她的睡意。见她紧蹙的眉头渐渐松下来,他眉目也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算算日子,他们在路上已经耗了大半个月。于礼来说,他应快些回京述职复命,可他又顾忌着她的身子。   在孟循心中, 当下最要紧的, 只不过是她的安然。   他们宿下的这处客栈, 这离京城不算太远,算着时候, 明日大早出发, 约莫晌午就能抵达京城。   那日惊马之后, 孟循便在城中一家医馆寻了个大夫,替祝苡苡看诊。好在大夫说, 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心绪起伏不定, 要多休息些才好。   这几日下来, 孟循看在眼里。   原本没什么太大反应的人, 自那日匆匆见过那抹身影之后,眉头便成日都掬着几分难以忽视的愁绪。心气郁结,身子又怎能畅快?   孟循后悔了,后悔那日冲动之下与她说的那番话。早知谈及穆延动辄便会影响她,他便不如闭口不言。   掌心中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动了几下,温热的触感,拉回了孟循的思绪。   看着面前熟睡的人,他虚虚握了握那只手,尽管只是这样简单的触碰,却叫他空荡荡的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充盈。   只要她在他身边,便一切都好,她始终陪着他,便一切都好于他而言,再没有比拥有她,更快乐的事了。   望着幔帐帐顶,孟循牵着唇,由衷的笑了笑。   这次案子了结,朝中局势,免不得又起一番变化,加之,首辅徐中礼很快便要致仕……   他徐徐图之的复仇,也会随之了结。他很快就要松开身上那层始终束缚着自己的枷锁。   今后,他也能做个清正坦荡的人了。   只是,清正坦荡的人,是怎样的人?   孟循倏地有些恍惚。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虽不明白,但也晓得,清正坦荡的人,肯定不会做下他现在做出的那些事。   *   陡然回到京城,祝苡苡莫名生出几分恍然隔世的感觉。她曾以为,这辈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次踏足这里了,却没想到才过去不到两年,自己竟又回了这座皇城。   其实在这座皇城里留下的记忆,也并不总是让她难受的,她也曾经在这里有过快乐。   就譬如,自己住着的这方院子。   她也曾和孟循言笑晏晏,栽花弄草。   只是这些,好像已经过去了特别久。久到她连回想起来,都觉得费力。   沐浴过后,她换了身松泛的衣裳,不知不觉竟然起了几分倦意。其实,她这一路走走停停算是休息得不错了,比起她曾经几次京城徽州府来回,已经慢了不少,却不想这次这样慢,反倒让她觉得格外累。   她身上盖着薄毯,安静的躺在罗汉榻上。   一室静谧,止于外间偶尔掠过的穿堂微风,她周身笼着一层细碎的暖光,将她人衬的俏美娇柔。   这让将大夫从外间请来的丫鬟,不自觉停住脚步,有些不忍打扰这份宁静。   犹豫了会儿,复想起孟循嘱咐的话,丫鬟才脚步轻缓地上前。   祝苡苡虽睡着,睡意却很浅,丫鬟只不过轻声喊了她几句,她便轻轻眨着眼缓缓醒来。   “怎么了,可有什么事?”   丫鬟赶忙回答:“夫人,大人让请了大夫来服侍,要给您诊脉呢,现下大夫已经来了,就在外间候着呢。”   闻言,祝苡苡眉头缓缓蹙起。   怎么好好的,孟循又替她寻了大夫来?这些时候,她虽是寝食难安,但已经较前些时候好了不少,身子也没有哪处觉得不爽利,怎么他就几次三番的要替她寻大夫?   上回在路上也是,这次又是。算起来,不过也就隔上了小半个月。她不是什么弱柳扶风的娇美人,哪需要这般呵护起来。   祝苡苡随手撩起盖着的毯子,试探着问道:“他非要我去吗?”   “……呃……回夫人,大人让你一定要去,大人说忧心您的身子,让您一定要去给大夫诊脉。”   丫鬟的话虽然吞吞吐吐的,但祝苡苡大致也晓得其中意思,孟循必然是对丫鬟下了命令,若是她这番不去,想来这丫鬟也得受些磋磨。   犹豫了会儿,她最后还是穿上绣鞋,跟着丫鬟一起去了大夫那。   只是这次问诊有些奇怪,大夫一直皱着眉,一会儿过去,又轻轻抚着胡须,眉间的凝重,却半分未减。   原本祝苡苡一直是想着应付了事,这会儿,因着这大夫的反应,她那颗平平静静的心,像是被人牵引着吊了起来似的。她有些急迫的等着大夫说话,可诊过脉之后,大夫却什么都没说,只朝她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这会儿,祝苡苡算是一头雾水了。   见大夫就要离去,她赶忙起身,匆匆拦住了大夫。   “我方才见大夫面色凝重,可是我身子有何不妥之处?”   祝苡苡的话让大夫有片刻意外,随即,他冷静下来缓缓摇头,“夫人过虑了,夫人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她面上满是犹疑之色,上下打量着大夫。   似乎是因为她的视线太过扎眼,大夫不由自主的想要躲避,脚步也连着向后退了小半步。   祝苡苡心中疑惑更甚,若要真是没什么毛病,大夫为何是这般反应,可真要有毛病,按理来说,大夫是孟循叫来的,不能什么都瞒着她啊……   她细细思量起,这些时日孟循待她有何特别之处,可思来想去,却并未寻出一处不妥。   大夫轻声咳了咳,“确实并无大碍,只不过夫人舟车劳顿,身子有些疲累,得多加休息才是。”   “当真?”   见祝苡苡面上的犹豫顾虑消散了不少,大夫原本还有些局促的心也渐渐平和下来。   他低垂着头,片刻后又扬起头来,端出一副笑,“自然是真的,夫人不必忧心。”   说完,他便拱手行礼告辞。   祝苡苡站在门边,遥望着大夫渐渐远去的背影,原本还扬着的唇,渐渐收了起来。   方才大夫说的话,她并不全信,她总觉得,大夫方才的犹豫之色,不是她看错了。大夫确实有话瞒着她,且她知道,她只是这样问,大夫总会找理由借口推脱,不愿告知于她。   替她请大夫诊脉,又不告知她身子究竟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必然只能是孟循。   这是孟循为何这样做?他又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她,这一切,她都不得而知。   自从回了京城之后,孟循便日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别说是同她宿在一处,就算是见面,也很少能有。   好像自从她在他身边之后,他总是很忙。   不知怎么的,祝苡苡心底竟有些隐隐的庆幸。   她面对孟循,心中的情绪,总是复杂纷乱,尤其是对上他那双深沉,却又坚定的眸子,她总会莫名的感到慌乱无措。   比起现在的孟循,她倒是更喜欢前些时候,她在江宁府见到的。   毕竟那样的孟循,她可以坦然的应对,直白的厌恶,而不是如现在一般,顾及着他帮过祝家,顾及着他救过自己,又顾忌着他那双眼中残存的温柔。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也曾和孟循同床共枕了七年,这七年间,她有过难受,当然也有过快乐,且大多数都是孟循带给她的。   他那般看着她的时候,她总是无法自抑的想起曾经的那七年。眼前的人总和曾经的人,交叠重合,好似没有半分变化,又好似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他,她心中压抑又煎熬。   所以,她不愿面对孟循。   但这些时候所发生的种种,已经让她心头生出了不少疑惑,似乎,她得见一见孟循,好好和他谈谈才行。   思及此,她赶忙叫来丫鬟。   祝苡苡原本好好的坐在房中的罗汉榻上,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丫鬟身旁,这让原本隔着她约莫有三尺远的丫鬟背脊一震。   她是半年前招来府上做事的,府上做事的丫鬟不多,除了她之外只有另外一个,且都是安排在这座空荡荡的院子里。这院子在夫人来之前,是没有一个人住着,她们平常做的,也就是洒扫院子,清理灰尘,无需与旁人打交道,是根本不需要伺候人的。以至于陡然对上祝苡苡,丫鬟悠儿便生怕自己哪处做得不对,怠慢了人。   她曾经听府里的管事说过,因为在这院子里的丫鬟办事不利,大人生气,便把满院子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也就是半年前,才换了一批新人。与她一起进来的几个丫鬟小厮,都是彼此认识的,对这件事也多少有些知晓。   悠儿担心是因为自己长久的没有伺候人,以至于生疏了,有哪处伺候的不够周到,自己没有察觉到,却让夫人觉得不快。毕竟满院子也就两个丫鬟,除了她之外,就是在外头打扫的雀儿。   现在是她在跟前伺候着,要是夫人不开心,错处也肯定是摁在她头上。   只是祝苡苡接下来说的话,却叫悠儿有些意外。   “大人何时回来,可说了今天会不会回来?”   夫人连着两个问题,都是与大人相关。这让悠儿既是震惊,心底也悄悄松了口气。   大人心里挂记夫人,将夫人视若珍宝,这是福利上线,人尽皆知的事,别说他们这院子伺候的两个丫鬟,就是旁的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也都事事以夫人为先。   便是因为夫人不喜欢她在身边杵着,她才老老实实的与夫人挪开了些距离,虽说挪开了,但她也不敢离得太远,毕竟她也得时时刻刻晓得夫人想要做什么,需不需要她过去伺候。   丫鬟面上不自觉也浮出些笑,又赶忙回答:“大人说过的,今日大人会早些时候回来,夫人可是要等大人归家?”   祝苡苡轻轻恩了声,紧了紧拢在袖中的手,“我有些话想同他说,若是他过来了,便叫门房过来知会我一声,我去寻他。”   丫鬟赶忙应下,麻溜的转身就离开了院子。   此刻院子又重回寂静,四下寂寥无人,只余祝苡苡一人站在檐下,呆呆的看着院中的满园缤纷。   开的正好的山茶花,和一些还未吐蕊的菊花,郁郁葱葱,清新美丽,好像和她印象中七年前的模样,别无二致。   不只是花,就连人也给她这般错觉。   祝苡苡轻轻捻着手中的茶花花蕊,有片刻出神,再待她松手,打算走回房中之时,丫鬟悠儿突然满头大汗的奔了过来。   她裙摆都有些乱,瞧着便是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的。   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般着急。   祝苡苡心里疑惑,却也只在嘴上说了句,让她歇歇再说话。   这满头大汗的模样,倒是让他想起了远在徽州府的银丹。   曾经银丹也是和悠儿一样,喜形于色,真诚自然,只是悠儿在她面前还是有几分拘谨,像是怕她似的。   雀儿这会儿才净了手过来,朝祝苡苡行了礼之后,又拿帕子拭了拭额前的汗,随即赶忙安慰道:“悠儿别着急,有什么话好好同夫人说。”   悠儿赶忙点头,喘匀了气之后,如实道来。   “夫人,御前太监要过来传旨,皇帝陛下有旨意要过来!”   她说话一连串似的吐出来,倒是和平常唯唯诺诺的样子截然不同,说完后,眉宇间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的喜悦。   祝苡苡听完,面上也皆是讶色。   此刻孟循又不在,怎么好好的就要过来传旨?除非,这旨意不是传给孟循,在不在他跟前,都无甚大碍。   但现下已经容不得她多想,圣旨来官员之家,无论是官员还是官员眷属,需得整理仪表,恭敬领旨才行。   时间仓促,她只能由着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帮忙。   待到换了身得体的衣裳之后,没多久,传旨的御前太监也到了府中。   祝苡苡也是头一回对上这样的场景,免不得心里有些局促。兴许是受孟循耳濡目染,又兴许是骨子里的性格所致,即便心里忐忑,她也依旧端持着面上的冷静,恭敬的跪下接旨。   御前太监,稍显尖细,却又郑重的声音传来。   祝苡苡也总算晓得了事情始末。   她居然由一介白身,变成了五品的诰命夫人。圣旨上对她的称赞之词,简直叫她心中百感交集。   性情淑均,知书识礼……   这哪里是她?   祝苡苡硬着头皮接下圣旨。分明这五彩绫锦包着的黑牛角轴没什么重量,可落在她手上,却又好似千斤,压着她几乎不敢喘气。   直到那御前太监笑着离开,祝苡苡心中的恍惚怔晕之感才消散了不少。   她腿有些软,转身回到屋子的时候,身子轻轻晃了几下,幸好站在她身边的悠儿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夫人可还好?”   祝苡苡摇了摇头,“我没事,许是刚才跪着,又突然起来,头有些晕。”   悠儿缓缓点头,随后又问道:“夫人可要我去泡些茶来?”   落坐在屋中的束腰圆凳上,祝苡苡的心绪才渐渐平复。她牵着唇笑了笑,“有青梅茶么,我想吃些酸的茶。”   悠儿听了赶忙点头,“大人知道夫人爱喝青梅茶,院中时常都备着呢。”   祝苡苡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干涩,心底的异样更甚,“那……那便去弄些青梅茶来罢……”   暮色四合,千家万户灯火渐起,祝苡苡总算等来了孟循。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苡苡就知道自己怀孕啦,预计一下小穆大概在两章左右出现。   ? 第81章   自微微支起的隔扇窗, 祝苡苡看见由远及近,缓步而来的孟循。   他穿着一身红罗圆领袍,身形高大又挺直,一张清俊的脸若隐若现于暗淡的月光之中, 面色淡漠, 看不出情绪。   孟循将将而立之年, 能在这个年纪有他这般的身份地位,本该是意气风发, 眉宇中透着傲气,偏偏孟循却全然不同, 他不喜形于色,眉目像是蕴着一层薄薄的迷雾里,将他的喜怒哀乐藏于迷雾之下,晦暗而又内敛。   只是几天未见,孟循面上又添了不少疲惫, 远远看着, 让祝苡苡的心绪又莫名复杂了几分。   似乎她的目光太过显眼, 远处的孟循若有所察般的朝这边瞥了瞥。   她下意识想要躲开,却猝不及防和他的目光撞了正着。祝苡苡轻轻掐着垂在袖间的手指, 克制着想要躲开, 又挤出些许笑容, 与孟循对上。   暗淡的月色与昏黄的烛光似乎融在了一处,借着这泛着微微暖意的光, 孟循看见了她唇边的笑。那笑不太真诚,像是刻意为之, 但即便如此, 也足以让孟循喜笑颜开。   他怔了会儿, 眉目间的倦意随之顷刻一扫而空,唇边牵着些许微不可查笑意,原本还算和缓的脚步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他想要更快些走到她身边。   万家灯火,其中有一盏是为他而明。这样的场景,是孟循曾经在那些虚无缥缈的绮梦里,切身感受过的。   他是个亲缘淡薄的人,在京中待了这样多年,也从未想过要回徽州府去见见自己的妹妹。孟兰成婚时,他只是遣人送了贺礼过去,外甥女出生都快两年,才将将见了一面。若非是因为徽州府的那桩案子,兴许直至现在,他也不会特意回去一次。   于他而言,只要孟兰好好的,见或不见都没什么差别。   本该是这样,本该所有人都是这样。   但若换作是她,他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再让他经历一遭与她半年不见这样的日子,他决计无法忍受。   好在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他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孟循径直朝祝苡苡的方向走去,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祝苡苡隔着窗户远远的看着他,自然而然,他的反应皆落在她眼里。那原本不喜形于色的人,眉目间的笑意,浅淡却又纯挚,一颦一笑,皆是因她而起。   她心绪兀的有些复杂,只得匆匆撇过头去,又随手将槅扇窗关上。   片刻后,孟循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时候不早了,怎么不去休息?”   他唇边牵着笑,声音低沉又温润。   然而注意却察觉不到这些,他只觉得心中烦闷,费力压下心中的异样,她挤出几分笑容,起身迎了上去。   她还有不少的话想要问孟循,得打起精神来才行。   捏紧身上的罩衫,她笑着开口:“有些话想同你说,问过丫鬟了,说你今日会回来。”   孟循怔了会,随即抬手牵起她垂放在身边的柔荑,“其实不必等着,你要是有什么话,同身边的丫鬟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他矮下身来,语调里又多了几分缱绻,“在你身边的两个丫鬟,虽比不得自小贴身伺候你长大的忍冬和银丹,但只是传个话,出不了差错。”   察觉到他的靠近,祝苡苡有些许抗拒,她不自觉朝后退了半步,想要挣脱他的手,只是犹豫了会儿便作罢了。   “叫人传话总归是不一样的……”她微微蹙着眉,抬头对上孟循的眼,“今日那位你特地请人请的大夫,替我诊了脉,只是我见他不愿多谈,像是有事瞒着我,我再问他,他便不肯多言……”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从他口中知晓那大夫有意隐瞒的事。   这桩事,他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她,她自己的身子当然自己最清楚,即便要瞒,也只能瞒过一时。   他只是想等到更确定时,挑个好时机,再告诉她。   但就当下而言,确实算不得什么好时机。   想起这几日外间的传闻,孟循收敛了神色。   “没什么事,兴许是那大夫头一回见你,说话拘谨了些,苡苡会错意了。”   孟循神色如常坦然的看向祝苡苡,似乎没有半分隐瞒。   祝苡苡定定看着孟循,她上下打量着他,却并未从他面上瞥见半分端倪。   她眉心隐隐跳动,总觉得事情没有那样简单,她直觉孟循是有事瞒着她的。   自她从徽州府来京城,她几乎没怎么外出,成日便待在府里,于京城的记忆,也早已是两年前的事情。   她忍不住猜测,“我病了……药石无灵?”   孟循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苡苡多想了,你身子康健,没有伤病……”   “那究竟是为什么?”她压低眉头,接着开口,“回京的路上你便替我请过大夫,现在又是这样,我身子要真是一如往常,你又怎会……”   “苡苡,夜深了休息罢,明日,我让大夫再来一趟,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大夫,我让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没有半分隐瞒,好不好?”   他的话,似是宽慰又更像是劝哄。可在祝苡苡这里,却又起不了半分作用,她迫切的想知道,一刻都不想再等了。以孟循的手段,若真要有事瞒着她,即便她再见那大夫多少面,再向大夫问任何话,他也有的是办法来搪塞她。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再等。   “为何一定要等到明天?”   这话一出,孟循怔了半分。他没想到她对此事会不依不饶。   他悄然松开了握着祝苡苡的手,“苡苡想要知道的,我也并非全然知晓,我既非医者,又怎么知道那些,”凝望着摇曳的烛光,他笑到,“是我太紧张苡苡了,反倒害的你,过分操心自己身体。”   这话一出,祝苡苡心中多了几分了然。孟循的态度,已经昭示,他是不愿与她说真话的。至少,在此刻他心中想着的并不是好好回答她。   可她实在猜不透孟循有什么好瞒着她的,既然并非药石无灵,让她知晓自己的身子如何,又有何不可。   兴许在孟循眼中,她的话无足轻重,她想要知道的事情,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究竟要如何,你才愿意告诉我……”她低声轻喃,又自嘲的笑了笑,“自从回了京城,我便再也没踏出这座宅院半步,成日拘束在这里,我晓得,日子是这样过的,我也没有半句怨言,可只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你都不愿意告诉我,孟大人,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她胸中情绪纷涌,有疑惑,有无奈,更多的是气愤。她分明晓得此刻她该冷静些,好好与孟循说道,孟循总归是在意她的,不该丝毫不顾及她的意愿。可不知怎的,她就是很难冷静下来。   越是抑制,反倒越是冲动。   她朝后退了几步,又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一旁的圆凳,咚的一声,疼得她嘶了口气儿。   孟循赶忙弯腰上前,就在这样正要挨着她的时候,被她的手一把拂开。   她微微喘着气,“别碰我,我不要你关心……”   她双目微红,面上的情绪叫人一览无余,她很生气,压抑不住的生气。气息翻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祝苡苡晚食只随意的用了几口,又是久久坐着不过大声说了几句话,这会儿,就像是力气被人抽干了似的。从前,她也没有这样容易疲惫的时候,这几日她也未曾操劳,与理来说,不该是这样。   她单手撑着面前的螺钿雕花圆桌,手指用了几分力气,定定的看着面前孟循,一会儿过去,生出几分恍惚。   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样多年,她少有力不从心,容易倦怠的时候。   除了许多年前……   涣散的双目渐渐凝过神来,她眉头微蹙,站直了身子。   “我……我难道……”她声音很轻,原本垂落的手缓缓抬起,抚上了自己的小腹。   仔细想想,一切都有迹可循。   前些时候,在徽州府衙大牢陡然晕倒,还有这一路上,孟循的处处小心。甚至这几个月来,孟循都未曾碰过她。依照她以前对孟循的了解,自己这副皮囊,他应该是喜欢的,且前段日子,他们几乎天天宿在一处。   那会儿,祝苡苡只觉得庆幸,庆幸孟循不碰她,也并未深想,如今看来,怕是孟循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似乎,她已有近两月没来月事了……   原本只以为是路上奔波,水土不服,细细调理一段时候,应该就没有大碍,以至于祝苡苡并未在意此事,于她而言,不来月事反倒是轻松。   思虑良久,她低声轻喃,“有孩子了么……”   她的话,一字不落的传入了孟循耳中。   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要两个月了,苡苡也并非第一次怀有身孕,她有所察觉,也是应当的。   原本还想再等些时候告诉她,现在怕是已经瞒不住了。   祝苡苡快步上前,倏地抓住孟循的手,“你早知道了,为何不告诉我?是在什么时候?是不是……是不是还在徽州府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孟循合着眸子轻轻舒出一口气,随后微微晗首,“那时候时日尚浅,大夫也并未确认,真正确认的时候,是在那次路上马车受惊,我着人请了大夫替你请脉。”   祝苡苡望着孟循,眉目间越发迷茫。   这孩子是穆延的,孟循猜也猜得出来,既然如此,为什么还留着?   不仅留着,孟循还处处顾及着她,仔细着她的情绪,生怕她有一丝不妥。孟循的所作所为,倒像是,他的孩子似的。   一室静谧,良久之后,祝苡苡才牵着唇开口:“大人打算怎么做?”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没想到,苍天竟给她这样一个意外。   那段日子,她与穆延那般亲近,便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身子。如今好了,报应不爽,一晌贪欢,种下了这般孽果。   祝苡苡抬手轻轻抚弄着小腹,只是因为月份尚浅,她根本感受不到任何一丝异样。   现下他们这般纠葛的关系,实在不宜留着这孩子。她已经和穆延了断了前缘,留着这样一丝瓜葛,又有何意义,反倒是徒增烦恼。   只是想到要断送这个孩子,祝苡苡心里还是挣扎犹豫。   她忍不住咬着下唇。   她的反应,一一落入了孟循的眼里。   只不过孟循以为,她的犹豫难受,是因为担心他容不下那个孩子。   好像在她心里,他从来都是那样冷血无情。   可比起那些,他更在意的是她的身体。只是他也有尊严,要在她面前认下他与旁人的孩子,似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般容易。   孟循低垂眉目,面色晦暗,“夜深了,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苡苡好好休息。”   撂下这句话,孟循转身离开。   槅扇门关上的动静轻巧地随风飘走,好一会儿过去,祝苡苡无力的坐在圆凳上。   她好想见穆延,好想告诉他,她现在的处境,好想问问他,她究竟该怎么做。   可是,她答应了孟循的条件,答应了做他的夫人,孟循也帮她,帮祝家度过了难关,她不该做那样背信弃义的人,况且现在,孟循也待她不薄。   只不过想了一会儿,她双眼就酸涩的厉害。   悠儿轻手轻脚的进来便瞧见这一幕。   祝苡苡坐在圆凳上,一张芙蓉脸对着烛光,眼睛通红,似乎还悬着泪。   悠儿心里一慌,赶紧上前,“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祝苡苡回过神来,随意揉了揉眼,“没事,我是被蜡烛熏着了眼,时候不早了,我想休息了。”   悠儿赶忙低声应下,动作轻柔的替她宽衣解带。 第82章   那日交谈之后, 孟循一连数日都未曾归家。他们共处一片屋檐之下,孟循的动向,即便她不刻意打听也很难做到充耳不闻。   尤其是伺候自己的两个丫鬟,像是孟循的说客一般, 时不时便从言语中透露几分他的消息。   她已经不是七年前的祝苡苡了, 那样年纪的小姑娘说的话, 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 不经意提起,她还是能够分辨得出来。   只是祝苡苡不晓得, 孟循究竟是刻意避着她,还是确实忙得抽不开身来回家。   但这些,都不是她所在意的事。   无甚所谓,便也不在意关系。   孟循倒是真如了那日晚上他所言,次日便让了之前替她看诊的那位大夫登门, 又替她请了一次脉。这次, 那大夫不再遮遮掩掩, 一边抚须一边向她侃侃而谈。   “夫人的身子,已经比前些时候好了不少, 只是还得注意些, 尽力多吃些东西, 我这便替夫人开几副安胎药。”   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祝苡苡微微一愣, “比前些时候好了不少……”   大夫一边挥墨,一边回答:“是啊, 孟大人给了之前替您看诊过大夫写的脉案, 相较之下, 确实好了不少,想来这段时候,夫人精神也好了不少。”   祝苡苡随意应了一声,凝望着院子一片花红柳绿,有些出神。   身子好了不少……   也就是说,前些时候她身子是不好的。   也是了,前些时候她经历的事情,可算不上少。和穆延莫名被抓进府衙大牢,祝家的风波,穆延的身世……   桩桩件件,都让她忧心忡忡,满心焦急,也正因如此,陡然在大牢晕倒,自己也没有放在心上。只觉得是没有休息好,吃的少了些才会这样。却不想,还有另外一层这样的原因。   让丫鬟送走大夫,祝苡苡默默站了起来,抬手轻轻抚弄着自己小腹,神色添了几分怅然。   这个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她不该留着的,可从那日晚上到现在,她却始终狠不下心来。她甚至想着,孟循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对她,也没有做什么,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他是默默忍下了这个孩子。   毕竟他没有在得知这事儿时,就送她一碗落胎药。   想的太多,祝苡苡突然觉得脑袋有些胀痛,索性也就不再去想,就这么睡了过去。   又过了几日,兴许是孟循也觉得她成日拘在院子里,看上去郁郁寡欢,人越发憔悴,竟主动让丫鬟与她说,让她出门去散散心。   悠儿笑容明媚,她站在祝苡苡身后,动作熟练地替她绾发。   “大人还说了夫人你想买什么就买些什么,不只是今日,之后想出去也可以的。”   这无疑是件令人开心的事,祝苡苡看着铜镜照着的自己,难得的勾起了唇角。   日上枝头,鸟雀呼晴,一改前几日阴阴沉沉的模样,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窗外微风拂过枝头,枝叶簌簌作响,屋内一室静谧,依稀能听见衣料窸窣的摩挲的声。   自打从徽州府过来京城,她还未曾注意着房中的各类陈设,直到今天,得了孟循的允诺,许她出门去,她才察觉到,房中摆着的花梨木螺钿衣柜里的衣服,全是她喜爱的样式颜色。   前几日她根本没心思关心这些,穿的衣服也都是由丫鬟送过来的,挑中了她喜欢的,她也只当是巧合。   见她目光在衣裳里流连,旁边的悠儿连忙开口问:“夫人可是有更喜欢的衣裳?现在时日还早,若是夫人更喜欢另一身,现在换也还来得及。”   见祝苡苡愣着神,像是没听见似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末了还补上一句,“夫人若是喜欢这样的衣裳,我们今日,也可去成衣铺子看看。”   大人嘱咐过她,万事以夫人为先,时时刻刻仔细得夫人的喜恶,不得有半分怠慢。前几日,不喜不悲的人,此刻难能可贵的有了几分鲜活的气息。这是个可以亲近夫人的机会,她自然得好好把握。   祝苡苡回过神来,朝她摇了摇头,“不用了,这身粉绿色的衣裳就很好时候,莫要耽搁了,我们还是早些出门去吧。”   好不容易能出门一趟,她当然是想多在外面走走散散心,即便没什么事情,她也更愿意在外头呆着。   成日闷在这四方的院子里,她也想找些事情给自己做。从前堆在自己房里的那些针线,早已经被他转手卖了,如今屋子里空落落的,她即便想做女红,也没有针线。   正好这日出门去,倒也可以去绣铺里买些料子与针线。   久违的街市亦如往年那般热闹,贩夫走卒,一派繁华,光是东市这边来往的人与车辇便川流不息。   祝苡苡带着悠儿才从一家秀铺里出来。   她在里头逛了约莫半个时辰,买了不少东西。临走时,铺子里的伙计笑意盈盈地送别二人。   “一个时辰后,夫人方才买的东西就会送到府上。”   祝苡苡淡淡的恩了声,并没什么太多反应。   她买的东西算不上多,也并不觉得自己举手投足像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家,只是当悠儿说出送去槐树胡同的孟侍郎府上时,原本接待她的伙计面上露出几分精光,之后招待她们,就更多了些克制不住的殷勤与热切。   祝苡苡活了二十多年,又见惯了人心变幻,伙计与掌柜态度转变原因出自何处,她心里清楚。   孟循如今可是朝野上下炙手可热的新贵,即便祝苡苡不刻意去打听,也能从周围人的口中知晓一二。   而立之年的刑部侍郎,屡屡立功,是当朝天子极为信赖的近臣。   祝苡苡不晓得太多朝堂上关于孟循的事,但她也不傻,能那样轻易的就替祝家洗脱罪名,将她从徽州府接回京城,甚至她还听不到任何风言风语,这就足以见得孟循的手段。   从前祝苡苡就知晓孟循是个很有本事的人,无论是曾经风流一时最年轻的状元郎,还是如今官至三品的刑部侍郎,桩桩件件,都足以证明孟循并非常人。   她好像从来都没有看清过他。   错开那掌柜的视线,祝苡苡领着悠儿出了绣阁门口。   天色尚早,外头人声鼎沸,差不多就要到正午。平常自己周围都是静悄悄的一片,如今这样喧嚣四起竟让她觉得有些开心。   “夫人是打算回府,还是在外头用午时?”   祝苡苡远远的瞥了一眼,“去前头的茶楼罢,随便吃些点心就行了。”   悠儿听了,连忙应下。   祝苡苡去的还算巧,茶楼今天正好请了一位说书人,他坐在正堂高台中,手持一把折扇,绘声绘色的说着故事。   这间茶楼雅致,入坐的客人大多都衣着精细考究,言行举止透着素养,一桌桌的客人用山水屏风间隔开来,周遭浮动着袅袅清香,倒不失为一个舒服的去处。   祝苡苡和悠儿被招呼着入座。   “那青年探花,琼林宴上一曲词赋便名声大噪,引得京中不少名门小姐倾心。”   啪的一声,那说书人将折扇打开,眯着眼,卖弄似的扇了扇风。   “只可惜那青年探花早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意中人,虽说出身不显,两人却也是自小一起长大,又有婚约在身,是一般人比不起的情分……只可惜看中那青年探花的一位闺秀,身份显赫,非要强人所难,棒打鸳鸯……”   那说书人讲话时,抑扬顿挫,时而叹息,时而深沉。在一边吃着茶点的祝苡苡,不时的能察觉数道目光在那说书人身上停留。   “要说那位闺秀的身份,可是一般人置喙不得……”他又叹了一声,接着开口,“那位闺秀以青年探花的前途作胁,硬要逼他取消婚约,青年探花骨子里是有几分傲气的,当然不从,后来,名动京师的琼林宴探花,就被外放做了个小小知县。却不想,在调任途上,竟遭遇了一起祸事……”   他这话可算是吊足了胃口,偏偏好一会儿过去却没有下完。   直至一道清丽的女声开口问:“那后来呢,究竟是什么祸事?”   祝苡苡怔了片刻,这声音离她离得极近,似乎就在她旁边不远处的地方。   说书人呵呵的笑着,“预知后事如何,明日再谈,今日,说书的时辰到了,这位小姐,实在抱歉。”   说书人正要离开,那道女声却有些不依不饶,“为何要明日,今日说完不行吗?”   已经下了高台的说书人面露难色,“这是茶楼的规矩……”   “不能改?”   女声透着几分娇蛮,似乎那说书人不将故事讲完,她便不愿放他离开。   只是下一刻,离着祝苡苡不远处的那扇屏风背后似乎传出了几声争执,随后,动静渐渐小了下去。   “算了,规矩就规矩吧,以后我得了空再来。”   那道清丽稍显稚嫩的女声还含着几分笑意,原本还盛气凌人,不依不饶,此刻竟温和的如同春风一般。   就这么片刻功夫,那女子的态度竟变化这样大。   祝苡苡勾唇笑了笑。   悠儿见状,掩着唇小声问道:“夫人可是喜欢这道茶点,可需要再添些?”   “不用了,我吃饱了,再歇会儿我们便离开吧。”   察觉到祝苡苡眉目间的满意,悠儿悄悄松了口气,喜上眉梢。   两人并没有在这茶楼久留,小坐了一刻钟,便离开了。   临回府前,悠儿带着祝苡苡去了西市最有名的首饰铺子,铺子名为流光,取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之意?。祝苡苡记得,几年前还没有这家首饰铺子,却不想两年之后,京城中竟又多了这样一家享誉美名的流光。   “夫人想买发簪可以去这家流光,京城里许多小姐都喜欢。”   祝苡苡倒不是想买什么首饰,只是想去走走,不想那样早回去,于是便答应了悠儿的提议。   见祝苡苡进来,店里招呼客人的伙计,十分有眼力的引着两人去了楼上,相较楼下的首饰,楼上的首饰,更为精巧夺目,还存了几分雅意。   伙计从梨木匣中取出了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步摇,尽管他动作十分轻微,那蝴蝶的翅膀,依旧微微颤动,因为雕磨的十分光滑,乍一眼看过去,像是镀了一层耀眼的光。   见祝苡苡感兴趣,悠儿赶忙示意那伙计拿过来凑近些。   祝苡苡还未多看几眼,不远处那道极为熟悉的声音,便引得她心头一颤。   “人怎么这样多,”少女周围瞥了一圈,随后愤愤到,“早知道会这样,我便提前与着店家说让他请客了,只有我们两个在这住过,比安静多了,不至于这样惹人心烦。”   “郡主慎言。”   她放下那只蝴蝶步摇,下意识循声走去。绕过那几乎挡不住人影的屏风,她果然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恢复更新,不出意料日更 第83章   面前的人, 与她记忆中的有了几分出入。   他一身锦衣华服,戴着质地清透温润的玉冠,身形依旧高大挺直,却又莫名透着几分冷峻。   祝苡苡恍惚了一瞬。   穆延待她从来都是真挚的, 温和的, 几乎没有一刻如现在那般冷漠。尽管现在他面向的并不是自己, 可祝苡苡仍是无可避免的产生了些许茫然。   他与面前那娇俏明艳的少女,似乎是在争执什么, 确切的来说,是少女主动与他争辩, 而他只站在一旁,冷着脸,一字未言。   除了方才刚开始的那声制止,他再未和少女说过一句话。   “怎么不说话了,你方才不是叫我收敛些脾气么?”   见穆延依旧是一副沉着脸不欲多言的模样, 清和有些丧气。她方才的话只是随口说说, 并没有那样的意思, 她只是想同刚才在茶楼一样,和面前的人多说几句话罢了。   似乎只有当她任性耍脾气的时候, 他才会与她说上几句。   清和不知道怎样讨面前人的欢心, 她问过太子表兄, 太子表兄却与她说,她身份高崇, 不需要特意去讨谁的欢心,讨谁的习惯, 只需要随心所欲即可。若真是看上了谁喜欢了谁, 只要央着太后求下一道懿旨来赐婚。   太后是她祖母, 又一向宠着她,自她从封地来,就一直对她很好,予取予求,没什么事情不顺着她的意。即便她大着胆子,说要不带护卫独自出宫去逛,也任由了她,甚至还遂了她的意,特地指派了穆延保护她。   穆延是太子妃同父异母的弟弟,曾经在外头吃了很多苦,也是前些时候才寻回来的。只不过随了母姓,现在也迟迟未曾改过来。   尽管如此,穆延却依旧有着广平侯府一脉的气度,叫她只看了一眼,便心生欢喜。   这是她头一回喜欢的人,她想着自己也要好生对待才是。可是不知怎么的,穆延似乎总是对她爱搭不理的,这个脾气,倒是和那位韩世子如出一辙。   但她并不讨厌,相反,她甚至觉得有些新奇。从小到大,身边的人大多都是顺着自己,即便身份高如皇帝舅舅和太子表兄,也都是宠着自己,纵着自己。   清和并不死心,她大着胆子上前一步,迎着穆延的面凑了过去。   “你真不说说我吗?我方才可是大方阙词,要让掌柜把所有人赶出去……”   穆延皱了皱眉,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我送郡主回宫。”   清和一愣,完全没有料想到面前人,对他的态度会如此不加掩饰。她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穆延就已经要转身离去,她再顾不得其他,抬手便要去拉他。   “你站住!”   她一边喊着,手还未来得及抓住穆延,穆延就已然停下脚步。   清和不自觉睁大了眼,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   她就知道,即便穆延惯常冷着脸,人也是没有那般铁石心肠。再说了,好歹她也是有封地的郡主,就算他出生广平侯府是皇亲贵胄,总也要给她几分薄面吧。   但下一刻,她便意识到并非如此。   穆延陡然停下脚步,愣愣的看着离他一丈之外的一位女子。   清和心头万分诧异,也随着穆延一道看向那位女子。   那女子约莫二十多岁,纤细婀娜,一身粉绿色的衣裳,即便离得远,清和也能看得出来她的样貌。是个清丽婉约的女子,一张脸十分白皙,像是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而此刻,那女子美目微凝,与她身畔的穆延对望着。   那双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乍然一眼,清和根本看不懂,但她大概能知晓,这女子应该是认识穆延的,且她直觉,两人交易匪浅。   莫名的,她心里生处有几分微不可查的醋意。   清和收回目光,又打量了一眼穆延。   他那双始终对自己冷淡的脸上,好似多了几分喜色,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眼。   “你与那位姑娘认识,既然认识,何不上去打声招呼?”   倏地,清和眉头舒缓,“我说错了,不该是姑娘,该是位夫人,她绾着妇人的发髻呢。”   不知怎么的,清和方才心头的那份醋意,居然就在这会儿荡然无存。   只是穆延并未回答她,他认真而又执着地看着不到一丈外的人。   苡苡气色不错,比起一月前更丰腴了些。看见她过得很好,他也能感同身受的开心。   虽然他没有陪在苡苡身边,孟循将她照顾得很好。   乍然遇见的喜悦,渐渐平静下来。   穆延想起自己出生广平侯府,想起自己生身父亲同自己说出的那番话,喜悦渐渐消褪。   他想无所顾忌的去到她的身边,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告诉她这些时候他一直都很想,他不愿意她成为旁人的夫人,他想娶她,他想她成为他的妻子。   可他害怕,害怕她与自己不一样。   害怕如广平侯说的一般,她不再喜欢自己了,甚至不想见到他。   他那日在高楼之上,亲眼见着了两人的亲昵。   孟循搀着她的手将她扶出马车,动作仔细而又小心,如同呵护稀世珍宝一般。而她,也是顺从的。   也是了,苡苡与那位孟大人是少年夫妻,彼此陪伴了七年,相较之下,他只和苡苡认识了不到两年。   甚至在她遇到危险时,他都没有能力去保全她,他有什么资格站在她面前。   思及此,穆延眸色渐渐深沉。   他好想就这样停在此刻,让他光明正大的好好看一看看她,而不是如一个月前的那样,只敢在暗处,偷偷看着她。   好像他现在所能做的,也就是这样,看着她。   他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浓重的思念压着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想和曾经一般走到她身边,低声唤她的名字。   苡苡,他的苡苡。   他再克制不住自己,迈步就要上前,然而下一刻,她却转身离去。   她脚步匆匆,像是躲着他一般。   他,惹她厌弃了么……可他,还想再见她,还想再度拥她入怀。   清和抬手在穆延面前晃了晃,小声问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呢,要真是认识怎么不坦坦荡荡的过……”   “郡主。”穆延沉声打断了她,随即,他侧过身来,缓缓开口,“时候不早了,再在宫外逗留,太子会担心的。”   清和瞪大了眼,“我问你话呢,你给我说这个干嘛?这这也没有很晚,再说了不是有你……”   “清和郡主,不要让卑职为难。”   他不动声色地与清和拉开距离,随即躬身行礼。那生分而又恭敬的语气,让清和几乎目瞪口呆。   虽然穆延刚才与她说话也是冷淡疏离的,但与此刻对比,方才那般,都能算得上是亲近了。   她的心又紧又酸,说不出的难受。   她想如在太子表兄面前那般,对穆延说她不想回宫,还想和他一道在外头逛逛。可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她是有封地的郡主,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冷淡拒绝,她心里不可能一点感触都没有。   清和紧紧抿着唇,“知道了,我不会让穆大人为难。”   穆延恩了声,面色依旧淡淡的。   清和心里的酸涩更甚,她不由得出言相讥,“也不麻烦穆大人送我回宫,这边离午门外不远,我入了宫门之后自然会有接我去太后那里。”   她以为穆延会有些反应,会晓得她生气了,态度软和下来好好劝劝她,若真是这样,她倒也可以不与他置气。   可清和料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穆延从始至终只是神情淡漠的将她送到了宫门口,一句其他的话都没有与她说。   甚至在转身离去时,他脚步匆匆,像是巴不得离她远点似的。   清和收回目光,咬了咬唇,再也不回头的离开了。   *   祝苡苡没有料想过会在此刻见到穆延,更没有料想到,他身边会站着那样一个娇俏明媚的少女。   少女一身华服,一看便是身份高崇。穆延是广平侯的血脉,即便母亲身份不显,也要比她这样出身商户的人强了千倍百倍。   是啊,无论她再如何有能力,再如何有手段,也改变不了她的出生。   即便只是做孟循的夫人,在最初那会儿,她也受了不少冷眼嘲讽。   虽说她后来渐渐习惯了,但回想起那些,她心里依旧有些难受。   少女与他年纪相仿,与他站在一起,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她又算什么?   她甚至想,如果穆延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她或许会多几分底气。   多么可笑的想法?甚至让她都忍不住勾起唇角。   她熟悉穆延,当然也能看出了他那双澄澈眼睛中,炙热而又浓烈的情感。   可她有点害怕,有些自惭形秽。   只看了一眼她就明白,她远远比不上那位明艳动人的少女。   垂落在身边的手陡然攥紧,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好像,不要再看到那一幕,她心里便会舒服多了。   看着祝苡苡失魂落魄的匆匆离开,悠儿吓坏了,赶紧提着裙摆快步跟上。   “夫人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了?”   祝苡苡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逛着有些累了,那铺子里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我们……”   她低垂着眉目,缓缓吐出一口气,“我有些饿了,离这不远处,有一家酒楼名为聚丰居,那里的菜色不错。”   虽说是离得不远,但悠儿还是有些担忧祝苡苡的身子。   祝苡苡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担忧,“我只想吃那里的东西,吃完了我们便回去。”   她双目坚定,态度不容拒绝。   想起孟循对自己的交代,悠儿只得点头。 第84章   早在启程回京之前, 祝苡苡就提前去信一封,送给远在京城的许秋月。两人满打满算也有两年没见了,虽说不实的都有通书信,但总归和见面交谈不同。   就许秋月给她的信来看, 聚丰居被经营的很好, 前些时候还扩建整修了一番。如今, 俨然成为了街市的一家老招牌。许秋月谈起时也颇为自豪,依照她的话来说, 现在他们聚丰居,和京城里最有名的望仙楼, 也差不了太多了。   除此之外,许秋月也多番询问,问她什么时候才愿再度回来京城,说她还怪想念自己的。   祝苡苡之前倒也不是没想过,这事只是那段时候徽州府的事, 实在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几乎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   偏偏祸患又发生的那样猝不及防, 让她不得不转向孟循,为祝家寻求庇护。   倒也是因此, 她得了机会重返京城。   她那时在信中说, 让许秋月不要给她回信, 她会寻机会去聚丰居。   祝苡苡很清楚,要是回信, 也不过是托人将信送到她现在的住所。可那座宅子,除了孟循以外, 她没有一个信赖的人。   与其让她与许秋月的交情袒露在孟循眼中, 不如收敛一些。反正她不可能永远都待在那四方的院子里, 她总会出门去。   她这趟出门,特意带了心性较为稚嫩些的悠儿,为的就是不引人注目。   她当然有更好些的方法,极为自然的去到聚丰居,而不是如当下一般,以一种强硬的态度,压着悠儿随她一道前去。   刚才看见的那些,还历历在目。   陡然碰上穆延,让她失去了惯常的冷静。   祝苡苡咬了咬牙,脸色越发难看了。   她分明早就想好了,自己今后,再次碰上穆延该怎么做。她应该冷淡疏离,时时刻刻牢记自己侍郎夫人的身份。   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不受控制的情绪纷涌而出,她很难做到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冷静。   他们分明已经几个月未见,可他们的联系却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切断。仅仅只是见着的那一刻,她就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他们的过往。   甚至在看见他面前的少女时,他事还没来由的有些自惭形秽。   祝苡苡痛恨被情绪裹挟的自己。   她不该这样,也不该感情用事。   去聚丰居的路上,她的心神渐渐稳定下来。前几日偶然浮上心头的决定,也愈发坚定起来。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这好像是她与穆延还残留下的纠葛。他们二人都有各自毫不相干的前程,既然前路再没干系,那也不该留着这样的纠葛。   孟循没有做什么表示,那就让她自己来。   甫一踏入聚丰居,祝苡苡就瞥见了眼熟的掌柜。许秋月似乎挺念旧的,聚丰居虽说扩大了不少,但内里的装潢大多还是维持着原有的变化,只在细节处加以修葺看上去要更加精细考究了许多。   掌柜很快便察觉到了祝苡苡,似乎是太久未见她,掌柜一时间还有些恍惚,恍惚过后,就想接替那伙计上来招呼。   被祝苡苡眼神示意之后,才止住了动作。   这掌柜,是祝苡苡还未将聚丰居转手给许秋月时,就在帮忙打理的,性情纯良,也有些治下的手段。许秋月留着他,祝苡苡不觉得稀奇。   这会儿,聚丰居内的客人并不多,她们来的还算早,约莫再过一会儿,到了午时,过来吃饭的人便会多起来了。   祝苡苡被伙计引着去了楼上的雅间。   雅间里燃着清甜的果香,内里的陈设精致讲究,光是那张红木嵌珐琅的圆桌,便可见价值。   祝苡苡随意点了几样清淡的吃食,随后,那伙计缓缓离去,又贴心的上了两盏清茶。   她单手托着腮,双目微微合着,似乎是有些疲惫的模样。   悠儿见状,赶忙站于祝苡苡身后,“夫人可是累了,悠儿替您揉揉肩膀可好?”   她曾听自己的母亲说过,怀孕的时候,女子总是容易疲惫的,再加上她们这趟确实在外头待了许久,夫人这样反应,想来也是累了。   祝苡苡垂眸敛目,暗暗勾了勾唇,“好,替我揉揉吧,头有些疼,肩膀也有也酸了。”   她声音温和,态度对自己也满是赞许,悠儿暗自窃喜。始终冷冷淡淡的夫人,总算对她有了一丝改观,说不定今后夫人院子长势的大丫鬟,就会是她。   想到这里,她动作越发卖力。   这会儿,方才点好的菜也一一被呈了上来。   端着红木托盘的伙计满脸喜色,却不想下一刻,他脸色就变了。   啪哒一声,祝苡苡手上拿着的青瓷茶杯,骤然脱手而出,茶水溅到了她的衣裙上,也洇湿了地上铺着的软垫。   伙计赶忙将菜摆好,看向自己身旁的人时,面色则显得有些犹豫。   明显做丫鬟打扮的人半弓着腰,诚惶诚恐,身子轻轻发抖。而那一看便是主人打扮的女子,低垂着头,看不出脸色。   “夫人……是不是,悠儿不是故意的……”她手上拿着手帕去擦,可那茶水顷刻便没入了一声,再怎么去擦,也是无济于事。   幸好茶水放了一会儿,并算不了太烫。可那粉绿色的衣裳,却湿了一大片,瞧着便极为碍眼。   伙计心中有了计较,极有眼色劲的退了下去。   这会儿,雅间便只剩下了祝苡苡和站在一边瑟瑟发抖的悠儿。   祝苡苡十分平静地执筷夹菜,“悠儿那般害怕做什么,我在你眼中,便是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模样吗?”   悠儿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夫人,没有不近人情。”   “既然如此,你这般害怕做什么?旁边有把圆凳,你自己坐下来,我吃饭时不习惯有人伺候,你与我一道吃。”   她声音平静,没什么起伏,倒真像是没有生气的样子。   可悠儿依旧不敢有什么动作,直到祝苡苡轻轻朝她瞥了一眼,她才轻轻挪动着,小心翼翼的坐下。   悠儿始终观察着祝苡苡的反应,她一如既往的平静,安静的吃着菜,丝毫没有动怒的迹象。   见状,悠儿也悄悄松了口气,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外间陡然走来了一个女子。   她的脸上挂着笑,眉目清秀,一双眼睛十分明亮好看。   走到祝苡苡,身边这女子缓缓开口:“刚才听伙计说,夫人不小心被茶水弄湿了衣裳,若夫人不嫌弃,可随我去内堂,换一身合适的外衫可好?”   说话的是许秋月,她在听掌柜的说起祝苡苡来了聚丰居时,便很想同祝苡苡见上一面。可又听掌柜说,祝苡苡并非一人前来,还带了个面生的丫鬟,她便暂时歇了心思。   正巧,这便来了机会。   祝苡苡用手指捏起了濡湿的衣料,轻轻摩挲之后,抿唇笑了笑。   “贴在身上确实挺不舒服的,”说着,她看向坐在自己身侧规规矩矩的悠儿,“这样,我随便加去换身外衫,你在这处等着我,菜要凉了,我也吃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悠儿你能吃多少便吃多少罢。”   悠儿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祝苡苡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转身离去。   大人吩咐过她,出门的话,得好好照顾着夫人,可偏偏,她粗心,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   她心里忐忑,却又侥幸的希望这一切,不要被大人知道才好。   许秋月亲手替祝苡苡换了件鹅黄色的外衫,虽说里头还是湿的,但好在外头瞥上去,已经没什么碍眼的地方。   给祝苡苡整好衣裳,许秋月轻轻叹了一声,“夫人与我身量差不多,大小还算合适,就是这料子比不上夫人的衣裳,还望夫人不要嫌弃这衣裳朴素才好。”   祝苡苡摇头,“我应该多谢许姑娘才是,又何来嫌弃一说。”   而后,她上前一步,面色冷静。   “我今日过来,是有事要找你帮忙。”   原本还想调笑打趣几句的许秋月,被祝越来越好突然正经的脸色惊到,她有些意外,随后也冷静下来。   “夫人有什么事要我帮忙,若是我能做到的,当然尽力而为。”   祝苡苡嗯了声,“我要一帖打胎药。”   “恩?”原本还算冷静的许秋月倾刻慌了神,她不自觉瞪大了眼睛,“夫人你说什么的,打……打胎药?”   许秋月下意识将目光放在祝苡苡的小腹上,她瞥见那只细腻白皙的手,也轻轻在那处抚摸着,祝苡苡动作仔细而又小心,似乎很是珍惜,可偏偏说出来的话,却又那般不近人情。   祝苡苡面不改色接着开口:“我记得,药铺离你这处不算太远,算算时候,我走之前,应该能拿到。”   许秋月眉头一紧,随即招来外间的一个女子,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女子离开后,内堂又只剩下了祝苡苡和许秋月。   一室静谧,两人皆沉默着。   许秋月有许多话想要问,可看着祝苡苡那张平静的脸,却又一句都问不出来。   她想问她,这孩子究竟是谁的?为什么不能留着?   对于祝苡苡的过往,许秋月算是知道一些的。她知道祝苡苡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只不过因为意外失去了,而这之后的几年,祝苡苡再没有过孩子。   祝苡苡随那位孟循孟侍郎回了京城,那她腹中的孩子,不出意外,应该是那位孟大人的。   但终究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祝苡苡对她有恩,她能有今天,几乎有一大半的原因,都是因为祝苡苡。自然而然,对于祝苡苡的要求,只要许秋月能做到,她都可以尽力满足。   犹豫了好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   “夫人现在身边没有可以信赖的人了。”   祝苡苡恩了声。   直至今日,她也猜不透,孟循心中的打算。她不知道为什么,孟循在明明晓得自己有穆延的孩子,还能那样无动于衷。她不觉得孟循是个大度之人,孟循此举必然有深意,说不定留着这个孩子,今后也是为孟循利用。   毕竟现在穆延的身份不同一般,于孟循而言,说不定有利用的价值。   这是原因之一。   其二,她不想再和穆延有所牵扯了。   回想起自己方才见到的那幕,她依然觉得心里酸涩。   她与穆延,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份,都不相匹配。   祝苡苡咬了咬唇,“我先过去了,免得那丫鬟起疑,待会儿,麻烦许姑娘寻个时机把药交给我。”   许秋月没着急回答,她走到祝苡苡身前,朝祝苡苡递了一块帕子。   “夫人擦擦吧,眼睛红了,免得被人看出来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小穆和苡苡见面 第85章   正值午时, 原本街道川流不息的车马人群,有几分停歇的架势。热闹了整整一个清晨的街市,也就在这会儿,这会儿才有片刻休息。   将清和送至宫门口后, 穆延一刻不停的转身离去。他回到了方才遇见祝苡苡的那条街道, 只是惶然四顾, 此刻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   人群往来熙攘,却再也看不见那么他熟悉的身姿。   穆延扯着唇苦笑。   也是了, 方才从她的态度就能断定,她是想避着他的, 只不过见了他一面就匆匆离去,又怎会在原地等候。   心底的那份失落渐渐弥平,他很快冷静下来。   当初为了从徽州府大牢脱身,他不得不认下自己那所谓的高官父亲,跟着他一道, 从徽州来到京城。而让这一切进行的这样顺利的人, 则是那位当朝最年轻的三品大员, 孟循。   他和孟循做了一笔交易,他欠了孟循一个人情, 但至今为止, 孟循还没有向他提出任何要求。   那夜, 灯影幢幢的牢房里,孟循对他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且不说你和那前朝余孽确实没有关联, 就算有干系,你只身一人, 又能起什么变化, 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当真能摧垮这稳固了数十年的江山?”   穆延眯着眼,满心戒备的看向面前的孟循,“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孟循牵唇笑了笑,“你明白我的意思,这无非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锦衣卫追查了近一年,而后又协同刑部一同追查,再加上这一年,还闹出了那样多的风波。皇帝确实是已经年迈昏聩,如若不然,怎么会被挑拨到这般地步?   只是穆延,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当然无需费那些老家伙那样多的功夫。   但穆延不只是广平侯的私生子,他还是曾经的太常寺卿嫡女之子。风光显赫的太常寺卿一家,为何会落得那番下场。在追查穆延身世时,孟循自然也没有错漏这一环。   卷宗上写的是,太常寺协同工部在先帝陵寝修葺出了差错,太常寺卿因此落罪,被削去官职,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女子则充入教坊司,或流放边陲服役。   按理来说,修葺陵寝出了差错,罪不至此。可偏偏太常寺卿一家,下场就是这样凄惨。   前太常寺卿在朝中视为中立,一派独来独往,从不结党营私。以至于甫一落罪,朝中竟没有几个人敢与他求情。   孟循收了笑,面向穆延沉声道:“或许当年你母亲一家落罪,并非如表象一般。”   穆延心头有片刻迷茫,但很快,他回过神来,“即便是有人故意陷害,但我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能做什么……”   “那就从着大牢出来,利用自己所能利用的东西,找出背后之人。”   孟循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底一片晦暗,有些让人琢磨不透的深色。   后来,他离开了徽州府大牢,成了广平侯府的二公子。尽管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并不在意,但这个身份,确实给了他行事上的便利。   不少人都顾及着他背后的广平侯府,对他处处礼遇有加。   他花了许多力气去追查自己母亲当年的事。   他本以为,孟循那夜与他说的话,只不过是拿捏他情绪随意说的,但这近两个月来发生的事似乎都佐证了孟循那日说的话并非随意。   他的母亲一家,他的外祖,本不该是那样的下场。   但以他现在的身份,还做不了什么。   他还得再努力一些。   区区一个千户,还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少有一句话,孟循说的很对,身份,确实对他有许多帮助。   只是除了那些必须做的事情,他还很想她。   穆延刻意让自己变得忙碌,可忙碌间隙,他总是难以自抑的想起她,他时常将她曾经送给自己的荷包带在身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几分他的思念。   他打听过她的消息。   自她从徽州府来京城之后,她似乎就没怎么出过门。   而孟循,再忙碌都会回家一趟。   穆延总克制着自己,不过多猜想,可今日的那面,实在叫他久久难以忘却。   他想见她,同她说上几句话。   他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究竟是因为什么,她要避开他远离他。那夜她说的话,他不愿意相信。   叫来轮守的卫兵,穆延随意问了几句话。   他从轮值士兵的话中推断出了她的下落。   而当真真切切看到祝苡苡从聚丰居中出来时,穆延自恃的冷静,竟渐渐散去。   他犹豫了许久,在想自己究竟该挑一个怎样的时机上前。但当看见她与迎面匆忙而来的人撞上,险些摔倒时,他反应比思考更快,先她身侧的丫鬟一步,牢牢扶住了她。   从聚丰居出来,祝苡苡便有些心不在焉。   许秋月如她所愿,替她拿到了一帖堕胎药。那帖药,现在就藏在自己怀中。   她这段时候隔三差五便要喝药,将这药偷偷混在她要喝的药里,不算什么难的事情。   她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没有那样多双眼睛盯着。   只是想到自己要亲手做这件事情,她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有些舍不得。   “夫人您……怎么了,是不太舒服吗?”   自从一时不查将夫人的衣裳弄湿了之后,悠儿便时时刻刻绷紧着神经,小心翼翼观察着祝苡苡的一举一动,生怕自己有丝毫怠慢,惹得她不快。   自然而然,祝苡苡此刻的心不在焉,也全然落在了悠儿眼中。   祝苡苡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似的,只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一双眼虽看着前方,目光却是涣散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悠儿正要再重复一遍时,迎面走来的人像是没看见一般的,故意朝二人迎面撞来,祝苡苡一时失察,背挤的肩头一偏,朝后一个趔趄。   只是,在那只不怀好意的手靠近之前,祝苡苡双肩抵住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下意识侧目过去,虚虚瞥见那熟悉的面容时,她清醒地察觉到自己心间狠狠的颤了一下。   祝苡苡敛了神色低声道谢,随即,不着痕迹地将人推开。   穆延心头一涩,他张了张唇,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多言。   “实在对不住夫人,我这蠢奴没长眼睛,冲撞的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这声音将她的注意抓了过去。   面前是个约莫二十几岁的男子,双手放在身前,朝她微微弓腰。   片刻工夫后,那男子抬起头来,面上挂着自认为还算得体的笑。   他一身宝蓝滚边绸袍,腰束回纹玉带,身材欣长瘦削,模样还算俊秀,只是那没来由的奇怪笑容,平白添了几分别扭。   祝苡苡蹙着眉头,不欲回答面前刻意搭话的男子,她偏过身去,迈步离去之际,那男子又拦在她身前。   “夫人这是生气了?”男子双目一转,接着又到,“前面有家茶馆,若夫人方便,在下请夫人前去品茗,给您好好赔礼道歉。”   说罢,男子自诩风流般的将手中的折扇摊开,又似笑非笑的看向祝苡苡。   祝苡苡心中的烦闷愈演愈烈,一边是站在身后的穆延,一边又是纠缠不休的陌生男子。   此刻,她只想快些离去。   “不必。”   男子缓缓晃动的折扇陡然停下,他不自觉瞪大了眼,似乎是难以相信祝苡苡会一而再再而三对自己的示好无动于衷。   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他眉头挑起唇角微微一勾。   欲擒故纵嘛,他知道的,现在的女子都喜欢这套,原本以为是些年纪小的小娘子才会耍的手段,没想到像面前这样二十几岁的美貌妇人,也喜欢这般路数。   貌美的女子有些小脾性,他向来是容忍的。   况且,他也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合他心意的女子了。虽说只是在这长街之上匆匆一瞥,但架不住她模样实在合他胃口。   思及此,他将折扇收拢,随意向前一伸,拦住了祝苡苡的去路。   “夫人,别急着走……”   啪的一声,他话还未说完,原本捏着的折扇,就脱手而出,朝前飞了几圈,然后摔到了地上。   竟有人这样大胆,把他的手打了回去!   他抬头去看,随即对上了穆延那双沉冷的眸子。   有些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上下打量了几眼,他心中怒意更甚。   他是当今张贵妃同父异母的弟弟,就算是他见过的那些身份高重的人,哪个不是看在他姐姐的面子上,对他处处礼遇有加,哪里会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这样放肆嚣张。   英雄救美,救到了他手上。   张赟冷哼一声,“我与面前这位夫人说话,与你有什么关系?哪里冒出来的,敢在我面前放肆,活得不耐烦了?”   站在张赟身后的两个家奴立刻板着脸,一步上前挡在张赟身后。另外一个家奴,十分有眼力劲的将那折扇拾了回来,重新递回到张赟手中。   穆延淡淡扫了一眼张赟和那两个家奴,眼底划过一丝深意。   他不是第一次见面前这个人。   广平侯府与皇室沾亲带故,前些时候,他曾随广平侯一道进宫,阴差阳错,与张赟有过一面之缘。   盛宠不衰张贵妃同父异母的弟弟,沉迷酒色,是个碌碌无为的庸才,与他不会有任何干系。   可这样一个人,偏偏胆大妄为,敢来招惹苡苡。   “天子犯法,且与庶民同罪,你又是何人,当真以为一人得道,便鸡犬升天?”   他声音举重若轻,让张赟心头一震。   面前这年纪轻轻的男子的话,似乎不像是故弄玄虚,那双眼里的轻视与嘲弄,像是他曾经见过自己似的。   这不由得让张赟回想起前些时候,父亲曾教训过自己的话。   “你近来行事是越发荒唐了!你姐姐虽说在宫中盛宠不衰,可你要再这么跋扈嚣张,你姐姐都保不了你!”   其实这事儿也不能怪他,谁叫薛侍郎那小女儿生的那般貌美,出来又不多带个护卫,谁看得出来她身份那般高。   张赟表面应承下来,却只是在心中提醒自己,以后行事多几分仔细,尽力避着这些高门贵女。   难不成这回在街上碰见的貌美妇人,身份也了不得?   张赟嘶了一声,面色不由得多了几分凝重。   “小爷我今个心情好,放你们一马。”   撂下这样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张赟转头带着三个家奴气冲冲的离去。   看着张赟远远离去,始终站在一边的悠儿,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念叨着,这次回去,一定要将这事好好禀告大人,以后夫人再出门,身边可得多带几个护卫,免得再碰上这样的纨绔子弟。   “悠儿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   悠儿这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赶忙跟在祝苡苡身后。   也是在这会儿,悠儿才察觉到,这位仗义出手的俊秀男子,还站在她们夫人身侧。   “苡苡,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害怕祝苡苡对自己厌烦,可偏偏又忍不住心中的思念。穆延只能不远不近的跟在她身后,在前头的巷口,她停下脚步之际,才敢开口说话。   祝苡苡侧过身来,“穆大人跟着我做什么……”   她原本想冷着脸开口,可瞥见穆延那双穿了几分酸涩委屈的眼时,话到嘴边,又不由自主的软了下来。   刚才面对那轻浮男子,还一脸冷沉的穆延,此刻竟全然换了一副模样。那冷峻疏离的气质,消失得干干净净,不见一分一毫。   面前的人,是她熟悉的穆延,偏偏这样的他才让她狠不下心来。   她狠狠咬了咬牙,“穆大人此举,与方才那人有何区别?”   “我不是……”   穆延想解释,可她面上的生分和排斥,却让他犹豫。他想起了那夜在徽州府大牢,她曾与自己说过的话。   她以前很少叫他穆大人,从来都是叫他穆延,即便喊他穆大人,那语调也是轻松又掺着几分笑意,故意作弄调侃他。   可他不想错过这次的机会,他好不容易才见着她,他有些话,想要问她。   他想知道,她心中真正是怎样想的。   “苡苡,我只有几句话想要问你,说完我就走,一定不打扰你,好不好?”   他近乎哀求的态度,让祝苡苡心头倏地一紧。她合上双眸沉心静气,顷刻便下了决定。   “悠儿你在这里等着我,我有几句话要与这位大人说。”   悠儿是孟循的人,祝苡苡丝毫不意外,她与穆延这次见面,会落入孟循耳中。然而那又怎样,孟循他一直都知道她和穆延的过往。   缓缓吐出一口气,不等悠儿回答,祝苡苡抬手拉着穆延去了巷子的一处僻静角落。   她双手垂在身侧,“现在没有人打扰了,穆大人有什么想问的便开口问罢,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府去。”   穆延心绪渐渐平复,他安静的注视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两个月之前,我知道了我的生身父亲是广平侯,我曾与苡苡说过,他对我母亲不好,他不是个负责任的男人,即便他身份显赫,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但是只有他,能够帮我洗脱那莫须有的前朝余孽身份,只有承认了他,我才能离开徽州府大牢,活下去。”   “这是我的选择,苡苡觉得我表里不一,口是心非,我承认。”   活下去,再次看见她,再次与她在一起。这在穆延心里,是那时最重要的事情。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在边境的那些年,他与穆将军在阵前杀了不少人,手上沾满了鲜血。就算离开了边境,来到了徽州府,那段过往,也并不会因此不复存在。   他明白,他从来都明白。   所以,他总在她面前患得患失。   担心她讨厌他,担心她会因为他的过去,而害怕他。   可她总是一次次的包容他,一次次的给予他安心。   “我的母亲,是曾经的太常寺卿之女,我与苡苡说过我母亲,是因为被我外祖牵连,流放去了边境。这些时候,借着身份的便利,我发现了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   迎着祝苡苡的双目,他接着开口:“外祖的落罪,我那莫须有前朝余孽的身份,并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人刻意而为。我想为我外祖洗净冤屈,想找出那背后构陷的小人。”   祝苡苡咬了咬唇,心头没来由的酸涩。   “我想了想,现在的我,好像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到苡苡,苡苡跟我说过,你喜欢人,要衡量得失利益……我很不想承认,但是这是事实,我现在比不上孟循,我的身份和处境,都帮不到你。”   甚至,连保护她都不是那样轻易的事情。   “可是苡苡,我还是喜欢你。我很自私,我想,等到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情,再和孟循堂堂正正的较量,那个时候,我总不能还是比不上他的。”   “但是那样的话,我又将你放在了什么地位?”穆延抿了抿唇,双目间满是挣扎,“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应该事事都将她放在第一位……”   他也不能要求她一直等着他。   他是个没良心的人,他不想把报仇放在第一位了。在他心里,苡苡比任何事情都要更加重要,他甚至想,放弃自己前些时候的想法,放弃继续探寻背后之人。   至少现在一切都在明面上,他不会再碰到这样猝不及防的事情,他会更成熟一些,应对意外,也不会总是被动的。   他想和她一起回徽州府,过曾经那样的生活。   但把这样沉重的选择交给她,那是不应该的。   他想知道她还喜不喜欢他。   只要还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就可以了,就足够让他做出选择了。   “苡苡,你……还喜欢我吗?”   他静静的凝望着她,耐心的等待着她的答案。 第86章   仲春的日头算不得算晒, 微风絮絮浮动,吹散了那可能的一丝燥热。   还算僻静安宁的巷子角落,祝苡苡朝后退了一步,背抵着墙, 微微抬着头, 仰视着面前的人。   似乎是担心逼仄的环境将她压的喘不过气来, 穆延并没有离着她太近。   他站在一步开外,勉强从容的脸上, 带了几分隐隐的期盼。   祝苡苡几乎要将唇抿成了一条线,唇角也不自觉向后拉着。   她轻轻咬着齿边的唇肉, 带了点力气,一点点来回碾着。   她不晓得,穆延会有这样多要与她说的话,也不晓得短短两个月来,穆延碰到了这样多的事情。   今年, 他才十九岁。   她十九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记忆有些久远,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但应该, 也算得上是快乐的罢。   穆延问她,是不是还喜欢他?   她抬手抚上胸口, 静静感受着愈发急促的跃动。   她喜欢他, 当然还喜欢着他, 要不是喜欢着他,她也不会这样犹豫。   可是就像穆延说的那样, 如今的穆延帮不了自己,如今的祝苡苡也帮不了穆延。   她肩头一松, 面上带着挤出的笑意, “穆延, 我方才看见那与你一道的少女,她是什么身份?”   祝苡苡隐隐约约听见,穆延喊她郡主。   她看得懂少女看向他的眼神,像是轻松自如,却又暗暗藏着几分少女慕艾的局促。   穆延有些错愕,但很快,他开口:“她是半个月前,从封地来京城的清和的郡主,东宫太子的堂妹。”   “我只是奉命保护她的安危,我与她没有旁的关系。”   他知道她并没有误会,但他还是忍不住解释。   她笑意缓和了几分,嘴边的话却更加不留情面,“你看啊穆延,你如今身边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太子、郡主、侯爷,而我又是什么人?有些事情,不能只讲喜欢……”   她朝前一步,继续说道:“还要论合适。”   背在身后的手紧紧交握着,原本浅粉色的指尖已经被她掐得泛青发白。   片刻后,她又将手松开,垂落至身前,“穆大人可还有要说的话?若没有的话,我想早些回去了,今日逛了许久,我有些累。”   祝苡苡没有再看穆延,她收回目光,转身离去。只是走了两步,双腿兀得一软。   她抬手撑住了墙,而后缓缓松开,她并没有回头,接着向前走。   身后穆延的手僵在一边,他定定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她靠近那丫鬟,与丫鬟一道离开,直到,他再也看不见。   但他并不失落,至少,她没有否认她的感情。   这就够了。   *   许是太累了,回去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将买来的东西规整好,祝苡苡便在压抑不住身上的疲惫,靠在罗汉榻上,就着毯子沉沉睡去,及至醒来,已经日暮西沉。   还未将毯子撩开,她便觉得一双腿有些重,垂下眸子去看,就瞧见伏在罗汉榻尾的悠儿。   悠儿手上拉着毯子,许是没注意手肘压着毯子一脚,带着点力气,也压到了祝苡苡腿上。   似乎是特意不想让自己睡得太沉,才选了这么个古怪的姿势。   祝苡苡轻轻叹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脚抽回,却不想,这样轻微的动作,竟也将悠儿惊醒了。   悠儿还睡眼惺忪的模样,便觉察到自己压着什么了,这会儿,赶忙收回了手肘,一不小心,从脚凳上跌了下来。   “夫……夫人……”   祝苡苡干脆下了榻,趿起绣鞋,“你待我不必这样诚惶诚恐的,我不是那样斤斤计较的人,起来罢,我有些饿了。”   悠儿刚忙起来,“奴婢去厨房看看。”   祝苡苡恩了声,没再说话。等到悠儿离开,房中只剩自己,她进了内间,坐在梳妆镜旁,望着镜中的自己,脸色渐渐深沉。   今晚,小厨房会熬药,与她而言,这是最好的时机。   *   晨间的薄雾缓缓褪去,日光渐渐漫出一团团浓稠的云。彼时,已然天光大亮,一缕缕金光顺着琉璃瓦倾泻而来,汉白玉丹陛上隐秘的尘埃灰屑,也被照耀的清晰可见。   早朝方才结束,身着朝服的文武百官自御道离去。   两月前,已然升任刑部侍郎的孟循赫然在列。   他身形高挑,气质清正如竹,繁复的赤色罗衣给他添了几分煊赫矜贵,在一干官员中也格外出众。   因为方才早朝上的事,年迈的皇帝难得又生了一通大气。   河南连年干旱,至今已是第三年。江竭河涸,庄家绝收,近日,又生起了蝗灾。据承宣布政使奏报,动荡不安,人心惶惶,可谓是民不聊生。   尤其是户部尚书禀奏,仓廪空虚,国用匮乏,举国之力,也难以平定旱灾。满朝上下挤了又挤,才堪堪能拿出十万两白银。这些银子,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只能应付一时。   天子震怒,当场便革了户部左侍郎的职位,以至于早朝过后,便有不少人担忧,这把无名之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现在时候还早,原本就在早朝上提心吊胆的官员,出了午门后,便想借此机会,稍作休整,再去衙门当值。   孟循与刑部另一位侍郎一道离去。   袁平翰原以为自徽州府那桩事之后,自己与孟循应该是水火不相容,两相对立,却不想回了京城,孟循升做刑部侍郎之后,反倒待他宽和了许多。   之前那桩事他没有办好,曾经的同窗薛京嫌弃于他,就更别说那位张大人了。   今日首辅才朝圣上递了折子,告了病假,说是要休养生息,至少一月。徐大人年岁已高,本就到了致仕的年纪,若不是陛下一再央求,徐大人也不会在朝堂之上久留。   这折子一递上去,朝上的动荡就更多了。   先是那位,他原本想交好的张尚书,还有那位群辅李大人……究竟是谁接任首辅之位,还未曾可知。   那位张大人实在薄情寡性,他为他们出了不少力,也得罪了不少人,只不过是事未办好,就对他那样冷淡,要真让那位接任首辅之位,恐怕以后有他好果子吃的。   别说是升迁,就是安安分分在自己位置上待着,恐怕都是奢望。   想到这里,袁平翰不免得忧心忡忡。   河南旱灾离他是山高水远,他顾及不到,最多最多,也就是挤出些银两来赈灾。但他也不是什么豪奢之人,比不得其他人出手阔绰。   可这离得近的,便是今后,在六部当中他的处境。   他自认还算勤勉,不然也不至于这般年纪就做了正三品的侍郎。可身居高位,光靠勤勉,还是不行的。   思及此,袁平翰不由得将目光转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孟循。   比起自己那位曾经的同窗薛京,眼前的这位,显然要更可信几分。   虽然现在二人还在同一品级,可孟循他年轻,才将将而立之年,还有着大好前程。   若是与他交好,说不定还能有几分转机。   正当袁平翰还犹豫着上前搭话时,一道身影快他一步上前。同样是正三品的赤色罗衣,他步调从容,唇边含笑,惬意自得。   袁平翰侧目一瞥,这不正是,他那位“好同窗”么?   自鼻腔冷哼一声,袁平翰颇为不愤。   薛京却不在意,他步调款款与孟循并肩,身量虽差了孟循一头,但气度就并不逊色多少。   “孟大人这是要回刑部了?”   语调十分熟稔,像是好友之间的攀谈。   闻言孟循,孟循勾唇浅笑,朝薛京微微颔首。   薛京也不恼他态度冷淡,上下打量了孟循几眼,“孟大人这些时候劳心公务,人都憔悴了些……”   话到这里,他又收回目光笑了笑,“孟大人升任还不到两个月呢,可要注意身体,免得这官位保不住,身子也熬坏了。”   薛京说完,面上仍带着笑,只是那笑意从来都未及眼底。   他这话一出,不说孟循,就连袁平翰听了都觉得十分刺耳。都说礼部薛侍郎待人谦逊,从来不与人交恶,要是现在让那些传出风声的人来看看如今的薛京,哪里还能说出谦逊有礼这样的话来。   只是孟循依旧没什么太大反应,眉目淡淡的,回到,“有劳薛大人记挂。”   看也未曾多看薛京,目不斜视的朝前走去。   薛京只当孟循是无力反驳,找不出应对之词才这样说话。他要回礼部,与孟循不同路,也没必要一直跟着。   转身之际,薛京唇边挂上些嘲讽的笑。   如今内阁首辅一职暂由张大人接任,想来再过不久,徐阁老致仕,就不是暂由而是板上钉钉了。   最年轻的三品侍郎,且看他能得意多久。   薛京转道离开后,袁平翰便迈步上前,“薛京那般,孟大人就丝毫不介怀?”   孟循难得侧目过去,“介怀如何,不介怀又如何,逞口舌之快么?”   那样多年他都忍过来了,短短几个月而已,他当然也可以容忍。再说了,他确实没有放在心上。   多数的高官大员都有些傲气,但这种东西,他孟循没有,或许曾经有过,但现在,的的确确是没有半分。   看孟循这样反应,袁平翰也冷静了几分,他抚须笑了笑,“孟大人所言极是,逞口舌之快我们确实比不上礼部的人能说会道,与其生气,不如就当他是狺狺狂吠的犬。”   说到后面,还带了几分调侃。孟循听了,浅浅勾着唇。   袁平翰确实如他料想的那样,和薛京张少言非同道中人,曾经的结盟,短暂又不可靠,轻易就瓦解的干干净净。   思及此,孟循稍稍抬眸,这次河南连年的大旱,倒是给了他一些想法,一举两得,或许可解百姓之困,也能让他清算仇人,未尝不失为一个转机。   回了刑部,孟循一刻未歇,着手开始处理手上的卷宗,直到其他同僚纷纷下衙,天色渐晚,他才有所察觉。   费升刚从大牢过来就看见孟循在一边看着东西,旁边点着蜡烛,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他事情都差不多料理完了,孟循还在忙。   费升走过去,拨了拨烛心,“孟大人可是有家室的人,费尽心力传出去顾家的名声,结果只是这般作为?”   事情做的差不多,孟循将卷宗放好,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这就回去,劳费大人挂怀。”   见孟循一副淡淡的模样,费升忍不住轻叹一声。   他不是不晓得孟循和他家里那位夫人的事,清官难断家务事,没想到孟循这样的,也会为□□所困。   只是,这也与他无关。   孟循才下了衙门,便碰上匆匆前来的墨棋,孟循稍有意外。   他让墨棋注意着苡苡的安危,在暗处提防着,算着时候,苡苡此刻应该在家里的,怎的墨棋还要来找他。   招手让墨棋上前,墨棋随即在他身旁低语几句。   闻言,孟循脸色越发难看。   “我马上回去。”   撂下这句话,孟循更是脚步不停的离开。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 第87章   月明星稀, 玉轮高悬。   皎洁寒凉的月光,在如墨的夜色上凝结了一层浅淡的银霜。   长安街上灯影幢幢,人流纷杂,一片热闹繁华。   孟循穿行在各色的灯影中, 平时面色淡然的人, 此刻眉目间满是按捺不住的焦急。   他想快些, 再快些回去。   他了解她,更晓得她的行事作风, 他怕再晚去了一刻,她便要擅自做主, 做些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甚至没来由的有些迁怒墨棋,为什么不对她稍加阻拦?可很快,他便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对墨棋说过的话。   他说,只需在暗中照看着, 不必现身, 护着她的安危即可, 务必不要让她察觉。   他曾说,最后一点尤为重要。   若是墨棋当真上前拦着了, 这不是悖了他的意思么。   这会儿, 他隐隐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安排照看她的人是墨棋。若是墨石的话,以他那样的性格, 许是这件事情,都不会着急与他说明。   墨石刻板, 从来都是依言做事, 从来都不曾有一丝逾矩, 也不会有一毫变通。   额头拧出一层薄薄的汗,孟循总算赶了回来。   绕过影壁,他径直向内院走去。远处看着,只能瞧见屋内一片灯火。   逐步靠近,原本焦急的孟循,也渐渐冷静下来。   现在还不算太晚,兴许他这趟过来是及时的,他赶在了他前头。   在徽州府那位春晖堂的大夫曾与他交代过的话,就在此刻,不停的在他耳中响起。   ——夫人这胎需得好好养着,若要再出了什么差错,恐怕以后……再难有孕。   连那样一位杏林圣手都说出这样的话,那出了差错的后果自然可想而知,正是因为这句话,他才处处紧张仔细,小心她的身子。   若非如此,他怎么容忍的下来她与旁人的孩子。   他晓得她是个倔强又有自己主意的人,他说的话,不会影响她的行为。   孟循脚步又快了几分,等到他匆忙赶到屋内的时候,正好看见祝苡苡手上端着一只海青色小碗,粉嫩湿润的唇挨着碗口,喉间鼓动着,缓缓下咽。   他的心骤然一紧,快步上前,夺走他手中的小碗,又抬手掐住了她的咽喉。   祝苡苡被他掐的生疼,呼吸不得,想要咳嗽也毫无办法,一双眼睛噎出了几许泪花。   身后的悠儿害怕的厉害,待到孟循上前之后,便整个人跪倒在地上,双肩止不住的发抖。   但好在,大人似乎并未管她如何。   孟循一双眼死死盯着祝苡苡,动作蛮不讲理,声音却又极其温柔。   “苡苡,不要咽下去,乖,吐出来。”   祝苡苡眯着眼,在一片水雾朦胧中瞧见了孟循面上的慌乱。她不晓得孟循究竟想要做什么,但似乎她现在只能按照他所说的做,她意识渐渐模糊,只能乖从地听着那道还算熟悉的声音。   自喉间溢出一身轻吟。   随后,她被迫弓起腰来,将嘴里还未来得及咽下去的药,尽数吐了出来。而后,便是止不住的咳嗽,泪花冒出,转瞬便沾湿了她乌黑的睫羽。   原本祝苡苡还坐在圆凳上,此刻脱力,身子一软,只能靠着孟循的搀扶急促的喘着气,好一会儿,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孟循面色已然轻柔了许多,一下一下抚着祝苡苡的后背,替她顺气。   待到祝苡苡彻底反应过来,她抬手便将孟循推开,却又一不小心撞倒了身后的圆凳。   她下意识蹙起娟秀的小山眉,“不知大人方才,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瞥了一眼摔落在地毯上的小碗,接着说到,“这可是那位大夫替我开的安胎药,怎么,大人后悔了,不愿意留着它了?”   孟循面色平静,并没有被她刻意所说的话激怒,他抬了抬手示意悠儿出去。   悠儿几乎是连滚带爬的离开。   片刻后,屋内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孟循并不着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自顾自的抬手将她扶起,“墨棋已经去了请大夫,我们到一边坐着等等,好不好?”   待到站稳,祝苡苡一双眼顷刻便凌厉起来,“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苡苡……都到现在了,你还要瞒着我?”   他唇瓣带着几分无奈,一双清冷的眼里,既有温和,又有庆幸。   祝苡苡当即便有了猜测,她倏地将手抽了回来,“你知道我今天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你,让人跟踪我?”   她依旧是满心提防与戒备,甚至不着痕迹的后退了几步。   比起当初,此刻看到她这番举动,孟循已经稍稍能接受了些。他耐着性子解释,“不是跟踪,是护卫为你的安全,我担心有人对你不利……”   祝苡苡依旧不信,“能有什么人对我不利?就算真有,那应当也是孟大人您的仇家!”   孟循抿着唇,不置一词。   “你答应让我出去,不过也只是换了个地方让人盯着我罢了,那又有什么区别……”   她让许秋月替她拿药时,特地与许秋月说了,让她做得隐匿些。许秋月在京城待了这样久,想要瞒过寻常人,不算什么难事,可尽管是这样,不也还是被孟循知道了吗?   甚至算起来,都不过两三个时辰。   “苡苡,我只是不想见到你这样伤害自己……”拧着眉犹豫了会儿,孟循最终还是开口,“那孩子你可以留着,我会尽力,将它当作自己……”   祝苡苡并不相信孟循所说,只是还未等她开口,外头便传来一阵阵规律的敲门声。   “大人,大夫来了。”   是墨棋的声音。   孟循恩了声,“让大夫进来。”   此刻,祝苡苡并没有生出什么反抗的心思,她乖从地坐在一边,任由大夫替她诊脉。   只是她双眸涣散,并未注意听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暗暗陷入了思考。   她已经尽力了。   她不想让穆延被人利用,不想让穆延扯入无谓的风波斗争。可,她也有些舍不得的。   “这落胎药药性温顺,加之还未用太多,应不会有什么影响。”   这段时候,祝苡苡隔三差五便会喝药,早将身子调养的差不多了。倒也是多亏了之前那几帖强身健体的药,和安胎药相佐,祝苡苡依旧脉相稳固。   一室凌乱渐渐散去,收拾完一片狼藉,屋内再次剩下的祝苡苡与站在她身边的孟循。   这会儿,她也渐渐回过神来。   经过这么一小段插曲,她似乎也冷静了不少,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小腹。   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看向身边的孟循,“留下它,要付出什么代价?”   既然它命不该绝,那就留下罢。   她确实舍不得,不够狠心,若是她早些下定决心早些让悠儿去熬药,不等凉的这么彻底再喝,根本轮不到孟循回来阻拦。   她便是这般一拖再拖,拖到现在,她已经没有选择。   虽然孟循没有开口,但她知道想要,留下这个不属于孟循的孩子,她必然要付出代价。   孟循始终静默的看着她,她郑重而又认真的模样,让孟循的心冷了又冷。   直至此刻,她也不愿相信,他是可以认下这个孩子的。   在她眼里,他对她只有利益的交换,并没有爱与怜惜。   孟循不愿意承认,偏偏又不得不承认。   她好像非得要付出些什么,才能得来安心。那既然如此,他何不遂了她的意,做那个与她利益交换的人,让她安安心心的,不再如此忧心忡忡。   孟循将手负于身后,沉声道:“我不需要你做太多的事,我只需要你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说着,他他将手微微抬起,“我想让苡苡替我宽衣。”   祝苡苡愣了片刻,她看向孟循,一双美目里满是探究与疑惑。   但很快,她冷静下来,走到孟循身边。没有丝毫犹豫,替他解开革带,褪去衣衫。   这与祝苡苡而言并算不得什么大事,她曾经经常做,虽然隔了几年,但动作还算得上熟练。只是,不时的与孟循接触,她有些不太习惯。   而这期间,孟循沉默着,低垂视线,静静注视着她。   总算做完,祝苡苡悄悄松了一口气。   孟循沐浴回来后,便看见祝苡苡单手撑着腮,合着眼,半躺在一边的罗汉榻上。烛光摇曳,将她的脸衬得忽明忽暗。   这段时候他虽日日归家,但几乎都宿在书房里,已经许久未曾这样仔细的看过她。   只有在睡着时,她才不会满心戒备的看着自己,她睡颜温静,似乎是因为睡姿不太舒服,秀气眉头微微蹙着,浅粉的唇向一边扯了扯。   孟循看着她乌黑的发顶,难得真心的笑了笑。   但在罗汉榻上这样躺着,总归还是不太舒服。   等了一会儿,他动作小心的将她抱起,轻柔的放在内间的架子床上。分明只是几步的距离,孟循却走得异常小心,生怕惊扰了她。   仅仅只是这样安静看着她,孟循便觉得心头一片温暖,好似自己碌碌半生追求的,不过也就是这样的片刻安宁祥和。   祝苡苡不晓得自己是几时睡去的,再度睁眼时入,目的便是孟循。   他坐在自己身侧,平静温和的看着自己。   不过他穿着寝衣,瞧这模样,似乎今日要与她宿在一起。   祝苡苡下意识压低了唇角,单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孟循……你,你想做什么?”   她有些慌乱,撑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抓紧了被褥,神色隐隐透着几分害怕。   她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孟循方才与她说的话,他说,她要留下这个孩子的代价,是要尽一个妻子的本分。   而伺候丈夫入寝,显然包含在列。   半晌后,她抬眸对上面前的人,“孟循,你不能碰我。”   “你说了,会留着它。”   孟循含在唇边的笑意,随着她的话一点点褪去。   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一个□□熏心的人么?   他怎么会明知她怀着身子,还执意要碰她?他最在意的便是她的身子,她的安危。他都忍了那样久了,又何妨这一时?   她当真以为,这个孩子,与他而言有什么利用价值么?先不说他并不需要,就算他需要,广平侯愿意相信么?即便穆延兴许愿意相信,可穆延又能帮到他多少?帮到他什么?   他确实算不得好人,但也不会待她这样卑鄙。   她满心怀疑说出的话,几乎字字锥心。   直至此刻他都不愿意相信的。   孟循面色渐沉,唇边含着几分嘲讽的笑,“苡苡,伺候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是非得要身子。”   他瞥向那只她放在身前的手,复而抬眸望向她,笑意收敛了几分。   他的意思,昭然若揭。   孟循以为,她应该出口斥他,骂他卑鄙下流,却不想,她绷紧的面色,竟松了几分。   “好,我答应。”   孟循拧眉,“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祝苡苡点头。   只要他不碰她,只是借她的手,没什么妨碍。 第88章   日子过得尤其快, 转眼便到了季春的尾巴。季节交替,天气越发冷了,衣裳一件件的添,原本还算轻便的身子, 也越发沉重。   算算时候, 祝苡苡这身子, 也有三月余了。奇怪的是,她腰身一点都没有显露, 仍是和从前一般纤细,小腹平平, 要仔细去看,才能瞧出几分端倪。   若真要说有何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要较一月之前,她胃口更好了,吃得更多些了, 面色也更为好看。   许是因为与孟循达成了交易, 心里再也没什么顾虑担心。只是, 在做那些事她还是难以适应,好在大多时候, 他们都是相安无事的。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孟循似乎真的很体谅她。   他虽然日日都会归家, 但真正与她同床共枕的日子,却少之又少。大多时候孟循都是宿在书房, 为数不多与她在一起,也都各自安好。   祝苡苡都差点以为, 孟循是因为过了而立之年, 对房事再不如曾经那样热衷。但某次猝不及防的触碰, 让她的以为,彻底改变。   孟循从来都没有变,那副斯文儒雅的面貌下,隐藏着渴望和贪婪。只是他的渴望和贪婪被好好克制着,藏匿着,他尽己所能,在她面前维持着表象,不让她抗拒,不让她害怕。   那突如其来的触碰,她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孟循便压着眉头,与她告罪,又匆匆离开。之后那一夜,他再没回来。   那样的意外,只那一次。   祝苡苡不算迟钝,甚至偶尔还有些敏锐。   她能察觉到,孟循在刻意讨好她。她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原因,似乎只有那一个可能。   只是那种可能,被她刻意忽视,她一直都不曾那样想。   她想,她该做个自私的人,日子过得舒心惬意就好了,何必去想那样多,不过是徒增烦恼。   这日,金乌高悬,清风徐徐。祝苡苡与往常一般,坐在罗汉塌上做着女红。   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怀胎十月,说不定转瞬即逝。她得给自己的孩子做些贴身衣物,尽些母亲的心力。   她有快四个月的身子,但对外只称三个月。   这是孟循的意思,他这样做,便是不留余地的认下了这个孩子。   风有些大了,窗牖被吹的咯咯作响。一旁的悠儿见状,随即上前将窗牖用架子仔细撑好,免得打扰到祝苡苡。   便是在这刻,雀儿自外间进来,面上难得带了几分焦急。   将针线搁在一边,祝苡苡抬头就看见雀儿行至自己跟前。她先是矮下身子,行了一礼,面色虽有些焦急,但更多的是开心。   祝苡苡晓得她有事,招了招手示意她说明。   “夫人,我刚才听门房过来通禀,待会儿皇后懿旨要过来,让您先行整理仪装。”   闻言,祝苡苡眉目蕴上几分疑惑。   托孟循的福,她如今已是诰命夫人,是命妇,再不是一介白身。但即便如此,在京城,这样人多繁杂的地方,她的身份,仍旧不值一提。   她相信,若非因孟循的缘故,她不会接到这即将到来的懿旨。   只是这懿旨究竟所谓何事,她还有无从得知。   祝苡苡轻轻应了声,随即去了内间更衣。   有了上一次接旨的经验在,这次,她更显从容不迫。   礼节周全,不卑不亢,更没有半分谄媚。   过来宣旨的女官也有些意外。面前这个正三品的诰命夫人,对皇后娘娘的刻意关怀没有丝毫逢迎,由始至终,态度不骄不躁,不矜不伐。这样二十几岁的年纪,能有这般沉稳的心性,已然少见。   也难怪那位孟侍郎会对其爱护有加,成亲十年未有所出,还能忍住不另娶不纳妾。   想到皇后娘娘的意思,临走之际,女官又补了一句,“孟夫人还是头一位皇后娘娘特地下旨作邀的命妇,这足以见得,娘娘对夫人您,是看重几分的。”   她并未答话,只是躬身行了一礼。   送走那位女官,祝苡苡刻意压制的情绪,才有片刻涌现。   一个月后是皇后寿辰,照例,只有皇亲贵胄和一品大员的亲眷,才能进宫朝圣。她一个三品的诰命夫人,委实差的有些多。   即便叫她入宫赴宴,也不必特地下旨。   祝苡苡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独特之处,能引起高高在上的皇后的注意。   只是,她还没有那个方法与能力,去猜测皇后的意图。   *   暮色四合之际,祝苡苡独自一人待在房中,坐在罗汉榻上,手上拿着话本,借着烛光看得出神。   时候算不上早,但她却没有半分睡意,只在看书,看了许久之后,才觉着有些昏昏沉沉。也不知何时,她就这样轻巧的睡了过去,再度睁眼醒来,便看见孟循从外头缓步进来。   这段时候孟循忙得厉害,几乎日日都待在书房,少有过来与她待在一处。同处一片屋檐之下,这几日,她也才见了孟循寥寥数面。   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她矮下身来,将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的话本捡起放在一边。   这会儿,孟循已然走到了她身侧。   “这样晚了,怎么还不睡?”他声音温和,暗暗藏着几分倦意。   “看书看得入神了……”他的陡然靠近,让祝苡苡难得的生出了不自在,她随口便问,“你过来做什么?”   孟循似乎猜到了她会这样问,极自然的说了原因。   “我刚从书房出来,远远看见这里亮着灯,现在天气转凉,我担心你就这样躺在外头睡着了,就过来看看。”   “吵着你了?”   “没有。”   她身边有伺候的两个丫鬟,只不过她嫌烦,不怎么喜欢这两个丫鬟贴身伺候着,便让她们在外间待着。但倘若真是夜深了,她还在罗汉榻上睡着了,那两个丫鬟自然会过来将她扶进去,孟循大可不必如此。   撂下这句话,她转身便朝里间走去。   孟循今日特意过来,想来也是想跟她宿在一处的。   只是还未等她朝里走几步,孟循的下一句话便让她陡然生出几分意外。   “我明日便要离开京城,兴许要一个月后才能回来,不能陪你一道进宫赴宴,这些时候,苡苡要好好照顾自己。”   祝苡苡转身瞥向孟循,“你早知道皇后要请我进宫赴宴。”   “恩。”孟循上前一步,轻轻环住她的腰,“我还有些事情,需要苡苡帮我去做。”   他动作轻微的抚弄着她的小腹,让她越发不自在。她抬手想要将他推开,却又被他拦下。   “我明日就要走了,要有很久见不到苡苡,临行前抱抱你,这不过分。”他靠在她肩颈处低喃,轻轻嗅着她乌黑的发。   犹豫了会儿,她挣扎的动作渐渐缓和了下来。   “我让墨棋准备好了皇后寿辰贺礼,到时候,苡苡只需带着前去赴宴便可。”   祝苡苡眉心蹙起,“知道了,我有些累,你放开我,我想休息。”   孟循嗯了声,却并未有松开的打算,不止如此,他反而勾起她的手掌,在她手心轻挠。   “再让我抱一会儿,最多一刻钟我便离开,不会再打扰苡苡。”   话说的好像她有选择的机会似的,实际上,面对孟循的索求,她没有半分拒绝的权利。   *   一个月过得很快,于祝苡苡而言,几乎转瞬即逝。   这日,她醒的很早,由丫鬟伺候着,梳洗妥当后,便乘着车辇前往午门而去。   她不知道孟循给她准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既然他说了,这是给皇后寿辰准备的贺礼,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曾经,她自认谨慎小心,方方面面行事都挑不出差错,殊不知比起孟循来说,她实在不值一提。   今年皇后的寿辰并没有大肆操办,甚至称得上简单,从宫内各样的装饰并可见一斑。但即便如此,繁重的礼节,也让祝苡苡有些疲累。   比起那些年长的女眷,她的身份显然有些不够看。也因此,在宴席之中,她坐下的位置,便离中宫皇后远了一些。   她是头一回进宫,难得的是,她心中并没有多少紧张和不安。   即便看见那庭中正坐一身罗衣雍容华贵的皇后,他心中也没有太多波澜,最多也就是感慨当朝国母气度不凡。   祝苡苡与其他命妇一般,吃着桌案上由宫女呈上的吃食。   口味偏淡,荤腥不多,实在不像皇后生辰会出现的菜肴。   这般精简的吃食,反倒让祝苡苡容易下咽。这是其他人,就未必会有她这般想法了。   有不少人看着她夹菜,甚至隐隐有些低微的议论声。   但她并不在意周遭那些肆意打量的目光,自顾自吃着。   曾经,为了让自己行为举止都挑不出差错,她也有好好的学过礼仪姿态,直至今日,那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也未曾随时间而忘却。   任人再看,她也不会有曾经那样如坐针毡的感觉。   于她而言,今日进宫只不过是一项任务,完成了她便能回去。   她没有旁的目的,不想借此机会结交什么身份高重的贵妇,也没有需要刻意讨好的人,这样一想,心里反倒是轻松。   席间,几位皇子公主纷纷献礼,底下的命妇又是一通夸赞。但究竟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祝苡苡以为,宴席就要这样平静无波的结束,却突然又生出了一些细小变故。   皇后最小的女儿福康公主献上了一副百福图,这是由公主亲手所写,百个福字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福字。心思用的极为巧妙,且这一百个福字,每一个单拎出来,都很好看,每一行的福字,用的都是不同的字体。   这样一副百福图,别说是福康公主亲手所书,就是没甚名气的人写出来,也足以令人耳目一新,连连咋舌。   “这幅百福图,是儿臣亲手写的,儿臣希望母后相信这世上一切福瑞,岁岁安康。”说罢,这位年轻的公主矮下身子,朝正中坐着的皇后行了一个大礼。   坐在前头的命妇,都是人精般的人物,察言观色当然不在话下,又更何况福康公主这份贺礼,确实值得称赞。   一时间,命妇齐齐应和,“愿娘娘岁岁安康。”   祝苡苡坐在后面不晓得前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见着身边的人,都齐齐跪拜,她自然也随着一起。   皇后眉目一片喜色,抬手将面前人扶了起来,“福康又有心了。”   福康笑着站了起来,“母后喜欢就好,这些时候,父皇为国事忧心,母后也憔悴了不少,福康虽帮不了父皇母后,但也希望父皇母后,能开心一些。”   皇后眸光微动,轻轻拭了拭眼角,随后又牵紧了福康的手。   “河南连年大旱,百姓民不聊生,本宫也甚是忧心,偏偏这段时候,皇宫内外,为本宫操办寿辰,又费了不少心力,本宫实在愧疚……”说到这里,皇后轻叹一声,“这次的寿辰,一切从简,也是本宫的意思。”   “国事上本宫尽不了什么力,只能借着这次寿辰宴,替河南受灾的百姓,向诸位夫人讨一份人情。”   皇后扯着唇笑着笑,她微微昂首,一旁的女官得到示意端着一只描金朱漆托盘上前。   “这是去年寿辰,陛下赠予本宫的一套头面,今日,本宫以陛下的名义转送给河南受灾的百姓,也算是全了陛下的忧民之心。”   “想必这些时候,朝廷百官都在忧心何难,我们能为夫君做的,不过也就是这些了。”   这话一出,底下的命妇怎么会不懂皇后的意思。   事情到这里,皇后又带了头,底下的人也不得不有所表示。   命妇身上又没有带银两,也就只能取下随身携带的玉石首饰。   一时间,朱翠碰撞的声音四起。   那些为了参加皇后寿辰打扮的显赫些的妇人,心中就算不愿,也不得不取下一些首饰来。   端着朱漆托盘的女官,走到祝苡苡跟前。祝苡苡扯着唇笑了笑,取下一只梅花累丝发簪。   联想起方才那般皇后与福康公主母女情深,祝苡苡算是明白了那两位的用意。   余光瞥了一眼那些琳琅满目的饰品,祝苡苡面色暗了几分。   早知会发生今日这桩事,她不如多带些首饰出来,一并送了。河南连年大旱,她也算有所耳闻,蝗灾肆虐,百姓易子而食,民不聊生,她光是听着,也是于心不忍的。   半个时辰过去,寿辰宴总算告一段落。   似乎是为了慰藉这些失了财物的命妇,皇后还特地请了些人,去御花园一同赏花。   年纪大些的,以身子不适告辞了。   祝苡苡原本也想借口推辞,但看着绝大部分的人都留下了,她又多了些犹豫。   能有资格参加皇后寿辰的官员亲眷并不算太多,她这样以三品诰命之身参加的,更是少之又少,皇后卖了她这样一份面子,她还刻意告辞,实在不妥。   除此之外,那些告辞的,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像她这般年纪的,是没有的。她若真开了这个口,必然是引人注目的。她不怎么愿意成为众人的焦点,以此,便按捺下来,也跟着那些命妇一起去了。   祝苡苡想得很简单,就算是要一同去后花园赏花,总归也不会闹得太晚,反正只是浑水摸鱼,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趟赏花,皇宫里的那几位公主也在其中。   祝苡苡尽力放低自己的存在,站的离那几位公主尤其远,尽力不参与到她们的嬉笑言谈之中。   她几乎站在了最后头,加上今日穿的衣裳颜色也偏暗淡些,十分默默无闻,也因此,并没有什么人与她说话。   花园的花开得很好,祝苡苡也是喜欢花的,自然懂得欣赏。   一片白山茶引起了她的注意,花瓣清透,犹如白玉一般,即便离这远,也能闻到那淡淡的芬香,她不自觉弯了唇角。   “孟夫人很喜欢白山茶?”   一到声音乍然入,寻声望去,祝苡苡看到了一个不算陌生的人。   礼部侍郎薛京之女薛莹雪。 第89章   祝苡苡曾与这位礼部侍郎之女, 有过一面之缘。她记得,那时候她还在江宁府,与穆延一起,遇上了泛舟同游一片暖湖的韩子章与薛莹雪。   只是那一面之缘, 两人也仅仅是相互见过, 甚至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 韩子章便拉着薛莹雪匆匆离去。   祝苡苡朝她微微晗首,也喊了声夫人。   薛莹雪挽的是妇人发髻, 想来是已经成婚了。只是他并不知晓薛莹雪的丈夫是何人,也就只能这般称呼。   在离开京城的这两年里, 她对京城这边所发生的事情,近乎一无所知,兴许就是这两年内,薛莹雪与人成亲了,自然而然, 她是不晓得的。   以前, 祝苡苡有心思去了解这些, 那是因为孟循需要,她也有意结交, 希望自己能在身份之外的地方, 帮到孟循。   而现在, 先不说孟循,已经身处高位, 无需再去认识那些人,她, 就已经早早歇了这份心思。   正三品的诰命夫人, 确实要比从前轻松了太多。   她没什么要和薛莹雪说的, 招呼过后,她就打算离开。   以皇后为首的一行命妇已经离她有些远,她不想和薛莹雪再做纠缠,也就只能跟上那一行人。   只是还未等她迈步过去,薛莹雪就先一步开口:“孟夫人还未回答我刚才说的话呢,若是夫人没听清,我便再问一声,夫人可是喜欢白山茶?”   薛莹雪面上还带着笑,语气却算不得和善,隐隐夹杂着几分士气凌人的傲,着实让人不太舒服。   面前这位礼部侍郎的嫡女,大概是习惯了周围人对她阿谀奉承。分明两人身份相差不大,她却偏要显现出几分高人一等的气魄来。   离得越近,祝苡苡越发察觉出来她对自己的不客气。   她不晓得自己是何时得罪了薛莹雪,但至少在她记忆中,应当是没有刻意与薛莹雪为难的。若非顾忌,这是在皇宫内院,加之皇后就在不远,祝苡苡当真是不会搭理她的。   勾唇笑了笑,祝苡苡回答:“不瞒夫人,我确实喜欢白山茶,雅致纯洁,气味清幽,即便颜色不算显眼,也有独到之处。”   “颜色不算显眼,也有独到之处……”薛莹雪上前一步,一双眼颇有深意的打量着祝苡苡,“孟夫人到真如传言的那样,对着花草有些研究。”   祝苡苡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尽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离开的冲动。   “夫人谬赞,还有些事,不便于夫人多言,告辞。”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加快脚步,跟上了那一行命妇。   望着祝苡苡离去的背影,薛莹雪面上挂着的笑意渐渐褪去。   余光瞥到不远处的白山茶,她不由得冷哼一声。   当初在江宁府头一回碰上这商户出生的祝苡苡,她就觉得没那样简单。   她喜欢了韩子章那样久,还从来没有见过韩子章主动与哪个姑娘说话。京卫指挥司使同知的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从来都是冷着一张脸的韩子章,竟然会对那商户女高看几分。   原以为,这商户女只是空有一副皮囊,却不想,竟也是个心思深沉的。   勾的那位孟侍郎替她请封诰命就算了,还和韩世子瓜葛不清……   越想着,薛莹雪面色越发冷了。   要不是这个商户女使了手段,韩世子怎么会几次三番的拒绝于她。   除了祝苡苡,薛莹雪想不出和韩子章还有牵扯的其他女子。   她下意识捻起面前的一撮花茎,稍稍用了几分力,枝干摩的手有些疼,她也全然不在意。   兴许是注意全放在前面的人身上,一边轻快的脚步声被薛莹雪忽略。   那人出声喊她,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侧过身来看见面前人的模样,她赶忙行礼,“郡主。”   清和扶她起来,面上笑意吟吟的,“没事的,这里也没人看见薛姐姐,我之间不必这样拘礼。”   薛莹雪与清和曾经就认识,在清和还没有随父亲一道去封地的时候,她与薛侍郎算得上是邻居,住在一条胡同里。那时候,年纪与她相仿的女孩子没有几个薛莹雪,算是年长她一些,又与她挺合的来的了。   小时候,薛莹雪便很照顾着她,即便这么多年没见,她也仍旧对薛莹雪一见如故。前些时候,她从封地来京城,她还邀请薛莹雪进宫玩,只不过宫里还是没什么好玩的,两人也就是说了说话。   但清和已经想好了,赶明出宫的时候,一定要请薛莹雪与她一道去长安街逛逛。   在她看来薛莹雪虽然已经成婚了,但性子模样却和她记忆中的没什么变化。   见清和过来,薛莹雪只得收回目光,又扯着唇笑了笑,“郡主当真是和曾经一样,没有半分变化。”   “姐姐也是啊,都过去五年了,姐姐还是那样好看,只可惜姐姐成婚的时候,我还在封地,没有陛下的准许,不能过来京城。”   薛莹雪熟练的牵起清和的手,轻轻拍了拍,“但郡主不是也送了我一份贺礼吗?有这份心意便足够了。”   清和笑着恩了声,又顺着薛莹雪方才的视线朝前看去,看见前头的人,她面上有了几分意外。   她随即侧过头来,“莹雪姐姐刚才是在和那位夫人说话?”   薛莹雪眉心一蹙,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啊,那位孟夫人是刑部侍郎的妻子,我见她看花看得入了神,便与她聊了几句。”   清和瞠目,“她是刑部侍郎的妻子?”   “恩。”   “这样啊……”   听着薛莹雪肯定的回答,清和曾经那些无端的猜疑又消褪了些。   那位年轻的孟侍郎爱妻如命,丝毫不介意妻子商户出身,还为她请封的诰命,这样的事情,就算是她才来京城不久,也有所耳闻。   这样一位夫人,又怎么会和穆延有所牵扯,应该只是认识,没有旁的关系。   “好了好了,不说旁人了,说说你吧,我听我母亲说,清和这次回来,太后有意为你指婚?”   这话一出,原本还面色坦然的清和,顿时便有些局促,她稍稍偏过头去,上下抿着唇,“确实如此……”   薛莹雪好歹也是喜欢过人,如今也已经嫁做人妇,见清和这反应,她又怎会不明白清和心中在想什么。   清河十有八九,是心中有喜欢的人了。   薛莹雪敛下情绪笑了笑,“郡主来京城也有一个多月了,可曾遇上什么喜欢的郎君?”   “我……”   她凑上前去,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莫要怕,郡主你与我说,我不会向旁人透露。”   清和瞥向薛莹雪,态度已然有所松动,“当真么?”   “自然是真的,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妹妹,只是想听听你的心意,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得上你罢了。”   薛莹雪这样说,清和也放心了几分。   犹豫了会儿,她支支吾吾的开口:“广平侯的次子……就是,就是韩世子的弟弟。”   薛莹雪眉间染了几分愕然,她小声问:“就是那位前些时候才回了京城的二公子?”   清和轻轻恩了声。   “可,可他生母身份不明,又非嫡出……”话到嘴边,薛莹雪又咽了回去。   她看出了清和的苦恼和委屈,自然也晓得这话不该再说下去。   薛莹雪重新握紧了清和的手,“若是真心喜欢,又何必计较那些身份。”   听见面前的人这样说,清和的苦恼消褪了不少。   ?   “再说了,太后和皇上都这样宠着郡主,这事也并非没有转机,只要你们二人心意相通,也不是不行。”   清和本以为自己说出口来,薛莹雪会劝她,告诉他两人身份互相匹配,婚姻嫁娶讲究的便是门当户对,她应该收了心思。没想到薛莹雪说的话,和她料想的大不相同。   她不自觉松了口气,“但,他的心意如何,我还不太清楚。”   “那有何难?那位二公子,如今是京卫的千户,掌管皇城守卫,郡主若是有心,多见上几次,变得明白知晓了……”薛莹雪笑了笑接着又到,“群主这样貌美,世上有哪个男子不喜欢呀。”   这样的话清和听了太多,即便那是从薛莹雪口中说出来的,她也依旧有几分怀疑。   穆延待她从来都很冷淡,连过多的关心的话都不会说,他当真会喜欢自己吗?   “可是……”   “好了郡主,没有可是,后日我们一道去宫外逛逛,也顺带见见那位千户大人,如何?”   尽管心中还有些犹豫,但对薛莹雪出口的提议,她竟然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   “……好,莹雪姐姐陪我一道。”   *   乘着车辇回到家中,早已是天色半昏。   一身繁复罗裳让祝苡苡觉得浑身不自在,直至回了家中,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她才舒服了许多。   若非皇后特地下旨过来,像这样的场合,祝苡苡想,她应是能避则避。   她坐在梳妆镜前,身后站着的雀儿,手上拿着梳篦,一下一下替她理顺发丝。   她一头乌发柔顺秀美,好似绸缎一般,只用了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头发便彻底理顺。   “夫人可要歇息了?”   祝苡苡点了点头。   她这身子已有四个月,即便穿着宽松的衣裳,多少还是能看出来几分。时日渐长,她也越发觉得身子沉重,以往出门一趟,她是不会觉得这样累的。   好在孟循替她找的大夫还是有几分本事的,那些强身健体和安胎的药,她喝了许多,这一月以来,白天夜里,她都还算安宁,没有觉得身子有哪处不舒服。   她站起身来,往床边走去。侧过头瞥见雀儿还站在一边,她抬头问:“还有事?”   雀儿应了声,这才缓缓开口:“今日夫人进宫之后,有人让门房递了封信进来,说是要给夫人。”   闻言,祝苡苡眉心轻凝,“信在哪里,那人可说了名号?”   雀儿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外间,从博古架上取下了一封信,随即递给了祝苡苡。   “门房说,是一位姓许的姑娘送来的,那姑娘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   祝苡苡当即便知晓那是许秋月,拆开信后,又快速看了完。   看完后,原本还算松快的面色霎时紧了几分。   许秋月是特地挑了孟循不在的时候送信过来的,信上也都是些关心的话,问她近日来过得如何,孟循可有为难于她。又让她好好珍重身子,好好爱惜自己。关于许秋月自己的事,又有半分不提。   她让许秋月替她去抓落胎药的事,孟循已经知道了,以孟循那样的性子,说不定是会去寻许秋月的麻烦。   虽然她与孟循说了,让他不要将那事怪在许秋月头上,孟循也答应了她。   可仔细想想,孟循也未必会什么都不做。   孟循是官,她是民,想要寻她的麻烦,孟循有千百种方法。   将信折好放在一边,祝苡苡想,她得挑个日子去聚丰居看看。   至少,她得知道许秋月究竟如何了。 第90章   朝起暮落, 日月更替一轮。一日十二个时辰,如弹指一般,转瞬即逝。   闭眼到再度睁眼,这一天就悄然而逝。   祝苡苡原本不想耽搁, 隔日晨起就想去聚丰居看看, 看看许秋月近况如何。两人已经有一个月未见, 书信也不曾互通,许秋月若真遇到了什么事, 她也无从得知。   可次日清晨,她起来便觉得身子疲乏不适, 身上酸痛,尤其是一双腿。掀开裙子去看,隐隐能瞧出几分浮肿来。   也不晓得何日起,她便变得这样容易疲累,只是昨日在皇宫上走了些路, 今日就发作的厉害。   如此一来, 她只能晚些时候再去聚丰居。   好在歇了一日, 加上雀儿和悠儿轮番替她揉捏着手腿,她的身子确实爽利了不少。   她曾经并不晓得, 怀着身子的人会这般娇贵, 处处行事都得小心缓和。可奇怪的是, 她却并没有太嫌弃如今这样不堪重用的自己。   于她而言,这是一样新奇又有几分痛苦的体会。她晓得今日的辛劳, 会在数月后孕育出果实,辛劳是勾连她和腹中孩子的姻缘关系, 他们在此刻分享着一具躯壳, 它时时刻刻在提醒着她, 要多爱惜自己一分,不要过多操劳。   这样想着,祝苡苡便觉得能够容忍了。   换了身轻便的衣裳,她打算带着更稳重些的雀儿出门去。   孟循早前曾与她说过,若非必要时候不要外出,若实在想要出去,便与墨棋说一句。墨棋和墨石一样,都是孟循的贴身护卫,只是这趟离京,孟循只带了墨石,将墨棋留了下来。   只是祝苡苡这趟去找墨棋实在不凑巧,墨棋并不在外院。   现在时候还早,这样早便离开了,想来是有什么急事。   祝苡苡本想就这样直接出府去,但想起孟循临行前的交代,她只得压下性子,对着一边的竹青说道:“我要出府去一趟,等墨棋回来,你便与他说我去聚丰居了,可听清楚了?”   在一边默不作声的竹清登时瞪了眼,“夫人……可,可墨管事出门前吩咐过,不让……”   祝苡苡顿住步子,侧过身来,冷冷的一眼睇了上去,“吩咐过什么,不让我出门吗?莫棋有这样大的权力,是谁给他的,是孟循么?”   她声音算不得重,可板着一张脸的模样,却让竹青莫名的想起了孟循。   这样的联想,不由得让竹青背脊一震。   夫人虽说是弱质纤纤的女子,可这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得罪她,与她为难。别说是他们这些伺候人的下人,就算是惯常冷脸的大人,也不敢在夫人面前说什么重话。   他在这府上待了也将近八年,有幸见过夫人与大人起争执。他记得,夫人气急之下,可是将装着满满一杯茶水的杯子,毫无顾忌往大人头上甩。按理来说,就算是个没脾气的泥人,也该生气了吧,可偏偏大人一点气也没生,反倒得好言好语哄着夫人。   这几年来,竹青少见孟循那样温柔,而那为数不多的温柔,尽数交予了祝苡苡。   便是这般上行下效,府里大多数人,都是敬着夫人的。   听见祝苡苡这样说话,竹青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夫人误会了,墨管事没有这样说过。”   “那既然如此,你也无需拦着我了。”叫了雀儿上前,她接着开口,“我出门,自然是有事,去哪,也并未瞒着你们,有何不可?若是到时候墨棋,责问于你,你来找我便是。”   撂下这句话,祝苡苡转身离去。   车马早已在门外候着,加之她离聚丰居也不算远,堪堪一刻钟的功夫便已然到了门口。   由着雀儿搀扶,祝苡苡小心翼翼的下了马车。   及至聚丰居正门,祝苡苡轻易便品到了几分不对劲。   她前些时候来过,算算日子也就在一月前,可她记得,那时候还未到吃饭的时辰,聚丰居也算得上是门庭若市的,目光所及处,只有几桌空余。   而今日情状这截然不同,萧条了许多。   迈步进去时,祝苡苡都生出几分恍惚的感觉,有些不敢相信。   “夫人小心门槛。”雀儿在一边轻声提醒,祝苡苡这才回过神来,轻轻嗯了声,迈腿进门。   人太少,店内的跑堂几乎都闲着,且这人数要比上回少了几成。   门可罗雀,无外乎于此。   祝苡苡也不着急,随意挑了一处位置坐着,点了几道自己晓得的菜,却不想她这话才说完,那跑堂面上便多了几分歉意。   “实在不好意思啊,夫人这几道菜,我们都做不了。”   祝苡苡怔了片刻,随即蹙起眉头,“这两道都是店里的招牌菜,招牌菜都做不了了?”   跑堂硬着头皮承认,“确实做不了,夫人不妨看看其他菜,夹心蛋羹和豆鼓烧鹅,这两道菜也是不错的。”   祝苡苡端坐着挑眉看那跑堂,“还有什么能点的菜,荷叶蒸肉可还有?”   总算是一道厨房能做的菜,跑堂稍稍松了口气,“能做。”   “姜醋鱼?”   “……”   “梅苏丸子?”   “有。”   “行了,就这些吧。”   跑堂连连应下,转身去了厨房。   站在祝苡苡身侧的雀儿,颇有些不理解,她小声问道:“这里有许多菜都点不了,夫人为何要委屈自己,怎么不换一家?”   夫人在府上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夫人喜欢的菜,是一定会出现在桌上,哪里会和今日这样,被人再三推辞。   祝苡苡勾唇笑了笑,“是啊,许多菜都点不了,这便是问题所在。”   待到那跑堂把菜全上齐了,祝苡苡随即叫住了他。   “夫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有几句话想问你,不知你是否方便?”   跑堂呵呵的笑了一声,“哪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这都没什么客人,难得夫人您过来,有什么要问的,您便问吧。”   掌柜的和他们说了,什么事都不如客人的需求重要,从始至终都要把客人摆在第一位。即便现在客人不多,这条道理也是依旧行得通。   “为什么那几道招牌菜点不了?”   跑堂面上有几分犹豫,犹豫过后又无奈的叹了一声,想着掌柜也没让他瞒着,索性说了就说了吧。   他轻叹一声,缓缓到,“不是我们不让夫人您点是这菜实在做不了,该有的食材我们都采买不到,被断了大半供应,要不是我们东家想到办法,去城外买菜,恐怕这些时候我们也就只能关门了。”   许是又想起了近日来的遭遇,加之祝苡苡瞧着眉目和善,跑堂便又多说了几句。   “夫人知道我们店里的招牌菜,想必不是头一回来了,前段时候,我们店里哪有这样冷清,就连店里的跑堂都被辞了大半。”   说到这里祝苡苡算是明白了许秋月近日来的遭遇。   她晓得许秋月是个有几分骨气的人,要不是真碰上麻烦了,绝对不会想着办法来给她递信。   “你们掌柜,东家可在?”   跑堂愣了片刻,还未开口问出什么就又听见祝苡苡的声音。   “我是你们东家的朋友,有些事情,想要找她。”   跑堂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   祝苡苡面色坦然,又气度不凡,言谈举止像是曾经来他们店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物。   思考了会儿,觉得这位夫人没有骗自己的必要,跑堂这才哦了声回答:“东家有事出去了,掌柜的还在。”   祝苡苡眉头蹙起,许秋月不在么?   仔细想想,也说的过去。   许秋月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那日递了信过来,她也是隔日才来的,这一日,想必许秋月心里定然是十分着急,说不定已经去找了其他出路。   “不打紧,与掌柜说也是一样的。”   她不晓得聚丰居究竟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她大致能猜到这其中,必然有孟循的意思。   她早该料到让许秋月帮忙会给许秋月带来麻烦,却不想这麻烦,竟这样厉害。   无论如何这里面也有她的责任,弄清楚问题究竟出在哪,她会想办法解决,实在不行,她便等孟循回来去找他,或者让那墨棋给他递信。   总之,她不会眼睁睁看着聚丰居就这样败下去。   这里头,也是有她几分心血。   *   天光未亮,周遭一片还朦朦胧胧,薛莹雪便早早的起了来。   她少有起得这样早的时候,一般都是日上三竿,才惫懒的由丫鬟叫醒。   她从来都是这样,以前还未出阁时,母亲便宠着,出阁嫁了人后,丈夫又是父亲的门生,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薛莹雪原本还不满自己只是嫁了个翰林院的小小文官,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被那些王公贵族是不成问题的。   确实如此,他父亲是正三品的礼部侍郎,外祖父是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又当着太子少傅的名声,朝堂上的官员半数都是他的门生,谁人又不会卖他一个面子。   她姐姐也是嫁给了当朝的五皇子,她自然也可以。   可仔细想来,去做那些王公贵族的正妻,实在是件费力的事,若真是嫁给了什么侯爵皇子,她哪能睡到这个时候,还不被人闲话。   丈夫的官职虽算不得体面,好歹在家中是对她好,什么事都是纵着他。家里上下,她说一不二。即便是自己婆母,也是对她好言相待,从不敢与她大声说话。   虽然没有嫁给那位她惦念了许久的韩世子,但总归也不算太差。   她今日起得早,恰好与要去衙门当值的丈夫遇上。   郑秦一边整理着衣冠,瞧见薛莹雪从内间出来,笑脸迎了上去。   “夫人今日怎么不再歇一会儿?”   薛莹雪笑着睨他一眼,“当然是有事,清和郡主约我出去,我自然得好生打扮,再去赴约。”   郑秦恍然,“原来如此,既然是去赴郡主的约,那确实耽误不得。”   瞅见丫鬟进来,薛莹雪笑着推他,“好了,你上值去吧,别打扰我了。”   握了握薛莹雪推自己的手,郑秦笑着道好。   算着时候差不多,仔细打扮了一番的薛莹雪从内院去了外院,一小会儿便等来了门房通传。   “夫人,清和郡主来了。”   等到这句话,薛莹雪又将自己衣衫理了理的,这才迈步出门去。   清和出宫去逛,喜欢清静自在,不喜欢太大的阵仗,于是,便只随身带了几个护卫。   就只是这几个护卫,也是他在太后面前使劲浑身解数,才让太后同意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来京城了,对于长安街的变化,很多地方都不甚清楚。她之前去逛,是随心所欲,身边只带了穆延一个。   穆延都不与她说话,就更不可能告诉她哪里好玩了。   可莹雪姐姐就不一样了,他们两人都是女子,莹雪姐姐能猜到她心中所想,带着去的地方,她都喜欢。   时候尚早,薛莹雪先是带着清和去看了一出折子戏。   那是京城里最有名的戏班,里头的剧目隔段时间便会更换,且听说,那折子戏戏本子,都是由京城风靡的话本改成,比那些老套看腻了的折子戏,多了许多趣味。   这戏班的台柱子,颇有几分颜色。京城中,不少妇人小姐都会遮掩着身份去捧场。   薛莹雪也是其中一员。   只可惜今日这出戏,那位并不在。薛莹雪兴致缺缺,相反清和饶有兴致。一场戏下来,已经朝上头递了不少彩头,若非他们身边有几个护卫看着,怕早是引人注目。   两个时辰过去,折纸戏唱完,清和却还有几分留恋。   “京城的折子戏可真好看,封地那边才没有这样好看的……”   说到后面,话都多了几分落寞。   清和因为父亲的身份,只能常年待在封地,若非太后对她实在想念,招她过来,她恐怕都没有机会回来京城。   薛莹雪不怎么喜欢讨好人,从来在一干贵家小姐里面,她都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个。可没办法,清和郡主身份高崇,又得太子太后看重,与她结交,对薛家和她夫君,都百益而无一害。   这般想着,薛莹雪只能耐着性子劝和道:“郡主若是喜欢,我们之后便时常来看。”   清和侧过头撇见薛莹雪关切的目光,心里一片暖和,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薛莹雪松了口气,想起自己早早便做好的安排,于是又开口,“现在时候还早,我们去前头的成衣铺子看看可好?我听闻前头成衣铺子出了不少衣裳,京城里的贵家小姐都竞相追捧……”   清和正听着,又察觉到她陡然停下,呆呆的像是在看着一边,于是清和便顺着薛莹雪目光去看。   前头一辆马车缓缓朝城门口驶去。   “莹雪姐姐在看什么,那马车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薛莹雪眯着眼,“我若是没看错,那马车,应该是孟侍郎府上的马车。”   但凡有些头脸的人物出行的车辇上,都会有府上的标志,若是知道标志的,不会太难辨认。   “那车上坐的,就是姐姐口中那位孟侍郎了。”   薛莹雪摇了摇头,“那位孟侍郎早在一月前就离京了,如今还在外头办差没有回来。”   “那便是府上的亲眷了,”说到这里,清和也忍不住蹙眉,“姐姐为何如此关心?”   “清和忘记了,我们前日还在御花园碰见这位夫人呢。”   薛莹雪随意一句话,将清和的心思勾了过来,她微微瞠目。   她回想起来那位孟夫人的脸。   正是穆延认识的那位。   不知怎么的,清和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舒服。她不想再在这件事上纠结,便想拉着薛莹雪离开,却不想薛莹雪开口的这句话,竟让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我记得这位孟夫人与韩世子是相熟的,今日,韩世子是在城外演兵。”   作者有话说:   还在写,不知道能不能写出来T_T 第91章   听太子哥哥说, 这几日穆延是与他兄长,也就是韩世子待在一处,若她猜的不错,韩世子演武, 穆延应该也是在的。   清和有些想过去看看, 只是她又害怕自己打扰到韩世子和穆延。   毕竟他们是在做正事, 而她只是外出游玩。   即便出生皇室,清和行事也还算有分寸, 少有任性妄为的时候,更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若这时候前去打扰,就算韩世子不与她一般见识,穆延恐怕也会讨厌他的吧。   清和很快收了心思,将注意转回在面前的薛莹雪身上。   “莹雪姐姐说这个做什么,姐姐觉得孟夫人出皇城, 是为了去见韩世子?”   清和顺着她的话去想, 确实能体察到几分这个意思, 可这只是猜测而已,不是半分证据都没有吗?尽管只与祝苡苡见了寥寥数面, 但清和觉得, 祝苡苡不该是这样一个没有分寸的人。   连她都晓得, 这时候去打扰委实不应该,又更何况, 那位孟夫人还是有夫之妇。   只是清和不明白,薛莹雪为什么要这样说?为什么要对那位孟夫人, 起这样的猜测?   薛莹雪当然没有觉察到清和的心思, 她唇边勾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 接着开口:“清和不了解这位孟夫人,当然不晓得她的为人。”   这话一出,清和愈发疑惑,“她怎么了?”   “分明已经有了孟侍郎这样一位夫婿,还去招惹韩世子,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实在为人不耻。”   说这话时,薛莹雪不自觉想起来一年前那日韩子章对自己说的话。   当初,她那样喜欢韩世子,追着他从凤阳一路到京城,可无论她怎么做,韩子章依旧对她无动于衷。按理说,韩子章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不该对她是这样的态度。她虽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也是难得一见的容色,便是进宫选妃,也是使得的。   薛莹雪出身不差,这样死乞白赖跟着一个月都没有半点结果,心气自然就上去了。   尤记得那会儿在江宁,她实在按捺不下性子,与韩子章挑明。   “算起来我与世子相处也快一个月了,世子就当真,对我没有半分感觉吗?”   那时候韩子章怎么回答的?   他先是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说了句与她问话无关的事。   “薛小姐若是身子好了,便尽快动身回京去。”   语气淡淡的,丝毫没把她刚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若按照之前在韩子章面前的表现,这会儿,薛莹雪该是把话头揭过去,囫囵过去,只当自己没说过这句话。可她那会儿实在生气,加之韩子章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她便实在按捺不住了。   “韩世子,我有几句话想问你。”   韩子章本欲离开,听见薛莹雪开口说话才停下脚步。他眉心轻拧,“又不舒服,想找大夫?”   薛莹雪已经在嘴边的话,顿时又收了回去。   “没有,莹雪身子好的很,有劳世子记挂。”   韩子章恩了声,转身便要离开。   “世子!我有话要同你说!”   只是这样几句,韩子章便有些不耐烦了,他压着眉催促到,“有话直说。”   曾经在京城里,薛莹雪哪会受到这般冷待,可偏偏面前这个人,除了性子之外,其他的又甚合她的心意。   咬了咬唇,她问:“世子,觉得莹雪怎样……”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若是莹雪想和世子结亲,世子觉得如何?”   薛莹雪以为,韩子章得犹豫一会儿在回答自己,却不想,他竟脱口而出。   “不合适。”   简单的三个字,可算是把薛莹雪给惹恼了。自小刻入骨髓的教养,在此刻被她丢得一干二净,一点不剩。   “怎么就不合适了,世子这般年纪,婚姻大事难道还想拖着?”   韩子章眯起了眼,“与薛小姐何干?”   “侯爷与我父母,都有意结亲,为何世子你偏偏……”   “侯爷?”韩子章冷哼一声,侧过身来,由上至下睨着薛莹雪,“我的事,向来轮不到别人插手,你口中的广平侯也是一样,再者,都有意结亲?薛小姐确定,不是你一厢情愿?”   冷淡又带着几分讥讽的目光,压的薛莹雪不敢抬头。她顷刻便红了眼,紧紧咬着牙,“世子说话,怎的如此不留情面……”   她姐姐是五皇子的正妃,而五皇子的母妃可是他的姑母。这样亲近的关系,他当真半分都没有顾及吗?   韩子章啧了声,眉头的烦躁愈发明显,“薛莹雪,我这一路已经忍耐你许多了,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得寸进尺。”   他声音算不得重,可薛莹雪哪里听过旁人这样与她说话,心里更加委屈。   “我就问世子一句,你我二人,当真不可能了?”   韩子章揉了揉眉心,嗯了声,算是默认。   “世子这般抗拒男女之情,难道是有喜欢的人?”   出乎薛莹雪意料的,韩子章没有立刻否认,只是说了句‘与你无关’。   那会儿,薛莹雪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气性,竟又接着问他。   “那人是谁?世子既然喜欢,为何不请人上门提亲?”   韩子章没有搭理她,她愈发士气高涨。   “以世子的身份,这世间还有哪个女子会拒绝……”   薛莹雪忍不住去猜,连连叫了几个高门小姐的名字,却只换得了韩子章转身离去。   也不知那时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就想起了几日前在暖湖泛舟,遇上的那一对男女。相比之下,韩子章待自己,甚至不如那女子亲和。   “这些人都不是,那究竟是谁?难不成,是前几日碰上的那个女子?”   她没有仔细看,只晓得那女子身姿纤纤,模样出挑。   她这脱口而出的话,竟让那转身离去的人脚步骤然停下。   薛莹雪愣了片刻,随即还想再说些什么,迎面而来的眸光,让她哑然失声,几乎张不开嘴。   即便是方才她闹脾气使性子,韩子章也没有这样看过她。   薛莹雪吓得背脊一震,下意识想朝后退。   “薛小姐,祸从口出的道理,你要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再没有片刻停留,转身离去,好像刚才那个判若两人的模样并不是他一般。薛莹雪愣在原地,缓了好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隔日,韩子章便另派了一队人马,直接将她护送回了京城。   薛莹雪想,若非因为她姐姐的关系,恐怕,韩子章都会把她扔在路上,不顾她死活了。   在此之后,她有意查过那日所见女子的身份,出乎意料的,女子竟是有妇之夫,丈夫还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少年状元。   薛莹雪不敢再去招惹韩子章,但心里却始终膈应。日积月累,连带着讨厌上了祝苡苡。   她甚至会觉得,若非祝苡苡的缘故,兴许她和韩世子,也不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清和看着面前的薛莹雪,心里百感千回。   她不愿意相信那位孟夫人会如薛莹雪口中那样,是个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女子。可薛莹雪,又是她在京城中,最好的手帕交。薛莹雪待她很好,似乎也没有必要在她面前,说那位孟夫人的坏话。   无奈清和只得干巴巴的道:“或许孟夫人出皇城是有旁的事情呢。”   薛莹雪翘着唇轻哼一声,“一个内宅妇人,能有什么事情。”   不知怎么的,听到薛莹雪这样说话,清和心底有些不太舒服。   成亲之后,谁又不是内宅妇人?谁还能当朝为官,操心起国家大事来么?大家既然都是内宅妇人,又何必互相看不起。   别说他这个郡主,就算是当今母仪天下的皇后,不也是个内宅妇人吗?只不过皇后被拘束的地方,是个金碧辉煌的宫殿,是世人都向往的地方,可要真论起来,又有何差别呢?   想到这里,清和不由得目光暗淡下来。   她有些期盼,这位孟夫人并非薛莹雪所言的那样不堪,这样的话,她还能开心些。   清和侧过头去,“反正也没旁的事情,不如跟在后头,看看她究竟是去哪儿,莹雪姐姐,觉得如何?”   薛莹雪有些意外清和的提议,但仔细想想,也算说得过去。女人嘛,总是好奇的,尤其是像清和这样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没见过外头那些风雨的。   她凑上前去,在清和耳边小声道:“可这些护卫跟着,我们当真能出城去么?”   “出去走走,又不走远,不打紧的。”   清和这样说着,当真同身后的护卫打起了商量。   “你们是奉太后的旨意保护我的安危,自然我去哪里你们都得跟着,时时刻刻的保护着我,可太后也没与你们说得拦着我,不让我出城去吧?再说了,我只是去城郊看看,并不走远,难不成你们这些所谓的大内高手,这点本事都没有?”   见清和面上染了几分愠色,几个护卫也只得答应下来。   天子脚下自然是安全的,况且清和行事低调,没几个人会知道她的身份,对她不利。   备好车辇,清和与薛莹雪二人也同方才的马车一般出了城门。   他们这趟十分顺利,清和让驾车的车夫,沿着方才马车的车沿一路跟上。   只是越走,清和越觉得奇怪。   这路可不像是朝演武场那边去的呀。   清和放下马车车帘,“莹雪姐姐,我若没记错的话,这可不是去演武场的路。”   薛莹雪也有些纳闷,难不成真是她猜错了。   是她将人想得太坏了?   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车夫的询问声传来,“小姐,前头是山路,崎岖危险,可还要继续往前走?”   “山路?”清和心尖一跳,愈发觉得奇怪。   与薛莹雪对视一眼,两人面色各异。   有股奇怪的猜测在清和心头涌起。   按理来说,验证了孟夫人并非莹雪姐姐口中那样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就该回去的,毕竟她也不知道出皇城去哪里。总不能,她还真去打扰韩世子和穆延吧。   只是孟夫人这样,一个朝廷大员的夫人,去走山路做什么?   薛莹雪面上也怪怪的。   她同样好奇,孟府的这辆马车究竟是要去做什么?   山间清风拂来,树叶碰撞,一片摇曳的哗哗声。林间枝叶密布,连正好的日光也被遮挡了几分。现在时候不算太晚,可走在这样的路上,总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清和凝眉思索了会,随即开口:“跟着吧。”   原本慢悠悠的马蹄声突然急促起来,嘈杂而又错乱,阵仗闹得极大,连他们隔着几丈远外都听得仔细。   清和瞥了眼薛莹雪,随即将身子探出马车,掀开帘子去看。   前头那辆马车正在狭窄的山路上乱窜,摇摇晃晃,好似下一刻就要翻到。   不止清和,连薛莹雪也瞪大了眼。   还未等两人说些什么,前头的马车朝路边一歪,侧着翻倒,远远瞧着便能看见车里翻出个人来,在那坡上翻了几圈,才堪堪停了下来。   好在这坡不算太陡,翻出的人便倒在一边不动了。   而原本负担着马车的马,早已挣脱了缰绳,不知跑去了何处。   清和想都没想叫停了马车,又朝着跟在马车外的几个护卫开口:“去看看怎么回事。”   她跟在护卫后头,也往那边走去。   虽然自己不是坐在那马车里面,但薛莹雪着实吓了一跳,她心突突的跳,只想安安静静待在马车上,可见清和郡主都下去了,心里又开始犹豫起来。   最后狠了狠心,由着旁边的护卫,搀扶着下了马车。   清和走上去的时候,护卫已经在这四周都查了一圈。   她看着倒在面前的人心里疑惑更深。   这人打扮显然是个伺候的丫鬟,那位孟夫人,究竟哪里去了?   又查了一圈的护卫走上前来,清和皱着眉开口问:“可有看见什么人?”   “回郡主,我们几个将这周围都查看了一遍,除了面前的这位姑娘,再没有旁人。”   薛莹雪捂着胸口靠近,“当真没有?”   被人质疑自己,那为首的护卫也有几分不爽。   奈何面前这人是郡主的朋友,他也只得按捺下来。“当真没有。”   “不对呀,怎么可能就一个丫鬟……难不成,祝苡苡没有出门来?”薛莹雪低声轻喃,一张脸上满是疑惑。   可只是这样一个丫鬟,又怎么可能使得动侍郎府上的马车?   清和很快下了决断,“将人抱上我们的马车,带她去医馆看看。”   护卫拱手应下,自是照做。   马车摇摇晃晃朝皇城门口驶去。因着这小丫鬟一身的碰伤,清和特地叫车夫将马车驶得慢一些。这样晃晃荡荡的,颠的薛莹雪都险些吐出来。   还未走到皇城门口,晕了许久的雀儿缓缓睁开了眼。身上火辣辣的痛,疼的她将脸皱了起来,看着面前两个衣着华丽却又十分陌生的女子,她心里更是害怕。   “你……你们是谁?”   她局促地缩在马车一角,一双眼里全是戒备。 第92章   在聚丰居随意吃了些, 祝苡苡便打算回去。店里门可罗雀,她这顿饭吃了近乎一个时辰,也并没有见着几个新来的客人。生意这般惨淡,想来也让许秋玉, 很是头疼。   她本想等许秋月回来, 再与她说上几句话。聚丰居弄成如今的模样, 仔细想来,与她是脱不了关系。且不说她能否彻底解决此事, 至少,她得同许秋月赔礼道歉才是。   可她实在等了太久, 外头天色都渐渐暗了下来,不复方才那般明亮。再者,坐的太久,她腰也有些酸的。   结了账后,祝苡苡让雀儿去后头, 叫车夫拉马车出来。   她在堂前等了一刻钟, 迟迟未能等来车舆。   见她闲坐在一边, 跑堂笑着上前递了壶茶,“夫人等着累了吧, 喝口茶歇歇吧, 不如我去后院看看?”   祝苡苡坐的地方离着门口近, 不算柔和的,光, 一点点蔓延进来,确实照着有些口渴。她微微晗首, 接过那盏茶轻啜一口, 随后又将茶杯搁在桌上。   “那便辛苦了。”   那跑堂随即点头, 要往后院走去。只是这边话才说完,便见雀儿的身影由远及近一点点过来。   雀儿额头上有些汗,想来是着急跑来的。   “夫人,马车的车轮上的轴子坏了,车夫一直在修呢,我怕您等得急了,先来与您说一声。”   闻言,祝苡苡秀眉轻蹙,“车轴坏了?”   她这一路出门,都没去其他地方,平稳的石板路,怎么好好的就坏了车轴。且她出门时,车夫都有仔细检查过,车好好的,不该在这一时半会儿就坏了。   这般想着,她眉头拧得越发深了。   “领着我去那儿看看,”   雀儿点头,在前头带路。   不知怎么的,祝苡苡心中陡然生出一阵莫名的不安。   再待到后院,确实如雀儿所说,车夫蹲在马车车轮旁,上下捣鼓着车轮。   祝苡苡矮下身子,“好好的,车轮的轴子怎么坏了,可知道是为何坏的?”   她出门时一路平缓,未曾有过任何磕碰,她不怎么相信轮轴会就这样简单的坏了。   车夫侧过脸去,见是祝苡苡问话,随即叹了声才回答:“像是被撞裂了,我也纳闷呢……”   “也幸亏发现的早,若是就这样驾着车走了,后果可不敢想啊。”   祝苡苡面色一凛,不由得回想起,一月前孟循离京时曾对自己说的话。   “我不在京城的这段时候,苡苡最好不要出门,安心待在府里,有什么要做的,去与墨棋说,他会帮你的。”   祝苡苡那会儿并未放在心上。   自打她从徽州府来到京城,便鲜少外出,孟循总爱拘束着她,像是生怕她出府去便会离开,他再也找不见她似的。   她并非一定要出门去,加上在这偌大的京城,她也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就那样和孟循说的,一直待在府上,也没什么不好。   但那也仅仅是她能适应,并谈不上喜欢。没有人会喜欢成日呆在屋子里闷着,尤其是她早已习惯了徽州府那样的生活。   只是两年,也叫她割舍不开。   以至于孟循甫一与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以为,他和两月前是一样的心思。   今日看来,好似并不是这样。   他留下墨棋护着自己,又叮嘱自己不要出门,而她只是出门一趟,马车车轴就平白无故的坏了……   思及此,祝苡苡面色越发凝重。   “夫人车修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车夫的声音都松了口气,而祝苡苡那方才才紧悬的心,也随之得了片刻喘息。   “我们走吧,雀儿与我一道上来。”   祝苡苡随即由雀儿扶着上了矮凳,小心的坐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祝苡苡也收了目光,还未,等她坐稳下一刻,马车朝前一个趔趄,外头又是一阵惊呼,片刻后又安静下来。   幸得祝苡苡抬手撑着车壁,又有雀儿在一边扶着这才没有什么大碍。   “夫人可还好?”   祝苡苡缓缓摇头,“去看看外头怎么了?”   雀儿点头一边掀开车帘,一边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惊了马么?”   可并没有人回答她,环顾四周,方才还站在车前的车夫也不见踪影。   偌大一个后院,竟半点生息都没有。   雀儿心里有些发虚,想着现在时候还早应不会有什么意外,强撑着胆子小心地跳下马车。   而在雀儿未曾察觉时,身后一人悄悄靠近,干脆利索的朝她后颈重重劈下,啪的一声,雀儿应声倒地。   还坐在马车内的祝苡苡,对外头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但她隐约能感觉到,外头有些太安静了。   她想张口喊一声雀儿,可才张了张嘴,她便觉得浑身无力一阵眩晕,脱口而出的声音也细若蚊喃,一点点淹没在唇舌间。   祝苡苡半眯着眼倚靠在车壁上,尽力稳住身子,可疲惫倦怠汹涌而来,任凭她怎样都难以抵挡。   下一刻,她阖上眸子,软软的倒在车上。   *   身上全是伤,雀儿只不过稍稍朝后缩了点,便疼得脸皱成一团,眼睛红了一圈。   身上穿的衣裳因为摔下来时刮破了,露出了好几道口子,光洁的皮肤暴露出来,她连忙要伸手去挡,可挡住了这处,却挡不住那处。   一时间,好是狼狈。   清和自然是看出了她的局促,随即拿过一边自己带出来的披风,顺手递给面前的人。   “不要害怕,先拿这个挡着。”   雀儿忙不迭的接过披风,原本焦躁不安的心也渐渐缓和下来,似乎因着这件披风,她那满眼戒备提防的目光也减了几分。   “你……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帮我,我……”   目光在面前旋了一圈,最后停留在清和身上。雀儿碰了碰干燥的唇,又问出了方才脱口而出的问题。   薛莹雪听了,原本便不太好看的脸色更加臭了,直接别过头去不予搭理。   反倒是清和耐着性子,矮下身子来。   “你是孟氏郎府上的丫鬟吧?我与你们夫人在宫宴上曾有一面之缘,今日出城看见你们马车行迹诡异又是往山路上跑,觉得奇怪,就跟上看看,这才救下了你。”   清和虽然还没透露自己的身份,但已经表明了自己对雀儿没有恶意。加之她目光诚挚,又在方才解了雀儿的燃眉之急,对于清和刚才说的话,雀儿是相信的。   现在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找到夫人在哪。出了这档子意外,想来在那聚丰居的时候,她与夫人就被暗中的贼人给盯上了。她犹记得失去意识那会儿,自己是吃了一记闷棍。   既然面前的人,说她与夫人是朋友。   那她应该也能帮忙的。   思及此,雀儿利落的跪倒在清和面前,“求求您,将奴婢送回府上的,奴婢也不知怎么的就来到了这儿,除了您,奴婢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光凭奴婢自己,怕是回不去的……”   清和眉心一拧,对于面前这个匍匐在自己的脚下的人,有些于心不忍。   “好,我答应你送你回去,你不用再跪我了。”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薛莹雪在一边看着,脸上的不耐愈发明显。   “我们答应将你送回你府上,你总得与我们说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吧?”她扯着唇,接着又到,“还有,你一个人落了单,到了这儿,那你们夫人呢,你便半分不提?这是一个做下人该做的事么?”   雀儿也想知道祝苡苡究竟去了哪儿?可她那会儿已经失去了意识,在醒来之后,自己便坐在飞驰的马车上,紧接着,马车拖了绳索,她摔了下来。   她当然知道夫人是失踪了,可她真的信得过面前这两个人吗?   女子的名声便是立身之本,她若说出去夫人被贼人所掳,这样的风声传出去,夫人的诰命还怎么做下去?   她只想快些回去,同墨管事说,至少自己府上的人,总是比这才见过一面的外人更为可信。   雀儿低垂下头,身子瑟瑟缩缩朝后退了一步,瞧这模样,显然是不欲回答薛莹雪的问题。   薛莹雪冷哼一声,不依不饶,“刚才那会儿还说得上话,这才问了你几句,就一声不吭了,想要我们帮你,你总得拿出几分真心来吧,你一个做奴婢的连自己夫人去哪儿了,都说不出来?”   “夫人……夫人回……”   “好了,莹雪姐姐算了,我看她也吓得厉害,送她回去便送她回去罢。”   薛莹雪原本还想开口再刺激几句,想从这丫鬟口中套几句话。她知道这时候,这丫鬟才受了伤,心里脆弱的很,就算再机灵,肯定也没有平时那样聪慧了,这时候想套上几句话是最容易的,要过了这个时候,恐怕就没有那样简单了。   可她同样看出了清和眼中的愠色。   这位清和郡主,虽然身份贵重,但却没有半分蛮横和傲气。至少待她是这样。   两人相处的时候,清和从来也不自恃身份,就与她姐妹相称。   从来都是脾气温和的人,此刻竟有些生气,想来,是她今天做的有些过了。   薛莹雪只得暂时按捺下那将脱口而出的话,扬着唇笑了笑。   “是我方才太着急了,清和你说的对这丫鬟也吓得不轻,不该这样盘问她,我们一道将她,送回府上去吧。”   清和脸色这才稍有缓和,她嗯了声,没再说话。   雀儿则安静的缩在马车一角,披风底下的手牢牢攥着,依旧是戒备不安的。   马车一路晃晃荡荡,总算在天彻底黑下之前是进了皇城,来到了侍郎府门口。   进门前,雀儿小心翼翼地将披风脱下,本想递还给清和,又犹豫着自己弄脏了披风。一时间,颇有些进退维谷。   清和坐在马车边沿上,朝雀儿笑了笑,“一件披风而已,算不得什么的,就当是送给你了,你家夫人与我颇有眼缘,你若是真计较着,以后同你夫人说,让她再还我一份情便可以。”   话说完,她直接撂下车帘,吩咐车夫将车驱走了。   雀儿看着那辆渐渐远离的马车,面色愈发复杂。   随后,她直接转身进了门。   还在外院的竹青,看见雀儿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目瞪口呆,又瞧她身旁没有人,心更是悬了起来。   “雀儿……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副模样,还有,夫人哪儿去了?”   雀儿不着急回他,只开口问道:“竹青你晓得墨管事在哪儿吗?他可回来了?”   竹清愣愣的点头,“墨管事,刚回来,在内院,……你这是?”   ?   “夫人失踪了。”   竹清手上拿着的花壶,啪的一声,摔落在地上。 第93章   马车穿过繁华的闹市, 绕过桂花巷,晃晃悠悠总算到了薛莹雪家门口。   半年前,薛莹雪出阁,嫁给了时任翰林院编修的郑秦, 之后便随着郑秦一起, 住在了桂花巷。这处宅院, 虽比不上薛莹雪原本住的侍郎府那样宽敞,但住的也还算舒适。   马车及至门口停下, 薛莹雪缓缓下了马车,与清和郡主拜别。   这一路上两人都相顾无言, 没怎么说话,似乎因为方才薛莹雪待那丫鬟的态度,清和心里始终有些芥蒂。   在她看来,薛莹雪为人处事向来都是宽和谦逊的,从不会恶意揣测他人, 也不会对旁人说三道四, 对待下人, 也是耐心包容的。但今日发生的种种,却又颠覆了她的看法。   薛莹雪待她还是一如曾经, 可清和却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那丫鬟那般狼狈, 又不见那位孟夫人的踪影, 即便那丫鬟不说,随意一猜也能猜出来, 必然是遇上了什么麻烦,让他丫鬟着急忙慌要回去, 当然是要和府上的人说。   这样的事情, 清和觉得自己是能看出来的, 既然她都能看出来,那莹雪姐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女子最重名节,出了这样的一档子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她不多问那丫鬟,也是本着这个道理。   她不相信已经出阁的薛莹雪还比不上她,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那样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的女子,当真是她印象中的莹雪姐姐吗?   清和拧着眉,心底越发惆怅。   因着这心底的惆怅,即便是送别薛莹雪时,清和也只是勉力挤出几分笑容,并未多说什么。   要知道两人前几日分别时,她可是万分不舍,与薛莹雪说了一大段的话。   “我这便回去了,郡主也早些回宫去,莫要在外头待太久了。”   清和微微颔首,声音极轻的应下。   车帘放下,站在门边的薛莹雪远远看着马车离去,拐过巷口,看不见时才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门里。   薛莹雪在家中稍稍歇息了会儿,便等来了下值的夫君。   郑秦在翰林任的是清闲的差事,上下衙门大多都是到了时辰就走。虽说能力上显得平庸,但与同僚上峰交好,却是个中能手。以至于在翰林院才待了一两年,便被薛京看重,选做了女婿。   如今有了薛京这样的岳丈,之后的仕途就更是平步青云,人人艳羡。   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郑秦瞧见了坐在美人榻上的薛莹雪。   她单手撑着腮,眉间好似拢着一层淡淡的愁绪。   郑秦自如地坐在她跟前,“夫人这是在想什么,发了好久的呆了?”   薛莹雪嘶了声,随即收了手坐正,略带疑惑的看向面前的人。   “我今日碰上了一桩事,这桩事情与礼部那位孟侍郎的夫人有关。”   片刻后,她接着说到,“若我猜的不错,那位孟夫人兴许遭了意外,说不定是受了伤失踪,又说不定……”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一双眼打量着郑秦,“夫君,你可晓得那位孟侍郎是有什么仇家吗?”   如若不然,好好的,谁会寻一个内宅妇人的麻烦。尽管这事不关己,但这事想起来还是让薛莹雪心中有些许惶然。   朝堂上的事情,风云变幻的,说不准改日那祝苡苡今日遭遇的事情,她也能碰上。毕竟她爹爹和丈夫可都是在朝为官的,可总不能因为这个,她这下辈子都拘在内宅中,一刻也不出门去吧。   越这样想着,她心里越是烦闷。   握起面前郑秦的手,她道:“推己及人,我有些害怕。”   郑秦反握住薛莹雪的手,柔声安慰,“雪儿莫要害怕,为夫不会让你遇上这些事情。”   面上笑着一派云淡风轻,郑秦心里却早已是思绪万千。   孟循出身翰林院,郑秦曾与他打过交道。就郑秦所知,孟循为人谦卑。明明是难得一见的少年状元,却也从未试恃才傲物,待人处事都极其温和。那是在翰林院都有口碑的人,他郑秦又怎会不知?   只是自从孟循兼任刑部郎中之后,一切就变了。   先是那桩陈将军的案子,又是后面江宁织造贪墨的案子……   郑秦不算太了解孟循,但从他做出的那些事也足以见得他品性如何。   是个忠君之臣,还不曾参与党争。按理来说,这样的人,自己那位老丈人,应该会抛下橄榄枝,有意与他结交,可偏偏,孟侍郎在那两张案子上又多次得罪了薛京。隐隐的,还让张尚书不悦。   如今首辅徐中礼告假休养,内阁里头群龙无首,派系尤为分明。按当下来看,怕是不出三个月,徐大人就要致仕,很快内阁便会庭推出接任之人。   他从几个同僚口中得知,那位孟大人此番是奉皇命前去两广督查私盐一案。这桩案子牵连极广,官商勾结,多少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无事发生。若真要查出这背后之人,恐怕朝堂上,又要起一番动荡。   仔细去想,要真和莹雪说的那样,那位孟夫人遭了不测,恐怕也就是因为此事。   妻子口中的“仇人”,真去算,老丈人还算是一个。   只是这样的话,他自己心里清楚就可以了,没有必要与面前的人说。   郑秦握着薛莹雪的手,又紧了几分。   *   送别薛莹雪后,清和仍止不住去想方才遇到的事情。   那丫鬟支支吾吾,定然是有所隐瞒。而那马车之上,又不见那位孟夫人的踪迹。   这事本与她无关,可偏偏叫她碰上,叫她晓得了。这会儿,她实在做不到,若无其事,无动于衷。可这样的事,她又与何人去说,他又该做些什么才能帮到那位孟夫人,她只是个外人,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   日暮西沉,马车缓缓向宫门口驶去。清和掀开车帘朝外头看去,长安街一如往常热闹。   她眉心紧蹙,两片唇紧紧抿着。   倏地一阵颠簸叫她从愁绪中脱身而出,她抬头朝远处望去。   两匹高头大马,由远及近,缓缓而来。街上人要比几个时辰前少了一些,那两匹骏马便格外显眼。   待到看清了那有些模糊的人影,清和面上一喜,随即赶紧放下车帘动作,利落的跳下马车。   外头站着的护卫有些意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清和却快他们一步。   “我看见薛世子和穆大人了,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她便毫不犹豫的朝后走去,护卫和车夫,只得将马车停在旁边等待。   另一边,韩子章勒紧了缰绳,骏马的步伐也随之缓和了几分。   很快,韩子章朝和穆延并行。   韩子章唇边勾着笑,“切磋赢了怎么还闷闷不乐的?底下那两个原本不服你的副千户如今不都乖乖的了,还有什么好烦的?”   穆延瞥了韩子章一眼,淡淡道:“世子,我没有烦,也没有闷闷不乐。”   “那怎么还拉着脸?”   从前底下的那些人,都爱议论韩子章时常冷着脸,不苟言笑,如今看来,穆延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分明二十不到的年纪,成日一张脸上无悲无喜,老成到比起那些而立不惑之年的,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穆延依旧没什么反应,“世子多想了,我从来都是这副模样。”   韩子章本就不善与人打交道,这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平心而论,他是很欣赏自己这位弟弟的,可惜,穆延并不怎么搭理自己。   皱眉犹豫了半天,正想再说些什么时,一道声音传入耳边。   “韩世子,穆……穆延。”   垂眸去看,竟是清和郡主。   她脸上带着笑,又隐隐透着几分羞怯,瞧着模样便晓得她很开心。   韩子章轻巧地跃下马鞍,“郡主。”   清和后知后觉自己笑得太过明显,她稍稍收敛了神情,“世子与穆大人,这是才从演武场过来么?”   话虽是朝着韩子章问的,但目光却时不时的偏向身后正在下马的穆延。   他站在灯火未曾照耀到的暗处,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漠然,清俊的面容莫名添了几分晦暗。   一身玄色的窄袖衣袍,将他身形显得更加高大挺阔,像是一座巍峨又孤高的山,烟云缭绕,朦胧的不太真切,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清和恍惚想起,自从她见到穆延直至今日,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   即便她央求太子表兄,让穆延护卫她出宫安危,两人的距离也并没有因此而拉近,他们始终隔得很远。   穆延分明还未到及冠之年,为什么在他面上她总寻不到十九岁该有的模样。   她听太子表兄说过,穆延身世坎坷,是广平侯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   思及此,清和原本挂在嘴边的笑,顷刻便消散了,心里酸酸涩涩的,很不是滋味。   韩子章并未发现清和面上有何不妥,他答到,“是我与穆延才从演武场回来,郡主这是要回宫去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察觉韩子章问询的目光是,清和才慌张的点了点头。   “是……我要回去。”   清和渐渐回过神来,神思也清明了不少。   “那就此别过,我与穆延先走了。”说完,韩子章转身欲走,一道身影却快他一步,走在了他前头,梗在了她与穆延中间。   韩子章扫了二人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若有所思,默不作声站在一旁。   穆延眉心一拧,面上蕴着淡淡的不耐,“郡主可还有事?”   清和垂着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眸望向穆延。   她确实有话要和穆延说,只不过和她自己无关。   “穆大人,借一步说话。”   穆延还未回答,一边的韩子章便顺手牵过他手上的缰绳。   “我等你。”   穆延面上的不耐更甚,“郡主有什么话只管说,不必避讳。”   “可……”咬了咬牙,清和张口到,“是关于你那位朋友的,就是,就是,我们上次,在流光遇见的那位夫人。”   “你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在首饰铺子里,我想买首饰,后来就碰上了这位夫人,你还说她是你的朋友,只是她才见着你,就转身离开了……”   涣散的眸光倏地凝聚,穆延面上多了几分认真,“她怎么了?”   见清和还在犹豫,穆延猜到了她的意思。   冷静下来,穆延便随着她的意思,走到街边僻静的角落。   这会儿,清和再没犹豫,把方才所见所闻,一五一十都与穆延说了。   清和亲眼看着,那原本漠然的人渐渐生动起来,有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说完后她又补充到,“马车上并不见那位孟夫人的踪影,且我看那丫鬟神色慌张……”   “在哪里?”穆延神色愈发凝重,“郡主方才见那丫鬟,是在哪里?”   清和看着面前人的神情,不自觉愣了片刻。   她还从未见过穆延这副模样。   他好似是冷静的,可一张脸却紧紧绷着,与她说话的语调也愈发急促。   她愣了会儿回答:“皇城外的那片竹林。”   “什么时辰?”   “酉时,太阳快落山的时候。”   “孟府的马车出皇城是什么时辰?”   “快到申时末,差不多隔了两刻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清和咬了咬牙,“也有可能是我杞人忧天,兴许那位孟夫人正安安稳稳的在府上呢,或许是我想多了……”   穆延低垂着眉目,轻轻应了声,“我晓得了,多谢郡主告知。”   说完,拱手向清和行了一礼,随即又朝韩子章的方向走去,说了几句话后,就迈步离开。   看着穿行在人群中的玄色身影,清和愈发恍惚。   只是一个猜测,他便这般着急吗? 第94章   舟车劳顿, 日夜兼程。   这番回京,孟循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想着快些,再快些。不只是早日将手上的那些东西交予皇帝, 他更想, 早些看见她。   只是看着她的脸, 瞧着她的模样,便足够了。   这是孟循所能够想到, 令他最快乐的事情,返京途中的十日, 驿站的良驹累死了数匹,他的身形也愈发憔悴消瘦。但这与孟循而言,都无关紧要。   他这一趟去的还算顺利,有费升帮他,加上他早些时候的筹谋, 他没有费太多功夫, 就搜集到了那些他需要的证据。   兴许一切都太过顺利, 临近皇城的路上的袭击,他一时不慎受了伤。   刀剑刺伤了他的肩胛。   万幸的是, 没有伤及要害, 伤口也不算太深。休息了两日, 孟循辗转醒来。   “不能再耽误,我们回京去。”   没有丝毫犹豫, 这话脱口而出。   他脸色还有些苍白,两片唇更是没有半分血色, 但面上的神情却一如往常冷静, 像是他并未遇伏, 那深可见骨的伤并非伤在他身上一般。   自从孟循进了刑部之后,这几年间,大大小小的伏击刺杀不断。有些只是警醒,并非要他性命,而有些,则是希望他命丧当场。   孟循还算走运,大多时候都有墨石在他身边,他很少受伤。   这次事发突然,再者,人数众多,他能保全一条性命,已算是万幸。   听见孟循的话,墨石压着眉,将那大夫的话重复了一遍。   “大人最好再休息两日。”   犹豫了片刻,墨石接着开口:“大人并非习武之人,贸然动身,不妥。”   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也从来不会干涉孟循的任何决定,这是他头一回,没有顺着孟循的意思。   孟循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扯着唇,“确实不妥,可我这大半生,不妥的事,也做了多回了,多这一次,又有何妨?”   他语调很轻,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思,墨石当即便明白,这事没有商量。   按照孟循的意思,墨石算着时候,朝京城府上去信一封。   孟循与费升回京的阵仗弄得很大,孟循受伤的消息,也随即传了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有心无心之人,反倒不好下手。   体谅孟循的身体,皇帝并没有着他即刻觐见,反倒是特意遣了人传口谕,让他在府上休养半日,明日再随费升一道进宫。   在外头磨了好些时候,孟循的脸色也愈发苍白。深色的衣袍下,伤口处已经隐隐渗出血来。但他神情却又和往日一样从容,只是回了府之后,才不自觉的拧紧眉头。   平常孟循便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此刻,脸色沉郁,看着别让人心生畏惧。   一路走来,阖府上下安静极了,除了入耳的风声和周遭的鸟鸣声,几乎没有旁的声音,伺候的下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从外院回到自己房中,孟循觉察了几分不对,他侧眸看着身边的墨棋。   “夫人呢,她怎么不在?”   墨棋眉目间有几分犹豫,“夫人出去了,留下的话,说是去了聚丰居。”   “什么时候出去的?”   “几个时辰前,我出府去接大人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便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孟循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不该让她出去的。”   这段时候,外头风声鹤唳,就算是他都受了这样的伤,又更何况是身子那般柔弱的她。可孟循也晓得,祝苡苡是个固执的人,向来说一不二,就算是他在,也未必就能拘着她。最多,也就是让墨石在暗中护着她的安危。   说话间,厨房的药已经熬好,还漫着一层薄雾的药碗被竹青端了进来。   竹青没有多话,只怯懦地喊了孟循一声大人。   孟循接过那药碗,将那满满一碗的药,一点点饮下。路上来回折腾了那样久,即便是孟循,也是满心满眼的疲惫,加之这药里又掺了几味安神的药材,眼下的困顿,更是一阵阵袭来。   他吩咐一边的墨石,“去找夫人,若她在外头没什么事,便叫她回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说到后半句时,孟循有些犹豫。   她向来讨厌他的种种安排,若是墨石这番话传到她耳中,她怕是又要冷着他好一阵时日。   可比起这个,他更担心她的安危。   他不想她受到一点伤害。   墨石领命出去,孟循便靠在榻上小憩。也不知歇了多久,外头纷杂的脚步声骤起,他缓缓睁开双眼。   孟循本就浅眠,若不是实在太累,方才那会儿他根本不可能睡过去。   好在这样片刻的休息,已经让他精神了许多,神思清明了不少。   他轻轻动了动肩膀,好在未曾扯动伤口,只是隐隐有些疼。   孟循松了口气,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不希望因为这未曾预料到的伤,而影响到他接下来的事。   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襟,孟循朝院外走去。   只是还未走到门外,便见一着急忙慌的身影匆匆奔上前来。   孟循眉心微皱,“怎么这样着急。”   竹青喘着气,急着想说话,奈何这口气没上来,呛得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   而孟循也并未着急,只站在门口,耐心的等着。   “大人,不好了。”   孟循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同样觉察到外头吵嚷的墨棋从一边的侧屋走来,他略带不悦地瞥了一眼竹青。   “大人身上有伤,需要静养,你这般吵闹做什么?”   这会儿,竹青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妥。大人不喜咋咋呼呼的性子,院子里几个伺候的下人,都因为这个被大人遣走了。   他好歹也在大人面前待了八年,不该这样没有分寸。   竹青低垂着头,一双手放在身前,面上的神情也收敛了许多。   “方才伺候夫人的雀儿一个人回来了,一身的伤,我问她夫人去哪儿了,她说……夫人不见了。”   说完,竹青略略抬头,小心翼翼的朝上瞥着孟循的反应。   “什么意思?”他压着眉,一字一句,“什么叫,夫人不见了?”   分明孟循语气不重,此刻面上也瞧不出情绪,可仅仅只是那双深沉的眼,就叫竹青紧张,好似被人攫着心,气都喘不过来。   他慌忙跪下,“夫人……夫人失踪了,像是被贼……”   下一刻,孟循冷冷的睇着竹青,他的话卡在唇边,半个字都不敢吐出来。   而后,孟循侧头看向一边的墨棋,“带雀儿过来,我有话问她。”   墨棋应了一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孟循面前只剩下跪倒在一边的竹青。   他垂下眸子,低声道:“不该说的话,不用说,缄口不言,可明白?”   竹青连连点头,“明白。”   “下去。”   短促的两个字,却竹青如蒙大赦,他赶忙连滚带爬的离开。   微风迎面而来,却将人的心绪吹得更乱。   孟循合上眸子,费力压下那纷乱的心绪。   他得冷静,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他要冷静。   苡苡还需要他,他不能自乱阵脚。   孟循抬手扶着门沿,稳住身形,在碰到那冰冷的木门时,他不自觉指节用力,手背上青紫交错的脉络也随之突出,根根分明。   这样大的动作,无疑扯到了后背肩胛上的伤。?他身上的伤本就没有好全,一直反复的折腾。   可他却像是不知疼痛一般,并未在意,眉目间愈发沉郁。   偏偏是这样的时候,偏偏是他要回京复命时,出了这样的事。   他该再思虑周全些,他应该更多些防备。   他应该想到,那些人无所不用其极,总会想尽一切办法,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一切罪证,简单的交出去。   他得找到她,用尽一切方法。   即便,是拿他手上的那些东西去换。   *   在清和与穆延说了那番话之后,他心里当下便有了判断。   他知道孟循此番前往两广督查私盐案的目的是什么,他也知道,这桩案子牵连甚广,有许多人,都不希望孟循能查到什么结果。   他在广平侯府的这段日子,知道了许多事情。甚至连孟循的过往,他也知道了一些。   正是因为清楚这些,穆延才明白,清和所说的猜测,不是杞人忧天。   他晚些时候去找苡苡,苡苡便会多受一份苦楚。   他不敢慢,也不敢等。   在皇城外的竹林,穆延找到了那辆翻到在一边的马车。   循着马车的特征,他问了今日巡逻皇城的卫兵,可曾看到马车在何处。   “穆大人,我依稀记得,这孟府的马车,在出城门前,是去过东市那边的一家酒楼,名字叫聚丰居。”   穆延恩了声,接着又问:“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那卫兵呵呵地笑了一声,“不瞒穆大人说,我们几个兄弟,都经常去那家酒楼喝酒,只不过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最近这一个月来,那酒楼生意惨淡,都快要关门了。”   问询完后,穆延便去了趟聚丰居。   只是聚丰居大门紧闭,别说是生意,连门都没开。   穆延顺势去了后院。   聚丰居虽是酒楼,后头却有一处停靠车马,供人落脚的院子。   他干脆利落的翻墙而入。   后院如他所想的一般,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穆延由内而外,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圈。   厨房还有些用过的痕迹,也就是说,今日厨房还在做菜。但放在厨房的余菜并不多,算着分量,甚至比不过一家三口一日的用量。   可除此之外,他再也没看出其他特别的地方,好像,这里只是一个因为生意惨淡,不得不关门的酒楼,仅此而已。   线索就断在这里。   她去过的地方,他一路走过,可都一无所获。   他该怎么做?   穆延缓缓吐出一口气,冷静下来,又去了外院。   这会儿天色昏黑,要想看清院子里,即便点着火把,也不算的容易。   院子里有几道明显的车痕,穆延蹲下来仔细去看,一道一道的分辨。按着路径,今日过来的马车,总共有两辆。   若苡苡来过,那一道车痕毫无疑问,是孟府的马车,而另一道,又是何人?   就在这刻,一阵轻微的响动传来。   声音很轻,又很闷,若不仔细去听,根本发现不了。   穆延循着那细小轻微的响动,一点点去找。   是在厨房外的一处地窖,上头的木板已经被锁上。   穆延取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利落的破开了锁头。他翻开那层木板,又找来棍子撑住,顺着木阶,一步步向下走去。   摇晃的烛光一点点下沉,照亮了原本一片漆黑的地脚。   咚咚。   又是这阵短促的响声。   穆延举着蜡烛,侧过身来。   在烛光刚刚照到的暗处,一个人被绑着手脚,倒在地上。她嘴里塞着一团破布,使劲浑身的力气,也只能发出低浅的呜呜声。   那咚咚的声音,是她用头撞旁边的柱子发出来的声音。仔细看她面容憔悴,嘴唇干涩,额角已经有淡淡的淤青。   穆延将蜡烛放在一边,取下了她嘴里的那团布。   “你是何人,为何会被绑在这里?”   她想说话,可长久来干涩的喉咙想要发生却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她不住的咳嗽起来。   穆延将她带出地窖,又给她取了水。好一会儿,她才渐渐缓了过来。   “我……我叫许秋月,是聚丰居的东家。”   说完,许秋月便犹豫的看向面前的人,“虽然很感谢你救命之恩,但是,我还是想问……你又是谁?又为什么要来这里?”   穆延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你是聚丰居的东家,为什么会被人绑了手脚关在地窖里?”   面前的人看上去虽然年纪不大,但那沉着脸的模样确实有几分唬人,又想着,确实是面前的人救了自己,许秋月稍稍犹豫了会儿,也就不再隐瞒。   “我长话短说吧,我得罪了人,想要请人帮忙,但是被人设计了,有人想要借着我这聚丰居,引我一个朋友过来。”   见穆延仍旧冷着脸,许秋月只得接着说下去,“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抓我朋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我听那些人说起过几个名号。”   许秋月被人药倒昏迷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几个人在谈论些什么,中间就提起过,什么薛大人张大人的……   她只是个做生意的普通人,根本没想过要得罪权贵。她唯一认识的,有些身份的,也就只是祝苡苡一个。   此刻,穆延脸上才算有了些许变化,“什么名号?”   “薛大人,张大人……”   “你的朋友,是谁?”   许秋月抿着唇,实在顶不过面前人那双慑人的眼,才踟躇着开口:“你不一定认识,她,她叫祝苡苡。”   说完,许秋月便噤了声,小心的上下打量着穆延。   他没有说话,一张脸匿在暗处,叫人辨不清神色。   沉默了良久,穆延才缓缓开口:“我,认识她。”   却不只是认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苡苡上线。 第95章   见穆延眉目间突然生出的落寞, 许秋月心中一阵诧异。   从她刚才看见穆延时,他一直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好像再大的事情们都掀不起他面上丝毫变化,而此刻, 仅仅只是提到一个名字, 她便轻易觉察出了他面上的情绪。   这恐怕不只是认识这样简单。   正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穆延利落地站起身来,又恢复了方才波澜不惊的模样。   “你与我一起走, 待在这里,不安全。”   许秋月瞪着眼睛, 面上有几分犹豫,“去……去哪儿?”   穆延没有回答她,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随即转身向后院的小门而去。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侧目看向身后离他已有一丈远的人。   “跟着我。”   语气透着几分按捺下的不耐。   许秋月心里咯噔一下, 赶紧跟上。   穆延把许秋月带去了自己如今暂住的地方。   他不喜欢广平侯府, 也不喜欢府上的人。除了韩子章稍微能和穆延说得上几句话之外, 广平侯府的其他人,穆延都不怎么搭理。   那会儿才从徽州府回京城, 待了不到三天, 穆延便和广平侯提出自己想要搬出去。   似乎是因为自己亏欠了穆延太多, 广平侯只劝了几句,得不到回应后, 就同意了穆延的要求。   临走那天,穆延名义上的祖母拄着拐杖, 推开下人的搀扶, 步履蹒跚地走到穆延面前。   “你当真要离开, 偌大一个广平侯府,你就一刻都待不下去吗?”   老人家上了年纪,语气稍重些便不住的喘气,一句话就说的兴师动众,引的旁边的下人面色慌张。   而穆延只是站在一边冷静的看着。   按理来说,广平侯府一家,都是他的亲人,都与他有割舍不掉的血脉亲缘,可不知怎么的,穆延看着他们,却并没有旁的感觉,就像是亲近一些的陌生人。   也许还谈不上亲近,只是在一片屋檐下,一起待了三天而已。   从那张布满老态的脸上,穆延没有感受到温情,他能看出来的,只有失望,恨铁不成钢,和藏在眼底的厌恶。   穆延知道那厌恶源自何处,是因为他不光彩的出身,是因为他出自非媒苟合,是因为他母亲只不过是一个流放边境的小小厨娘。   那样刺目的审视,他也不是第一回 见了,早习惯了。   她又指望他能有什么反应?   曾几何时,穆延也渴望,自己会有除了母亲之外的人来管束他,约束他,甚至是责骂他。他在边境的时候,看过那样的场面,就算被骂,他觉得,那也该是开心的。   但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早没有了那样的渴望。   穆延面上依旧没什么情绪,他侧过头看向站在一旁的广平侯。   “你答应过我,会让我离开。”   他看出了广平侯面上那藏不住的讶异。   他的生身父亲广平侯韩睿,好像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会待自己的祖母如此冷淡。   但好在他听得懂他的话。   总的来说,也就这个祖母拦了他,除此之外,再没有旁人。   这座两进两出的宅子,很是冷清,除了广平侯那硬塞过来的一个小厮,也就只有穆延一人。   “你好好的待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就和他说,我还会来找你。”   穆延瞥向倾着身子站在一边的小厮。   等到许秋月后知后觉得点了点头,他便轻轻应了一声。   穆延去了找他名义上的兄长韩子章。   只靠他一个人,做不了他想做的事情,他需要韩子章,这个京卫指挥使同知帮忙。   穆延过去的时候,韩子章才送完清和回宫。穆延脚步很急,还未等到下人通传到韩子章面前,他就已经进了韩子章的书房。   外头还隐约可窥见几分光亮,房中却已早早的伸手不见五指。   罩着绢丝的蜡光微微晃动,将隔着桌案相对的两个人影也带着摇曳起来。   韩子章放下手中的公文,“有事找我?”   不知怎么的,韩子章挺喜欢穆延找自己有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在穆延面前兄长的身份。   穆延点了点头,“我要你帮我找个人。”   “这么晚了,你要找谁?”   穆延没着急回答,接着说到,“名义上不能是找人,你得找个其他的借口,她肯定还在皇城里。”   一个时辰前,他查过轮值城门卫兵的册录,所有的马车都有记录。且按照时间推算,那背后掳走苡苡的人,还来不及将她送出皇城。   恐怕让那个丫鬟坐着马车出城,也只是障眼法罢了。   半个时辰后,正是又一轮的巡查。这时候,正好方便找人。   韩子章看相穆延,面色有几分复杂,“借口我可以替你找,我也会帮你找人,可你总要告诉我,她是谁。”   “苡苡,祝苡苡。”   韩子章顷刻拧紧了眉心,“怎么是她,她不是安安稳稳的待在侍郎府上吗,怎么……”   “世子帮我这次,今后有需要的地方,穆延供世子差遣。”   穆延一句话,将韩子章满腔的疑惑尽数堵了去。   他轻叹一声,无奈道,“你是我的弟弟,我帮你不是应该的,再说了,那位孟夫人,也算得上与我相熟……”   想起祝苡苡,韩子章的面色忽的暗了几分。   “除了知道她在皇城内,还有什么线索?”   “薛大人,张大人。”穆延扯了扯唇,“极有可能,是这两位的手笔。”   曾经,对他母亲一家痛下杀手,今日,又不肯放过苡苡,又要把她牵扯在这样的斗争漩涡之中。   韩子章的面色也冷了几分,“我知道了。”   *   祝苡苡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她跋山涉水穿过一片荒芜,她走了很久,好像是要寻找什么,追逐什么,可等她醒来,却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心里有几分怅然,身上也不舒服的厉害。   头是晕的,腿是酸的,就连一双眼,也迷迷糊糊的。过了好久,才看清自己所处何地。   她躺在一张不算软的架子床上,头顶是杏色的幔帐。枕头硌得她有些疼,她微微蹙起眉,抬手撑着床坐了起来。   这会坐正了身子,她才察觉到自己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祝苡苡眯了好一会儿的眼,才看清这个人的模样。   约莫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慈眉善目,脸上一直挂着笑,带着方巾,穿着一身宽袖衣袍,瞧上去竟有几分书卷气。   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他不见半分恼怒,自顾自的倒了一杯温茶。   “夫人睡了许久,想来是口渴了。”   他将杯子朝前推了,推又看向祝苡苡,意思再明确不过。   祝苡苡穿起绣鞋,在桌旁的圆凳坐下,“多谢了,只是我不口渴还不想喝。”   “夫人是担心这茶对不?”他笑了笑,“夫人不必担心,我们大人只是请您到这里坐坐,没有什么旁的事情,我们不会为难夫人,更不会加害夫人。”   祝苡苡扯着唇嗤到,“不会为难我,不会加害我?下了药将我带到这里来,难道不是别有所图?”   她虽不晓得面前这人称呼的大人是谁,但也明白,这事绝对没有这人说的这样简单。   犹记得在睁眼前,她还是在聚丰居后院,坐在自己的马车上。好好的便晕了过去,她能想到的,也就是聚丰居的吃食了。   那人低垂着头,“夫人多虑了,您只需在这里好好待着,不多日,我们便会将您全须全尾的送回府上。”   “什么叫好好待着?”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正当他要转身离去的时候,祝苡苡张口拦住了他。   “我想出去透透气,坐在这里太闷了,我不舒服。”   他侧过身来,好整以暇的看着祝苡苡,“这处屋子已经够宽敞了,夫人若是觉得无聊,可去多宝阁上拿几本书来看,再过些时候,会有人将吃食送过来。”   “我当真觉得闷,没有同你玩笑。”   “哦?”他转过身来,由上至下打量着祝苡苡。   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一张未施粉黛的脸,也叫人移不开目光,也难怪因为那位孟侍郎会对其倾心,还特地替她请封诰命。   只可惜了,出身商户,总比不上那些世家小姐上得了台面。   祝苡苡对他上下打量的目光,没有丝毫畏惧怯懦,“你们将我抓了来放在这,无非就是因为我是有价值,对你们有用处……”   祝苡苡自认祝家还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引得人特意设下埋伏,将她抓来。若是在徽州府,她兴许还能往这方面猜一猜,可这地方是京城,在京城之中,与她明面上关系最为密切的,只有一人。   ——刑部侍郎孟循。   祝苡苡不算聪明,但也不笨。   这些人将她抓来,无非就是想要以此胁迫孟循,做些利益交换。   她记得一个多月之前孟循离京的时候,曾与她说过,他这次要去外头查一桩案子,这桩案子牵连甚广,恐会涉及不少人。临行前,还叮嘱她这段时候一定要在府上好好待着,务必不要外出。   而她也确实照做了,若非收到了许秋月的亲笔,她根本就不会动要外出的心思。   她不晓得自己在孟循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但依照这些人的想法来看,他化好像是唯一能用来拿捏孟循的地方。那既然是这样,她自然也可以利用这点。   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待在这里,她至少得知道,现在自己待的地方是在何处,究竟还在皇城中,还是已经离了皇城。   思及此,她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你们应该不知道,我身怀有孕已经快四个月了,若不是这样,孟循何至于将我这样一个商户女捧在掌心?我说的不舒服,是当真不舒服,你们最好请个大夫来给我瞧瞧,若我真是出了什么差错,你们想拿我去孟循面前换什么东西,恐怕,很难达到目的。”?   她语调很缓,不急不徐,这样不紧不慢的态度,更像是有恃无恐。   且她瞧上去面色确实有几分不好,芙蓉靥上隐隐的透出几分憔悴。   他略有所思,想起大人与他交代过的话。   “好好照看着孟侍郎的那位夫人,若她有什么需求,便尽量满足她,毕竟那位孟侍郎爱妻如命,他若是知道自己捧在掌心的爱妻,在外头受了冷待,恐怕也没那样轻易交出那些东西。”   将这位孟夫人抓来的目的,也只是为了与那位孟侍郎谈条件,在此之前,满足他几个无伤大雅的要求,也未尝不可。   他面上温柔了几分,声音也缓和了许多,“夫人稍等,我这便去请大夫。”   没用多久,他确实如祝苡苡所说,请来了一位大夫。   大夫看诊过后,给她开了一贴药,“夫人切莫忧思过重,不要焦躁,好好休养,便不会觉得烦闷了。”   看着面前的人,大夫总觉得熟悉,像是曾见过似的。只不过一时间想不起来,毕竟他在这皇城中行医多年,碰上个曾经诊治过的,也不足为奇。   大夫想不起来祝苡苡,祝苡苡却记得这位大夫。   皇城中,林记药铺的坐堂大夫。   她虽未曾请这位大夫看诊过,却偶然瞥见过这位大夫行医时的模样,算是有些印象。   而林记药铺的位置,就在皇城内,甚至离的聚丰居也不算太远。   算算时辰,这大夫过来不过也就是两刻钟。可见这处院子,应该也离林记药铺不远。   祝苡苡心中有了计较,面上却没有丝毫显露。   这会儿,那原本与她说话的男子已经走了,只留下了一个伺候她的丫鬟,另一个,则在厨房熬着药。   自从那位林记药铺的坐堂大夫诊出她身怀有孕,又给她开了安胎药之后,那男子确实是有些相信她的话了。   甚至还答应让她踏出房门。   看来,她的威胁还是有些作用的。   只是坐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看着院子里的这棵老槐树,祝苡苡心里仍旧是一团乱麻。   就算知道了这里还在皇城,也知道了这里离聚丰居不远,那她又能怎么办?以她的身手,光是面前这座高耸的围墙,她就翻不过去。   她要离开这里依旧是一件难事,就算真要离开,也得细细筹谋,免得被抓了回来看管更加严格。   她不晓得这些人究竟要拿她跟孟循换什么,她也不敢笃信自己在孟循心中,真有那样重的分量。   她晓得孟循有要做的,必须要做的事情,在八年前,与孟循成婚的时候她就知道。当年,孟循家里落败并非是意外,乃是有人蓄意为之。   她曾听爹爹说过,那真正的背后之人手眼通天,即便是他们徽州府的知府老爷在那人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而孟循当时,不过是一个还未担着官身的州府解元罢了。   这些年,孟循在官场上汲汲孜孜,不遗余力的向上爬,所求的,无非就是为父报仇,惩治那真正的背后之人。   她亲眼看着孟循一路走到了刑部侍郎,他走了将近十年,这期间所费的心血,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得清楚。   祝苡苡隐隐有些感觉,孟循想要做的事情,好像就快要做到了。   她枯坐在院中,看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   一边的丫鬟似乎有些担心她在院子里吹着了凉风,不知哪给她寻来了一件披风,想要替她系上。   祝苡苡抬手拦住了她,“我自己来就好了。”   丫鬟有些局促,但并未忤逆祝苡苡的意思,只笑着点了点头。   “夫人现在外头冷,你要是一直在院子里吹风病了,我们也不好交代。”   丫鬟虽然笑着,但说出来的话却有些不太客气。   祝苡苡瞥了她一眼,“知道了,我这就进去,我先歇会儿,你们别来打扰我。”   丫鬟依旧笑着,恭敬的将祝苡苡送了进去。   她在那小小的院子里坐了半天,也大致看穿了这里的布局。这里唯一能出去的那扇门已经被锁死了,门把上缠着厚重的锁链,看那架势,就算是有钥匙也未必能打开。   而这院墙,瞧上去快有两丈高,想要爬出去更是不可能。   似乎也是吃定了祝苡苡溜不出去,院里的人,并未对她多加看管。   总共两个丫鬟,都各忙各的事情。   一个在厨房熬药,另一个,似乎被那方才的男子叫走了,像是有什么事情。   这会儿天已然全黑了下来,屋子里点着灯,祝苡苡看着那摇曳的烛芯,心里无奈的叹气。   她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说是休息,她躺在床边却半点睡意也没有。她抬头凝望着鹅黄色的幔帐发呆。   好一会儿过去,她看的眼睛有些发涩发疼,疲倦也渐渐涌了上来。正打算合上眸子小憩一会儿的时候,院子里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祝苡苡眉心一跳。   这地方总共就余下了两个人。一个丫鬟在厨房煎药,另一个,就是待在床上的她。   这外头还能有什么动静?   她趿着绣鞋,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这会儿,外头却安静了许多,像是刚才那一阵响动,只是她的错觉一般。   祝苡苡抿了抿干涩的唇,抬手想要将门推开,却不想她还没使劲儿,门就由外至里被打开。   她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张嘴轻呼,只是那声音还未发出,便被一只宽大的手阻拦。   呜呜的声音淹没在喉咙里。   她身子一偏,被那推门而入的人带着朝房内旋了一圈。她腰被人搂着,嘴也被人捂住,可她却只能后背靠着那人,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这样的未知,让祝苡苡有些许惶恐。她不自觉扭着身子,想要挣脱束缚。   搂着腰的手又紧了几分,身后的人将她牢牢抱着,她还想使劲挣脱,下一刻,熟悉的气息侵袭而来,她不自觉停下了动作。   他枕在她颈边,附在她耳边低声喃道:“苡苡,总算,找到你了。”   声音有些颤,竟莫名透着几分可怜。 第96章   温热的气息顺着耳垂, 一点一点往脸颊蔓延。祝苡苡被挠的有些痒,但更多的,是心底渐渐涌出的安心。   那只捂着她嘴唇的手,也在这时松开。   祝苡苡缓缓吐出一口气, 推开那只虚虚搂着自己腰的手, 转过身来, 自下而上看着穆延。   他要比自己高了不少,此刻却低垂着头, 一双眼带着几分湿润,眼睫微微颤抖, 双唇嗫喏着,又一言未发。   她从未见过穆延这副模样,委屈、可怜又夹杂着几分庆幸,看起来,像是只被抛弃的幼兽, 历经磨难总算寻到了主人。   分明被抓的人是她, 穆延怎么反倒委屈上了?   他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祝苡苡心理种种疑问萦绕, 正要张口问他时,穆延又突然将她搂入怀中。她猝不及防, 手蜷在一边, 突如其来的亲近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甚至不知道该将手放在哪里。   穆延的怀抱,热切缱绻, 带着浓浓的眷恋。   “苡苡,我好害怕, 我很担心你。”   穆延声音有些哑, 还有几分鼻音, 虽然搂着她,但又克制着自己,搂着她的手又不敢太用力。   “我……没事。”   她很好,她也在自己想办法脱身。只是能力不足,过了这样久,也没有一点办法。   穆延低低的应了一声,这会儿才松开了她。   他低着头,一双眼始终望着她,看她的模样,像是看待失而复得的珍宝,郑重珍视,小心翼翼。   他那双眼像是带着温度一般,灼的祝苡苡有些脸热。   她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了些距离。   “穆延,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我有些不习惯。”   穆延抿唇笑了笑,低声说好。   离开了些许距离,祝苡苡好像也没那样紧张了,方才酝酿许久的话,也能脱口而出。   “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还有,这院子外面的围墙那样高,你又是怎么翻进来的?”   穆延正欲回答,却敏锐地察觉到门外一阵由远及近,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面色多了几分严肃,“姐姐,有人来了,脚步声是个女子。”   祝苡苡一时间还未能反应过来穆延的转变,她怔了片刻,随即想起那在厨房熬药的丫鬟。   “我晓得,你……你先藏起来,我想个办法把她应付过去。”   穆延点了点头,可这环顾四周,确实没有什么适合藏人的地方。   柜子太小了,房梁又太过显眼,这架子床还是实心的。   穆延不自觉蹙起了眉头,正当他考虑是不是直接动手将那丫鬟打晕,一边的祝苡苡却突然牵起他的手。   “床上。”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被褥掀开,把穆延往里面推。   穆延瞠目,他张唇正想在说些什么的时候,祝苡苡却已经把被褥将他兜头盖起来。   俯在他身边,祝苡苡低声道:“不要出声。”   分明隔着一层被褥,穆延却嗅到她带着清浅茶花香气的发丝。躺在她睡过的床上,好似靠在她身上,将她拥在怀中一般。   穆延咬了咬唇,登时脸也有些热。   他掐了掐指尖,轻微的疼痛让他回过神来。依照祝苡苡的话,他安静躺在里头,沉默不出声。   外头,丫鬟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门,“夫人,安胎药已经熬好了,您趁热喝了吧,喝了就舒服了,不会再烦心了。”   祝苡苡起身走了过去,将门推开,又从丫鬟手里,将那托盘接过。   “我晓得了,你出去吧,不要来打扰我。”   透过门缝,丫鬟朝里望了望,看见没什么别的异样,这才歇下心思来。   祝苡苡冷冷的睨着她,“你在看什么,你是想进来与我同住么?”   不等丫鬟开口,祝苡苡接着到,“我方才已经同你们说过了,我喜欢一个人安静待着,不要别人来烦我,也无需你过来贴身伺候,我若是有需要的,自然会与你说。”   丫鬟瞪着眼,似乎没想到祝苡苡会发这样大的脾气。   可看她面色有些不太好,一双唇也干涩泛白,心里又嘀咕起来。她记得听娘说过,好像怀了孕的女人,情绪总是多变的,脾气总是来的没什么原因。方才过来的大夫也说,说这位夫人心绪烦闷,得好好休养,而方管事又叮嘱她们,要好好照料着,顺着她的意。   可方才在院子里的时候,她分明听见了有什么动静。   这处前院合后院隔开,方才巡逻的卫兵过来,方管事已经去了应付,不会有人从前院过来,而后院的围墙又这样高,后面又紧紧锁着,连方管事都没有钥匙,好似就更不会有人来了。   可她心里还是犯着嘀咕,总觉得不太踏实。   “夫人,我不打扰你,你房里的茶水已经凉了,我替您去换过一壶温热的来,可好?”   祝苡苡眯着打量面前的丫鬟,犹豫后她点了点头。   她这回若是再拒绝,那意图也太过明显,恐怕会引起怀疑,要是惹来了方才看见的那个男子就不好。   祝苡苡将门打开,放她进来。   那丫鬟动作缓慢的将桌上摆着的茶具收走,上下看了一圈,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那颗悬着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   “夫人稍等,再过一刻钟,我就把茶水送过来。”   祝苡苡淡淡的嗯了声,没什么反应。   然后关门离去,直到脚步声渐渐走远,祝苡苡才放下戒备。她走到床边,靠了上去。   下一刻,那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   她听见穆延暗哑的声音。   “苡苡,等会儿那丫鬟再过来,我们不能放她走,我会把她打晕,再带你出去。”   祝苡苡心底有些犹豫,“可这里的人不止她一个,会不会让人发现?”   穆延摇了摇头,“韩世子以京卫库房失窃的由头在前院巡查,没那么容易解决,前面现在已经一团乱了,我方才过来的时候,检查过一圈,这里后院,除了那丫鬟,再没有旁人。”   似乎是害怕引起注意,这处院子,并没有放太多的人过来看管。   背后的人投鼠忌器,也担心祝苡苡很快被找到,便特地寻了这样一处偏僻的院子。   若不是这处院子的人特地去请了大夫走动,穆延也很难注意到这里。   看出了祝苡苡眼中的担忧,穆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   “苡苡,不用担心,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穆延看着她的双眼,目光温和而又坚定,那双诚挚的眼里,好似有着能让人相信臣服的能力。   看着他的眼睛,祝苡苡心中的那些担忧,渐渐消散。   “好。”   没等多久,那丫鬟的脚步声又响起,她扣响门,得到祝苡苡的回应之后,端着一壶茶水进来。   穆延就站在门后,从祝苡苡的角度去看实在明显。   丫鬟笑着拿起瓷杯,“夫人等久了,我替您倒……”   穆延干脆果断的朝那丫鬟后颈劈去,丫鬟应声倒下。穆延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挪到了床边放下。   他动作极快,祝苡苡眼前的所有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   迎着祝苡苡诧异的目光,穆延牵起她的手,“我们走吧。”   “外面的墙……”   “不要紧,你抱着我就好。”   不知怎么的,这话从穆延口中说出来,那堵近两丈高的墙,就不足为惧了。   穆延攀着绳索借力,动作轻缓的带着她一同翻下了围墙。   直到双腿落到实处,祝苡苡都还有些不敢相信。   她下意识侧目看向与她一同坐在马车上的穆延。穆延还是那般模样,没有什么变化,可心性和做事,却要较之前又沉稳了些。   祝苡苡不自觉勾唇笑了笑。   “苡苡?”他好似有些疑惑,她为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谢谢你,穆延。”   穆延怔了会,而后,面上竟多了几分落寞,“苡苡和我,不需要说谢谢。”   突然,穆延转过脸去看她,“苡苡,你想回孟大人那里么?”   垂目略略思索片刻,祝苡苡就要点头。   谁知,穆延竟抬手托住了她的下颌,“不要点头,我不想送你回去,陪陪我好不好?”   他分明皱着眉,语气里却带了几分哀求。   “他没有保护好你,他让你落入了旁人的手里,苡苡你看,其实他也没有那样值得信任,对不对?”   穆延握着她手的力道又大了几分,似乎很期待她的回应。   祝苡苡睁大的眼霎时柔和了下来。   她很难对穆延狠心,从前这事,只有她自己清楚。   可现在穆延好像也知道了。   “给他递消息,让他知道,我现在安全了。”   “他”指的是孟循,穆延清楚。   但既然她这样说,那意思便是答应了。   穆延唇角浅浅的勾着,“好。”   穆延带祝苡苡回了他那所两进的宅子。   里头冷清,只有一个伺候的小厮,还有,便是穆延带回来的许秋月。   累了许久,许秋月早早的就在客房睡了,院里头,只有一处屋子亮着灯,那边是穆延住的地方。   吩咐小厮去烧水后,穆延带着祝苡苡进了自己住的屋子。   里头几乎没放什么东西,冷清空荡的很,和祝苡苡料想的没什么差别。   两人坐在一处,隔着圆桌对望。   祝苡苡当然听见了穆延方才吩咐小厮说的话。   他说她累了一天,让人给她备水沐浴。   可……   她小山眉微微蹙着,面色有几分犹豫,“我没有寝衣。”   穆延怔了会,在昏黄的烛光映衬下,他的脸色好似有些红,“我……我方才叫人准备了,苡苡的衣服。”   祝苡苡张了张唇,哑然失声。   “……好。”   分明两人也曾有过温存,可不知怎么的,穆延这样的反应,惹的她也生出了些许赧然。   只是换身衣服,他何必这样。   祝苡苡有些不自然的别过头去。   沐浴过后,确实舒服了不少。出乎意料的,穆延替她准备的寝衣,居然很是合身。   她从屏风外出来,瞥见站在外头的穆延。   他望着烛火,眉目微凝,好似在想着什么,直到祝苡苡靠近,他才侧过头来,分出了些许注意。   他穿的还是方才那身衣服,玄色的窄袖衣袍,这样暗淡的颜色,落在他身上,却也十分出挑。   迎着暖色的烛光,他的眉目添了几分温润。   “穆延,你……怎么了,是有话要与我说么?”   穆延抿着唇点了点头,“我本来想明日再问你,可是……”   可是明日,他就要将她送回孟循那里了。他不能再如今日一般,腆着脸求她陪他。那样的话,说一次就够了,说多了,他怕会惹得她厌烦。   穆延不想祝苡苡讨厌他,很不想。   他要是再不问的话,可能没有机会与她说那些话了。   “不打紧,”祝苡苡稍稍抬头,“你既然有话问我,直接问就好。”   穆延微微颔首,随即开口:“我听见那个丫鬟说的话,她说,送过来的药,是安胎药。”   而那位林记药铺的坐堂大夫,穆延问过了,是妇科圣手。   “苡苡,有孩子了?” 第97章   祝苡苡心头骤然一紧。   穆延问的话, 完完全全是她意料之外,她还没有做好回答他的准备。   她睁着眼,有些许茫然。   穆延耳力极佳,她本该料到他会听到那丫鬟说的话。只是那会儿他并未问起, 祝苡苡也就未曾记挂在心上。   既然都这样了, 他都晓得了, 又何必再来问她。   祝苡苡合着眸子,有些无奈的揉了揉眉心, “恩。”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穆延却并未罢休, 他心里还有一个问题,只是话到嘴边,总是反反复复,难以出口。   他清楚自己在犹豫什么,他害怕那个答案, 又有些期待。   他害怕她说出来, 他便再舍不得放她走了。可他又期盼她说出来, 那样的话他们的联系便更加紧密,他和苡苡, 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最亲近的人”, 这样的关系, 只是想想,就足以让他欢欣雀跃。   忽明忽暗的烛光, 映在?穆延眼底,像是在他的眼里, 点了一盏灯, 将他的目光中的殷切与渴望一一显示了出来。   他声音有些哑, “那,是我们的吗?”   话一出口,穆延那双清透的眼,便牢牢的注视着她,他生怕因为自己一丝分神,而错过了她的反应。   他静静的等着,等着她将他心中的猜想证实。   她说过他喜欢他,所以,她肯定不会骗他的。   祝苡苡背靠着圆桌,她下意识偏过头,想要躲开穆延的目光。   她才沐浴过,身上只穿着一层薄薄的寝衣,后背圆桌上的雕花,压的她有些疼,让她忍不住微微促眉。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犹豫,穆延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腰,手掌附在她身后,替她挡住那一圈磨人的雕花。   “苡苡,告诉我,好不好?”   穆延倾身上前,曲下腰来,与她目光相对。   “姐姐……”   温热的气息好似要将她包裹,她肩头一耸,有些慌张的朝后仰去。   穆延抬手扣住她的腰,动作轻柔小心,生怕她要摔倒。   离得太近,穆延清浅的呼吸在她脸侧唇边萦绕,她的脸蔓出了几分按捺不下的绯色,一片一片,从脸颊到耳畔,烧得厉害。   此刻,她有些庆幸房内的烛光不算明亮,不然,她的羞怯与慌乱,定要尽数落入穆延的耳中了。   祝苡苡有些无奈,她明明年长穆延许多,经历的事情也应比他多了许多,可她总是很难拒绝穆延,总是被他搅得心神不宁。   他只需用一双眼睛看着她,她便心绪纷乱繁杂,原本想好的事,原本做下的决断,也都因为他,一点点违背。   穆延半垂着眼,睫毛轻轻颤抖,扑簌簌的,沾着细碎的烛光,他这副模样,让人心软,引人垂怜。   ?   祝苡苡轻叹一声,抬手推了推他。   “起来些,我站着与你说话,你这样,我不舒服。”   是借口,是托词,穆延这样搂着她的腰,她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可她不能离得他这般近,也需要冷静些,才能将想好的话说出来。   穆延抿了抿唇,抬手将她扶正。   他模样与方才又没什么变化,眉目低垂,也不说话,依旧是一副祝苡苡欺负了他一般的模样。与方才,那单手爬出两丈高围墙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怎么总在她面前这样?   若不是她见过穆延平时的样子,她几乎都真要被穆延当下这副模样骗了去。   事实与她猜的不错,穆延变坏了,晓得用让她难以拒绝的模样与她说话。   他小她五岁,撒娇这样的事,好似是他的一样特权。   “姐姐。”   他又喊了一声,有点像是在催促。   祝苡苡有些气不过,低声斥到,“你怎么这样讨厌,你以前分明不是这个样子。”   穆延愣了会儿,双唇翕动,有些许茫然。   “苡苡,我惹你生气了……”   “没有,你只是长本事了。”   “苡苡……”   “怎么不叫姐姐了,你不是挺能叫的吗?”   穆延抿唇不语,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祝苡苡啧了一声,那万般的犹豫与纠结,来得快也去得快,既然都被他知道了,再瞒着,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她也不想骗他。   这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孩子,他也有权利知道。   “是你的,”她扶着一边的圆凳坐下,“这半年来,我只和你有过,当然不可能是别人的。”   穆延倏地抬起头来,唇边的笑压了又压,他张唇想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该说什么,眉目间满是纠结。   好半天过去,他也只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   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看得祝苡苡觉得有些好笑。   她偏过头去,单手撑着额,“可现在,这孩子名义上的父亲,是孟循。”   穆延的无措在这刻戛然而止,他渐渐冷静下来,而后单膝蹲下,凑到祝苡苡跟前,微微仰视着她,“那不要紧,我知道,它是我的,这就够了。”   “苡苡,我上次与你说过,我想和你一道回徽州府去,过从前那样的日子,不再管京城里面的这一切,你现在,还愿意吗?”   不等祝苡苡回答,他接着开口:“苡苡上次说,喜欢,还得问合适不合适,可我觉得我们很合适,我们以前也合适,现在也一样可以很合适,”   “只要你愿意,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去。”   望着那双诚挚的眼,她有些不忍心将那些话说出口。   她费了些劲,咬着牙,才将那些话说了出来,“我愿意,孟循愿意么?又更何况,我还欠着他的人情没有偿还,做他的妻子,是我当时亲口答应他的,作为他护着我们祝家的条件,他不会放我走的,他现在,是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不是能轻易开罪得起的人。”   孟循还替她请封诰命,在她与他的关系间,又多加了一层束缚。   现在要离开孟循,远比当初难的多。   曾经她想着,自己这后半生,兴许就该在这京城,在孟循身边,就这样一直待下去。她不喜欢过这样的日子,但也称不上不能忍受,孟循一直待她不错,事事仔细,锦衣玉食,将她照顾的很好。   他们应该是曾经相爱过的,她现在也不讨厌孟循,只是没有了曾经的悸动罢了。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将孟循看做亲人,长久的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没有穆延,祝苡苡想,这样的日子,她该是能够过到尽头的。   可是有他。   有一个待她热切坦诚,珍视着她,爱重着她,把她看得比一切都更加重要的穆延。   她很难拒绝他的赤诚,她总是心口不一,总是为他心软。   穆延并未因为她的话起了丝毫动摇,他依旧定定的看着她,“孟循如何与我没有关系,我只要苡苡,苡苡愿意,就可以。”   从前是他不知道,但现在,他清楚了。   孟循并非无欲无求的人,相反,他身上藏着很多秘密,他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他要做的事情,每一样都不是那样简单。   孟循可以将她从他身边抢走,他自然也可以想办法让她重新回来。   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一无所知的穆延了。   让她毫无负担的离开,是他的责任,也是他该做的事情。   思及此,穆延眸光暗了暗。   “苡苡,只要你愿意,我们一定可以过上那样的生活,就在徽州府和从前一样。”   穆延微微抬着眉,目光坚定而又郑重。   祝苡苡有些意外,而后,她扬唇笑了笑,“好。”   她也想和穆延一起回徽州府,那里很好,或许偶尔会有些累,但穆延在她身边,她会很开心,会比今时今日所过的日子,要更加开心。   两人四目相对,久久都未曾移开目光。   烛心被烧的发出一阵噼啪声,声音很轻,可在这一室静谧中,却格外清晰。   祝苡苡面上起了几分羞赧,她抬手推了推半蹲在她面前的穆延。   “时候不早了,我有点累,我……我想休息了。”   “恩,好,我出去。”   正当穆延要转身离去时,祝苡苡又突然叫住了他。   “我住的这地方,是你的卧房?”   穆延坦然点头。   “那我睡了这里,你去哪?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过,这余下的几间屋子都是空置的吧,有床有被褥吗?”   穆延呆了会儿,随即回答:“我在外头躺着就好。”   祝苡苡皱眉,“你说外头那张,连我躺都得缩着腿的榻?”   “……恩。”   穆延比她高了这样多,在外头躺着能睡好吗?   他说她今日累了一天,而他又何尝不是呢?要在整个皇城,大大小小这样多的巷子,去巡查她的下落,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若是不出意料,明日穆延还需早起。   他好不容易将她救了回来,又得受这般的累,就算是穆延觉得无所谓,她也是有些心疼的。   祝苡苡蹙着眉上前几步,走到穆延跟前,“我们可以睡在一张床上,我不会觉得委屈,我记得你睡相一直很好,那样大一张床,怎么会容不下你我二人呢?”   他们曾经坦诚相对过,只不过是躺在一张床上,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如此拘谨。   穆延这般拿捏着分寸,莫名让她想起了那些已经定了亲,还在待嫁的少女。她们也是如穆延这般,恪守礼仪,在婚前绝不与夫君亲近。   祝苡苡昂首等着他的回答。   好一会儿过去,穆延仍是默不作声。   祝苡苡抬腿轻轻踢了踢他,“我与你说话呢,怎么不回答我?”   “……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犹豫了许久,穆延才从唇边挤出几个字,“苡苡,你躺在我身边,我……”   我会忍不住想要亲近你。   看着穆延脸侧那几许微不可查的绯色,祝苡苡当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按理来说,这会儿她应该放过他,就让他在外头委屈一晚上。   可看着穆延这般窘迫的模样,她却起了些促狭的心思。   祝苡苡佯装没有听懂他的意思,“我躺在你身边,你会怎样?”   她亲眼看着,穆延脸上那原本很难察觉到的红晕,渐渐蔓延开来,即便在昏黄的烛光下也是愈发明显。   像是,要烧着了一样。   祝苡苡花了很大功夫才忍住了笑意。   她看着穆延将唇紧紧抿着,百般犹豫,不知如何开口。   穆延以为,她该明白的。   他心悦她,爱重她,自然,也对她有着强烈的渴求。他想与她亲近,想握着她的手,想吻她,想将她揽在怀中,枕在她颈间,闻着她身上浅淡的馨香。   可她此刻的反应,却好像还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有些苦恼,又有些难以言明的委屈,“苡苡,我是男子……”   终于,祝苡苡再忍不住,轻轻的笑了出来。   她牵着他的手,“好了,我知道了。”   戳了戳他的手心,她温声到,“那不要紧。”   “这是人之常情,对于喜欢的人,我也会如此。”   昏黄的灯光下,她眼角唇角都微微弯着,她笑起来好看,那双眼睛,璀璨的好似万千星辰,在他心头,轻轻挠了挠。   作者有话说:   小穆还是很可爱的^_^ 第98章   万家灯火阑珊, 一片如墨的夜色下,薛京独自坐在车辇中闭目养神。   他一身绯色圆领宽袖官服,戴着双翅绉纱帽,须发花白, 眉目间隐隐透出一派闲适。多年身处高位, 早就养出了他一身的骄矜, 即便是坐在马车上,后背虚虚倚着车壁, 也是昂首扬眉,自矜而又傲慢。   马车微微颠簸, 带起他肩头晃荡。薛京不禁轻蹙眉头,面露不悦。   他抬起宽袖,从中伸出那只养尊处优的手,轻轻叩响车壁。   “怎么连个马车都驾不好,我还从来不知, 长安街上有这般颠簸。”   马车正在这会儿拐过巷口, 而就在此刻, 车辇骤然停下。   薛京朝前一个趔趄,差点跌落了座位。   若说方才只是不满, 这会儿便是怒上心头。   他猛然掀开车帘, 正欲发作问责, 就见马车下一人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   “大人,我有负您的嘱托……那位夫人, 那位夫人,被人劫走了。”   薛京愣了一瞬, 随即变了脸色, 他倾身向前, 面上是遏制不住的怒气。   “你你你!你,说什么?”   跪倒在薛京面前的,是他府上最为得力的管事,平时便长袖善舞,将家宅内外打理的一片井井有条。便是觉得方管事能堪大用,薛京才着了他去做那事。   人是暗暗掳来的,但他想筹谋的事,却不用藏着掖着,摆在明面上就可以。正是出于这般考虑,觉着只需要将那掳来的商户女好好照看着便可,薛京才特地吩咐方管事去安排。   两个时辰前递到他面前的消息,是人已经进了那所小宅。   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被找到了?   那孟循才将将回京,听说还受了重伤,连圣驾都无法接见,怎么这样个半死不活的模样,还能坏了他的事?   薛京越想越气,干脆翻身下马,狠狠朝那方管事踢了一脚。   方管是压根没料到薛京会这般反应,一时不查,竟朝旁边滚了一圈,跌的满身灰头土脸,涌起了一阵灰蒙蒙的尘气。   肩膀还疼的厉害,方管事却立刻翻了身子再次跪下。   “是奴才办事不力,还请大人责罚。”   薛京狠狠盯着面前的人,半晌过去,终究是重重叹了口气。   “人都跑了,还罚什么罚?就是让你去死,也无济于事。”   薛京愤愤甩袖,着身边的人搀扶着,再度上了马车。   “去尚书府,去找岳丈。”   撂下这句话,他便将马车车帘放下。   *   暮色四合,夜风正起。   孟循踏着月色自府外归来。   他眉目间带着倦意,白皙清润的脸上有些遮掩不住的憔悴,薄唇微抿,一双深沉如水,泛不起些许光亮,在夜色的隐匿下他面容寡淡,叫人看不清情绪。   因为受了伤,又是扛着微凉的夜风,孟循喉间涌起些许的痒涩,他抬手捂着唇低声轻咳,宽大又瘦削的双肩随之轻轻颤抖,在一片墨色里,他的背影莫名添了几分孤寂。   墨棋就跟在他身后,随着他一道进了房中,又替他换下早就渗出血来的纱布。   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似乎对孟循没什么影响,换药时,他依旧面不改色。只是一双刀裁似的眉轻轻下压,像是在想着什么。   出神之际,门外脚步声渐起。顶着莹莹烛光,墨石迈步过来。   孟循瞥眼过去,眸光微动,“夫人可找到了?”   墨石面上有几分僵硬,他低垂头应了声。   孟循脸色随之一松,“怎么不将她带回来,她是不愿意回来么?”   墨石抬起头来。“夫人被广平侯二公子带走了……不在广平侯府,在,那位前些时候置办的住处。”   “……恩,我知道了,明日,将夫人带回来。”   烛火在孟循眼里摇曳,他接着说道:“不必有所顾忌,即便她不愿意,她总归现在还是我的夫人,那地方,她不该在。”   那样的事传出去,与她名声无益。   这次的事情,是他的错,没有早早做好万全的准备。她生气,也是应该的。   孟循合上眸子,缓缓舒出一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片刻后,他再度睁眼,已然恢复了往常的淡然。   他手上握着的证据,根本不足以撼动张少言多少。张少言向来谨慎,即便是贩卖私盐这样敛财的事,也是遣了底下的人去做,辗转迂回,身上不沾肮脏污秽。最多,也就是让薛京这个女婿揽下罪责,自己,只会有个治下不严的罪名。   这样的罪名,与他根本不痛不痒。   孟循原本也并不认为只这样一件事,就能让张少言引咎告辞。   张少言是两朝元老,又是帝师,只要他不做谋逆造反这样的大事,最多最多,也就是辞官还乡罢了。   孟循很早之前,便认清了这点。   他这条复仇的路,走的太远,也走了太长。从那个诱骗父亲的富商,再到那个借花献佛的总督,最后,就是张少言。   也只剩下张少言。   他想让这个权势滔天的两朝元老知道,他父母的性命,并不卑贱。   有时候孟循也会想,只是一幅画,只是因为他父亲身份低微,活该落得那样的下场吗?   为官也近有十年,这个答案,他明白。   身份地位,无权无势,等同于任人欺压。   那副要了他父母性命的画,也不过只是张少言摆放在库房里,无足轻重的一幅藏品。   礼部尚书张少言,好书法喜字画,是当今文人的翘楚。有意讨好奉迎者,都妄图借那些古籍字画,去讨得张少言的欢心。   这样权势滔天的人,孟循想要扳倒他,很难,很难。但他现在,已经快要走到最后了。   他本想再等等,在拾些柴来。张少言并不是那样真正身正影直两袖清风的人,他自然有错处,自然也有毛病,自然也有为皇帝不喜的地方。   孟循从来都没有一击制敌的想法,那不可能,之前对于张少言来说,这样行不通。   可他不想看到今日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了,他不想再看到自己无力,不想要看到,她因为他的事情,受到任何伤害。   寥寥半生,他已经快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完了,原本望不到尽头的路,已经快要看到了曙光。   可原本和他并肩而行的人,却渐渐和他走散,走到了他看不到的地方。   事事两难全,可他就想全一全,就想试一试。   今日去见李由,于他孟循而已,是一场豪赌,不成功,便成仁。   好在,一切与他的预料,并无太大差别。   次日,在孟循进宫面圣时,他在南书房的门口,看见了,跪倒在地上的薛京。   薛京一身绯色官服,往日的高傲早已消失不见,匍匐在他脚底,卑微的如同蝼蚁。   御前太监迎面上来,看见跪倒在一边的薛京,悠悠叹了声,“薛大人,您不必再跪了,陛下说了不见,您就是跪的再久,陛下也不会心软,反倒……”   他话未说完,只摇了摇头,抬眸看见孟循缓步而来,面露喜色。   “孟侍郎,”片刻后,他脸上又多了些犹豫之色,“侍郎大人的伤可还好?”   孟循抿唇笑了笑,“多谢公公记挂,已经好多了。”   这会儿,御前太监松了口气,“大人没事便好,大人快些进去吧,咱家就不耽误大人的时间了。”   孟循微微晗首,缓步从容朝南书房而去,他才将门推开,就听见里头怒不可遏的声音。   “他还敢在门口跪着!还敢出现在朕面前!”上座的皇帝急促的喘息,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他朝身侧的宫人吩咐,“叫他滚,若还跪在那碍眼,就直接将他拖走。”   宫人赶忙应下,这就要出去。   这会儿,皇帝抬头才看见缓步过来的孟循,他面上的神色缓和了几分。   见孟循跪下行礼,又着人将他扶了起来。   “孟卿受累了,身上的伤可好了些?”   孟循躬身应下,“臣身上的伤已经好了泰半,谢陛下关怀。”   皇帝揉了揉眉心,“这些时候你在家好好休养,早朝和刑部衙门也不必日日都去……昨日费升带来的那些东西,我都看过了……”   皇帝的面色称不上好看,说话也有些断断续续的,似乎是气急攻心,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   “我竟错信了薛京那狗东西这样多年,身为礼部侍郎,读书人的表率,竟敢做出那样官商勾结的污秽之事……”   若是时日短些,一次两次,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忍了过去。毕竟这满朝文武百官,要想找出几个真正两袖清风的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整整十年,薛京竟敢做这样大不违的事情,整整十年。即便他非主谋,也受了不少益处。   枉他前些时候,还想让薛京做太孙的老师,教太孙习文认字。   他真是错负了他的信任。   “陛下……”   抬眸瞥见孟循的反应,皇帝冷哼一声,“孟卿也不必劝了,该怎么办便怎么办,你是朕信任的人,也是刑部侍郎,你怎么做,朕不会过问。”   孟循没有说话,只是躬身又行了一礼。   “你替朕解决了这样一个心腹大患,还受了一身的伤,除了赏赐褒奖之外,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孟循目光微动,犹豫了一瞬之后,跪了下来,“微臣想为自己还未出生的孩儿,向陛下讨一份墨宝。”   皇帝微微讶异,“我竟不知,孟卿的爱妻已经身怀有孕了。”   孟循笑了笑,“承蒙陛下厚爱,拙荆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好好好,孟卿也算是后继有人了。”皇帝面露满意之色,看着孟循面上偶然流露的怀念,他也不禁想起自己的发妻,已经去世了十年的敦肃皇后。   满朝文武,这样爱重自己的妻子的人,皇帝并未见过几个。   “好,朕准了。”   孟循自是跪下谢恩。   只是那隐匿在暗处的神情,却并未多见几分喜悦。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应该就这几章。   感谢小可爱们的一路支持!!比心~ 第99章   日上屋檐, 些许微光顺着窗沿洒向室内。   祝苡苡揉了揉眼,辗转醒来。昨天她折腾了大半天,心神不安,劳累疲乏, 夜里, 几乎是一沾着床就睡着了。   回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 祝苡苡有些许惶然,她抬手揉了揉眉心, 下意识偏向自己身侧。身侧早已不见穆延的踪迹,不知怎么的, 她心底生出了些空怅。   心里空落落的,有些难以言说的感觉。   她低垂着眉眼,想唤雀儿进来伺候自己,而话到嘴边才陡然想起这里并非孟府。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她讨厌自己这样惫懒的习惯,从前在徽州府, 她也不是事事都要银丹和忍冬伺候, 这才在孟循身边待了不到三个月, 她就习惯了事事要人伺候。   这于她而言,不算什么好事。   祝苡苡轻轻叹了叹气, 将自己随意收拾了会儿, 迈出了屋子。   这处院子并不止她一个人, 有个伺候的小厮,还有一个许秋月。   祝苡苡出去的时候, 许秋月正坐在院子里懒懒的晒着阳光。她眯着眼,模样十分享受, 察觉到靠近的脚步声才缓缓睁眼, 瞥见是祝苡苡, 面上又多了几分欣喜,她赶紧站起来,三步做两步,走到祝苡苡身边。   许秋月牵着祝苡苡的手,上上下下将人打量了好几圈,才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昨日,听那位穆大人说你不见了,我还担心着呢,担心你和我一样,也被那贼人……唉算了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说了,没事就好。”   祝苡苡眉目间有几许讶异,“那些人,也将你捉住了?”   不等许秋月回答,祝苡苡接着又到,“昨日我去了聚丰居,那里门可罗雀,没几个人,我问了跑堂,跑堂说你是出去办事了,难道是在那会儿……”   “哪里是那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许秋月狠狠的咬了咬牙,“我三日前就被他们抓着了,压在了聚丰居的后院,想来夫人说的跑堂,估计也是那帮人里面的其中一个,他们威胁我让我给你写信……诱你出来……”   说到这,许秋月也有些愧疚,“要不是我贪生怕死,写了那封信,夫人你也不一定会出府来,也不会受这样的委屈……”   她许秋月一个升斗小民,任谁也得罪得起,而她,却是谁都得罪不起。这几年来,她故意不将生意做得太大,便是怕被人眼红,被人暗中使绊子。   偌大的京城没有人能罩得住他,他也就只能自保,可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出了这样的岔子。   这一个月来,她生意越做越差,不仅客人少,就连菜行也不肯给她供菜,她弄清楚了原因,知道是有人刻意为难。可她又不知道究竟是谁要与她为难。   她想办法,从城外弄到了些菜来,可就在出城的那日,她出了意外。再次醒来,她竟落到了自家后院。   聚丰居上上下下二三十个伙计,都抵不过这背后之人的掌控,甚至关于他的事一分消息也没有散露出去,旁人以为聚丰居只是生意惨淡,却不想背后的东家,掌柜也早已不是原来的人。   祝苡苡与她有恩帮了他许多,又低价将这聚丰居转手给她,她当然不愿意祝苡苡出事。   可那尖刀利刃就卡在自己脖颈上,她每犹豫一下,那白刃便没入自己颈间一寸,她害怕,她也不想死。   思及此,许秋月抬手扶了扶自己脖颈间的血痂。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依旧没有完全愈合,轻轻扯动伤口就能裂开渗出血来,那日的恐惧,犹在她面前盘旋,挥之不去,消散不开。   祝苡苡察觉到许秋月的出神,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便瞧见她白皙的手指扶在颈间,手指有些颤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顺着她手指去看,祝苡苡也瞧见了那道深色的血痂。   祝苡苡抿了抿唇,“许姑娘不必自责,这些都过去了,你我现在没事就是万幸。”   许秋月眸光微动,一双明亮的杏仁眼里好似有水光。她咬了咬唇,低低恩了声。   无论如何,这事总归是她不厚道,她做的不对,就算祝苡苡当真不与她计较,她也是始终欠着她的。   说话间,院子里的第三人,那唯一伺候的小厮,从厨房走了过来。   他规规矩矩的朝祝苡苡行了一礼,“夫人,许姑娘,早饭准备好了。”   祝苡苡恩了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迈着步子走到了那小厮面前。   “我……,你可知道穆延他去哪儿了,他又是何时走的,什么时候能回来?”   一连串问出这样许多问题,祝苡苡有些赧然,她清了清嗓子,“你若是不知道便算了……”   小厮赶紧躬身答话,“奴知道的,穆大人他天未亮便动身走了,大人与我说,是韩世子有事找大人,大人何时回来,奴……奴并不知晓。”   得到了回答,祝苡苡面上并未见几分开心。   她与许秋月一道去用了早食,早食还算丰盛,她却没有什么胃口,看着满桌的菜色,只觉得有些烦闷。   祝苡苡不晓得她这些情绪由何而来,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许秋月当了聚丰居多年的东家,别过眼一瞥,便发现了祝苡苡心情烦闷,人也病怏怏的。想到祝苡苡还怀着身子,许秋月当下便觉得这样放任下去不妥。思虑片刻后,她将祝苡苡拉去了院子里坐着。   与祝苡苡说了会儿话,讲了些前些年她在聚丰居做东家时遇到的趣事,祝苡苡面上才见出了几分松快。   只是,两人还未说太久,小厮便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祝苡苡抬头去看,小厮身后还跟着一道他熟悉的身影。   时常跟在孟循身边的墨石,墨石面容冷淡,没什么情绪,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缓步走到祝苡苡面前,躬身行礼,“夫人,大人让我带您回去。”   墨石简明扼要的说明了目的,并未顾忌站在一边已然慌张无措的小厮。   在他看来,这处地方,他过来容易,离开也容易,自然也就不需要顾忌什么。   再者,这宅子里面几乎没有人冷清空荡的不似是住所,他不觉得祝苡苡会喜欢待在一个这样的地方。   昨日,要不是考虑着广平侯府的那位二公子在,他当日便将祝苡苡带了回去。   大人与他说过,不要与广平侯府的人为难。   墨石对于孟循说过的话,向来记得清楚。   小厮想起穆延临走前的嘱咐,他说,要好好照看着面前这位夫人。   想到这里,小厮硬着头皮上前。   墨石却并未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只在他靠近祝苡苡时,将别于腰际的刀横挡在他面前。   小厮要抬手推开,他便将拇指抬起,将刀刃别出刀鞘,那冷冷的银光映在小厮面上,将他吓得背脊一抖。   从始至终,墨石都未置一词。   祝苡苡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合上眸子,站了起来,“你别为难他,我与你回去。”   墨石应了一声,随即又将刀收回刀鞘。   祝苡苡瞥了眼许秋月,想要说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及到祝苡苡的身份,送她回去,墨石备好了一架外貌普通的马车。   当她回到孟府,已经是正午。   时常伺候她的悠儿和雀儿,见了她安全回来,不由得都红了眼睛。   一个劲的在她面前告罪。   雀儿自己身上都还有伤,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张白纸,一双水灵灵的眼,又红又肿。   “是雀儿没有照顾好夫人,才让夫人受了委屈……”   悠儿吸了吸鼻子,也在一旁附和“早知道当初我就该跟夫人和雀儿姐姐一道出门去,多一个人,夫人也不会那样容易出事。”   祝苡苡坐在外间的圆凳上,她还没有说一句话呢,两个丫鬟就哭成了泪人。她本想冷着脸,可看见面前这两个人的反应,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远在徽州府的银丹和冷冻,这两个丫鬟,几乎是比照着银丹和忍冬的性格找的,一个稳重内敛些,一个活泼开朗些。   忍冬和银丹自小与她一起长大,她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仅仅只是像她们,祝苡苡就很难狠下心来。况且,这事也确实和悠儿雀儿没什么关系。   要真要去怪,也只能怪那背后心思歹毒的人。   祝苡苡轻轻揉了揉眉心,“这事不怪你们,别哭了,我有些不舒服,想休息会儿。”   听见祝苡苡这样说,两人赶忙止住了哭声。又是一阵里外忙活,伺候祝苡苡更衣。   她这一觉睡了很久,再次睁开眼,屋子里已经点起了烛光,隔着纱帐,朦朦胧胧,外间是何情状,她看得不太真切。   祝苡苡午食和晚食都未用,腹里空虚,身子无力,此刻,她只想随意吃些东西,解一解身上的无力。   趿起绣鞋,她随意披上一件罩衫往外头走去,动作轻微的掀开幔帐。里外都是静悄悄的一片,没什么动静,可当她走出内间时,却正巧碰上自外头进来的孟循。   他一身淡翠的宽袖软袍,乌发用玉簪松散的束着,有几缕浮到面前,他也并未在意,专心端着手上海青色的小碗。孟循的手又宽又大,那只小碗在他手里,显得越发小了。   见着祝苡苡,他微微愕然,片刻后展唇轻笑,将小碗放在一边的圆桌上。   “苡苡睡醒了,坐下来喝碗汤吧,我听伺候你雀儿说,你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   他面上挂着浅淡的笑,在柔和的烛光映衬下,笑意多了几分,温润亲和,与平日里冷肃着一张脸的模样全然不同。   只是不知怎么的,祝苡苡看着他的模样,心里总是有几分怪异。   她不晓得孟循具体是何时回来的,但依着墨石,将她带过来的时间推算,想来,也是在昨天。   孟循好像比一月多之前瘦了许多,也晒黑了些。只是他生的白,即便晒黑了些,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迎上祝苡苡的目光,他面上依旧带着笑。   祝苡苡抿了抿唇,“你不生气么?”   出门前明明叮嘱了她,叫她不要出府去,可她没有听,还是出去了。结果被人掳走,又被外男所救,还在外头留宿一晚。做出这样的事来,想必任谁也是不能容忍的。   她不相信孟循会这般大度,不仅当做若无其事,还亲手端汤给她喝。   要是碰上这样的事,祝苡苡想,她是会生气的,至少,也不该是孟循这样的反应。   孟循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目间多了几分落寞,“我生气做什么,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配与她生气么?   他没有将她保护好,这便是一大错处。   她在穆延那里待了一夜,若要去寻根源处的错,不也是他的错吗?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   但好在直至今日,苡苡都依旧是他的妻子,任凭穆延再做什么,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他这一生,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可以短到,将父仇报完,就草草结束,也可以一直陪在她身边,等到她肯对他回心转意。   孟循的反应要比她料想的平静。   她不晓得是孟循太会伪装,还是他真心就是如此,她从孟循的脸上,确实看不到丝毫怪罪。   祝苡苡不再犹豫,干脆利落的喝完了那碗汤。   汤里有淡淡的药味,但她不讨厌,喝完后,身子的疲乏也消去了不少。   见她待自己态度温和,没有太过排斥,孟循心底稍稍松了口气。   他本以为,她在见过穆延之后,会再度对他冷脸,拒之千里。   好在不是这样。   他所料想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这便是最好的慰藉。   孟循从她手里接过小碗,正要转身离去时,祝苡苡突然叫住了他。   “你别走,”祝苡苡下意识抬手,扯住了他的衣袖,“我,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孟循讶异地看着那只附在他衣袖上的手,细腻光洁,一如他记忆中的那般。   这是他们和离以来,她头一回主动牵着他。   不管是什么原因,至少在这片刻,他是开心的。   孟循放下碗来,坐在圆桌旁,“苡苡既然有话要和我说,你也坐下吧,别太累了。”   他眉目柔和温润,和许多年前的没什么差别,只是在此刻在祝苡苡心中,这副模样出现的实在太不合时宜。想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她心中更是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不忍。   可再是不忍,她也要说,她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祝苡苡狠下心来,掐了掐食指上的软肉,疼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可面向孟循的关怀,她却只摇了摇头。   “我没事。”   孟循笑了笑,等着她开口。   缓缓吐出一口气,祝苡苡沉静的开口:“孟循,放我走吧……你知道的,我喜欢穆延,我还有他的孩子,你强留着我在身边,有什么意思呢?”   此刻,他平静的面上才有了一丝裂痕。他轻笑一声,侧目瞥了眼一边的博古架,片刻后,又缓缓收回目光。   “可苡苡,当初是你答应我的,我帮祝家,帮穆延脱身,你便再给我一次机会,做我的妻子,这是你亲口答应我的。”   “我后悔了。”   她声音有些颤,不知怎么,这些话,她也得费些力气才能说出来。   她咬着唇,“我之前以为,我会忘记穆延,会和曾经一样,待在你身边,平淡安稳的生活下去,可是昨日看见他,我发现,我好像做不到……”   “我身后还有祝家,虽然只是商户,好歹也是一方豪绅,孟循你若……”   “你想用钱打发我?”孟循凝眸望着她,张口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只有这些。”   “苡苡,那些东西,我不需要。”孟循弯唇笑着,“在京城待了这样久,做了近十年的天子近臣,金银财宝,我一样都不缺。”   他想要的,只有她。   孟循低垂着眉眼,他太熟悉她了,太熟悉她的情绪了,自然也看出了她面上的痛苦,以及那藏在痛苦之下,淡到几乎看不出来的一丝犹豫。   他不紧不慢的道:“苡苡,要和穆延在一起,与现在的你来说,一点都不轻松。先不说你我之间的关系,单是你腹中的这个孩子,它的父亲,也只能是我。”   “今日,我进宫面圣,圣上赐了它一幅御宝,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它是被皇恩眷顾的孩子。”   他声音温和,宛如潺潺细流,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祝苡苡背脊一僵。   她猛地抬起头来,“你……你说什么?”   “那幅字,放在我书房,苡苡若是喜欢,便在这里挂起来,若是不喜欢,收着就好。”   祝苡苡呆呆的看着笑容依旧清淡的孟循,她嗫喏着双唇,半晌过去,依旧未置一词。   “我们认识的时间,远比你和穆延久的多。”他望着祝苡苡,好似在回忆着什么,“十四岁初见,十六岁成婚,直至今日。苡苡,十一年,我们认识了十一年,我们做了七年的夫妻,你和他,才认识了多久?”   “苡苡,当初你与我和离,不也是如此吗?可现在,你不也将当初对我的感情,转嫁到了他人身上么?看啊苡苡,你是可以做到的,现在的痛苦只是短暂的,一年,两年,三年,只要过得足够久,你总会忘记他的。”   孟循十分冷静,语气笃定,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没有丝毫怀疑,无比确定。   “不可能,我不会忘了他……”她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这样的动作给了她信心和勇气。   她有他的孩子,她喜欢他,又怎么会轻易忘记呢。   孟循的视线顺着她的手过去,随即,他轻嗤一声,“孩子,就因为你们有一个孩子,苡苡就不会忘记他么?可是,今后,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只会是我,我教他养他,他也只会认我。”   “难不成,苡苡还要昭告天下,说这孩子是旁人的不是我的?先不说这些话将你置于何地,单单只是欺君之罪,你,我,和祝家,没有人承担得起,苡苡当真愿意为了一个区区的穆延,将自己和祝家都置于险境吗?”   祝苡苡想张口斥责他,反驳他,可话到嘴边,却又都一一咽了回去。   孟循说的没错,她不会,她不可能将父亲费尽半生心血的事业毁于一旦。她不可能将这些话说出来,不可能将孩子的生父,透露半分。   当孟循将她怀有身孕的事告诉皇帝之后,她就再也没有退路了。   至少,这个孩子,名义上的父亲,只能是孟循。   “为什么?”祝苡苡哽咽着问他,“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认下一个与自己没有半分关系的孩子,对孟循来说,有什么好处?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愿意留在我身边啊,苡苡。”   孟循扯着唇笑了笑,可那笑却不见半分喜悦,反倒十分苦涩。   他明白,苡苡是他强求来的,可他不愿意放手,也不可能会放手。   和她分离的这两年里,每每夜里,他总会做梦,那些梦,断断续续,拼凑不起来完整的场景。可次数多了,他也总会依稀记得些片段。   就比如几月前,他就做过一个梦。   那好像是元日前夕,她在厨房里酿酒,他从衙门下值回来,他悄悄的挥退了伺候的侍女,沉默的站在她身旁,给她递着那些药材。   她秀气的眉头轻轻皱着,酿酒的动作,却谨慎而又小心,嘴里念念有词,生怕哪个步骤出了差错,酒酿的不好喝。   当她看见,是他递给她药材时,她眉目间的喜悦,霎时绽放开来。   孟循记得山里杜鹃花开放的模样,明媚灿烂艳丽,很漂亮。可和她笑起来相比,却又不值一提。   还有几日前,他还在返京路上,也做过梦。   应该是很久之前的事情,那会儿,他才进翰林院,除了在翰林院编修国史,他还会学习些六部的庶务,如此一来,每每回家,便特别晚。   他与她说过,让她不要等他,早些休息,可她一次都没记着。   那日,暮色四合他才匆匆归家。   他远远的就看见院子里亮着的光,随即缓步靠近。还在门口,他便看见她托着腮,半眯着眼,守着一桌子的菜。   他以为她睡着了,想放轻一些脚步,不想吵到她。却不想下一刻,她便站了起来,提着裙子,三步做两步,到他面前来。   他抬手将她接入怀中,那柔软而又温暖的怀抱,驱散了他满身的寒凉。   “我今天做了许多你爱吃的东西,就是放的久了,可能有些凉了,不过也不打紧,你先去沐浴,我叫忍冬拿菜去厨房热热,你沐浴过后再尝尝,好不好?”   她满心满眼都是他,方才那疲惫的模样,只是见了他,便一扫而空。   孟循不晓得,曾经她也有这样爱他的时候。   他还梦见过她在夜里做刺绣,只为和那些他相熟的官员夫人打交道。他还梦见过,她早早起来,穿着繁复的衣裙,去和那些内宅妇人应酬交际。   他宁愿自己多费些时间,也不愿她去费心做这些事情。   那是他第一回 觉得,他不想那样着急去复仇。   他晓得她的性格,他知道做这样的事情,她是委屈的。还好,在梦里的他,也是不愿她受这样的委屈。   在多番与她谈过无果后,他只能另寻它法。他拼命的向前爬,去奉承讨好皇上,兼领了刑部郎中。终于,她不需要再去刻意结交那些人了。   后来他失忆了,忘记了他们的过往。   他的丑态和卑鄙,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可他想,即便失忆了,他应该也是爱着她的。晓得了他们的婚事另有隐情,他也只是将这事瞒了下来,没有告诉她。   这么多年过去,他骨子里早成了一个自私凉薄的人,他会这样做,不也只是因为爱她吗?   他实在想不出让他这样做的其他原因。   她那么好,他舍不得放手。   他试过了,他真的做不到。   他面上重新扬起笑意,“苡苡,我晓得你喜欢坦诚正直的君子,以后,我也做那样的人,好不好?”   祝苡苡站了起来,侧过头去,躲开了他的视线。   “你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你想怎样便怎样,我不想干涉。”   孟循却像是没听到一般的,也随她站了起来,走到了她身前,声音依旧温柔,“苡苡,再爱我一次,再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祝苡苡狠狠咬着下唇,直到那渗出的血液流淌,她才渐渐平和下来。   她与方才一样,冷着脸迎上孟循的目光,“可孟侍郎,人是会变的。”   “那又何妨,只要我还爱着你,就够了。”   孟循的反应,一如他说的话一样,没有丝毫的介意。   祝苡苡气得急了,狠狠的推了他一把,“那究竟要怎样,究竟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除非我死。”   他和她,不死不休。   “你死?呵,真是笑话,堂堂正三品的刑部侍郎,身居高位,权势显赫,你死,怎么可能……”   他的意思,不就是不可能么?   既然是这样,又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孟循并未在意她话里的讽刺,他动作轻缓的从自己怀中拿出一把匕首,握着刀柄,收了刀鞘,将刀尖对准自己。   “苡苡,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覆在他那只握着刀柄的手上,紧紧包裹。   他将刀尖抬起,对准自己胸口,迎着祝苡苡愕然的双目,缓缓开口:“这把匕首,是费升送给我的,削铁如泥,我时常随身带着……”   “苡苡只要稍微用些力,用这把匕首扎进来,我就会死。”   他笑得很坦然,“刀柄握在我的手上,不会有人觉得,这件事情是我深爱的发妻做的。”   “动手吧,苡苡,这是你离开我的机会。”   他给了她,也只给这一次。   刀尖紧挨着他的衣襟,只要往下没入一寸,便能刺破皮肉。可他却十分平静,合上双目,面色轻松,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你当真是疯了。”她有些咬牙切齿的推开了他的手,将刀掷在地上。   说完,她拂袖离去,掀开幔帐回了里间。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孟循轻声笑了出来,他眉目间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因为方才的动作,肩胛上包扎过的伤口早已被扯的裂开,有些疼,但不算太疼。他能感受到,包裹着的纱布,又多了几分湿润粘稠,应该已经漫出了些血,他又要找墨石给他换药了。   要是她离开的再慢些,以她的仔细,兴许就看出来他受了伤。   此刻的疼,确实算不了什么。   他很开心,真真切切的开心。至少在此刻,他知道了,她也是舍不得的。   她舍不得杀了他,这就够了。   足够了。 第100章   自那日夜聊之后, 祝苡苡就开始刻意避着孟循。即便他特意来找,她也总会找些由头避而不见。   次数多了,孟循也晓得是她不愿意见他。但孟循始终并未放在心上,即便再忙, 每日依旧会来找她, 或是送些吃食, 或是送些玩意。   他总是刻意在她面前体现他的存在,让祝苡苡无法忽视。   就这么昼夜交替, 不知不觉又过了四个月。   祝苡苡显出了些憔悴,身子越来越笨拙, 前些时候胃口还算好,这一月以来食欲每况愈下,吃的越来越少,人也越发消瘦。   孟循替她请过大夫,药也喝了不少, 只是没有什么太大的作用。   好在每日雀儿都会去外头的铺子买些零嘴来, 都是她从前爱吃的, 打开了胃口,她倒是能吃下些东西了。   只是那些糕点果脯, 毕竟于身体无益, 大夫嘱咐了, 还是得少吃。   这日,又到了大夫来府上请脉的时候。祝苡苡用过早食后, 在院子里走了走,觉得疲乏了之后, 便躺在小榻上, 任由悠儿雀儿替自己捏着有些泛肿的手与腿, 合着双目,渐渐睡了过去。   睡着的这会儿工夫,掐算着时辰的竹青从另一个院子走过来,他手上拿着一盒吃食,正是祝苡苡吃的梅子肉。   他笑着将东西放在一边的小几上,“今天的梅子肉兴许有些酸,那店家送了一小袋糖,用油纸包着放在旁边。”   悠儿有些意外,“你倒是挺仔细的,平日里怎么也看不出来?”   竹青挠着头呵呵的笑了两声,“这哪里是我仔细,是大人,大人前些时候瞧见你们扔掉的梅子肉,就让我下次去买时注意些,说,夫人喜欢吃酸甜的,太酸的她不喜欢。”   雀儿悠儿两人对视一眼,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大夫过来请脉的时候,祝苡苡已经睡了几刻钟,休息了会儿,她舒服了不少,脸色也瞧着好看了许多。   算算时候,她这身子也八个多月了。一月前脸上还是有些肉的,这一个月来瘦了不少,那原本圆了一圈的脸,又变回了原样。   除了时不时的手和腿都有些泛肿,她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替她请脉的大夫,是一直照顾着祝苡苡的,祝苡苡的身子如何那大夫也熟悉。   “夫人还是要多休息些,尽力多吃些东西,若实在觉得心神不宁,再喝药缓缓。”大夫从容站起来,面上依旧谦和,“毕竟是药三分毒,夫人身子已经调养的好了很多,也无需再和从前那样,日日喝药了。”   祝苡苡漫不经心的应下,又不自觉抬手抚上自己算的十分明显的小腹,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   “时候不早了,老夫就先告辞了,夫人好好休息。”   祝苡苡微微颔首,随即叫来竹青,“送大夫出府去罢。”   片刻后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看着满院的花草,品味着刚才大夫口中的话。   大夫说她心绪不宁,她之所以心绪不宁,寝食难安,她自己最是清楚。   自从几个月前与穆延见过一面之后,他们二人便再没有机会相见,也不曾说过话。   她偶尔也会觉得怅然若失,想责怪穆延为什么不来见她,冷静过后,她又觉得自己这想法颇为可笑。   自己如今是孟循名义上的妻,孟循还为她请封了诰命,在外人看来,她与孟循是互相扶持十年的夫妻。即便孟循如今身处高位,也不忘糟糠之妻,是人人为之称赞的典范,说一句情深似海,似乎也不为过。   她若是抛下这样的情分,去见了外男,与她名声无益。   她晓得,穆延在乎她,肯定不愿意见她被人指点议论。   可那日和穆延谈过之后,她心中便有了结论。   她没那么在意自己的名声,兴许是出生商户吧,以前在京城,她便受够了旁人私下背后的冷眼与嘲讽,那会儿她都不怎么放在心上,就更别说这会儿了。   她放不下穆延,舍不得他。   她想,既然舍不得,那就不能这样干等着,她总该做些什么。   孟循和皇帝说她腹中胎儿的事情,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晓得,这话一旦说出口,他又应承了那副墨宝,那便意味着,这辈子,这孩子生身父亲的名头,只能是孟循。   他想用孩子牵绊住她,却并未想过,她是否会轻易接受。   几个月以来,她一直在想,她该用怎样的方法才能离开孟循,长久的考虑过后,她也有了答案。   她要离开,和穆延找一处远离京城的地方生活,可只要她离开,那就意味着,她决计带不走这个孩子,不仅如此,她还不能回到祝家,不能回去徽州府,如若不然,孟循会轻易的找到她。   起初这样想的时候,祝苡苡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怎么可能脱离祝家,弃祝家于不顾。   爹爹和吴叔叔那样疼她,她不能做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但她又要再次放弃穆延么?她有些做不到。   她安慰自己,孟循既然愿意认下这个孩子,那必然也不会以祝家为胁,对祝家不利。   这几年来,祝家生意都安安分分的,不敢再往外头去做。   只在徽州府,只在江南那块,祝家名声不错,又结交了江南世家陈家,不会有什么人愿意与祝家为难,好像少了她,祝家也没什么影响。   但这些也只是她的猜测与推断,事情是否真的会和她预料的一样,她也不敢确定。   可她想试试。   究竟是将这个孩子生下,留在京城,还是带着它一起离开,祝苡苡犹豫了很久。   她想带着孩子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束缚着他自由的院落。可要带着孩子离开,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这一个月以来,她几乎都在想这件事情。她不舍得与自己素未谋面的这个孩子,可她若是不舍得,便会被这个孩子牵绊,依照她当下的状况而言,永远只能留在这里。   而即便她舍得了,将孩子留下了,仅凭她一个人,也根本没有办法离开京城。她需要出去,需要见穆延一面,需要与他商量。   这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   要是……要是穆延不舍得,她也不能这样做。   她想了很久,好像都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   她苦恼,也痛恨自己的无能。   一个月以来,几乎每一日,她都被这样的情绪左右,陷入了迷茫与困惑,她觉得自己像是皮影戏里被束缚住了手脚的皮偶,浑浑噩噩,惶惶度日。   她迫切的想要见穆延一面,可她根本没有机会离开这里,连出府去也变成了一种奢望。   出了上次那样的事情,孟循不再让她出去。   孟循让她再等等,可她等了好久,真的等了好久。   漫长的等待让她一直都很焦躁不安,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无法平静无法冷静,她又怎么吃得好睡得好。   日暮西斜,祝苡苡坐在窗边,静静的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看着这些朝气蓬勃的花草,会让她心里舒坦些。   这些时候,她日日都在看。看得久了,她也会想,是不是院子里的这些花花草草,长在外面,长在更宽广的地方,会生长得更加漂亮?   倏地冒出这个想法事,她吓了一跳。她曾经从来不会考虑这些,而今时今日,她竟会想将这些院里的花盆全部打碎,把她种的栽的这些花,全部放到外头去,放到山野处,放到更加辽阔的地方。   既然她做不到,她的花,她该让它做到。   便是在这个时候,陡然抬眸间,她瞥见了从外院进来的孟循。   孟循少有回来的这样早。   他一身绯色官服,身形高大挺直,此刻却低垂眉目,若有所思。昏黄的霞光撒在他的身后,他半个身子背着光,脸侧又染上了些许红霞,明明暗暗,将他模样映得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祝苡苡收回目光,将支开的窗又合上。   视线挡住,她便也再看不见孟循。   孟循似乎并未察觉到祝苡苡,他折步进了书房,换了身衣裳之后,便让竹青留下来问话。   只是在开口问竹青前,他不由得想起了今日的所见。   今日在南书房,皇帝因北狄大举进犯震怒,少有的在诸位臣工面前显露了情绪。   往常,皇帝即便再生气,也不会显于人前。   连年的天灾人祸,大臣贪腐,国库亏空,朝廷早已不堪重负。如今,也只是勉力支撑。   北狄偏偏在这个时候,撕毁缔结了数年的盟约,大举进犯,如此举动,必然是早有图谋。   怀柔和谈不成,只能开战。战事劳民伤财,没有人喜欢。   可没办法,要割让老祖宗留下来的山河,这几乎是要了皇帝的尊严和性命。   不想打也得打。   原本有守边大将穆曜在,皇帝也算是放心。穆曜镇守边境多年,曾经也是本朝无往不利的战神将军。可今日,边关传来急报,说穆曜受了重伤,情况不好。   士兵缺少将领,兵力也弱于北狄,可谓是难上加难。   朝廷只能派兵援助,且算算时候,等他们派出的援兵赶到边关,也早已是寒凉的深冬,这样的条件,与他们交战不利。   便是这样皇帝才没忍住怒意,在臣工面前发作了出来。   孟循记得,皇帝捂着嘴咳嗽,手掌隐隐渗出几分血色。   片刻后,皇帝挥退了召集前往南书房议事的那些大臣,一个都没有留下。   再然后,召了太医院院判。   皇帝的身子近年来每况愈下,而因为国事又频频牵动情绪,火上浇油,早已是积重难返。   这件事,不只是孟循知道。   太子和诸位皇子,更是知道。   孟循揉了揉眉心,于边境那边,当务之急,便是解决这将领的问题。   纵观朝堂上下,大多武将都年事已高,真要算年纪轻些的有倒是有,只是……   那位,可是广平侯世子,至今仍未嫁娶,一条血脉都未曾留下。即便广平侯同意,韩皇后也未必同意。   孟循无可避免的想到了另外一人。   他眸光微暗,脸色又沉了几分。   竹青安静的站在一边,等待着孟循的发问。可是好一会儿过去,孟循脸色越来越差,却又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心里边有些发毛。   “……大人”   这道细微的声音,将孟循从思考中拉了出来。   他恩了声,“今日大夫怎么说的?”   竹青一五一十的把他听到的话尽数说了出来,除了大夫说的话,还有祝苡苡这一日来的情况。   听完竹清的话,孟循微微晗首:“那就好。”   夜渐深了,孟循算着时候去了主屋的卧房。   平常祝苡苡都是这个时辰睡的,他此刻过去,应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他想看她,又担心她因为见着自己而生气。思前想后,也就只能掐算着时间,去看她睡着后的模样。   孟循不是第一次趁祝苡苡睡着的时候去看她,可这回却有点不同,当他动作轻微,小心翼翼将门推开的时候,却猝不及防,撞上祝苡苡那双审视的眼。   他愣了片刻。   “……苡苡”   祝苡苡没有睡,她穿着寝衣,身上连一件罩衫都没有,就这么单薄的坐在外头。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连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孟循眉心微蹙,他自然晓得是她不让丫鬟过来,可也不该这么冷着自己。万一受了风寒该怎么办?   祝苡苡站了起来,“孟循,我有话要与你说。”   “等会儿。”   祝苡苡皱眉。   “再等会儿。”   说完,他迈步走向里间,取了件披风替她穿上之后,蹙着的眉心才舒展开来。   “苡苡说罢。”   她有些不自在的后退了一步,“你何时才愿意让我出府去?”   “已经四个多月了,”她咬了咬牙,接着到,“你说让我再等等,我已经等了这样久,你说的那些外头的风波,也该平静了吧。”   祝苡苡以为,她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孟循应该正视她的话。可与她预料的不同,孟循看向她的目光,反而愈发冷静了。   “苡苡这样想出去,是为什么?”   不等祝苡苡回答,他自顾自的开口:“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不让你出去,也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上次的事情,我不想再经历一次。”   她从前不会这样。   在他们和离前,她也是日日待在家里,极少出门。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眸光微暗,扯着唇角,“因为穆延?”   “一个自顾不暇的人,当然没有精力来操心额外的事情。”   他语气清淡,她的心却莫名一紧,“你什么意思?”   “苡苡若当真这样想见他,也不是不行。”   压下心头的叫嚣,孟循继而沉声道:“半个月,至多再过半个月,我便让你出去,让你去见他。”   北狄战事吃紧,将领的人选,不日便会有了答案。他相信,这个结果,他不用等太久。   他想看,她如此在意的人,会怎样选择? 第101章   晨光熹微, 天色还透着些许朦胧模糊。   祝苡苡在睡梦中侧过身子,不小心撞到架子床的雕花围栏。不轻不重的一声响,她眯着眼,在一片惺忪朦胧间辗转醒来。   望着丁香色的帐顶, 她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小腹, 上下轻轻摩挲。   出神之际, 外间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祝苡苡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再抬头, 便看见自外间进来的孟循。   她呆了片刻。   孟循似乎也未料到会恰巧与她目光撞上,更不会料到自己有机会能瞅见她恰巧睡醒的模样。   一头乌发懒懒的披在肩后, 鬓间的几缕发丝微微翘起,脸颊像是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唇边有些许水色。   寝衣领口朝左敞开,露出了些白玉般的锁骨。   她面上有些错愕,转瞬便拧起秀气的小山眉, 像是气孟循的唐突, 又像是恼自己醒来的不是时候。   坐正之后, 她将衣襟拢紧,“你进来做什么……”   声音不算重, 隐隐藏着几分局促与慌乱。   孟循牵唇笑了笑, “只是来看看苡苡醒了没, 既然醒了,我叫雀儿进来伺候你更衣可好?”   “换衣裳做什么?反正我也是成日待在这院子里面, 躺在床上与坐在屋子里,又或者是站在院子外的, 有什么区别?”   孟循早习惯了她这样说话。   她恼他, 很少待他和颜悦色。但孟循却觉得开心, 在他看来,至少她不是如曾经那样对他冷冰冰的。   有憎厌与迁怒,才能说明她是在意他的,如果她连生气都不愿意与他生气了,那他再做什么,也是徒劳无功的。   “苡苡,我们今日要出去,我不是半月前答应过你要带你出去,要带你去见那人么?”   听到“出去”的时候,祝苡苡稍有意外,再听到孟循说,要带她去见穆延时,那份意外随之加深,转而变成难以自抑的喜悦。   祝苡苡不自觉朝孟循的方向偏了几分,“你是……当真的?”   孟循自然看出了她为何而喜,但这回,他难得的没有因为她的在意穆延而郁猝,他微微颔首。   “自然没有骗你,我与苡苡说过的话,从来都是当真的。”   祝苡苡面色一松,扬唇浅笑,“好,我更衣与你一道出去。”   孟循恩了声,转而退去了外间。   在等候祝苡苡梳妆更衣之际,孟循想到接下来的事情,心中仍有些许淡淡的不安。   前日夜里,他从衙门下值归来,特意见了那位时常替祝苡苡请脉的大夫。   大夫是京城内外有名的妇科圣手,照料女子安胎养胎,最为得心应手。他这些时候,多番同那大夫问询她的身子,那大夫应他也都是一样的说辞。   “夫人这几个月来,身子已经养得很好了,脉象平稳有力,气色也不错,是再好不过的了。”   听到这番话,孟循仍未安心,他压着眉,再次开口:“若是心绪起伏,喜悲辗转……”   犹豫片刻,孟循换了说辞,“不会有意外?”   听见孟循这样的说法,大夫先是愣了片刻,随后嘶了一声,连连啧舌,“夫人已经身怀有孕八个多月,也一向养得好,若真要遇上了什么意外……”   孟循听到,面色沉了几分,眉目间带着几分压迫,绕是常与高门大户打交道的胡大夫,也不由得缩了缩肩头。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轻叹一声“若真要遇上了什么意外,保住孩子,应不是难事。”   哪知这句话一出口,孟循的脸色更冷了。   “那孩子是死是活我不在意,我让你照顾苡苡,便是照顾她,她好,才能一切都好。”   胡大夫也没想到,自己斟酌一番的话,居然像是触怒了面前人的逆鳞一般,不仅没让面前这位大人心中的担忧平静下来,反倒给自己招惹了些不好抹平的麻烦。   额间浸出些细密的碎汗,胡大夫躬下身来,“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夫人自然是一切都好的。”   “当真?”   这两字说的极为平静,孟循的一双眼,却在上下审视着他。   被这样一双眼盯着,胡大夫不免得惊起了一身的汗。   “……自然是真的。”   见孟循脸色没有那样难看了,胡大夫悄悄松了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大人您是知道的,我经手那样多怀着身子的夫人,每一位都是好好的生产下来,没有半分意外的。”   孟循仍旧用那双眼淡淡的看着胡大夫,“真如你所说,就好。”   大夫说的话是一回事,实实在在经历的又是另一回事,孟循从始至终就没有打算全然相信胡大夫说的话。   他想再等等,等她平安生下了孩子之后,再带她出府去。   可真要等到那个时候,她兴许就见不了他想见的那个人了。   大军三日后就要出发,穆延也随之启程。马革裹尸还是衣锦还乡,孟循无法预测。   但他知道,若是最坏的那个结果,她会怪他一辈子。   这个后果,他不愿承担。   孟循敛了神情。   他稍稍抬眸,放眼望向院外的一片花草。   即便她不愿搭理自己担着满院的花草,她依旧照料得很好,天气渐渐冷下来,院子里也依旧是一片繁荣昌盛。   这方小小的天地,是她在这所院子里最喜欢最珍视的。   孟循出神之际,祝苡苡缓步从内间出来。   她让雀儿给自己挽了她与穆延初见时的发髻,简单的同心髻上头簪着几只绒花,不算得华贵,只能说是有几分清雅。   衣裳穿的,是水红色的袄裙,上头纹着海棠花,颜色极浅。原本这身衣裳腰口是要束着的,方能显出紧窄的腰身。可她这时候怀着身子,只能将裙子松了再松。   祝苡苡从自己衣橱里挑了许久,才挑了这身与那日初见是差不多颜色的衣裳。   看着铜镜前的自己,祝苡苡牵唇笑了笑。   她都觉得素雅的打扮,却偏偏入了穆延的眼。   不管怎么样,她思前想后,也只想这样穿了。   孟循回过头来,便看见缓步上前的祝苡苡。   一双水亮的杏仁,眼里藏着几许抑制不住的欣喜。   孟循将手拢在袖中负于身后,“用过早食后,我们一道出去。”   祝苡苡难得答应了他的提议。   只是当府上的马车驶到城中一家茶楼停下时,祝苡苡心中的喜悦顿时转变成了疑惑。   孟循要牵她下来,她却不肯伸出手。   她皱着眉,“这个时辰你带我来茶楼做什么?看风景吗?你不是答应过……”   “苡苡不要着急,我们先下来,等等,再等等。”   祝苡苡将信将疑的随着他一道进了茶楼。   待到坐到临窗的阁楼之时,祝苡苡倒是真有些怀疑起了孟循的意图。   原因无他,这处位置,恰巧能俯瞰到楼底下街道的一举一动,车马往来,低下头来就能瞧见。   若说要看这皇城之中热闹繁华的景象,在这处位置最好不过。   只是现在时候还太早,相较其以往的热闹景象,此刻,几乎要削减了个大半。   小半个时辰过去,孟循一言未发,只安静地替她斟茶。   桌上摆着她喜欢的糕点,但她此刻却没有心思去吃。   她总觉得有些不安,楼下的的冷清好似显得有些肃穆,尤其是在这样昏暗阴沉的日子里。   她的胸口好似压着一口气,久久都不能缓和下来。   分明晨起,那会儿还能瞥见几缕日光,怎么才过去半个时辰,就再看不见什么太阳了。   祝苡苡将握着的茶盏手收了回来,交替捏紧着,好一会儿过去,她又看一下坐在她前头的孟循。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带我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见孟循那样闲适的模样,她心头的疑惑更深,却也更冷静了几分,“要真是看风景,到这会儿也该看够了吧。”   孟循不紧不慢地将芙蓉糕推到了祝苡苡的面前,“苡苡不尝尝么,我记得你从前很爱吃的?”   “你也晓得是从前……过了那样久,我口味也会已经换了,我现在爱吃的,早就不是芙蓉糕了。”   她这话不是真的。   过去了这样多年,她的口味依旧没什么变化,爱吃的点心也就那么几样。   芙蓉糕、云片糕和青团,这三样是她最爱吃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可她讨厌见着孟循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都超不出他的预料,那样的反应,让她恼恨。甚至,她想到故意说些违心的话,去反驳排斥他。   孟循好似没有把话放在心上,他温声问道:“那苡苡现在喜欢吃什么点心,我让他们准备可好?”   “我想吃的,他们这里未必有。”缓缓吐出一口气,她的耐心已经耗尽,“你带我来这里,究竟是什么事情?卖关子也卖了这样久,现在,你还是不愿说么?你要是不说,我便要回去了,与其在这里坐着干耗着,我还不如待在屋子里不出来。”   在这样的地方待着,还不如在她自己院里坐着舒坦,她不喜欢这里。   停下手上的动作,孟循缓缓开口:“我说了要带苡苡来见他,我对苡苡,向来言出必行。”   不等祝苡苡再开口说些什么,他接着开口:“时辰差不多了,他该来了。”   说完,他抬眸远眺。   祝苡苡随着他一道,朝远处看去。   在阴沉的日光下,一众身着甲胄的卫兵,自远处而来。   仅是远远看着,便能觉察出一股子令人背脊发寒的肃穆。   齐整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仿若重锤,一下一下,敲在祝苡苡耳畔。   随之这半月以来,那些被她忽视的事情,也一点点浮了上来。   雀儿和悠儿总背着他说话,有一次偶然被她听见,她隐约好像听到了“边境”、“动荡”……   那会儿她随口问起,悠儿和雀儿也打马虎眼过去,说是她们在讨论戏文里的事,叫她别放在心上。那会儿,她哪有心思在意这些,也只权当她们说的都是真的。   除此之外,这半月来,悠儿和雀儿,要比曾经更少出现在她面前了。每每看到她,似乎都绷着事儿,在她面前笑,也并非自然。祝苡苡以为,那是孟循与她们二人说了什么非得瞒着她的话,毕竟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她也没有深究。   再比如,几个月前与穆延分别,他分明说了,他会寻着机会来见他,与她说话。   他还说,即便不能明着与她见面,他也会翻过孟府的围墙来找她。那时,她还笑他意气用事,尽管心里有些期盼,但她还是叫他不要这样做。   她晓得穆延身手好,也切身体会过。   那样揽着她,单手便带着她翻过几丈高围墙的人。祝苡苡相信,他说过的话,也是可以做到的。   所以她也就那样等着他,只是这一等,就快要四个月。   她也由原来的翘首以盼,变成后来的心灰意冷,再后来,她只能一点点的猜测,一点点的鼓励自己。   穆延与她承诺过的事情,从来都会做到。当初,她为了祝家抛下了他,扔下了他。而现在,怎么样,她也该为了他,勇敢一次。   这样的日子,与祝苡苡而言,并不好过,甚至有些难熬。   她总是坐在院子里,从晨起待到太阳落山。用过晚食之后,她也会想出些借口来,在院子里走走。她不算是很有耐心的人,但这次,她拿出了她以往不曾有过的耐心。   她也不晓得,为何自己总是控制不住,心中的猜测与纷乱。   食欲不振,夜不能寐。   她并不想这样,可她又做不到,就这样好好的,日复一日的安稳的度过。   她想,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她才做不到静下心来,发现这半个月来,她身边人的异样。   她喘息渐渐急促起来,她站起身来,手紧紧扶着一旁的鹅颈栏,指尖紧紧握着,身子向前倾,迫切的在寻找着些什么。   身边的孟循好像在叫着她,可她此刻不想在意。   她想找到她想找的那个人。   身着甲胄的士兵有些多,她目力不及,看着有些累。   但她一点放弃的意思都没有,她仍旧仔细的,一点一点的寻找。   终于,她涣散的目光凝聚为一点。   她看到了一匹白马,也看清了白马的高大男子。   他一身窄袖宽袍,外头披着罩甲,许是因为他带着的那顶镀金宝珠六瓣盔,才让他在人群中尤为显眼。   那张脸隐匿在暗处,她辨不清模样。可她却无比确定,他就是穆延,他就是她想见的穆延。   但祝苡苡无论如何都没有料想到。她与他的再次会面,会是在这样一个与她而言不合时宜的场合,也是她极不愿意见到的场合。   望着那渐渐靠近的人,祝苡苡越发无措。   她倏地瞥向孟循,她想问些什么,可又不知该从何开口。唇舌涩的厉害。   “边境动荡,北狄起兵,大将穆曜性命垂危,如今堪能派上大用的,只有广平侯府一脉武将。”   穆延在许多人看来,要比韩子章合适。   或许连穆延自己,也是这样想。   但这些话,孟循并没有说出来。   他知道,只说了这些话,剩下的那些她便全明白了。   孟循知道,她要比他更清楚,穆延和穆曜的关系。   穆曜将穆延带大,教了他一身本事,陪着他一同成长,甚至不惜身份,给穆延求了一份路引,只为了让他能摆脱过往,在徽州府做个寻常人,过普通的日子。   穆曜给穆延的恩,重如泰山,比起他的生身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穆延不是薄情寡义的人,做不到就这样冷眼看着。   可将要面对的是骁勇善战的北狄铁骑,穆曜都做不到全身而退,又更何况是穆延。   孟循想,穆延只要做了这个选择,即便他再如何在乎苡苡,他也只能舍弃。   若他当真那般自私,晓得自己是个随时可能马革裹尸的人,还要让她牵挂担忧,那他便不配去爱她。   可穆延当真做出了如他意料一般的选择,孟循却并不开心。   孟循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她的眼泪了,她在他面前即便再难过,也只是压抑着,忍耐着,不会在他面前落泪。   可这回,孟循看见了。   自脸颊滑落的泪,抑制不住的滚落下来。但她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一直看着远处那白马上的少年将军。   她从未见过穆延这样。气派威风,不苟言笑,冷着一张脸,一身的肃杀凛然,透过他的模样,她好像看到了边境的黄沙与飞雪,无边落木,孤寒寂寥。   许是她朝那边看的太久了,穆延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他微微昂首,?一瞬后,便收回了目光。   短促到祝苡苡以为,那仓皇的一眼是她的错意与幻觉。   她乍然惊觉,随即站起身来,转偏了圈椅也浑然不觉。她掠过孟循,提着裙,匆匆离了雅间。   孟循有些后悔。   他紧紧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晃晃倒倒地下了木阶,出了茶楼,跌跌撞撞的推开人群。   只是还要上前,她便被拎着长-枪的卫兵拦住。卫兵并未因为她是柔弱的妇孺便好脸相待,冷着一张沉肃的脸,将她向后一推。   孟循有些庆幸,此刻他就站在她身后,他及时扶稳了她,才没有发生让他惊惧担忧的事情。   祝苡苡却像是并未察觉到孟循的存在一般,直直的向前,不顾阻拦自己的卫兵,踮着脚朝前方探去。   原本宽阔的街道在此刻变得无比狭窄,窄到不能让她向前一步。   祝苡苡说不出的焦急,她想同穆延说话,她知道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可要是错过了现在,便没有以后了。   可她又不晓得该与穆延说什么。   质问他么,问他为何什么都不与她说便离开京城,前赴边境。怨他么,让他抛下自己和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就这样一走了之。   她不晓得要说什么,而那种由心底散发出来的无力,一点一点在她的四肢百骸中奔袭,侵占了她全部的意识,让她张不开口说不出话。   再等下去,她便只能这样看着他离开了。   她低声轻唤他的名字。   “穆延……”   像是意识到什么,她声音渐渐的大了起来,一声一声朝前喊着,可在任凭她如何大声呼喊,出口的声音也仿若泥牛入海,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像他的名字,只能在她耳边响起。   孟循站在她身侧,替她挡去了拥挤。   也因为离得近,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尤为清晰。   街道两旁,如今还在的人,大多都是送别将士的家人。个个都红着眼,万般悲切,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太过狼狈,有些忍耐不住的,已经涕泗横流,没有半分体面可言。   便是在这样的状况之中,她并不怎么起眼,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她似乎也是万千送别将士中的一个而已。   祝苡苡有些累,她不知道自己喊了穆延多久,她只知道她的喉咙有些疼,好像有些喊不出来了。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了那骑着白马的人回过头来,朝着她的方向匆匆瞥了一眼。   她再想张口再想说些什么,又觉得浑身无力。疲惫与乏力席卷了她的全身,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她看见的是灰蒙蒙的天。   稀疏可怜的几缕日光,勉强让此刻的白昼多了几分生机。   除此之外,她再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她在想,怎么事情就变成这样了呢?怎么短短数月,在漫漫人生上算不得久的这样几个月,便能发生这么多的事呢?   她始料未及也措手不及。   她一向讨厌这样无力左右世事的感觉。曾经,父亲病重时是这样,祝家出事时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她还要经历多少次这样的事情,她好累,真的好累……   “苡苡!”   好像是孟循在叫她,她不想答应,也没有力气答应。 第102章   暮秋时节, 天气越发冷了,秋风瑟瑟,将院里的桂花树所剩不多的花骨朵,全都吹落到了地上。   祝苡苡身上罩着披风, 搬着束腰圆凳坐在门口, 呆呆望着满地落英。   微风浮动, 院子里还有着浅淡的桂花香。   她抬头望向灰沉的天,犹记得两个月前, 也是这样的天色。她被孟循带出了府,去了茶楼。看到了将她视而不见的穆延。   也是那日, 她才明白了,为何几个月以来,穆延总是不愿来找她。   过去了近两个月,她才渐渐能接受此事。这是穆延的选择,她不怪他, 毕竟曾经她也做出过这样的选择。   在那会儿的她看来, 祝家是更为重要的, 而在此刻的穆延看来,穆曜于他而言, 是更为重要的。   况且, 这件事, 也不只是这样简单。朝廷需要一次大胜,需要有能力的将领前赴边境迎敌。   即便她一介妇孺, 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她只是有些难受。   穆延不该一句话都不同她说,就这样离开。   她不喜欢这样。   若是穆延将这件事早早的与她说了, 她也不至于独自煎熬那样久, 她甚至想, 如果不是孟循告诉她的话,她还要被瞒多久?   她与穆延之间的事,从来都是双方的,互相的,即便是当初还在徽州府祝家出事的时候,她也是要和穆延说清楚的。她都有这样的勇气,为何他不能与她一样?   从小到大,她都讨厌后知后觉,讨厌被迫接受,不是自己做出的决定。   可时至今日,她都得经历这样的事情。   兴许是想的太出神,她并未察觉到身后的脚步,直到雀儿说话,她才缓缓回过头来。   “夫人这外头风大,我们去屋里坐,好不好?”   祝苡苡身上穿的厚实,但就这样坐在外头一动不动,时辰久了也难免会冷。   雀儿伸手去探,果真如所料的一般,摸到了泛着凉意的手背。   “夫人……”   孟循与府里的人交代过,无论祝苡苡做什么,在顾及身子的情况下都由着她,纵着她容着她,不要忤逆她的意思。于是,祝苡苡在这所侍郎府内得到了最大的自由。   只是再这样坐下去,实在不妥。   “我晓得了,进去吧。”祝苡苡没有为难雀儿,扶着她的手起来。   只是才站起来,她便觉察到了小腹一阵坠涨。   朝后踉跄几步,才堪堪站稳。   顷刻间,祝苡苡拧起眉心,光洁的额头凝起一层碎汗。   雀儿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她紧紧搀着祝苡苡,身子不自觉的颤抖。   “夫人……”   胀痛愈发明显,祝苡苡忍着疼,轻轻舒出一口气,安慰道:“我不要紧,应该是要生了,扶我去房里,找大夫。”   里头的悠儿听见动静匆忙出来,“雀儿姐姐你扶夫人进去,大夫和接生婆我去找来。”   其实算不得太疼,祝苡苡只是有些不大习惯。   她是第一次生孩子,也难免有些紧张,这样生产的征兆,她也是由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口中得知的。   孟循早便请好了大夫在府上侧院等着,这一切的准备,都有条不紊,谈不上一点仓促。祝苡苡躺在熟悉的床上,还有几分慌张心也渐渐安定下来,不复方才的紧张。   *   孟循得到消息的时候,才从文华殿离开。   皇帝病重,太子监国,边境又生战乱,朝堂内外,几乎都忙得不可开交。   再加上前些时候薛京革职,张少言请辞,首辅徐中礼致仕,阁臣几乎少了一半。自然而然,他们这些还在位的阁臣,负担也就重了许多。   尽管如此,孟循仍旧每日抽空回府去看祝苡苡。   相较前些时候,她似乎没那般抗拒他了。见着他,也很少躲避,好像是习惯了他的存在一般。   只是这段时日以来,他唯二值得开心的事情。   几乎忙了大半天,孟循面上也添了几分疲惫,但当他得知祝苡苡生产的消息时,他便再顾不上那一分疲惫,马不停蹄的回了府。   孟循来不及换下官服便匆匆去往主屋。取下双翅帽后,他原本拾掇整齐的发丝多了几分凌乱,双唇干涩,清俊的眉目上满是凝重。   寻常的从容稳重,早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疾步走至门口,耐着性子,向一边的雀儿问话。   “多久了,夫人可还好?”   “已经一个时辰了,听大夫说,兴许还有两个师者,夫人……夫人究竟如何,奴婢也不知道。”   即便是雀儿,也没见过孟循这副模样。   绯色的衣袍有些发皱,乌发凌乱,面色沉郁,本就薄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看不出几分怒意,却能隐约察觉到他心中的焦急。   听见雀儿这话,孟循眉头皱的愈发深了,“大夫呢,在哪?”   “在里头。”   孟循正要迈步进去,便听见雀儿的声音。   “大人,你先将衣裳换了如何,我方才听大夫说,门窗不能轻易打开,若是里头没人喊,就不要开门进去。”   修长的指尖在槅扇门前一寸停下,孟循侧过身来审视着身旁的雀儿。   却心里虽然惧怕,但也牢记着大夫的叮嘱。   “大夫让我们熬药,厨房悠儿在看着,此刻确实不宜进去,大人……”   良久的沉默过后,孟循收了手。   他站在门前,注意听着里头的动静。接生婆的安慰劝哄中,夹杂着些许他熟悉的声音,克制而又隐忍,低声的闷哼。   她一向要强,即便这个时候,也是安静的。   隔着这样一扇门,他帮不了她什么。   确实和丫鬟说的一样,他干站在这里没有什么作用,不如将衣裳换了之后再过来。   可他实在不愿离开。   只是听着苡苡的声音,他便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慌张与焦躁,他不愿错过一刻,不愿离她太远。就这样站着就好,他便在这里站着。   孟循毫不留情的掐着掌心,他用的力道很大,圆滑的指甲竟生生抠破了皮肉。   掌心的刺痛,让他更加清醒,也缓和了几分他的忧虑。   孟循不断的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清醒。即便此刻他派不上用场,她也总会有需要他的时候。   他就这样站在冷风中吹着。   原本出的一层薄汗也早被吹干,寒风从圆领袍的袖口,钻入他的身体。   站在孟循身旁的雀儿冷得有些发抖。孟循依旧毫无察觉,他的心绪始终被里头牵动,再分不出半分心神去在一旁的事情。   终于里头传来大夫的声音。   “快去把厨房的药端来!”   声音有些急,孟循听了随即有了反应,他脚步匆匆的去了厨房,又将药端了进去。   见送药来的人是孟循,从内间出来的接生婆也有些意外。   “孟……孟大人。”   孟循将手上的药递了过去,“快去送给大夫。”   “……是,好。”   外间只剩了他一人。   里头又热又闷,还有浓厚的血腥味。那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的担忧,霎时便涌了出来。   孟循几乎要站不稳。   他单手撑着身后的雕花木桌,好一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头那始终牵扯他心绪的动静,总算结束。   门被推开,悠儿和雀儿朝里头送水。   不一会儿,接生婆将哭声嘹亮的孩子抱了出来。   隔着一层薄薄的幔帐,孟循期盼的朝里望去。身侧的接生婆连着叫了三声,才唤回了他的注意。   “孟大人,是位千金小姐……”   接生婆原本就笑得有些勉强,迎上孟循那没什么情绪起伏的脸,心里更是没底。   她心里忐忑。   这一趟辛苦下来才得了个女娃,任凭谁也是不开心的,又更何况,已过而立之年的这样一位侍郎大人。   这下可好了,别说赏钱,搞不好还要被牵怒。   这般想着,手上抱着的动作也有些松。   “抱好她,”待到那接生婆反应过来,他才接着开口,“照顾好她,不要让夫人担心。”   撂下这句话,他转身去了里间。   折腾了一场,祝苡苡早已疲惫不堪。   身下躺着的被褥已经全部换了一遍,衣裳也是干净的,只是她面上依旧有掩不住的憔悴。   她双目紧闭着。一副累极了的模样。   不顾身边大夫接生婆和丫鬟的目光,孟循没有丝毫的芥蒂,半蹲在床前。他伸出那只被拢在袖中,温了好一会儿的手,探进被褥里,握住了她的手。   她手上还有些汗,有些湿,却很软,握着这样一只手,那将他煎熬了快两个时辰的担忧,才有了几分退散的迹象。   他想握着紧些,却又怕弄疼了她。   这是孟循第一次见她这样脆弱的模样,她脸色苍白,失了大半的血色。她一定出了很多的汗,脸被汗浸润着,比平常多了几分软。乌黑的发贴在额角鬓间,看着便觉得不舒服。   孟循将她的头发打理好,替她戴上抹额,仔细擦拭着。怕打扰了她,他的动作始终很轻很慢。一刻钟过去,他才将她整理干净。   那样一头乌发,他以前抚摸过很多次,此刻,他这班,小心翼翼的抚摸着,竟让他生出了些岁月温缱的感觉。   孟循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她了。好像很久,可她的眉目,却又没什么变化。   平常冷着他不与他说话的人,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床上,像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让他疼惜,让他爱重。   他听人说过,女子生产不易。苡苡已经这样辛苦了,大夫却说她生的还算容易,那要真是不易,又当如何?   孟循几乎不敢想。   他这半生做了许多的事情,前些时候,也算实现了此生夙愿,为自己早逝的父母洗净了冤屈,亲手拉下了那些位高权重,将性命视若草芥的高官。   那是他期盼了许久的事情,照理来说,他该是开心的。可他并没有感受到那样的情绪,甚至,他觉得如释重负。像是好不容易丢掉了始终压在自己心头的包袱。   只有她身边时,他才会开心。   只是这样安静的看着她,他便满足了。   可他孟循不是个轻易容易满足的人,满足之后,接踵而来的,便是更深的渴望。   他想要她永远陪在他身边,与现在的孟循而言,再没有比祝苡苡更重要的事物存在。   他终于也可以毫无顾忌的爱她。   祝苡苡睁开双眼,入目的便是孟循。   她下意识拧起眉头,只是在看见孟循那泛通红的眼时,她愣了片刻。   那双永远冷静沉稳的眼,有着她都能轻易看出的泪光。   孟循还穿着官服未曾换下,模样也有些狼狈,丝毫没有平常高高在上刑部侍郎的模样。   藏在被褥下的手被他攥着,只是祝苡苡能感觉到他没用几分力,她轻易就能抽出来。   “……你在这做什么”   许是累的太久,连声音也没有平常那样凶,反倒是又温又软,还有些哑。   “喝些水好不好?”   祝苡苡皱着眉,察觉到喉咙一阵干涩后,犹豫着点了点头。   孟循取了些温水过来,小心的喂着。   接生婆有些尴尬无措地站在一丈外,看着对视的二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苡苡稍稍侧过头便看见了她,“孩子在哪?”   她声音有些轻,离得太远的接生婆没听清。   “去抱孩子来。”   孟循的声音有些哑,能明显的听出来干涩。   祝苡苡看着孟循,又愣了片刻。   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的生产,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她反应一些事情,要比平常慢了许多。   “孟循。”   他眉目间有些意外,但很快应了声。   “我在。”   “你怎么还穿着这身衣服?”   孟循微微蹙眉,“是不是太晃眼了,我现在就去换了。”   她轻轻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何时过来的?”   “两个时辰前……我来晚了。”   “那又不是你的孩子,你何必如此关心……”   说到后头,她语气弱了几分。   她不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人。孟循对他的关心,看能看得见。   孟循弯唇笑了笑,他笑意很浅,却是难得的真挚。   “苡苡是我的妻子,关心爱护自己的妻子,这是理所应当,只是我做的还不够……”   “夫人……”   祝苡苡抬眸过去,便瞥见被接生婆抱着的那团盖袱。   “抱过来。”   接生婆赶紧抱着孩子过去。   祝苡苡看着那张又软又皱的脸,浅浅扬着唇。她的脸,又红又皱,几乎分不清什么模样,还闭着眼。   她看上去安静又乖巧。让人不忍打扰。   祝苡苡想抱,却又怕打扰了她。   犹豫了会儿,她开口:“抱她去休息吧,这里味道太重了……”   接生婆却未有动作,直到孟循轻飘飘的瞥了一眼,她才赶紧点头离开。   此刻,内间只剩下孟循和躺着的祝苡苡。   恍惚了好一会儿,她渐渐回过神了,凝望着丁香色的帐顶,她缓缓开口。   “为什么?”   “怎么了?”孟循替她掖了掖被角。   “为什么一定要我?”   以孟循的身份地位,他完全能找到比她好的多,与他更加匹配的女子。可为什么,他要做那样多,甚至不惜认一下这样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孩子。   孟循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并未着急回答,不知想到了什么,孟循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   在多年前,还只是一个秀才的时候。家里遭逢变故,父母相继离世。原本门庭若市的孟家,只剩下他和妹妹孟兰。   那会儿,他十六岁,因为父母过世。错过了三年一度的乡试。不止如此,原本还算富足的孟家,因为孟父被富商诓骗,欠了不少外债,渐渐变得一贫如洗。父亲的债,母亲累死,妹妹的病,种种变故,将孟循的少年傲气锉平。好像这世间所有的坏事,都在那一刻降临到了他的头上,可他所能做的,只有一点点的接受。   他从来都知道,感慨世事无常,怨天尤人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那些原本与父亲交好时常往来的朋友,在那会儿,好像都消失在徽州府了一般,或是闭门谢客,或是干脆装作从未见过他。   那时的孟循只担着秀才功名,除此之外,还有个病重的妹妹。   没有人愿意结交。   也是了,怎么会有人愿意结交这样的孟循。   可祝家找到了他,说愿意帮他,只要他答应同祝家结亲。   他没有选择。   孟循记得,那是他头一回与她在祝家碰面。   她穿着一身妃色的衣裙,模样还有几分羞怯,但一双眼睛却很明亮,她弯唇笑着的样子,让孟循想起了几个月前,他曾在长桥边上见到的一人。   那个带着幂篱,与贴身丫鬟一道出来踏青的小娘子。春风拂过,他无意瞥见了幂篱底下她清丽的笑。   孟循多看了一眼,自诩礼教的他竟在与同窗的谈话中,分出心神去看对面的小娘子。他有些羞愧,匆匆挪开视线。   可只是短短几个月,孟家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天之骄子。即便有县学里教授的看重,又如何?   父母早亡,除了妹妹,孑然一身。   种种的变故,让他不得不打起所有的精力去应对。他四处筹措妹妹的药钱,可这次的急病,实在让他手足无措。   他不得不答应祝老爷的要求。   在祝家的那回见面,他实在狼狈。   可她却毫不在意,那双水光盈盈的眼,和几月前没有什么变化。   她好似没有看见他的落魄,好似没有看见他从云端跌落的满身尘土,她好似不晓得他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意气风发的孟循了。   她说,“孟公子,能同你结亲,我很开心。”   她不嫌孟循落魄,很多人都对他避之不及,所以,他有些想就这样一直被她看着。   他想被那双不掺计较得失的眼,一直注视着。   这是那时他想说的话,可他并未将这些话说出口,他怕唐突了她。   满腹经纶,口才极佳的孟循,好一会儿过去,才犹豫着开口:“能与祝小姐结亲,孟循也很开心。”   可这些事情,他竟会忘了。   好在现在,他已经想起来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孟循非祝苡苡不可。”   非她不可。   祝苡苡张了张唇,却又不晓得该说什么。   她眼睛有些酸。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看待孟循了,孟循待她没有那样坏,她做不到总是硬着心肠,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她这半生,过得很糊涂。   她自诩清醒果断,却又理不清许多事情。   “可……”   “没有可是。”   “苡苡,现在这样,就很好。”   你在我身边,就很好。   即便你心里会想着其他人,我也不在乎。有她在身边,便是他此生,最大的幸事。   作者有话说:   会有番外,还有一些要交待的事情,再次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8080txt.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